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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家奶奶一臉紫紅,由青白驟然變色的那個過程,并沒有太多人注意到。只是當三姨奶奶靜止下來,各人下意識地回望金家奶奶,要探悉她的反應時,就微微吃惊了。
  她那漲紅的一張臉是充血的,抖動的,有种在下一分鐘就會沖破那臉皮膚,把血噴出來,狂洒在刺激她的人身上去似。
  金信暉立即搶前,打算扶他母親一把,然而,被金家奶奶掙脫開了。
  她顫巍巍地直沖至靈堂前;凝視著金老爺的遺照,道:
  “你听到了老三的那番話了沒有?
  “很好,說得太好了。
  “這么多年的委屈,何只她發泄淨盡,就連我,也吐了一口鳥气。
  “男人要三妻四妾、要惟我獨尊、要為所欲為,視我們女人的委屈如無睹,認定了我們應該爭你的寵,搶你的愛,把你奉承,捧到半天去,由著你高高在上地指揮我們,擲下你的恩賜。
  “嘿!你以為這是命定的權益、天定的架勢!
  “不,錯了,女人并不甘于如此。
  “老三她是個本事人,我不是。
  “一個家庭里面,出一個本事女人,就可以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你仍然懵然不知。
  “還自以為聰明,為保有你金家的万世基業而做下安排,哈哈哈,太可笑的一回事。
  “老三親口說的,我老了,我無能為力了,我走不出金家,逃不掉這個牢籠,生生世世得帶著你金家枷鎖過日子。
  “可是,老三,甚至老二,還年青呢!
  “哈哈!你甚至愚昧到連把她們逐出家門的威儀庄嚴都自動放棄,成全了她們,可以在你歿后漠視金家權威,自把自為,自來自往。
  “很好,這是你應得的報應,將來黃泉相見,你可別怪我!
  “要我們母子几人顧全你的体面,而不惜挑戰法律,冒失去家產的惡險,請恕我辦不到了。
  “英明一世,愚笨一時,哈哈哈,除了是一場報應之外,還只是報應而已。”
  說罷了這番話,金家奶奶整個人像松弛下來,身子開始放軟,緩緩地連雙腳都跪將下去。只一雙手抓住靈位前的台,緊緊地,不肯放。
  金家奶奶所說的那番話,震撼力并不比三姨奶奶的弱,連她,原來張牙舞爪、耀武揚威的,都一下子被懾住,不知如何反應。
  太太奇峰突出、异軍突起。
  連我都覺得頭部忽然劇痛。
  她們兩個女人的心思意念,表征著那一代女性的种种無奈、委屈、苦惱,以及反抗、掙扎、复仇。
  妻妾之所以不和,之所以斗生斗死,之所以各顯陰謀,無非是男人在他們不計后果的肆虐逞強之下所逼成的。
  我想到這關鍵問題,立時間抬頭望住丈夫。
  信暉也正給我傳來求助的目光,他以眼神示意我与他聯手把跪在靈位前不動的金家奶奶扶起。
  對吧!先把悲惱不已的老人家攙扶起來,送回房里去再說。
  息一息吧,最坏的事總會成為過去。
  當我和丈夫沖前去扶金家奶奶時,只這么一伸手把她抓著靈位台的手放松,她整個人的重心就失了,倒在信暉的怀里。
  “媽!”信暉凄厲地惊叫。
  這一叫把全靈堂的人都惊動了,全都圍上來。
  天,怎么可能?
  我以雙手掩著臉,開始嚇得狂哭不止。
  金家奶奶已經斷了气了。
  是不堪刺激,腦部一下子充了血,就完了一生了。
  喪事退后几天舉行,不知情的人一直搖頭半感慨半贊歎地說:
  “鴛鴦同命,离不了彼此了。”
  只有知道經過的我們,惆悵痛苦得不能自己。
  信暉尤然。
  我都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詠琴的雙滿月擺不成喜酒,反而是他父母雙亡的白事一起辦,這份際遇也真令人難受了。
  信暉的情緒沉落了好一陣子,直至喪事完全辦畢,他才勉強抖擻精神,跟我們商量著以后要處理的業務与家務。
  是他以一家之主的身分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客廳上商議一切。
  大廳內,各人都端坐著鴉雀無聲。
  家庭巨變之后,猶有余悸,誰敢稍稍放肆?就連那三姨奶奶都沉寂下去。
  或許,她多少有點歉疚。
  因此,三姨奶奶靜靜的坐著,緊緊拖著儿子,讓旭暉站在她身邊,好像以儿子作護身符似。
  金信暉清一清喉嚨,說:
  “今天大家都到齊了,我好把金家日后的計划講一講。
  “不幸的事已然發生,我們再傷心,也必須讓它成為過去,所有悲哀与怪罪都是無補于事的。我相信泉下的父母有知,也不愿意我們只追究過往,而不向前瞻望。”
  信暉一這么說了,三姨奶奶緊張的面部表情是一下子地寬松了。
  環顧整個大廳,有兩位長輩在,其一是金老爺的堂弟,我們都稱他作九叔,一直跟在老爺身邊任事,管金家的租務,平日絕少話,是個不惹是生非、自管自過活、性格忠厚而近乎孤僻的一個人。
  另外一位長輩是金家奶奶的親姐姐,我稱她作姨奶奶的,打從第一天當新抱,她就對我很有好感。
  這位金家姨奶奶嫁過人,丈夫早死了,便在觀音寺內挂了單,管自過清靜的半出家人生活,閒來也上金家住一頭半個月,跟金家奶奶這妹妹做個伴。
  現今畢竟是要籌策宣布大事,當然也得把兩位輩分高一點的人請來,算是盡禮數,壓壓陣。
  這也叫作在家庭會議的大前提上,得到了長輩的支持了。
  于是信暉便繼續把話講下去,說:
  “爹生前已經作了一些生意上的部署,他積极地要金家到香港發展。上個月我到香港的時間頗長,就是為了落實一些物業与地皮,并且籌划在中區開設一間貿易行。”
  金信暉稍停,拿眼望望我。
  他的意思好像在說:你是怪錯我了,根本在香港都忙不過來,怎么還有空去做些不三不四的勾當?作為妻子的不体諒丈夫奔波勞碌,白呷干醋,真要不得。
  我因而下意識地低下頭去,不敢作出什么回應。
  金信暉道:
  “如今呢,香港的發展事在必行。況且上下九的生意有老劉等舊臣子在,算是放心的。至于廣州城內外的物業,一向在九叔的關照下沒有什么亂子出過,我也不必呆在這儿,一切也會如常的運作。”
  這就是說,信暉要長駐香港了。
  那么,我呢?詠琴呢?是把我們母女倆帶在身邊,抑或仍要我們留守廣州?
  只好耐心地听信暉講下去:
  “我是打算到香港去做開山辟地的工作了,事實上,戰后的香港在英國人的羽翼下,發展得相當不錯,我看是有前途的。”
  姨奶奶插嘴問了個我很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那么,大嫂跟詠琴呢?你是否也准備把她們母女倆帶到香港去?”
  信暉看我一眼,忽爾自覺渾身熱血沸騰,有一點點像念書時,老師在段考之后把學生逐個叫到跟前听訓,是凶是吉,是贊是彈,真是未卜吉凶,半顆心懸在天空下不了地。
  信暉說:
  “這事我還未跟心如商量過。我是希望她跟詠琴慢一步才到香港去的,最低限度,我只身在那儿打天下,無后顧之憂。說到底,心如帶著詠琴仍在大宅過日子,她有很多照應。适應新環境并不是件易事。”
  他這么一說,變成了我如果反對,就很不識大体了。
  故而,只好默然。
  二姨奶奶這就插口道:
  “大少爺到香港去,大嫂有我們照顧,盡管放心!況且,看情況也是小別而已,安頓好生意,你一就是頻頻來往兩地,一就是把大嫂接出去住,是嗎?”
  “當然是這個打算了。”信暉答。
  我心上忽然有气,那二姨奶奶不知搞什么鬼,她在不久前才跟我說,丈夫是要盯緊的,回頭又站到信暉一邊去。
  我那個時候真是愚蒙得可以,信暉在大庭廣眾面前提出了獨自前往香港的請求,怕是一記高妙絕招,叫我勢成騎虎,不得不答允,且連半句怨言,或是討价還价也不成。
  真棒。
  在大家庭中,沒有一個心腹維護自己,做一些里應外合的功夫,就要吃虧。
  以后,我倒是從不斷的吃虧之中學精乖了。
  有什么事,我都慫恿或是安排旁邊的人給我開口說項,自己像個沒事人一樣,坐享其成。
  永遠要記著的是精人出口,笨人出手。
  躲在幕后主持一切,才最能起進可攻、退可守,把持局勢的作用。
  金信暉至此,慌忙轉了話題,以落實了先前討論的有關我去留的情事。
  他對三姨奶奶說:
  “三細姐,你一直沒有發表意見,你對香港的發展,有什么提議?”
  三姨奶奶想了想道:
  “提議是不敢說,既是老爺生的主意,當然得到香港去發展,況且,你的工作已開創了,總不能在現階段放棄。我們金家上下客人,真要多謝你為我們效力了。”
  三姨奶奶很客气,繼續說:
  “我倒有個要求。”
  各人一听,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怕這位曾經大發雌威的三姨奶奶會提出無理要求。
  她如今的身分是不能不備受尊重的。
  就因為她老早抓緊了一張皇牌在手。
  “是關于旭暉的前景的。”三姨奶奶的眼光凌厲,給在座各人掃了一下,才收回來,集中在信暉的臉上去,“我希望大少爺能把旭暉帶到香港,安排他入學。”
  “就是這個要求嗎”連姨奶奶也急不及待地問。
  “對,就是這個要求。大少爺曾照顧過健如姑娘入學,門路應是駕輕就熟的,我想旭暉年紀不小了,老爺在生時己帶他到廣發去學習,還夸他有商業慧根,本應可以現在就幫信暉做生意,但還是讓他多念一陣子洋文洋書充實自己比較好。而且,我也想讓他出洋留學去。”
  九叔這才插了一句嘴:
  “這預算是有道理的。”
  既是連一向不大發表意見的九叔也表贊成,信暉自然不便反對。
  再下來討論的就是誰個來把持廣州金家家務的問題。
  這倒是個敏感的話題。
  如果不給二姨奶奶面子,說不過去,她現今是居長了。
  若不讓三姨奶奶當家呢,她現在大權在握,也未必肯。
  數下來,若要我當家的話,能有多少能力令各人信服,還是未知之數。
  且听信暉如何安排了。
  他也真是訥訥地說:
  “金家大宅的家務總要有人負責的,各位長輩的意見如何,盡管提出來,大家有商有量。”
  金信暉這么一提,反而沒有人打算插嘴似。
  大廳內沉寂一片。
  既為無人愿意自告奮勇,怕落得個撿不著差事,還要丟臉的下場,也為這頭家并不易當。
  從前是金家大奶奶掌事,現今呢,說實在一句,誰也沒有她的威望,辦起事來就會棘手得多。
  信暉看眾人都沒有造聲,只得說:
  “姨媽,你是長輩,你給我們拿個主意。”
  姨奶奶于是想一想,便道:
  “我看,順理成章,應該是二姨奶奶或者三姨奶奶挺身而出,擔待起這頭家才對。”
  二姨奶奶喜形于色,道:
  “姨奶奶過譽了,雖是奶奶生前,跟在她身邊幫忙多時了,倒學懂一些掌理家務的法門,但有你老人家在,怎么敢僭位?”
  “你是太客气了。我這么一個外姓的老太婆,給你們后生的一點意見,還是可以,挑大梁,管實務,是擔當不起的。”
  姨奶奶很誠懇地回應。
  听她們的口气,那二姨奶奶就很想把管家的權柄攬上身似。
  然而,沒想到三姨奶奶正色道:
  “這事還不容易解決嗎?就讓大嫂來當家,由姨奶奶從旁監管,我跟二姨奶奶協助便是了。”
  對這建議,我是不無錯愕的。
  其后才知道是三姨奶奶頂聰明的安排,那又是后話了。
  她既這么說了,二姨奶奶當然不好意思不附和。
  論權勢、講聰明,她都絕對比不上金家最小的這名妾侍。
  “大嫂,你怎么說了?”姨奶奶問我。
  “我什么也不懂。”我只能這樣答。
  “不懂就學到懂為止呢!”三姨奶奶說,“唯其你在金家大宅住的時間才有限,更要好好地學,將來到香港去開創一頭家,才容易著手。”
  就這樣算是把金家日后各人的職責角色講清楚了。
  就在翌日,便已開始按新的編排實施。
  我接管了金家的家務,一應僮仆以及賬房工人都歸我管轄。
  每天到我跟前來匯報的人群,此起彼落,單是听他們陳述情況,以及講出囑咐与安排,就很累人。
  以往,候著信暉回房來,總會有很多事跟他說,敘一敘整日的离情。
  自從當了家之后,有几個晚上,疲倦得沒有待丈夫回來,就自管自睡去。
  也許是還未習慣有職務上的責任之故,精神被事務扯得很緊,如可避免,就不多話,只顧著好好休息,養精蓄銳再應付明天。
  我相信職業婦女比較不嚕蘇、不婆媽,也真有因由在。
  倒是這一夜,無論多疲倦,也得待丈夫回睡房來,跟他敘一敘。
  因為明天,信暉就要上路,到香港去一個長時間了。
  信暉一踏進房來,就問:
  “怎么,還未睡?”
  “怎么能睡呢,你明天就要啟程了。”
  “又不是不回來了。”
  “嗯,別亂說話,我迷信。”
  “真是的,我此去也不會太長時間,就會得回來一轉,看你和詠琴。”
  “信暉,持家理務是很令我擔挂的事,我真想早早跟你到香港去。”
  “這豈非逃避責任?”
  “可是,信暉,你不明白,當家有很多難纏之處。”
  我正想把這多天來的工作困難与憂慮相告,單是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兩房人的花費,就是惊人的。當然輪不到我提出贊同和反對,但長此下去,會是個了局嗎?”
  可是,翻心一想,就不打算向信暉訴苦了。
  一則怕他認為我是個不中用的人,一點點困扰,也能令我大惊小怪。
  二則良宵苦短,分离在即,何必還要在這些瑣事上費神,礙了夫妻之間應有的离情別話。
  于是,我自行作了總結,答:
  “信暉,我只能答應你盡力而為。”
  “這就已經夠好了,我相信你有本事應付得來。”
  一頂大帽子壓下來,更無怨言可講了。
  信暉又道:
  “我有點口干,給我削一個水果吃吧!”
  “好呀!”
  難得有服侍丈夫的机會,我便在果盤中挑了一個沙嘴雪梨,削好皮,給他解渴,還說:
  “你不早點給我說,讓我用冰糖給你炖這种雪梨,更清心潤肺。”
  信暉笑著,把一片雪梨塞到我嘴里說:
  “你要好好服侍我,机會還多著呢!”
  我們一邊嚼著雪梨,一邊說著閒話,我問:
  “信暉,你這次到香港去,要多久才回來?”
  “兩個月內必回來看你母女倆一次。”
  “那是六十天。”我抱怨地說。
  “對,如果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就是一百八十個黃葉紛飛的日子了,凄涼不凄涼?”信暉伸手托起我的下巴,竟這樣逗我。
  “這話是你說的。”
  “對呀,我替你把心事講出口來。”信暉笑,然后吻在我的鼻尖上說:“听我講,心如,每次看到你或是在外頭想起你,就會起一陣陣怜惜的感覺,舍不得予你為難,令你失望,惹你擔挂。心如,我說的是真心話,你并不知道自己有這种令我的情牽的力量。”
  我伏到丈夫的怀抱里去,幽幽地撒嬌道:
  “可是,你還是要离去。”
  “那是逼不得已。”
  “外頭的誘惑不是沒有的。”我忽然恃寵直言,正色地對信暉這樣講。
  “不能說這話不對。”
  “我的魅力若不能持久呢?”
  “我倒有一個辦法。”
  “什么辦法?我是鞭長莫及。”
  “不怕,只要你努力為詠琴添多几名弟妹,加強你這房的援引力量,就會永保不失。”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信暉便又附耳道:
  “來,事不宜遲,我們為你的勢力實力開始作籌划功夫。”
  跟著把我緊緊地抱住,輕輕地一下又一下吻在我的后頸上,令人騷軟,我再欲昵喃,也覺無能為力。
  翌晨,良人攜了旭暉,遠去。
  思念信暉的情緒控制得還好,主要是家務繁忙的緣故。
  每日要處理的零碎雜務不能一一列舉,還要仲裁是非,尤其煩心。
  一個金家之內,紛扰之事真多,只要有其中兩三人在刻意的搬是弄非,爭權奪勢,就必惹出麻煩來。
  別的不說了,就是管廚房的桂姑是三姨奶奶娘娘家引荐過來的人,跟一向當管家的球媽就經常的互相針對鬧事。
  球媽這天一早就到我跟前來投訴,直筆筆地給我說:
  “真是無上無下,沒矩沒規的世界了,我給三少爺發下去的指令,完全沒有人听。自從奶奶過世后,金家不比從前,從如珠如寶的幼公子,到今日像攤地底泥似,無人過問,你說,如何是好,那就更不要說我這种以前一直跟著大奶奶任事的人,要遭遇到什么不平了。”
  耀暉是嫡出,二姨奶奶跟他沒感情,三姨奶奶有的是親生儿旭暉。耀暉的備受冷落是意料中事。
  我也真得好好地照顧耀暉。
  常言道:“長兄為父,長嫂作母。”
  我是責無旁貸的。
  于是,我趁了個便,就跑上金家三少爺耀暉的住處去。
  耀暉比我弟弟康如大,算個中童吧。
  我和他剛好就是各站在年齡關口的极端,二十開外的人跟十几歲的孩子在感覺上,自然有很大的差距。
  這以后,情勢是不同了,待到耀暉二十多歲,我是三十過外時,彼此地了解与溝通上,是另外一回事。這又是后話了。
  耀暉是個向來沉默的孩子,我隱隱然記得把康如帶到金家來玩,就數耀暉最文靜,旭暉絕對是精靈的,康如則還帶几分獸莽与愚蒙。
  唉!回想起來,真是三歲定八十。老早就各人已成形格,定奪了日后的各場悲歡离合事。
  我這長嫂見了痛失嚴父慈母后的耀暉,臉仍帶三分愁容,一身倦態,不覺怜惜起他來了。慌忙走上前去,握著他的手道:
  “耀暉,你還好嗎?”
  “好,大嫂。”耀暉向我點點頭,以示招呼。
  這孩子從小就溫文爾雅,不是不逗人歡喜的。
  “我來看你,要知道你是否生活開心。”
  耀暉竟然答:
  “大嫂,我已開始沒有傷心了。”
  才不過是孩子,曉這种回應,實在是早熟的表現。
  “我在想,你如要吃些什么特別的,我囑廚房去給你弄來。”
  “我什么都吃,你別听球媽說什么,她只不過緊張。”
  耀暉還是個洞悉人情的孩子,這令我喜出望外。
  “閒來你于什么了?”我問,“你二哥哥跟大哥哥去了香港,屋子里現今沒有人陪你玩樂。”
  “不要緊,我可以看書,跟秀珍下棋。”
  秀珍是奉侍他的侍婢。
  “秀珍頗聰明,我一教她就懂,康如反而沒有下棋的耐性。”耀暉非常認真地說。
  “這就好,”我拍拍小叔子的手,道:“大嫂有責任愛護你、照顧你,尤其你大哥哥不在家,我得确定你生活得暢快才好。我房子里有很多閒書,你喜歡看,我就挑几本來,也可囑他們到書局去買。”
  “好!”耀暉點頭。
  忽爾,他抬眼望我,問:
  “有媽媽在的日子是好過得多,然而,現今有大嫂,也是好的。”
  听他這么一說,我情不自禁地擁著他的肩,拍拍他的臂膀,表示安慰。
  那是我第一次跟小叔子的親密舉動。
  自從特意過訪過耀暉之后,似乎縮短了彼此之間的距离。耀暉下課后,總會到我這邊來聊几句。在日落之前,我還是頂忙的,他就會逗留在信暉的書房內,管自做功課,有時倦了,干脆在那張香妃床上睡個午覺。甚至,耀暉開始跟小小侄女儿詠琴建立起良好而嶄新的關系來,他經常是乳娘牛嫂的好助手,在一旁把詠琴逗得哈哈亂笑。
  這也好,我最低限度解除了桂姑疏忽照顧耀暉的憂慮。
  他在我的房內屋內逗留得多,下午与晚上的小食茶點,由我下條子,廚房再要与人為難,虛張聲勢,也不敢跟我正面發生沖突,說到底,我還是個掌事人。
  當然,桂姑不能不賞我七分面子,再加三分忌憚;桂姑的撐腰人呢,就未必了。
  就活像這天,是做月結的日子,賬房的林伯把一盤數放到我面前去,把一些關鍵問題指出來,并予解釋。
  我把那林伯預備的表細看了,很明顯地問題出在兩個地方,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兩房的支出比從前多出几倍。
  我指著那月結總數說:
  “怎么忽然要這么多的使用?”
  “大少奶奶,這我沒有資格批評,請你原諒。”
  已經說明白了,林伯的立場只是管賬記賬,他不可能有權力限制家主人怎樣花用金錢。
  林伯甚至不愿意從他那里報道有關兩房的用度,他用心地做了簡表,就是只讓我清楚,卻非由他報告,免得隔牆有耳。
  林伯的小心翼翼還真是一重高深道行。
  我是以后也學會了。
  已經在林伯面前提出了我的疑問,也得著了答案,就變成我必須處理了。
  如果沒有這個處理的能力,就是在下人跟前也下不了台。
  一念至此,我才惊心。
  又是另一重要緊的做人處事學問。
  靜下心來,我還連帶想到了很多其他不容忽視的問題。
  金家的身家大致上一分為三,旭暉名下有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分別歸嫡出的信暉与耀暉擁有。然而,老爺還留下了一筆巨款以及田產,歸公家享用,日常的家用開支,也向這賬目支取。
  換言之,人人都在用公家錢。
  若公家錢用光了,才在其他家務的收入內撥款。這么說,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拼命花用,只是占了其余人等的便宜,再花下去,就更直接的讓嫡出的兩兄弟吃虧。
  之所以要我來當家,無非要我背這只黑鍋。說出去,是我掌理家務后,開銷大了,正正是不善理財之明證。
  為了一盤賬目,我好几天沒有睡好。
  一种正義与丑惡之爭,在心底開始。
  如果我是前者,應該理直气壯,不畏強權地向不義之人、不義之事挑戰。
  相反,決定知之為不知,怕艱畏難,不敢向不當的行為挑戰,無疑就是在生活上向丑陋与邪惡低頭。
  我自覺對金家不起,有愧于逝去的翁姑,有負委我以重任的丈夫。
  几天以來,我都惴惴不安。
  有好几次面對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話到唇邊,我都吞了回去。
  遠的不去說它,就這個早上,我剛經過回廊就看到三姨奶奶的近身侍婢秋瑩帶著永福珠寶店的老板上門來,我的心就是一沉,知道什么事要發生了。
  可是,我沒有說什么后,連午飯時,分明听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對話,我也沒辦法有勇气插一句口。
  二姨奶奶問:
  “永福的老馮今天又做到大生意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秋瑩報的訊。”
  “秋瑩這丫頭就是嘴不密,什么事給她知道都要嚷出來,幸好這不是見不得光的事。”三姨奶奶是這樣說她的秋瑩,事實上,心里頭還是頂疼的。
  我很相信秋瑩其實并不是個隨便放消息、亂說話的人,她每說一句后,都有其目的。
  人家問她:
  “秋瑩,你把三姨奶奶的事講出來,不怕惹她不高興?”
  秋瑩笑,笑得帶點不屑和狡猾,說:
  “有一些說話是要在下的人像說漏了嘴似的代家主人講出來的。”
  我當時听了,心上牽動,牢牢謹記。
  對,這是一門深不可測之學問。
  沒想到我會從一個丫環身上學到。
  秋瑩就是看准了她的這個性格,以靈巧的行為予以配合的。
  二姨奶奶說:
  “等會能讓我開開眼界嗎?”
  “可以。”三姨奶奶答:“是要給你看看的,那几件首飾并不是為我而設。”
  “什么?”二姨奶奶惊奇地放下了筷子,問。
  “給旭暉置辦的。”
  “天!他這個年紀,言之過早了吧!”
  “早晚的事,而且早好過晚,我急著要抱孫子。”
  “旭暉還要出洋留學,不是嗎?”
  “正是。我最怕他到外頭去討個洋女人回來。”
  “于是你要先下手為強。”
  “對。”三姨奶奶說:“听過傅老三傅品強的名字沒有?”
  “怎么沒有?上海金融家,現今到香港去大展拳腳。”
  “他有位獨生女傅菁。”
  “啊!”二姨奶奶惊奇地說:“這就是目的對象。”
  “傅菁現在香港,快要到美國去。我計划讓他們在香港走在一起一陣子,然后一齊留學,水到渠成。”
  對于這個安排,我听進耳去,記在心上,一句話也沒有插口。
  忽爾而來的一陣迷惘与感慨,似乎周圍的人都對自己的前途与未來有計划,偏偏是我有一日人做一日事地活著,連到丈夫究竟何時才是歸程,都不知道。
  這份貿然而至的感想,令我悶悶不樂。
  可能因為這几天夾,煩心的事也較多,睡不好,情緒翳悶積壓多天,終于覺得自己有病倒的跡象。早上一味的懶在床上,身子軟綿綿地并不愿意起來。
  心是要爬起來干活的,就是渾身無力。
  掙扎了好一會,非但起不了床,還昏昏然又睡過去。
  直至有人輕輕的碰触我的手,握著,我才醒轉過來。
  “啊!是你,耀暉。”
  耀暉的一張消瘦的臉,滿是愁容,坐到我床邊,緊握著我的手,問:
  “大嫂,她們說你鬧病了。”
  “啊!”我支撐著坐起來,說:“沒有,只是累,好多晚睡不好。”
  “是惦念著大哥。”
  我笑,拿手拍拍小叔子的頭,這孩子年紀小小的,卻善解人意。
  “我想大哥很快回來,要不要叫老劉拍個電報到香港去?”
  “不,小題大作了不好,等下他以為我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怎樣去照顧金家了?”
  “能照顧自己已經很不容易。”
  我瞪著小叔子,沒有想過他能講出帶有哲理性的話來。
  怕是看書多,又活在大家庭內,見多識廣的緣故。
  康如就比他幼稚得多。
  或許男孩子有個成熟的界線,耀暉剛好超越此線也說不定。
  跟他這么聊著,人是精神多了,反而覺著有點餓。
  才囑咐了下人給我弄點吃的,就听到她們給我報訊說:
  “親家奶奶赶來看望大少奶呢。”
  我一臉的惊奇,怎么母親會聞風而至。
  耀暉看到我的表情,便道:
  “是我差人通知姻伯母來看你的。”
  耀暉從小就懂照顧人,或者應該說他最懂照顧我。
  母親在床前看我吃稀米粥,才吃了兩口,就不打算再吃下去,口淡,興趣索然。
  “怎么呢?心如,沒有胃口?”
  “不想吃。”我懶洋洋地答。
  “覺得怎么樣?”
  “其實沒有什么大不了,感覺有點像怀著詠琴時一樣。”
  自己這么一說了,就像剎那間省悟了什么似的,臉色一怔,母親也就看進眼內,問:
  “會不會又是怀孕了?”
  這才想起了月事的确已經過期。
  “看你,心如,都已為人母了,自己還是糊里糊涂地過日子,還怎么打理這頭家?”
  我吃吃笑,道:
  “娘,就是因為太投入、太專注于金家的家務上,就忘了自己的事。”
  “你真是!心如,信暉不在你身邊,你得好好地關顧自己才行,金家人沒有什么太難相處的地方吧?”
  “娘!”我欲言又止。
  “有事不跟娘商議的話,你又有什么心腹人選了?”
  她這么一說,便触動到我把心里藏著的問題全部找出來,一五一十地向母親傾訴。
  “我擔心,這樣子花下去,始終完全失控。”
  “是有這個顧慮。”母親沉思。
  “那么,我得跟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坦白說一說。”
  “不成,心如,你的道行不足,說也是白說,就忍著讓她們一步,反正,省下來的錢不是你一個人獨得的。”
  “娘!”
  “你覺得我說這句話太過了,是不是?總有一日,儿女成行時,你就知道很多閒事不能強出頭。輪不到你不分青紅皂白,就扮英雄好漢,成長的過程是學習如何合理地自私。”
  我迷惑地看著母親。
  “心如,你想清楚,跟你那兩位姨奶奶交了惡,為金家省下几個錢,分給這三房人,信暉能占多少?他又能分得多少?反而是你白開罪了人家,暗箭明槍可是你一個獨得的,這种得不償失的事,你想也別想。”
  母親的教訓不是不對的,各家自掃門前雪是保護自己的基本原則,然,她忘了另外一條人生現象,是欺善怕惡,你不犯人,人卻犯你。
  再度怀孕,使我無法不把家政功夫減省一半。
  總是如此,人懶洋洋的,不愿動。
  下午尤其悶懨懨,若不是有耀暉回來,陪著我閒話家常,心情更無寄。
  不是不無奈的,要靠一個孩子陪伴自己過日子。
  然而,耀暉的确善解人意,且与我合得來。
  我們似乎是在金家老爺与奶奶去世之后,忽然彼此發現的一對好朋友,互相地照應著。
  這天,耀暉背了書包下課,就到我房里來,准備攤開紙筆墨做功課。
  在開始埋頭苦干之前,他先到我床前來問候:
  “大嫂,你今天精神如何?”
  “好一點,胃口也長了。”
  “這就好,不知道我娘怀孕時是不是一樣的辛苦?”
  “耀暉,你這么乖,怕是在母親肚子里時也不會予她太大的難為,我的孩子一定是頑皮了一點點了。”我笑著說。
  “娘曾對我說,我的腳頭還是不錯的。”
  “腳頭”是廣東人的迷信稱謂,指隨身帶給旁邊人的福分運气,奶奶在納了妾后還誕育了耀暉,當然寶貝這個儿子。
  這么一提起,我就歎气:
  “詠琴的腳頭并不好。”
  “大嫂,對不起,惹你不高興。”
  耀暉垂下頭去,很難過的樣子。
  我拖起他的手,道:
  “算了,沒有什么,耀暉,我只不過隨口的講講。”
  “大嫂,誰人說詠琴克死了祖父母,是不對的,他們年紀已大了。”
  我點點頭。
  當時,我和耀暉都沒有意識到會一語成讖。
  “大嫂,我有件事告訴你。”
  “什么事?”
  “你若是精神硬朗一點的,林伯在外頭等著見你。”
  “啊,是嗎?”
  我算算日子,又是做月結的時候,難怪他要急著向我報告。
  林伯是個盡責的老臣子。
  他詳詳細細報過賬目后,就跟我說:
  “大少奶,有兩件事,得向你拿主意。”
  “你說吧!”
  “三姨奶奶在永福珠寶買的首飾是一個非常可觀的數目,得由你和二姨奶奶加簽,通知銀行撥款,否則我們得透支了,且三姨奶奶囑咐,還得提一筆巨款出來,准備二少爺往美國及訂婚之用。”
  進行得實在太快了。
  我沒什么話好說的,只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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