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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風和日麗,微寒的初冬,此刻距离小莫人庄已有半年的時光。她恣意地在這享受了半年暫借來的、不屬于她的家庭溫暖。只是,這里終究不是她的家,不是那楊柳夾道、溝渠交錯的江南,沒有疼愛她的劉大人、如姊妹般的蔚云小姐,和那個曾令她又愛又恨的逸揚公子。
  她不是沒想過离去,畢竟實在叨扰太久,但庄內的人留了又留,一如當初李德宇之于她的盛情,留了她客居西夏一年,而這回作客觀海山庄,只怕又是另一個一年。
  她离開西夏的原因大半是為逃避李德宇的情債。在觀海山庄,她雖小心翼翼,自信言行毫無破綻,但庄內有個知道她過去的倪夙潮,身分拆穿的可能性隨著時日愈久就愈大。她不敢想像一日拆穿后,她將要如何面對倪夙潮,如何化解她隱藏身分的尷尬,如何保有兩人的知遇及信賴感。
  還是找机會离開吧,就算不告而別也得走。
  在她心中更有個細小的聲音對她說:你不敢坦白的原因,根本就是害怕自己會喜歡上他吧?
  是嗎?是嗎?
  她煩亂地想著,思緒如蝴蝶低蕩飛舞。當她不經意地遠遠瞥見馬廄旁的倪夜汐,猛然停下腳步。
  “和風啊和風,你今天可要乖乖的,我全仰仗你了,難得我大哥不在,是接近莫大哥的好机會,你可得幫著我喔。”倪夜汐對著馬儿喃喃自話,想像著与莫大哥共度的下午。
  一大早倪夜汐就待在馬廄,為她的愛馬‘和風’刷洗。她高興地哼著曲儿,不時流露出嬌羞的模樣,媚波流轉,俏麗可愛。
  以前她老嫌大哥不在家,自從小莫來了以后,她卻嫌大哥老是在家,老是跟她搶人。今天大哥不在,她怎會放過這個跟‘莫大哥’獨處的好机會。
  大半的時間小莫都是和倪夙潮度過,陪他處理公務或是游山玩水。他忙時,她就靜靜坐在一旁看書,一本接著一本,偶爾倪夜沙也插插花,但看到兩人在書房中一個忙碌、一個苦讀,好半天也不說句話,就無趣地离開了。
  理于袁環秋的點心攻勢,當然更沒效果。
  小莫前几天已經答應了她今天下午要陪他騎馬,當時倪夜汐堅持選在今天,這個倪夙潮不在的日子要她陪她,小莫并無感到有何不妥;如今遠遠看她興高采烈的模樣,俏麗的臉上容光煥發,伴隨几分嬌意,頗有令人惊艷之姿,對小莫來說卻是駭人的警訊。這分明是墮入愛河的少女思春模樣,而她愛上的對象很有可能是自己,這該如何是好?
  難怪最近倪夜汐的舉止越來越不尋常,怎么自己的感覺那么遲鈍?……也不能怪她遲鈍,她壓根沒往這方面想過,當然不會察覺倪夜汐對她的友情是何時變質的。
  盡管頭痛,小莫還是得硬著頭皮和她去倪家的觀海牧場騎馬。只是她心中打定主意,她雖是女人,但既然目前的身分是男人,還是該与倪夜汐保持距离;她把倪夜沙當成可愛的小妹妹,但倪夜沙卻不一定只將她當成哥哥。如果事情真這樣發展下去,倪夜汐勢必會栽進一個自己息么也沒想過的陷阱,飽嘗痛苦。
  倪夙潮今天不在,小莫沒有擋箭牌。
  怎么辦?息么辦?以前怎沒想過發生這种荒唐事的可能性?
  拖拖拉拉的吃完午飯,慢慢吞吞地收拾東西,小莫瞬間沒了往日的蒲洒,任憑倪夜汐在旁催促,她就是置若罔聞,擺出一副‘今天本大爺我興致缺缺’的態度,存心要澆倪夜汐冷水。
  “莫大哥,快點嘛!都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了,你收拾完沒有啊?”
  “快了快了。不過……真對不住,我想去趟茅廁。”小莫以漫步的速度走去,倪夜汐很得牙痒痒的。
  上完茅廁總能走了吧?
  “我想帶點吃的柬西。”小莫大剌剌的走向廚房。
  騎馬又不是野餐,倪夜汐在心里嘀咕。她覺得今天的莫大哥很奇怪,以前他根本是兩手空空,行動如風的。
  就在小莫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再也找不奢任何借口繼續拖拉,不得不動身的當儿,跨出大門,她看到了個熟悉的身影。
  來人全身上下身無長物,只背了一張暗黑而沉重的大弓,衣著簡單卻已布滿沙塵,臉上亦是風霜滿面;再看他膚色黝黑而身形高大,全身充滿了陽剛气息。見到小莫后他雙眼一亮,剛毅的嘴角隨著笑意上揚,化開了那一絲逼人的冷漠。
  “德宇兄!”
  “寄情!”
  兩人一照面看清對方后,又惊又喜,忘形地抓住對方手臂,當場忘了倪夜汐的存在。
  “你怎么會在這?”
  “你怎么會在這?——
  兩人几乎同時開口,又同時會意地笑了出來。
  “我和倪家主人有生意上的往來,同時也是至交,他邀我來觀海山庄有好几回了,所以這里是我踏入中原后,第一個想來的地方。”李德宇很想說他第二個想去的地方是江南。
  “原來你和倪兄也是好友?真是太巧了,只是都沒听你們兩人提起過,直到今日碰面方才知道,也算是巧合中的意外了。”半年后再度相逢,小莫的欣喜難以形容。
  “倪兄去年曾到西夏一回,我和他見了好几次面,當時你人在宮里,我們見面的地方是在宮外,所以錯過了。”李德宇解釋道。
  小莫點點頭,表示了解。“我和倪兄結為好友是在离開西夏沒多久后,當然那時我們已經分別了。”
  兩人忙著解釋和倪夙潮相識的經過,倪夜汐在一旁完全插不上嘴。
  李德宇的眼中只有小莫一人,而小莫則是高興之余刻意利用他來忽視倪夜汐。當不經意地看到站在一旁發愣的倪夜汐,小莫的心中頓時堆滿歉意。
  “德宇兄,目前主人不在家,這位是主人的妹妹夜汐姑娘,我們正打算去騎馬,你要不要和我們一道?晚間也許倪兄就回到家了。”小莫開口邀請。
  “夜汐姑娘,這位是西夏的李德宇,也是我和你哥哥的好友,你介意他和咱們一道嗎?”有了李德宇當擋箭牌,小莫大可放心地上觀海牧場了。
  介意,當然介意。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番仔’,搶走了莫大哥所有的注意,她怎能不介意?只是雖然不是兩人單獨相處,她等了這么久,就算是三人行也將就一下好了。倪夜汐不是很誠心歡迎他加人,打量他一眼,卻立即為他的陽剛气勢所震懾。
  他和哥哥及莫大哥气味完全不同,倪夜汐暗忖。大哥率性隨意,莫大哥狂放不羈,兩人的气味相似,還有一絲儒雅的書卷气;而眼前之人,就像……就像……鷹!有點危險、有點尖銳,還有一絲強大的存在感。
  李德宇听小莫提起,這才發現旁邊還站了個俏生生的小姑娘,她望向他時,那雙靈動的大眼睛悄悄泄漏了他不受歡迎的訊息。他有些納悶,找不出自己不受歡迎的原因,卻還是与她客套了一番。
  她与小莫韻味完全不同。小莫与西夏女子不忸怩不造作的個性相似,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狂放的雙眼中卻還夾雜著令他如痴如狂的細膩柔美,以及智慧和冷靜;眼前的小姑娘俏麗可愛,身形嬌小又意人怜,卻不為他的气勢所逼。除了小莫外,她是第二個令他另眼相看的女子。
  小莫見到他們互相打量,饒富興味地觀察他們的神色,也不多說話。
  三人帶著不同的心思上路。
   
         ☆        ☆        ☆
   
  一整個下午,李德宇猶如芒刺在背,躲不掉陣陣逼視的眼光。他与小莫多說一句話,倪夜汐就老大不高興的瞪他一眼,毫不掩飾敵意;面對小莫時,則是一臉春花綻開的笑意,完全的差別待遇。
  再看看小莫,面對他時是一副与老友久別重逢的熱絡,面對倪夜汐卻是一臉勉強,皮笑肉不笑,完全的差別待遇。
  他有點明白了。當小莫小聲告訴他以后當著他人千万別叫她小莫時,他更确定山庄內無人知道她是女人,無人知道代表她真實身分的名字,而倪夜汐甚至愛上了這個假男人!
  女人身分的她,今他為之瘋狂;男人身分的她,令倪夜汐迷醉。上天為何造就出這樣出色的人,卻又要給她坎坷命運和飄泊的習性?坎坷的命運令她吃足苦頭,飄泊的習性傷害愛上她的人。她究竟要飄泊到何年何月,才肯在某片土地上駐足?或者是為某個男人駐足呢?
  李德宇帶著滿腔思念來到中土,輕易地讓他找到了想見的人,但,存在兩人之間那股沒有未來的陰影啃蝕著地的心。
  晚飯后,倪夙潮仍然沒有回來,倪夫人代儿子殷勤招待這位遠到的貴客。她看他雖是异國人,穿著也不華麗,身上卻隱約有一派尊貴的气勢,令她怀疑他的來歷。但對方既沒說明家世,她也不好開口問。
  再看看女儿,眼睛一宜有意無意地瞟向莫寄情,而他只是裝作沒看見,只顧和李德宇談笑。不知何時起,她發覺女儿對莫奇情有意,對方卻一直沒有察覺,她也不便提起。她很欣賞這個年輕人,所以原本抱著樂觀其成的態度,今天見他對女儿的疏遠,知道他已經察覺,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為女儿惋惜。
  還有被人遺忘的袁環秋,像是棄婦般坐在一旁。
  年輕人的事情讓他們自己解決吧!她暗暗歎口气。
  沉悶的晚餐上,只有小莫和李德宇是打從心里歡暢的。席間只見兩人酒興一起,飯也沒吃完,就說聲抱歉然后拿著兩壺酒离席跑到花園去了,留下一桌沉悶的人繼續晚餐。
  “德宇,上回分別時說好要喝上三大杯的,咱們拿了兩壺酒,超過太多了。”小莫笑道。
  “燒刀子跟竹葉青是不能比較的。三杯燒刀子抵得上三斤竹葉青,咱們只拿兩壺,一斤都不到,我還嫌太少呢。”李德宇大有干完三斤的意思。
  酒酣耳熱間,不知不覺地兩人喝完了那兩壺。酒壺見底,兩人的酒量猶未見底,面不紅气不端的像是剛喝的是茶一樣。
  夜風有些寒意,微緩了升高的体溫。李德宇不經意地開口,問的是困惑他半日的問題:“你知道那個小姑娘喜歡你嗎?”
  小莫忽然沉默了下來。
  “我想你應該知道,只是裝傻而已。”李德宇有責備之意。
  “我除了裝傻,還能怎么做?”小莫漠然。
  “就像你當初面對我一樣裝傻到底嗎?你知道這樣做會讓我痛苦多久?會讓她痛苦多久?”李德宇抓住机會,不讓小莫逃避:“我知道可能你有隱衷,或者你心里有人,我也不便問,但是你想辦法讓她知難而退吧,告訴她你是女人,不要讓她像我一樣,痛苦了將近一年!”
  他痛心的模樣,讓小莫歉疚。“我的确有隱表,心里也的确有人。”小莫考慮了一下,決定告訴他。
  “是誰?能讓我知道嗎?”李德宇不自覺地跳了起來。
  “事情很复雜。以前我告訴你我來自江南,名叫劉小莫,父母不詳,養父已經去世,是個落魄書生,對嗎?”
  李德宇點頭。
  “其實有一半是假的。我的身分是蘇州知府府中的一名婢女,專職是伺候小姐,私底下又是公子見不得光的情婦……”
  德宇大惊,卻說不出話來,只有直視小莫。
  小莫也不看他,逕自說了下去,“三年前有三位名門公子上門向小姐提親,就在他們到府的第二個晚上,劉府大火,燒毀了大半的廂房,劉大人遇害,小姐失蹤,三名貴客有兩名也下落不明……”小莫說到這眼眶微濕,想起了与她如同親人的老爺、小姐。
  李德宇猛然想起此事:“這就是當年蘇州知府大火懸案的經過?我听說知府公子的小妾涉有重嫌,而且与知府的貴客……”他想到也許這位小妾就是小莫,立即閉嘴。
  “与知府的貴客有染?你是這么听說的嗎?”小莫不避諱地接了下去,又笑道:“其沒想到這件丑事竟連關外异地的你也听說了,坏事傳千里啊。”
  “這……這事是真的嗎?”李德宇小心翼翼地問。
  “可以說是,可以說不是,的确有這個傳聞,傳聞中也的确是我,但有大半是有隱情的。第一,我不是公子的妾,是個連妾都不如的情婦,他并不想娶我為妾,對外宣稱我是他的妾,只是為了讓推事大人不敢動我。”小莫淡淡的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這些昨日之痛早已經結痂成疤了。雖然公子后來想娶她為妻,她已無意。
  李德宇不平道:“不想娶你?娶你為妾已經委屈你了,竟然要你當情婦?該死的男人。”要是他,早就大張旗鼓娶她回西夏當三皇子妃了。
  小莫不理會他,又道:“第二,我和那位貴客只是萍水相逢,但他在公堂上仗義直言為我脫罪,才智傳出我与他有染的丑事,我們并無關系”。她心虛地玩弄著空酒杯,讓它在指下轉著。
  知道了小莫這段過去,李德宇終于了解她為何隱瞞身分隱瞞的這么辛苦了。
  “我大江南北的跑,一直找不到小姐的人,自然也沒臉回家鄉,才會飄泊到現在。”
  “那么你心中的人到底是誰?是你公子嗎?”李德宇念念不忘她曾說過她心中有人。
  “是。我曾經很愛他,但是經過那場火,我們全都變了。目前他對我而言,像是相依為命的親人。”小莫緩問:“你現在了解我為什么一直逃避你的感情了吧?我聲名狼藉,又曾是他人的情婦,出身也卑微,根本不夠資格嫁人西夏皇宮。”
  “我才不相信你會在乎身分,這不是問題!只要你肯答應,父王、母后那里由我承擔。
  他們對你的印象一直很好,時常稱贊你,甚至有意留你為官,相信他們會喜歡你當他們儿媳的。”李德宇充滿希望的說。
  “那是他們不知道我是女人,不知道我的過去。要是知道的話,必定將我逐出西夏,不准我們見面。”小莫冷冷的說。“就算他們答應,我也……”她看了看李德宇那雙盈滿愛意的眼,狠心道:“無意愛戀。”
  空气瞬間凍結。小莫只听到緩緩而粗重的深呼吸聲,泄漏了身邊人的衰慟。這不啻是一帖猛藥,藥力強得讓他招架不住,但是卻是一帖見效的藥,可以將他病入膏肓的苦痛全部解放。
  小莫咬著下歷,也不轉身去看他一眼。她知道,孤傲的鷹鎮日盤桓在空中,眼里只有無邊無際的藍和沖天的自負,一旦不幸受傷而掉落地面,將要花費更多的時間整斂它的翅膀,并且學習用腳走路。
  她給他時間習慣,并祝他早日振翅而飛。
  空气漸漸回溫。李德宇主動開口:“我從此不提你我的事,我們還是朋友吧?”
  “當然。永遠永遠。”小莫承諾。
  “我可以預的你的下輩子嗎?”李德宇沙啞的聲音充滿了魅力。
  “如果有緣的話。”小莫并不正面拒絕。
  李德宇釋然地笑笑。
  “不提這些。小姑娘的事情還是得解決,你打算怎么辦?總不能讓她這樣迷戀下去?”
  “那位与我傳出丑聞的貴客,就是小姑娘的哥哥,觀海山庄的主人。”
  “倪夙潮?!”李德宇消化不掉這個惊人事實。
  “所以,我能讓他知道我就是劉小莫嗎?倪夙潮至今仍然以為我是男人,以為劉小莫可能与我有血親關系。如果我一向夜汐承認我是女人,就等于告訴她哥哥當年給他添麻煩的妖女又出現了。”小莫全盤托出她的顧忌,保留了她与倪夙潮間的曖昧情愫,不想讓李德宇知道。“我只能盡量躲,或是希望她早日轉移目標。”
  “他竟然看不出來?哈哈,他是瞎了眼還是凍坏了腦袋?這樣的面孔,天下出現第二張難道不嫌奢侈!”李德宇漸漸恢复了。
  “不要說他。要不是出了意外,當初我在西夏待那么久,你也一樣看不出來。”小莫瞪他,怪他說倪夙潮閒話。
  “這倒是。當我不小心坐到你放在床上的貼身小衣,眼睛瞪得像銅鈐一樣大的時候,你居然遠气定神閒地一把抓過去仔細疊好,然后塞到衣襟里,你這算是什么女人啊?”李德宇想起當初爆笑又甜蜜的這一幕。
  “裝男人裝習慣了,有時還真忘了該有的顧忌。”小莫此刻才感到面頰微微發燒,赶緊轉移話題:“還說呢,流連花叢中的你,竟然像是沒見過那玩意一樣,嚇得跳了起來,你又算是什么男人啊?”
  這回輪到李德宇臉紅了。他不服气地辯解:“我還以為一向不近女色的苦行僧,竟然也會偷情,當然吃惊。過了好久才覺得事情不對勁,盯了你近半個時辰,才确定你是女人。”
  他歎道:“太難猜了。只覺得你帥得過火又斯文了些,可是渾身上下全無女態,又根本無异于男人的目光,誰會怀疑!”
  “如果不是我覺得你盯的我很煩,才想干脆早早承認算了,你還被蒙在鼓里呢。”
  “這時我就會想,如果你是禮教下的女子多好,碰到這种情形老早哭著要我負責了,還會那么從容嗎?”
  如果小莫是禮教下的女子,他還會那么愛她嗎?李德宇知道肯定不會。小莫就是小莫,獨一無二!
  “你不該說這些的。”小莫再度沉默,話題又繞回來了。
  他的确不該說。說了平添惆悵,增加她的負擔。
  他們誰也沒再開口,一任晚風拂過面頰,各自將心事壓沉心底。月光照亮了他們的臉,但他們誰也沒有心思看對方一眼。
   
         ☆        ☆        ☆
   
  倪夙潮在眾人的期盼下終于回來了。李德宇免不了找他喝上三杯,三個男人(包括小莫)熱熱鬧鬧地划起酒拳,夜汐多日的苦悶因見到大哥回來而稍得疏解,就連被眾人遺忘的袁環秋,也一掃棄婦面孔出現在眾人面前。
  一切的不快,隨著倪夙潮的歸來暫時消失,可惜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宁靜而已。
  觀海山庄熱鬧的气气在眾人將竹葉青、陳年紹興、花雕、女儿紅……种种山庄酒窖內各式的酒混合成一‘缸’后達到极點。
  誰會出這种鬼主意?當然是夜汐那個鬼靈精。
  “每种酒都是美味,加在一起豈不美上加美?”倪夜汐如是說。
  三人搖搖頭,覺得此舉不可行。
  “這樣加在一起很烈的,而且味道恐怕不如原來的酒美而醇。”李德宇道。
  “你喝過這种混合酒嗎?”倪夜汐問。她對這個番仔就是看不順眼,整天霸占莫大哥,現在又來拆她的台。就算他高大魁梧、蒲洒英俊、气勢不凡、充滿男人味……(怎么一下就找出這么多的优點?)也不能原諒他。
  “沒喝過。”李德宇老實的承認。
  完了!小莫心想。
  “那你怎么知道味道不美?為什么不試試看呢?”倪夜汐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一起,可沒完沒了。
  “說的也是。我只是听人說而已,倒還沒真的試過……”李德宇似乎被說動了。
  “那就試試看啊,反正也沒什么損失,難得大家酒興濃,還是……你不敢啊?你人這么大塊頭,沒想到膽子這么小,是不是男人啊?”倪夜汐越說越過火。
  “不像話,怎么能這么說客人?夜汐,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盡找麻煩,出些鬼主意?”倪夙潮皺眉斥責。
  她出鬼主意可不只眼于今天。小莫在心中回他。
  “我……”倪夜汐支吾著,看了看小莫一眼,難過的低下頭。有誰知道她的心事呢?她不過是想引起莫大哥的注意而已。
  小莫避開她的眼光,并不為她說話。
  “夜汐姑娘的提議很有趣,我們就姑且試試看。倪兄、莫兄,意下如何?”李德宇插口
  為她解圍。
  “……好吧,既然李兄這么說,當是助興好了。”倪夙潮吩附家丁到酒窖搬酒。“不過,夜汐你該對德宇道歉,你剛才的話太過分了。”倪夙潮一臉嚴肅,他很少斥責他的寶貝妹妹,才把她寵成這樣。
  倪夜汐悻悻地含糊道了個歉,李德宇也不以為意。
  當酒被一壇壇搬上來后,眾人盡皆興奮了起來,紛紛動手揭去一壇壇酒的封條,開始調起‘古代雞尾酒’。
  濃濃的各式酒香齊聚,未下肚便有醉人的力量。眾人七手八腳地,各自將喜歡的酒猛往空壇倒,只見黃黃、白白血紅、褐黑的液体,嘩啦嘩啦地混在一起,顏色不停地隨著各式酒的加入而轉變。
  浪費啊!窮人家要是見到這等實驗光景,恐怕气得捶胸頓足。每壇酒都是上好佳釀,貧窮人想求一壺而不可得,他們竟然做起這樣昂貴的實驗!
  倪家的財富足夠倪家人玩這种游戲,反正他們兄妹也不常玩,倪夙潮更隨著酒香一改興致缺缺的模樣。
  倪夜汐還邊倒邊偷喝!
  小莫雖是婢女出身,在劉府卻吃香喝辣。流浪天捱還身怀巨款,雖然省吃儉用,路上卻不知送了多少乞丐窮人一張張的銀票。反正倪府的酒也跟她的荷包無關,痛也痛不到她的肉,更何況她早已看慣大戶人家的气派了。
  此刻她正把最愛的百花釀猛往里倒,一點也不客气。
  李德宇更不用說了。西夏皇宮內佳釀會少嗎?但西夏人一向勤儉朴實的形象,今天在倪家財富的引誘下,破坏無遺。
  他興沖沖地慷他人之慨,拿著酒杓猛往壇內攪和!
  所以,在場竟無人阻止這個昂貴的實驗,簡直一片混亂。
  只有袁環秋仍然站在一旁,看著他們窮攪和,稍微感染到歡樂而瘋狂的气氛。
  一大‘缸’滿滿的‘古代雞尾酒’,表面呈現的顏色是暗黑色,晃動問又帶點墨綠。眾人的情緒隨著‘大作’完成而達到高潮,酒香令他們躍躍欲試。
  誰先動手?這是大家共同的疑問。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決定各自隨意!
  倪夜汐搶先喝下一口,“哈啾!”立即用力打了個大噴嚏,然后伸出舌頭猛煽。
  “呸!”小莫把口里來不及吞下的酒噴了一地:“這是什么味道!”
  倪夙潮看了看她的反應,狐疑地喝下一口。“咳咳咳!”他嗆了一鼻子酒。“給我茶!……咳咳咳!”他大叫,接過了送上來的茶猛灌。
  李德宇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味道很糟了。可是他看著眾人直射過來的眼光,好像等著看他的反應,一杯酒便停在空中,不知該不該下肚。
  “喝啊!喝啊!味道很特別的。”倪夜汐不怀好意地笑笑,心里抱持的是‘要死大家一起死’的心思。
  李德宇見其他兩人并不開口,可是眼睛直直盯著他,就知道他們也不想放他獨活。
  他歎了口气,鼓起勇气嘗了一口……的确不太美味,滋味是說不出的怪,又澀又辣再帶點甜味,甜极了還有摧人心肝的苦,總之就是怪味!不過他長年嗜喝烈酒,所以受這混合酒的沖擊不若其他人來的大,裝出一派优閒愜意的樣子倒還不難。“很有趣的味道。”他甚至還舔舔嘴唇。
  其他三路人馬气急敗坏,臉色慘綠。
  “德宇兄要是喜歡,不妨多喝几杯。”小莫黑著心說。她才不相信他受得了。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獨衰尾不如眾衰尾!一缸‘特別的美酒’當前,大家与其聞香,還不如來比酒量,才不辜負剛才咱們花了那么多心血。”李德宇一記回馬槍,讓小莫裁了個大觔斗,也把倪夙潮順便拖下水。
   
         ☆        ☆        ☆
   
  滿滿一大缸的酒,并未見底,稍減不到十分之一,三個比酒的大傻瓜已經不知人事了。
  小莫呈大字形趴在地上,口里含糊不清地咬著片段的詞句。倪夙潮朝天仰躺,把小莫的背當成了枕頭。酒量最好的李德宇,搖搖晃晃地問著床在哪里,然后倒了下來。
  家丁早在悅家瘋狂的主人動手調酒前就被斥退了,此刻已是初更,倪夜汐不想惊動下人及母親,只能望著眼前一片慘狀,不知如何善后。
  耍賴不比酒的代价竟然是替他們收拾殘局。倪夜汐深深后悔,為什么自己是在場唯一清醒的人!她突然想到了還有另一個清醒的人──她表姊。
  袁環秋從頭到尾只是置身事外,在一旁靜靜看著倪夙潮。倪夜汐向她投來求救眼神時,她也只想到她親愛的表哥。“我先送表哥回去,等會再回來幫你收拾。”袁環秋拉起了倪夙潮,讓他的右手臂環繞自己,搖搖擺擺地送心上人回房,丟下倪夜汐去傷腦筋。
  哼!心里只有我老哥,其他人的死活根本不顧。倪夜沙咒罵了她一句,看若兩個男人發愁。
  怎么把他們弄回房呢?像表姊那樣?好不知恥!她紅著臉頰想,不過也沒有第二個法子了。她看了看小莫一眼,照著袁環秋的方法送她的莫大哥回房,至于那個番仔,就讓他先睡在大廳好了。
   
         ☆        ☆        ☆
   
  袁環秋吃力地扶著倪夙潮,他結實臂膀壓得她喘不過气。好不容易把他弄上床,小心地為他除去鞋襪,蓋上棉被,正准備离開時,倪夙潮的聲音讓她停下腳步。
  “小莫……小莫……”
  袁環秋听到他的囈語,狐疑地閃過念頭:小莫是誰?
  “小莫……你在哪里……小莫……”
  是他的心上人嗎?袁環秋忌妒地想著。
  “小莫……想你……”
  真是他心上人!難怪他對她”直不理不睬,原來早有心上人!
  她早就怀疑了,但怀疑是一回事,證實了又是另一回事,那种謎底揭曉的打擊,不是光怀疑就能体會的。
  不甘心!不甘心!……她恨恨地望著床上喊著另一個女人名字的男人,不甘心就此放棄!那個女人花的心思比得上她多嗎?
  那就看看誰是最复的贏家!她把心一橫,動手除去衣服,讓那身今晚為了他而穿卻未得他一眼眷顧的華麗粉紅衫裙沙沙落地。
  初冬微寒,風颯颯地吹,雖然吹不進房內,詭譎的气氛卻讓房內的寒意猶較窗外低。倪夙潮不自覺在夢中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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