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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午十二點,起床時間。
  今天是月初一號,租書店老板娘的租書排行統計表,准時會在正午十二點貼在店里,我心里惦記著這事,起床后,胡亂吃了碗泡面就出門去了。
  “雅雁呀!我才在想,好久沒見到你了。就知道你今天一定會出現。”老板娘見了我咯咯直笑,正午剛過,今天又不是周末假日,店里也沒客人,她興高采烈地揚起高八度的音,朝我喚著。
  之所以許久沒出現,是因為預會的租金直逼向零,我最近剛繳了保險費,苦哈哈的,所以減少上門次數;一旦見了老板娘的面,就代表又得掏出另一張紫色大鈔,理所當然,我到了最后關頭才會上門。
  “上時期剛交稿,最近才有空出來看看。”我應酬式地笑笑。
  統計表對讀者來說,是個租書參考,對我而言,則是市場傾向的參考指標。然而,如果她把統計表貼在門口,我站在門外偷看几眼就跑,上門次數會更少,貼在里面,一進來就非租書不可了。這個老板娘真精,不愧是作生意的。
  我的眼睛直盯著統計表,拿出筆,記下上頭的几個書名与作者。
  “雅雁啊!我真不懂,你怎么會拿自己的名字當作小說里的男主角?林雅彥一點也不像你,你清清秀秀,話又少,比較像環秋啦!”她笑眯眯地看著我。
  穿的一樣破料才是像的地方吧?我心里嘀咕著,表面陪笑首:“我喜歡‘林雅彥’這個名字,很好看也很好听。”小說里的名字,好看最重要,好听則其次。
  “可是喔!我覺得你本名比較好看哩!凌雅雁,哪里像那個滿嘴胡說八道的二百五林雅彥?其實,你不會用本名來寫個漂亮的女主角,也比‘凌塵’好听多了,我一定幫你推銷,讓你下次上榜。”老板娘很熱心,自從上個月月初,我交給她一本《江湖歪傳》簽名書后,我久沒來店里,她忙著一古腦儿對我傾倒她的意見。
  我知道她對《愛你不關你的事》的評价校高,因為是較正統的愛情故事,我甚至可以想象她在讀《江湖歪傳》時的皺眉表情。
  “不用了啦!老板娘,千万不要告訴別人我是作者,不然,我以后不敢穿這樣來你店里。”我指指運動褲和拖鞋。
  用本名寫書?怎么可能?我還想過清靜的日子哩。
  “不會啦!現在沒人,我才敢這么大聲的,我沒說給人知道啦!”老板娘一副很義气的模樣。
  突然,她又降低聲音,一臉誠懇的道:“雅雁呀!你要加點油寫喔,像是《江湖歪傳》那种故事,還是少寫啦!那本男女主角有夠亂來,我看都看不懂。不過我儿子說是好看啦!大概是他也愛玩電玩吧!可是喔,你出書太慢,寫的……也不是不好啦!像是之前的故事都不錯,就是有點點難懂而已,可是隔太久了,讀者也會忘記,現在雖然有快一點點,可是喔,不是很‘愛情’的故事,讀者比較不愛看啦!我說實話,你不要介意喔。”
  “不會不會,你可以多說一點。”我微笑著。她說的沒錯,很接近市場反應,跟讀者或是編輯所給我的訊息差不多。
  “大概就是這樣,所以你比較少上榜。”老板娘一臉抱歉。
  又不是她的錯!我差點憋出笑,我是根本沒上過榜,老板娘說的可真委婉,我不是出名的作者,這是事實,沒什么好避諱的。
  挑了几本榜上有名的書,我又給了她一張紫色鈔票。
  老板娘收了錢,突然一臉神秘地朝我擠眉弄眼:“這樣好了,連鎖店的那張排行表全台灣都一樣,我沒辦法改,可是我店里的這張,可以叫我儿子幫忙改一改,他會改程式的,你看你要第几名?下個月就幫你弄上去。”
  “不必了,謝謝你。”我哭笑不得,作這個假,能有多大幫助?
  “真的不要啊?我儿子看了《江湖歪傳》上面的簽名,還直問我寫書的是誰?他說,你寫得很好笑,他想看看作者是不是像那個女主角秦愛妮。我告訴他一點也不像,作者很淑女的,一點也不三八。”老板娘用很欣賞的眼光看著我。
  我的胃酸立刻暴漲三倍,气岔的差點內傷。人不可貌相,就連狗也是,會咬人的狗是不會叫的,她不曉得嗎?
  “謝謝。”我真的不知該說些什么,有點气虛。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的臉突然發亮:“對了,我儿子今天放假回來耶!要不要我介紹給你認識?你們還沒見過面對吧?我儿子不錯的,聰明又會讀書,在軍中也操得很健康……你今年几歲?”
  后來,我几乎可以說是落荒而逃,一路滾出那間書店。
  單身真的是种嚴重公害,再次得證。只要有机會,我身邊的人大概都不會放過作媒的机會,甚至,有時我會很坏心地想:會不會是已婚者看不慣單身者過分逍遙,所以拼了命也要拉對方一起死?
  我現在的日子過得很好,誰也別想改變!
  我又轉念:同時用“凌雅雁”和“凌塵”二個身份与人來往,不管親近与否,是不是多多少少會因而受到一些不預期或不必要的影響?不論是真實生活,或者寫作方向?
  我渴望獲得一些不同來源的讀者反應,但同時必須付出一些個人私密作為交換的報酬,我受得了嗎?讀者的反就,真的全是我想要的?而利益交換之后,得失之間,孰輕孰重?
  我踢著腳下的石頭,又開始胡思亂想。
  夜路走多了會碰到鬼,洗澡洗多了會碰到停水,這話不知是誰說的,但肯定是某個懶得洗澡的家伙掰出來的。
  但我曉得這可不是說假的,所以,自從成了個窩在家里的“坐家”之后,我比以前安分了許多,也讓我媽少白了几根頭發。
  可是,偶爾一次的脫軌,小小一次的使坏,也不至于這么倒楣,倒楣到出門几步就能感受到禍從天降的威力吧?
  一輛很眼熟的黑色長型房車,停在我住處附近,不知是什么牌子。
  我不認得的車何其多,往昔,我會直覺以為是賓士,但那是一輛沒了商標的車,又長的一臉凱迪拉克樣,全世界大概僅此一輛吧?
  玻璃雖然黑,隱約可以看出車內是空的。我机警地四顧周圍,沒看到什么人,有些安心,与……失望。我隨即自嘲著,即使車主出現又如何?送我“凱迪拉克”的男人又不是他!
  瞬間的放松又讓我失去片刻的警覺。
  “很美麗的車,對不對?”一個很美麗的聲音,像是呢喃一首很美麗的詩,淡淡如絮,柔撫著我的耳膜。
  短暫的惊嚇与一陣虛心,我如遭電擊般轉身,接著上,一個淡紫色的身影熨溫了我的視線,連后的陰郁天空也因著她的映照而亮麗起來。
  是她,那個我打算拿來當女主角的女人。我不著痕跡地迅速以眼角瀏覽四處,确定那名車主不在附近,我客气地朝她微笑。
  “我不懂車,不過這車擦得很干淨,干淨的車就是美麗的車吧?”我對車一竅不通,這是我的极限了,听起來跟“干淨的女人就是美麗的女人”一樣廢話。
  她沒表示什么,不曉得是不是嫌我的答案過于沒營養,只顧撫著玻璃。
  “有人說,車的外形和玻璃顏色,多少和車主的個性相似。你認為,擁有這輛車的人,應該是怎樣的人?”
  陌生人之間,沒頭沒腦地搭上了話,算是种緣分還是厄運的開端?我皺起眉頭,想到車主便有股莫名的嫌惡,對這女人也心升同情。
  “嗯,黑色嘛,從車頭黑到輪胎,擋風玻璃黑到排出的黑煙,只怕這個車主啊,本人跟車子一樣黑心,童年不知受過什么創傷,內心冰冷又烏漆抹黑,連放個屁都是黑的……”我嘰哩呱啦,驀地住了口,意識到眼前是個气質高雅的女子,我自然而然收斂起舌頭。
  那女子聞言,一反落寞的表情,婉轉笑出了聲音:“你見過白色的輪胎?”她輕靈美妙的聲音讓口出穢言的我慚愧不已。
  “沒有。”胡言亂語被抓到了把柄,我尷尬地承認失言。
  “你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她笑吟吟地看著我。
  “謝謝。”听起來不像是好話,但我姑且當成是贊美吧!寫小說的喜歡這個調調,雖然她并不知道我是混哪行的。
  “我要走了,我等的人,大概也快到了,再見。”她朝我笑了笑,踩著优雅的腳步离去,結束我們之間莫名其妙的對話。
  是去見那個車主嗎?奇怪,車子還在這里,那么兩人是約在別的地方?我左右張望了一下。這附近盡是公寓住宅,雖然不是高級住宅區,但還算清靜,沒什么色情行業入侵,更沒有賓館,他們是約到哪里去了?
  咳咳……發覺自己有點邪惡,我把思緒拉回。一定是最近几個同行朋友寄給我的書都寫得太刺激了,又是情婦又是黑道,一下在HOTEL,一下在浴缸里,把我的腦袋都給染黃了,才害我搞不清楚狀況,一定是的!
  咳咳……我很心虛地离開現場,逃之夭夭。
  晃蕩了一個下午,我像個“飄撇的凄頭人”,無所事事地閒逛。唉!交稿都超過十天了,新的故事還沒有著落,又寫不出有錢大亨跟灰姑娘的故事,怎么辦?
  去逛逛書店,給自己一些“刺激”,赫然看見滿滿一排書有好几個挂著黑道大亨跟情婦書名的故事,才曉得原來我落伍了。上個月的榜上也許有几本書是這類題材,我沒在意,但一看本月市面上的新書,這類型的故事已堂而皇之地挂上聳動的書名好吸引讀者,只好承認有錢大亨跟灰姑娘的故事似乎已成過去式,這年頭流行黑道大亨跟情婦!
  路邊拿起公共電話,隨手就打給作者衍靈。
  “喂!衍靈啊!是你嗎?”昨天剛剛收到她的《黑色豪門大哥》,可以問問她的靈感來源。
  “是啊!呼哈呵——”電話那頭是一連串長長的呵欠。
  “你剛睡醒?現在是下午三點耶!”我瞄瞄手表,這家伙比我還會睡,晨昏顛倒尤其嚴重,我可能打扰她了。
  “對我來說,現在是半夜三點,呵——”她又打了個呵欠,懶洋洋道:“《江湖歪傳》我看過了,超級霹靂的低級!看不出你以前是專寫古典小說的,詩詞歌賦外加咬文嚼字,這本喔,黃色笑話一大堆,男女主角竟然連個KISS都沒有,你喔——”
  “我清純嘛!”听到一連串嘔吐聲,我惡意道:“喂!你寫色色小說寫多了,忘了避孕是吧?寫到害喜喔!”
  接著是衍靈一連串的低聲咒罵。我把話筒拿開,好讓耳朵清靜一番,許久后我才問她:“你寫《黑色豪門大哥》的時候,有沒有什么參考范本?”
  “沒有。”她悶哼。
  “那你怎么寫?”我奇道。
  “租几套港劇錄影帶,還有几套少年漫畫來看,再用我這顆聰明的腦袋,編出一個浪漫的故事,喔——我愛你——嵩銘——”
  惡!這個女人又在發花痴了,不知情的人听了,還以為叫的是哪個男友的名字,我猜啊!叫的八成是她現在故事進行中的男主角,衍靈筆下的故事劇情一向精彩,偏偏她有個天大的毛病,就是會愛上她的男主角,還寫一個愛一個,夠沒節操的。換句話說,她每個月出一本書,每個月便要談一次戀愛,這么頻繁的戀愛次數,也不曉得她是怎么活到現在而沒進精神病院,嘖!
  瘋狂的作家。我心里咕噥。
  “嗯哼!”我咳嗽一聲,以制止她繼續發花痴。“你黑道大亨寫完,現在寫什么故事?”
  “情婦嘍!下一本書名《純蠢情婦》,敬請期待!”衍靈快樂的宣布。同行相忌,但這等“業務机密”她倒是毫不避諱地告訴我。
  純蠢情婦?“寫一個很清純,而且很笨的情婦?”我顧名思義,很詫异地一字字問,情婦還分聰明跟蠢的?
  “對!告訴你吧!雖然現在同行寫了一堆情婦,但是啊!十成十那些女主角全是清純派,不是身世坎坷、搞了什么契約,就是跟男主角有仇,被當成報复籌碼,多半不是有意要當情婦的,這樣才能滿足讀者對情婦的幻想,又能維持女主角的清新形象,到頭來,還不是全都乖乖嫁給男主角,當正牌夫人了,哪里是真的情婦!要是寫那种真的破坏人家家庭的情婦,沒人要看啦!所以,寫‘純蠢情婦’肯定大賣,呵呵……”
  衍靈的鼻子對于市場傾向一向嗅覺靈敏,分析的頭頭是道,不禁讓我有些不安。我狐疑地問:“這樣搞到最后,万一讀者真的以為當人家的情婦很好玩,很浪漫唯美,一定結得成婚,那怎么辦?”
  “十八歲以上的應該沒這個問題,但是你最好祈禱,年輕的讀者們夠聰明,懂得明辨是非。”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嚴肅。
  “那你為什么還要寫?”我想也不想,脫口問出。
  “那你為什么又要寫?”同樣的,她想也不想便回我。
  我啞口無言,有點慚愧,其實理由也不外一個——迎合市場。考慮了一會儿,我又問:“那我該寫嗎?”
  “你真的會寫嗎?”衍靈一副很怀疑的口吻:“你這個另類怪胎,几時也想走市場路線?”
  “也沒有很另類啦!”我辯道:“另類故事只是偶爾寫個一兩次,不要看了我一本歪傳就以為我很瀟洒好吧?我還是很重市場傾向的,不然怎么活到現在?”
  “不過,你不是一向討厭一窩蜂赶流行嗎?”衍靈問。
  “咳!最近經濟不景气,以幣貶值超過三十大關,股市跌破八千點,中共跟美國又正在談判……”我嘩啦嘩啦搬出一堆破爛理由。
  “好了吧你!”衍靈打斷我:“一天到晚哭窮,自己哭也就罷了,連筆下女主角也一起,才搞出個秦愛妮來。真的想賺錢喔?”她疑問道。
  “嗯……”我很沒志气地點點頭,雖然她看不到。
  她沉默了會儿。“不要改變你的風格,好不好?你的書,我還是滿喜歡的,如果連你的書也要和別人一樣,那我看你的和看別人的有什么不同?渾水我來淌就好,如何?”
  我嘿嘿笑著,“你的話翻譯之后,意思就是,有錢,你賺就好,我就繼續當我清高窮鬼,是吧?”
  “唉呀!你怎么這么聰明,被你拆穿了。”她怪叫,一副惋惜的口吻。
  其實衍靈的話有一半是真心,她偶爾也會罵我清高,但私底下卻也很喜歡我的書,我相信她說的是真心話。雖然,不愿意我和她競爭的私心還是有那么一點點,但這是人之常情,因為,有時我也挺嫉妒她的名利雙收。
  同行相忌,文人尤其這樣,我們之間免不了,只能盡量避免傷到和气。
  “我再考慮考慮好了,因為到現在都沒東西可寫,所以才想到寫本市場性的故事……啊!我的男配角來了!對不起,先走一步……”
  來不及跟衍靈解釋,我匆匆挂上電話。那輛拔了商標的凱迪拉克一出現,我整個人頓時像是披上盔甲的戰士,興奮莫名地想探知車主一切。
  說來也奇怪,几天前見了這車停在巷口,我怕的跟什么似的,躲都來不及,今天反倒興致勃勃。也許是腸枯思竭的過分,我靈机一動,把腦筋動到那車主的身上去了。是啊!不是打算把他當成下本書的男配角嗎?
  更何況,他一臉酷樣,愛戴墨鏡,又那么有錢,說不定還跟黑道有挂勾哩!真是個標准的范本。
  至于男主角……也許可以考慮那個送我“凱迪拉克”的男人。
  凱迪拉克緩緩駛進停車場,那男人和一名女子下了車,朝我這個方向下走來。
  敵机來襲!就地掩蔽!我慌忙地四處尋找掩蔽物,最后干脆蹲在地上,瞪眼對著牆壁,用手托著腮,好擋住我的臉,以避開那兩人。
  這個模樣可能很拙,因為我穿的本來就很拙了,此刻看起來更像個路邊的野孩子,但我顧不了那么多了。瞪著眼前,才曉得我面對的是個水族箱,魚儿游啊游,旁邊有只貓陪我當難兄難弟,一起對著水族箱流口水。還好來來往往的人們無視于我的存在,這個偽裝……還算成功吧?
  那對男女從我的背后走過,大約是湊巧,因為騎樓走道有點窄,我又蹲在那儿占了不少空間,兩人側身而過時,那男人不知是不是因為戴著墨鏡,視線不良,不小心踢了我屁股一腳。只見他匆忙地丟下“抱歉”兩個字,看也沒看我,逕自同那女子一起离開,留我這個“路邊的野孩子”在一旁咬牙切齒,搞不清楚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由眼角偷偷注意他們,目送兩人离去,肚子里喃喃咒罵著,一旁的貓儿喵喵地叫,我姑且當成是安慰我,叫我別生气。
  “乖乖!你好可愛,不過我沒魚可以給你吃喔!對不起。”我哄著它,索性維持姿勢不動,又轉頭去看那水族箱,欣賞起那几條美麗的魚儿來。
  听說養魚可以降低高血壓,不知是不是有醫學根据。我的身子瘦小,血壓夠低了,再這樣看下去,會不會血壓過低?我呆呆地瞧著魚儿,腦子一片空白。
  不管這個血壓論調的真實性多少,欣賞魚儿的确是輕松愉快沒負擔的。看著它們悠游自在地伸展著,來回游著,從容吐著泡,心情也跟著平靜下來,煩惱和怒气也不見了大半。就這樣,我忘了自己是蹲在人家店面前,管他時間過去了多少。
  事后回想起,還真是羞愧不已。
  “你很餓嗎?口水都流出來了。”一個低沉的男性聲音,從我的頭上傳來。
  猶如寂靜的桃花源,闖進一個外來客,嚇了我一大跳。我抬頭一看,知道躲不掉了,暗自呻吟一聲,不情不原地站起身,像是患了骨質疏松症的老年人。
  他又回來干什么?他的女伴呢?
  由于蹲久了,血液循環大約太順暢,我感到一陣暈眩,虛弱的晃了晃,差點跌跤,他順手扶了我一把,害我不太好意思再對他說些五四三的怪話。
  “謝謝。”勉強道個謝好了。
  他的手似乎沒有离開我腰的意思,我想我的眉頭應該已經皺了起來。腰上傳來他掌心的熱力令我不自在,我咳了一聲道:“我挑食,不喜歡吃魚,只喜歡看魚,我不餓。”當我是病西施?几時我看起來這么柔弱來著?
  也不知他是沒神經還是故意的,無視于我示意,他的手粘我的腰粘得死緊,一臉道貌岸然,也不曉得在想些什么,害我想喊他色狼卻喊不出口。
  “嗨!你好,又見面了,今天天气很好。”听也知道我這是應酬話,重點在后頭:“麻煩你把手移開我的腰好嗎?這位先生?我已經不暈了,雖然我腰部肥肉不少,但就算你餓昏了頭,還是不能吞人肉的。”
  說得這么明了,他也不得不收回手,看他的嘴角微微有些牽動,算是在笑吧!
  “你的腰圍不超過二十五,沒有肥肉。”他的聲音帶著笑意。
  嚇!他對女人的腰圍這么清楚?我隨即心里起了一陣嫌惡感。他的笑容在墨鏡下擴大,越看越眼熟,也越看越讓我不舒服。
  “可是,我居然肥到會擋你的路,我真該反省是不是該去減肥了。”想起他剛剛踢了我一腳,很可能是故意的,我拐著彎試探他。
  踢我的屁股,給我記住!
  “是我的腿太粗了,不是你的臀部太大,你不必減肥。”他笑得越來越可惡。
  若在往昔,我一定威脅要告他言語性騷亂!不過,這人看起來不太好惹。我想起了衍靈的《黑色豪門大哥》……
  “不管不沒有肥肉,我要回家了,拜拜!”我隨口打個招呼便要開溜,卻被他手擋住。
  “我送你。”
  坐他那輛被“毀容的凱迪拉克”?那他的女伴呢?
  “不用了,多謝,我習慣走路。”我很干脆地拒絕他的好意。雖然很想拿他來當我小說的男配角,但我只要他的外型特色就好,就足以讓我扮出一個角色來,至于他這個人的一切我可不想了解。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他忙又問。
  又來了!最近我的名字真是行情強強滾。瞬間,我把兩個最近問過我名字的男人影子給疊在一起。不好玩!如果能影響我情緒的男人由一變成二,可真的一點也不好玩。
  “秦愛妮。”掉頭就走。
  懶得應付他,干脆丟下個名字給他。作家什么都沒有,就是故事多,名字更多!劉小莫、劉蔚云、袁環秋……等我書中的人物,要多少名字都可能掰給他。
  他雖然講話不太像大哥,字正腔圓的,不嚼檳榔也沒台灣國語,但看他一臉黑道樣,接近他可危險了!万一哪天他獸性大發,不挑嘴的后果,就連我這塊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也給撕吃入腹,不就慘了?我可不想當小紅帽。
  他沒跟上來。
  我也不敢回頭。但輾轉繞了几條路后,才敢回家。
  這么多年的獨居生活,練就我從一個超會惹麻煩的禍害,變成一個很識時務的俊杰。還是少惹事吧!
  黑道大哥的故事我寫不出來。
  一想起黑道,我滿腦子是負面印象:嚼檳榔、鑲金牙、戴勞力士表、啤酒肚、地中海禿頭的那种滿臉肥腸肉的人口販子。
  這种黑道,在我的筆下恐怕浪漫不起來,不寫算了。我愛看武俠小說,還是寫古代的黑道比較好,殺手頂多穿黑色的衣服,不吃檳榔也不戴勞力士表,還有那粗的跟狗鏈沒兩樣的多金項鏈;殺手的長頭發大概也不太容易禿頭,不會那么“悚”。
  好吧!把上回續集里的一個角色結束掉好了。我又開了個新的檔案,把黑道的問題暫時擱下。
  鈴——
  電話是很夭壽的東西,不管在洗澡、睡覺或是在思考,這玩意一響,你就非得中斷一切來接它不可,跟個土匪一樣,又不能不理它。
  “誰?”我沒好气地吼著。
  “塵——”這聲音惹得我全身的雞皮疙瘩肅靜威武。
  “有什么事?”我很虛弱地問。這种沾膩聲音,除了另個同行——羅羽倩那個女人之外,還會有誰?完了,我一個清靜的下午。
  “唉呀!塵,怎么辦?人家交稿日快到了,重點寫不出來啦!”她的嗲勁,讓我渾身發抖。
  “你這次的重點戲共几場?”我抓抓頭皮。所謂的重點,就是床戲,這是言情小說少不了的場面,也是賣點之一,攸關票房。
  “嗯……我算一下……”羽倩逕自數了起來,我閉上眼,耐性地等。
  “呃……沒成功的算不算?”她突然很疑惑地問。
  沒成功的?還有中途停止的?“你還真虐待男主角啊!這回還分全套跟半套?”我滿口諷刺。這個女人立志要干掉黃后△△△,所以她筆下的床戲,最近越來越多了。管她,人各有志,不關我事。
  “是啊!全套的大約有六場,其他中途被打扰的、女主角喊停的大概三場,另外只有接吻啦、摸摸抱抱的大概也有七八場吧!保證讓你流鼻血!”她嬌嬌柔柔的聲音听起來亂清純的,如果不仔細去听內容的話。
  “哇!那不就整本書……從頭X到尾?”我大叫出聲。
  “喂!你怎么這么低級啦!這樣子講話,好粗魯喔!”她嗔道。
  “我只講給你一個人听,總比你用寫的,寫給几千几万個讀者看來得好吧?我們出版社的書還銷往海外哩!拜托你不要丟臉到外國去,丟到全球華人都曉得!整本都是這种重點,你不怕這种戀愛故事太沒營養?編輯那里會過關嗎?”
  “不管!我會說服他們,你也幫幫我的忙,我這本一定要紅!”
  “……”我說不出話來了。
  “你上回答應要幫我寫序對不對?”羽倩的聲音突然變的很諂媚。
  “別想!”我毫不考慮地大叫:“幫你這本SexStory寫序,我一世英名毀于一旦!”當初為什么要拉她一起寫言情小說,為自己找這個大麻煩?
  “你……不然,你給人家一點意見好了。”她的哀兵姿態擺得很徹底。
  “你想要什么意見?”跟她講話,我得小心腦充血。
  “我想不出新花樣子。”
  “小姐,創意要靠自己,恕不外借。”我冷哼。這是個現實世界,她若想靠別人,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書,會是個惡性循環,這個忙我絕不幫。
  “我知道啦!我只是……你家電視有沒有裝第四台?”羽倩的聲音突然小了起來。
  “你想干什么?”我起了警戒心,突然覺得有點不妙。
  “我可不可以到你那里去……去看鎖碼台?”她的聲音更小了,不過威力比炸彈還可怕。
  “靠!”我再也顧不了什么狗屁淑女形象,罵起髒話來:“你說的花樣是這個?”
  “對啊!”羽倩的聲音很委屈:“這么多場,總不能千篇一律吧?再加寫游泳池,這本寫上床上、地上、樓梯、浴缸、餐廳……”
  連餐廳也能玩?這是什么餐廳?是空餐廳?還是摸摸茶?我差點嗚咽出聲,赶緊拿起手邊的茶灌個几口,才有勇气繼續听她說下去——
  “包括躺著、趴著、站著、坐著、靠著牆的……我想不出來了。”
  我強迫自己鎮定,不要起癲癇,暗暗把快吐出口的白沫給吞回去。
  “我解碼器被我老弟給帶走了。”嘿嘿!這下沒轍了吧?
  “沒關系!我去幫你買一個。”羽倩歡呼著。
  我卻沒力气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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