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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一九一一年——
  “小弟弟,要不要緊?”
  沐南扉眼明手快地扶起被人群擠倒在地上的小男孩,退到街道轉角處,從口袋里拿出手帕替他包扎受了傷的膝蓋,輕聲關怀地詢問著他:
  “疼不疼?”
  “不疼!”小男孩勇敢地搖搖頭。
  “不疼就好。”沐南扉摸摸他的頭,微微笑道:“快回家去,別在街上閒逛,很危險的。”
  “謝謝!”小男孩囁嚅地輕聲道謝,一張小臉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救他的大哥哥。他長得好英俊、好有英雄气概喲,尤其手掌心上的紅色朱砂痣,更令他顯得与眾不同。”
  “快回家去喔!”沐南扉再次向一臉崇拜表情的小男孩叮嚀后,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小男孩仍不舍地追尋他的背影。

         ★        ★        ★

  公元一九四一年——
  當年的小男孩已年屆四十,致力研究醫學的他,已是一位小有名气的醫生,“康霖”這個名字在天津一帶可是人人知曉。
  一日,康霖突然喜出望外地在路口攔住一位年約二十七歲左右的小伙子,一開口立即對他要求道:“年輕人,能不能請你帶我去拜會你父親?”
  “我父親?”
  “是的,我很想見見他。”康霖誠摯地請求著。
  他可不是半路認親戚,而是這位年輕人与三十年前在街上扶他一把,又幫他包扎傷口的大哥哥有著一模一樣的面容与气度。以此推斷,想必這個年輕人和當年的大哥哥應該有血緣上的關系。
  “我想,你大概認錯人了。”年輕人定定地看著他,“我沒有父親,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沒有了……”
  “是……是嗎?”康霖怀疑,莫非他真的認錯人了?可是長得真的很像。他伸出了手,不好意思地道:“對不起。”
  “沒關系!”年輕人不以為意地伸手与他交握,待他抽回手掌時,康霖卻見到他的掌心竟有顆紅色朱砂痣,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

         ★        ★        ★

  公元一九八二年——
  從第二次見到他之后算起,康霖又整整跟蹤了他二十年,一刻都不曾放松過;甚至不惜遠從大陸跟著他到台灣來。
  “他太可怕,也太不可思議了!我發現他的外型竟然未曾改變過!前后加起來將近有六十年的時光,但不論長相、体型,他居然一直保持著年輕人的模樣,甚至連一條皺紋都沒有?文勳,無論如何你都得想個法子研究出這秘密來,為什么他能違反自然法則,竟能不衰老,甚至不死亡?文勳,無論如何你一定要研究出來……一定要……”康霖說完這些話后,咽下最后一口气。
  當然,父親臨終前的交代,康文勳可是一直謹記于心上,不曾稍有懈怠;再則,他也巴望能夠盡快捉到此人,等他分析出能夠保持長生不老的秘密之后,就可以制造讓人長生不老的藥。到那時,他康文勳不只會名留青史,財富也會隨之滾滾而來……
  想到此,康文勳不禁貪婪地咽了咽口水,專心注視小木屋里面人影的一舉一動,小心翼翼地不讓屋里的人發覺。他在等最佳的捉人時机,在中斷三年線索之后,好不容易才又重新掌握到他的行蹤,這一次一定要逮住他。而他花錢請來綁架他的黑道人物,此刻也埋伏在小木屋四周等待他的指示。
  “走!進去捉人!”
  康文勳一喝,十名大漢凶神惡煞般地沖破木門。
  待進了屋,放眼望去一一哪來的人影?只有一件襯衫挂在半掩的窗戶前來回晃蕩,制造了人在屋內的假象
  又被騙了!康文勳拳頭緊握,額上青筋暴突。
  每次都是如此。數十年來,他總是在最后關頭功虧一簣,失敗的次數多得令他沒有勇气去計算了。
  “這個家伙……這個可惡的家伙!”他咬牙切齒地怒罵,為了他,他現在不僅僅身無分文,可以說是一無所有了。
  利欲熏心的康文勳再也受不住這种刺激,血壓突地一升,竟直挺挺地向后仰去,摔倒在地板上。他花錢請來的黑道人物,只好抬他出屋送醫院急救。
  多諷刺啊!隱身站在大樹后的沐南扉看著這一幕,唱歎地道:“何苦緊追不放呢?長生不老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愉快的……”
  仰首蒼天,他對無垠的藍天輕輕一歎!有人知道他的苦嗎?若不是為了尋找他最摯愛的情人——孟關玉,他絕對不會讓這個身体、這個腦子活得那么的久……足足活了一千年。

         ★        ★        ★

  一九九五年——
  “什么鬼天气?沒事下什么雨?”季慕蓉低聲地詛咒著。
  一下大雨,整個台北市就變成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到處是積水与泥泞,更可怕的是,大街小巷塞滿了各式車子,十字路口打結行不通,本該流動的馬路瞬時成了臨時停車場,全部動彈不得。
  抬手看表,快七點了。老天!她可是五點半就下班的人,竟然活生生卡在馬路當中一個半鐘頭!若在平常,這一個半小時已足夠讓她從台北上高速公路直殺至台中了。可是現在的她只能關在車子里,無能為力地抱怨,祈禱車流赶快動一動。
  拜托!她得赶上七點鐘和沐南扉的約會,身為他最得力的女秘書,是不能遲到的。
  上蒼有眼,太棒了!她的殷切祈禱終于應驗,原本如龜爬的車行速度終于可以稍稍開快點儿。
  季慕蓉油門一踩,不管它了,就算因為蛇行被人按喇叭、被人臭罵,她都無所謂了。總而言之,她絕對不能遲到,這可是會破坏沐南扉對她的印象的。
  就在她急切地要擺脫擁塞的車陣,不顧一切地猛踩油門往前沖駛時,左側巷子里突然冒出一輛黑色跑車來。在雨天路滑又加上視線不良的情況下,雖然雙方都急踩煞車,依然閃避不及,兩輛車無可避免地黏在一塊了。
  老天!季慕蓉簡直快崩潰了!什么時候不來撞,偏偏選在她最赶時間的時候撞上她的車。透過車窗,她看見黑色跑車的駕駛者已經下車檢查他車子的損傷,這下她可不能不下車打聲招呼。
  “喂!你曉不曉得轉彎車應該讓直行車先行?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考上駕照?會不會開車啊?如果不會,就別在台北市亂闖、亂撞,想買人命啊?”季慕蓉怒火中燒,下車后先來個破口大罵,誰叫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耽誤了她寶貴的時間。
  厲害!誰對誰錯都還是未知數呢,她倒先仗著嗓門大來決定誰是誰非了。
  李世擎將目光從車子移到她臉上。精彩!果然是一位標致的俏女郎,難怪脾气那么大。
  “我的車身已經繞過巷口一半,是你自己不長眼睛撞上我的車,你還怪我?”
  李世擎用他最瀟洒的姿勢斜倚在車門旁,不慌不忙地回答,一對晶亮的黑眸仔仔細細地凝睇著她。雖然是夜晚,天空也還下著濛濛細雨,但車燈的亮度已足夠讓他把她的容貌与身材盡收眼底。
  這個男人長得不賴,英俊到夠格當電影明星了,只不過噙在嘴角的那抹笑意使她渾身不自在,那對打量的目光更讓她沒來由地心上一慌。
  “算了!不跟你羅嗦。”逃難似的,季慕蓉急欲上車。
  “等等!不交代一聲掉頭就走,畏罪潛逃嗎?”他眉毛一揚,朝她開口。
  “我畏罪潛逃?”季慕蓉霍地轉身,美麗的大眼狠狠地直瞅他,“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錯又不在我,是你自己不對,你竟敢說我畏罪潛逃?”
  李世擎挂在嘴角的笑意擴得更大了,雙手交叉置于胸前,閒閒說道:“錯誤在誰并不難辨,等交通警察來了之后,自然會有合理的答案,只不過在是非未明之前,你別想逃得那么快。”
  老天!那家伙竟讓她有殺人的沖動!她气得握緊拳頭,那雪白的肌膚上隱約有青筋浮現。
  這個老挂著得意笑容的笑面虎,可真不是普通的過分和普通的麻煩!她長到這么大,還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惹得她如此失控,這下倒好,總算讓她碰上了。不過,這口气她得先忍下,她沒有時間跟這种人窮蘑菇,對付這种無賴光生气是沒用的。
  “你的車子并沒有受到多大損傷,了不起只是几條刮痕而已,這种小事不必勞煩交通警察。這樣好了,我們雙方各讓一步,車子的損傷各人自行負責。”她已經讓步到“雙方有錯”的程度,這個人最好識相一點儿。
  “你好像在赶時間……”他聳聳肩,“好吧!那就不耽誤你了,只要你賠我五千塊,我可以不再跟你計較。”李世擎笑眯眯地說道,仿佛他施下多么大的恩澤一般。
  他既然有經濟能力開這种高級進口跑車,豈會在乎那些修理費?他故意咄咄逼人,只為看她面紅耳赤的俏模樣,真是美麗极了。
  “五千塊?”季慕蓉咬牙切齒地重复一遍。這個得寸進尺的家伙,竟然厚顏無恥到這种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非給他點儿顏色瞧瞧。她不慌不忙地說:“你要求我賠償?”
  “時間就是金錢,五千塊并不貴。”
  “是啊!不貴。”她陰沉地道,“你看我是女人,認定我好欺負是不是?”
  “我從來不覺得母老虎好欺負。”他還真大膽地說出口。
  母老虎!她的俏臉霎時從面紅耳赤轉為一片青白。
  “好!沒關系,要我賠是嗎?行!”連老天都在助她,竟讓她瞥見路燈旁橫躺著一根大木棍。她飛快地跑去撿來木棍,然后無情地、狠狠地、重重地往他車子的玻璃窗敲去,再從皮包里頭拿出五千塊現金,毫不客气地丟給他:“賠你。”
  不待他做出反應前,季慕蓉已經跳上自己的車,揚長而去。
  李世擎哭笑不得地看著愛車被砸后的狼狽不堪樣,他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嗎?台灣女孩不是以溫柔婉約聞名嗎?怎么這位小姐的行為舉止跟他想象中的完全相反?看來他待在國外的時間真是太久了,久得不知這項傳統早已失傳許久。
  盡管如此,這個女孩倒挺特別——白色BMW,車號XL-6655。
  他揚起嘴角愉快地笑了,他會找到她的。

         ★        ★        ★

  這是她的習慣——每當站在沐南扉面前時,她總顯得特別心慌、特別無措,模樣就像是個什么都不懂,正在虛心求教的小孩般,与剛才在路上那股凶悍潑辣及平時的精明干練比較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在十歲的那一年,頭一次從父親口中听到沐南扉与孟關玉之間纏綿排惻的愛情故事時,她為他們的遭遇落淚。爾后,她一天一天長大,卻惊訝地發現沐南扉的外貌似乎不曾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改變,他竟然一直保持著年輕模樣。這才知道為了找到益關玉,為了重續那段天人永隔的未了情,他竟苦苦地找尋了一千年。
  真是不可思議!當時的她望著點頭承認的沐南扉,整個人嚇呆了!父親在沐家幫佣至今已超過了三十年,如今自己的父親已是白發蒼蒼,然而他的容顏卻依然未變。在有人證和物證之下,叫季慕蓉不得不將原先認定他駐顏有術的想法,轉變為确有奇事。
  她相信了發生在他身上那奇异的境遇,卻也同時愛上他,即使明知她這普通人不可能与他地久天長,但只要在她有生之年里得到他的垂愛,哪怕只能相處十年。二十年,甚至更短,她都無怨無憾,她都格外珍惜……
  “用過飯了役?”沐南扉的詢問打斷冥想中的她。
  “用過了。”她臉一紅,幸好書房內的燈光昏暗,才掩飾了她說謊的表情。咽了咽口水,她又吶吶地道:“對不起,我遲到了二十分鐘。”
  “沒關系。”他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坐下來談,跟大哥說話沒有必要拘束。”
  大哥?多么令她心傷的稱謂。她跟他的關系只從十五年前的“叔侄”,進展到現在的“兄妹”,接下來什么也沒有了……
  她下意識地咬了咬唇,即使明知困難重重,但她并不打算放棄,只要繼續在他面前扮演完美無瑕的角色,遲早他會為她動容的。
  “大哥找我有事?”她坐了下來。
  沐南扉從抽屜里拿出一份資料袋遞交給她:“世界集團的投標,我決定不出面,還是全權交給你來負責。”
  “大哥不出面好嗎?這份合約的金額相當龐大,据我所知,至少已有三十家以上的厂商決定參加競標,若我們‘環宇’能爭取到這份合約,對公司往后整体發展而言,助益頗大。”
  “就因為我知道它的嚴重性,所以才交給你。”
  “但是…”
  “慕蓉;我沒有那种心情。”沐南扉沉重地喟歎,此時的他真的無心去參与這种商場上的競爭。
  他的失落感愈來愈強烈;千年以來,他的足跡踏遍這個世界的每一處角落,然而茫茫人海中,他去哪里找尋胸前有塊雙心胎記的女子呢?盡管那名賜予他長生不老靈丹的奇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們情緣未了,只要他傾盡心力去找,一定會有相逢的那一日。但即便他再如何地有耐心,也會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給打擊掉信心。
  尤其這几年,他的情緒降到了最低點,他感激季家父女對他的關心,以為開了家公司,將精神注人公司的業務發展上,就能拋卻那分濃厚的失落感。但他們能明白嗎?他愿意維持這樣的生命形態,純粹只為一個信念——他要找到千年之前的愛人。
  “既然如此,那我就接手,我會盡力辦妥這件事。”季慕蓉不再繼續勉強他。這樣也好,他少公開露面一次,就能減掉一分被人洞悉發生在他身上的奇异怪事的可能;愛他,就是要替他設想。
  季慕蓉強迫自己別去深究他沒心情處理這件事的真正原因,只因為——那會讓她心痛如絞。
  望著她,沐南扉感激地道:“我只能拜托你,同樣地,我也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你也別太苛求自己,盡力就好。若對方要求過分或者競爭對手太過厲害,放棄這份合約也無妨。”他心疼她總是不顧一切地全力以赴。
  “我不可能放棄,我會成功的。”季慕蓉自信地說道。
  “別給自己太多壓力,不然我會過意不去。”此言出自他的肺腑。這三十多年來,若沒有季氏父女的陪伴和關怀,向來不在同一處居住超過二十年的他、不敢結交朋友的他,將會多么孤獨寂寞。
  季慕蓉笑了,他畢竟也是關心她的,只要他心里有她的名字,她就有信心。
  “我為大哥所做的一切全是心甘情愿的,所以你不必過意不去,只管安心,我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沐南扉凝望著她那對綻放希望光芒的眼眸,暗自歎息:“傻慕蓉,你這又是何苦呢?”

         ★        ★        ★

  “這算什么?是恨我?還是懲罰我?為什么?為什么不等我回來?不等我回來……”沐南扉嘶吼地問著怀中美絕惊人,卻已面無血色的孟關玉。
  她溢出血絲的唇悲哀地笑了,緩緩說著:“一具被玷污過的身子再也配不上你……配不上你……”
  “傻瓜!你怎能這么說、這么做,你把我當做是什么人?你怎能如此看輕我,看輕你自己?”他好恨!若能早一步接獲消息,他會不惜放下毫無意義的內戰,不惜舍棄“威遠大將軍”的頭銜,更不惜惹怒當今受寵的趙三王爺;他會不顧一切帶她走,也就不會讓她受侮辱,不會讓她以死明志,不會讓她受苦……是他對不起她!
  “別為我掉淚,不值得……不值得……”她心疼地想抬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淚,可惜力不從心,愈來愈濁散的視線讓她更貪婪地凝視他的容顏。她也不舍啊!就因為知道他偉岸卓絕、剛烈孤傲,是如此的超凡脫俗,所以她更自慚形穢;一個殘花敗柳的女子,怎有福分去獨占那顆專情的心房呢?
  “南扉……能見你最后一面……我已心滿意足……快离開這里吧……禁衛軍很快會赶到王爺府……遲了……就走不了……”她想掙离環抱住她的那一雙大手,她不能再害他了。
  “我不會走的,我決定永遠陪伴你,哪怕跟你上天人地都無所謂,錯一次已經夠了,我怎么都不會再放開你。”他緊緊擁著她,篤定的口吻已讓慧質蘭心的孟關玉了解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擁有這分心,夠了!得此真情,她了無遺憾。她卑微的生命死不足情,卻不能讓他年輕的生命就此枉斷神魂。
  “不許你……做傻事听到沒有?上天……天山找我兄長,他……他或許有方法能讓我們重聚,好好留住……你的生命,答……應我……”她這么說只是想替他制造一分希望,她實不愿他追隨她而去。
  “你兄長?”沐南扉仿被醍醐灌頂,一片渾噩的思緒終于再現清明。是啊!他怎么忘了,那位隱居在天山的奇人,或許能夠幫關玉重現生机,“走!我現在就帶你去找他,他一定有辦法治愈你身上的奇毒。”
  沐南扉抱起她,直往王爺府外沖,那個被嚇得躲在一旁直打哆嗦的趙三王爺和一班侍衛竟無人敢攔他,沖著沐大將軍的威名,誰敢捋其虎須,他們老早就被他身上那股熊熊怒火惊呆了。
  奄奄一息的孟關玉,渾身乏力地癱在他怀抱里,像是呢喃的聲音卻又說得字字分明:“記住!你絕對不能去尋死,你要留著性命來找我。我答應你,將再現身人間与你相聚,南扉……我愛你。”說完最后心愿,她緩緩合上眼眸,一代紅顏,香消玉殞。
  沐南扉傻愣愣地站在王府大門口,痴望著臂彎里那再無气息的至愛。她胸前的雙心胎記怪异地出現叫人怵目惊心的艷紅,与那沒生命的雪白肌膚形成強烈對比。
  “關玉——”他傾盡所有力量狂吼。

         ★        ★        ★

  沐南扉驀地從床上惊醒,胸口不住地起伏著,他半坐起來,雙掌痛苦地捂著臉,這才發現臉上早已冷汗涔涔。
  又作夢了,不!那不是一場夢,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實,雖說距今有千年之遙,記憶依然鮮明得仿如昨日。
  望向落地窗外,天已漸蒙蒙亮。走下床,他自酒柜里拿出最濃、最烈的酒,倒上滿滿一杯,一仰而盡,卻依然化不去這段刻骨銘心的相思愁。再一杯,敬自己這根本沒有价值的漫漫人生。
  在酒精的催化下,在似醒非醒的恍惚里,他突地狂笑了——
  他多傻、多笨,竟然相信關玉和她兄長的安慰之詞,早在當日,他就該馬上自刎,追隨關玉而去,哪怕上窮碧落下黃泉,他倆都不會分离,也不至于落到如今天人永隔的絕境。他再狂飲一杯,想到他自己竟痴愚到今日才豁然開朗,真是太可笑了!
  別以為他服用了長生不老靈丹就不會死亡,只要他的肉体受到致命傷害,同樣回天乏術;這也是他千年以來,一直處處小心保護這副臭皮囊的原因。或者,他該服用掉另一顆同樣保存了千年的藥丸,讓被抑制住成長的身体机能回复正常,一如普通常人隨著歲月的流轉走完這趟人生路。
  他該吃下它的,別再執著下去了,沒有用的。
  “少爺,別再喝了。”突然闖進他房里的季言,一手奪下他欲再注滿液体的酒杯,“喝酒于事無補,只會愁上加愁。”
  沐南扉苦澀地凝望這位陪在自己身邊三十年,從青年步入壯年的好朋友兼伙伴,他倍覺挫敗地道:“你知道嗎?我到今天才明白自己是多無知、多愚蠢。我早該放棄了,早該找個窮鄉僻壤的小地方度此殘生,我……”
  “千万別放棄希望,她肯定會再重生,你會找到孟小姐的,若你到此刻喪失了信心,那千年的找尋不就成了白忙一場,你叫再現人世的孟小姐情何以堪?”熟悉他過往一切的季言适時地鼓勵著他。
  沐南扉拍拍他的肩,露出苦澀一笑:“謝謝你。”
  外邊天色已大亮,陽光明亮耀人。
  “別老把自己困在枷鎖里,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心情會好過些。”季言看看屋外的好天气,建議道。
  “嗯!”他點了點頭,不怎么有生气地勉強自己向外走去。
  望著他沮喪的背影,季言除了歎息之外,又能說些什么。

         ★        ★        ★

  “新娘禮車到了。”眾人一陣歡呼。
  鞭炮聲響徹云霄,熱熱鬧鬧地向眾人報喜。
  一群伴娘簇擁著穿著一襲淡雅白紗禮服的美麗新娘坐進禮車里,天气晴朗無比、万里無云,是個標准的艷陽天;但這种天气倒令臉上扑著新娘彩妝的唐水靜略感吃不消。她一向怕熱,又加上人滿為患的道賀賓客增添熱气,她真擔心繁瑣的婚禮儀式還沒進行完,她就先給熱暈了。
  她原本是想讓婚禮簡朴一點儿,可惜身為集財富。名利于一身的大企業家唐定國的唯一女儿,她的建議立即被寵愛她的雙親打了回票。
  “累了是嗎?”一身西裝畢挺的新郎李丹青体貼地用濕紙巾幫她拭去額上的汗水,多年的交往,他當然清楚即將成為她老婆的美麗新娘最怕大熱天。
  “謝謝!”她把濕紙巾接過手,雖然即將与相戀三年的男友結為夫妻,但胸口滲出的汗漬,她仍不好意思讓他擦拭。
  這襲珍珠色新娘禮服穿在她身上和她凝脂的肌膚相互輝映,同時也毫無保留地勾勒出一百六十五公分高的姣好身段及纖纖細腰。這件經由知名設計家親手縫制的禮服,把她襯托得更為婀娜多姿,又配合她精致如搪瓷娃娃般的美麗臉龐,嬌艷得夠攝人心魂了。尤其她胸前那絕無僅有的艷紅雙心胎記,更突顯出她的与眾不同,無怪乎,李丹青連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痴迷凝望她。
  “怎么辦?我還是好熱耶。”唐水靜的兩只纖手不停地在臉龐兩旁猛扇著。真夠倒楣,這輛賓士新娘禮車的冷气設備竟然坏了,緊緊封閉住的車窗透不進些許空气,怎不令她開始覺得呼吸困難。
  听到她的抱怨,李丹青這才回過神來,忙道:“把車窗降下來些,自然的涼風會讓你舒服點儿。”他立刻幫她按下車窗開關。
  “謝謝!”她又重复道聲謝。沒辦法,她總不忘在語尾加上謝意,相敬如賓是這三年來她与李丹青談戀愛的最佳寫照。
  李丹青對她一直很体貼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再加上兩人相當的家世背影,讓她父母對他安心。
  她同樣也欣賞他的才華、他的人品,這樣的人已經夠格當她丈夫,所以她決定嫁給他。雖然不知為何,對他,她激不起一絲戀人該有的摧燦火花,感覺平淡得如一汪湖水。不過,這并無妨,反正她從未想做小說家筆下的女主角,只希望自己能夠平順地談戀愛、平順地嫁人、平順地生儿育女、平順地過人生,其它的不必再奢求了。
  “大約再十分鐘就到禮堂了,你再忍耐一會儿。”李丹青溫柔地說道。
  “嗯。”她含笑點頭之后,趁著紅燈車停下來,側首將視線投向人行道上,路旁好奇新娘長相美丑的行人正互咬耳朵地對她品頭論足。
  她笑了,憶起從前,自己不也是這般模樣,對頭蓋白紗的新娘總存有一分好奇与羡慕感。
  沒來由地,唐水靜的心髒突然猛烈跳動著,她若有所感,視線不自主地開始梭巡造成她不安的原因。
  就在距离她不遠處,有一雙閃爍著灼灼眸光的黑瞳正死死地盯住她,絲毫不放松地凝視著她雪白的胸脯。
  老天!她發現自己背脊竟泛起一陣冰涼,喉頭一窒,匆忙轉回首,不敢再迎視那人目光;但她心里有數,這輩子她是不可能忘記這一對叫她胸口出現如撕裂般莫名疼痛的眼眸。
  那似曾相識,又有些熟悉的眼神,讓她的心好痛。

         ★        ★        ★

  數之不盡的名式花蕊爭奇斗艷地布置在教堂里外,無數的賀客已坐滿整個婚禮會場內,在雙方父母精心安排之下,這場婚禮達到了盛況空前的目的。
  唐水靜站在教堂門口前,怎么也跨不出腳步……
  一輩子最重要的人生大事即將在此地完成,她是備受各界祝福的新娘子,她應該要感到興奮、快樂的。在十五分鐘之前她的确是有如此的心情,但在見到那對灼灼閃爍的眼眸后,心傷的感受、莫名的恐懼,与……無法形容的不甘心一股腦儿蜂擁而上……
  即使在父親的扶持下,唐水靜踏在紅毯上的雙腿仍不听使喚地拼命顫抖,整顆心惶恐到极點,她發現自己似乎隨時會昏倒。
  不該這樣的,她的身体一向健康,就算怕熱,也不至于离譜到出現這种奇怪反應,她忐忑不安的心到底在等待什么?抗拒什么?
  滿面春風的李丹青伸出手來迎接他的新娘。
  唐父放心地將寶貝女儿的手交給這位他相當中意的女婿。
  李丹青對新娘露出和煦的笑容,然而這笑容在唐水靜眼里卻幻化成要將她生吞活剝的大野獸,她感覺自己變成一只即將落入虎口中的小綿羊。
  渾噩不堪的思緒讓她禁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
  牽握住她的李丹青只是滿心歡喜,如花美眷即將擁在怀里,他快樂得并未發現新娘的不尋常。
  “李丹青先生,你愿意娶唐水靜小姐為妻,從此愛她、敬她,与她廝守終生,直到天荒地老嗎?”神父清朗的嗓音響遍整座禮堂,唐水靜虛軟地直皺眉頭,听不到周圍的聲音。
  “我愿意。”李丹青以渾厚的聲音迫不及待地說著。
  “唐水靜小姐,你愿意嫁給李丹青先生,從此愛他。敬他,与他廝守終生,直到天荒地老嗎?”神父轉而詢問唐水靜,等待她的回答。
  她迷惘的眼愣愣地望著神父,腦子里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響,她好像听到了什么愛他,什么廝守終身,什么天荒地老,跟誰?天啊!她頭好痛。
  唐水靜的沉默令在場觀禮的賀客及雙方家屬起了一陣小騷動,站在唐水靜身邊的李丹青,眼眸內的不安最甚。
  神父清清喉嚨,打圓場地再重复一遍:“唐水靜小姐,你愿意嫁給李丹青先生為妻嗎?”
  她晃了下腦袋,拉回一點思緒,終于記起她今天是個新娘子,她要嫁給李丹青的,只要回答神父一句“我愿意”,這場婚禮就算完成了,那她也可以赶快回家看醫生。
  她用力地點著沉重的腦袋,有气無力地道:“我……”
  “她不愿意。”突如其來的吼聲震惊眾人,在場賓客動作一致地望向門外的不速之客。
  “她不愿意,除了我之外,也不能嫁給任何人,你們听見沒有,除了我……”沐南扉暴發出的強烈气勢及不容置疑的果斷堅決,一時之間,竟懾住場內數百人,無人及時回神或出聲制止他沖向臉上一片茫然的新娘子。
  沐南扉心情激動地站在唐水靜面前,用顫抖的手輕輕執起她的下巴。
  是她!真的是她!讓他魂牽夢系千年的至愛終于再現眼前,雖然她的容貌已變,但釋放出的气質神韻一如往昔,還是那樣純淨、典雅,帶著一股令人心疼的倔強。最重要的是,她胸口上的雙心胎記正泛出异常的鮮紅,和那年她逝去時一樣。种种證据都告訴他——她是孟關玉。
  沐南扉激動得笑了!他喃喃說道:“不再是錯覺,這是真的,真真實實的。”
  他忘情地緊緊摟住她,似乎要將她揉人自己的体內才放心。
  “放開我老婆。”李丹青見到這一幕,再渾噩的腦袋也會立即恢复正常。她气急攻心,當下揮出一拳打向沐南扉的臉。
  沐南扉一掌揮開他充滿怒气的拳頭,李丹青身子不穩地向后仰去,幸虧身后的伴郎接住了他,這才保住面子。
  沐南扉手指著臉孔脹成豬肝色的李丹青,鄭重宣告:“她不是你的女人。”他另一只手絲毫不放松地緊箍住被嚇呆的唐水靜,深情地看她一眼后,續道:“我不介意再說最后一次;除了我之外,她不會,她不能嫁給任何人。”
  這段話讓原本鴉雀無聲的會場引發大騷動。
  “這是哪里來的瘋子?快把他赶出去!”李父大吼著。
  “警衛……警衛……”李母的惊呼聲刺耳地響遍整座禮堂。
  “我女儿不認識這個男人,快把這個神經病攆出去……”唐夫人慌亂地替女儿解釋,這人是從哪冒出來的?居然膽大包天地跑來說這段瘋話。
  現場亂成一團的气氛終于讓意識迷迷檬檬的唐水靜回過神來,她這才惊覺自己正被一個陌生男人摟著。
  “喂!你是誰?快放開我。”她試圖掙离他的怀抱,然而要命的頭昏目眩和欲振乏力的身体讓她怎么也動不了。
  “關玉!”他在她耳旁低吼,稍稍震住了她。
  關玉?原來他是認錯人了。可我不是什么關玉,你快放開我。”她稍頓了一會儿,轉為更猛烈的掙扎。這股發自內心深處的猛烈憤怒,連她都不懂自己為何要對“關玉”這名字如此吃醋?
  “警衛,快!快把這個神經病轟出去,快救我女儿。”唐母著急地大喊。
  六名壯漢動作敏捷地迅速圍上來。
  沐南扉見警衛圍上來,立即環抱起她,強有力的手臂讓拼命掙扎的唐水靜動彈不得,她根本是在白費力气,她只能虛弱地重复不斷喊叫著:“放開我……快放開我……”
  沐南扉不再多言,將唐水靜圈得更緊了,表示他絕不松手放人。那堅決的神態讓眾人不敢靠近他,想救人的警衛在投鼠忌器下,也不敢貿然搶人,要是這個神經病發起瘋來傷害了唐小姐,那可就糟了。
  “你仔細看清楚,我并不是你想找的關玉。”唐水靜語帶苦澀地抗辯。
  “你是!”沐南扉肯定道。
  那低沉的聲音,霸道的深情,像一波波強烈電流般,再次竄進她的背脊。她仰首望進他的眼——那對深情的眸子加重她的暈眩,在無預警下,她眼前突然一黑,癱在他的怀抱里。
  “水靜!”唐氏、李氏夫婦及李丹青均惊嚇地大吼,卻同樣不敢接近沐南扉。這個男人所散出的冷硬霸气令他們擔心,若貿然攻擊,恐怕會發生難以收拾的后果。
  外頭陽光依舊明媚,嬌柔的花朵依然滿室飄香,只不過一場該享受眾人祝福的婚禮卻落個莫名其妙的收場。
  聚集了數百賓客的現場,又再度回复到鴉雀無聲的狀態,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被劫走的新娘消失在街道的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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