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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年后。
  “Miss池,后天要送厂的清樣已經拿回來了,你要不要看一看?”美編部門的小沈拎著一紙牛皮紙袋,敲了敲她辦公室的門。
  池淨頓時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她連忙攏了攏一絲不苟的髻,藉由這個簡單的動作掩飾方才的失神。
  接過廣告清樣,她仔細檢視了一遍,輕點螓首。“應該沒其它問題,上次的几個錯字也都校正了。你們能夠盡早送厂印刷,就盡量提早,下周就得先把第一批海報送到各大連鎖書局。”
  “OK。”小沈的姆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大大的圓。“Miss池,你很适合穿米白色,今天看起來好漂亮。”
  “謝謝。”池淨溫柔的笑了笑。
  她今天穿著米白色的軟絲長褲,搭配同色系絲質上衣,整個人看起來飄逸而靈气。腦后青絲雖然扎成一絲不苟的髻,薄薄的劉海卻讓老气發型平添了几許年輕的感覺。她白皙的嬌容上除了口紅,不施其它妝彩,看上去一如往常的清麗淡雅。
  “經典藝術經紀公司”里,有大半的員工習慣稱呼她“Miss池”,因為譯音听起來肖似“秘書處”。她身為老板的執行秘書,“秘書處”的稱呼倒也名實相符。
  “池姊,晚上我們要替美芳慶生,你要不要一起來?”坐在她門外的工讀生小妹跟著探進頭來。
  “對啊!一起來嘛!”小沈也熱心的邀約。
  “謝謝,可是我今晚還有事,不去了。”她很委婉的回絕掉。
  “池姊,我們每次找你去吃飯,你都推說有事。”彩雯不依的撒起賴來。
  “對不起,我家里真的有事。”她無奈的攤了攤手。可想而知,晚上赴會的一定都是那票年輕愛玩的同事,她鐵定是話不投机的。
  彩雯還想再接再厲說服她,她生怕招架不住,連忙指了指桌上的几份文件。
  “我手邊還有一堆文書工作要處理,不能陪你們聊了。”
  “好──吧──”彩雯的聲音拉得長長的。晚上又少了一個可以拗請客的人了,真悶!
  好不容易送走了兩位小朋友,池淨吁了口气,靠回椅背里。
  其實稱他們小朋友有些不太公平,小沈今年也有二十八了,小她兩歲而已。然而,她就是感覺自己比他們滄桑很多,彷佛是上一輩的人。
  很難相信,歸返台灣已經三年了。猶記得當時一身病苦的她站在家門前,著實嚇駭了親朋好友們。大家只知道她和裴海离婚了,細節她不愿談,別人也不好問,懸案就此擱了下來。
  彷佛那一年半的婚姻從未存在過。
  經過四個多月的心靈療養期,她強迫自己必須振作起來。簡明麗一直鼓勵她回到天池藝廊,然而,舊有的工作崗位上余存了太多的回憶,她暫時承擔不起。于是,在得到學姊的諒解、并婉拒了她的邀約后,池淨選擇一間新成立的藝術經紀公司落腳,擔任起老板的執行秘書一職。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三年的光陰,她不輕談感情,不接受追求,只專心投注于工作上,下了班准時回家,過著猶如工務員的規律生活。
  這段期間,裴勁風曾試著聯系她,卻被她一一回絕。當年為了顧全他們的父子情,她生受了多少委屈。如今她已不再是裴家的媳婦,對他也算仁至義盡。
  試了几次不得要領之后,裴勁風終于放棄了,此后再也不曾打扰過她的生活。
  和裴海在英國一別,倏忽已三載了。
  兩人雖然再不相逢,她仍听得到他的相關動向,有時從報紙,有時從雜志,有時從同行之間的口耳相傳。后來彩雯進入經典工讀,首席偶像就是──“那個在全界都好有名、又帥又有才華、又賺好多錢、東方人之光的超級大帥哥”裴海。于是,她就更能听到關于裴海的點點滴滴。
  正經的消息有他在何年何月,于某處某地舉辦了某某主題的個展;或某某國的某某大學頒給他某某成就獎。
  倘若三年前裴海的聲望稱之為“如日中天”,那么三年后的他已成為一則傳奇。他強烈的個人魅力,以及作品顯透的光華,在在奠定了他的大師級地位。
  八卦消息自然也是免不了的。偶爾他會被記者拍到偕同長笛美女在高級餐廳共膳;抑或和某位艷美的超級名模同游意大利;再不然便是珠寶贈紅粉知己,再添一椿香艷美談。
  裴海的鑒實力自然是無懈可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選購手表一定找泰格休爾,暴發戶才買勞力士,而布瑞特林又太小家子气。物色珠寶先考慮古青斯基,鑲工、切工就看第凡內,除非迫不得已才上卡地亞──這些都是他的品味和習慣,她仍然深深記憶著。可以想見,那位收受他饋贈的紅粉知己,當天一定笑展了整夜的歡顏。
  罷了。罷了。這男人再与她無瓜無葛了。池淨硬生生斬掉心頭的歎息,潛心沉回工作里。
  下午五點半,池淨收拾好皮包,熄掉辦公室的燈。一走入電梯間,彩雯正靠在大理石牆上等候其它同事,最新一期的國際藝術月刊被她有一搭沒一搭的翻閱著。
  “嗨,你們好好玩,我先走了。替我向美芳說一聲生日快樂。”她輕扯一下大女孩的辮子。
  “OK,ByeBye!”彩雯咧開輕稚爽朗的笑紋。
  下班尖鋒期,電梯以龜速移動于各個樓層之間。她耐著性子等待。四樓、五樓……還有八層樓。
  “啊!”冷不防,彩雯爆出一聲大叫。
  “怎么了你?”池淨惊魂甫定的輕撫胸口。
  “哇!怎么會這樣?偶像破滅了,嗚……”彩雯滿臉沉痛,指著雜志上的“藝界人事動向”。
  “我看看。”她好奇的接過來。
  “嗚,我的偶像居然訂婚了……虧我還一天到晚夢想他會來台灣,到時候我要穿超級緊身勁爆火辣的短裙去勾引他。結果裴大帥哥居然敢不等我,自己跑去另結新歡,還快結婚了,嗚……太傷我的心了。”彩雯夸張的捧住胸口,簡直是痛心疾首。
  她怔怔捧著雜志,以近乎呆滯的心情,仔細咀嚼報導中的每一串字与句。
  (藝文花訊)古刀劍藝術的發揚者裴海,近來傳出喜訊,已与所屬經紀公
  司的董事長千金訂婚。
  据悉,媞娜.艾地格出身于名門世家,芳齡二十五,教養良好,目前服務
  于家族經營的藝術經紀公司。三年前裴海与該公司簽約時,媞娜即被指定為他
  的貼身經紀人。由于裴海的舊約即將到期,如今傳出此一喜訊,家族長輩有意
  籠絡的心意不言而喻。對于外傳的政治婚姻一說,媞娜主動表示,她和裴海已
  經相戀多年,兩人純粹是兩情相悅。
  經紀公司發言人也私下透露,由于裴海目前正忙于五年一輪的世界巡回
  展。待展示會結束后,兩人將擇吉時舉行婚禮。
  他要結婚了。他又要結婚了。
  她茫然的讀完報導,茫然的合上書頁,茫然的踏進電梯,茫然的投入下班人潮里。
  她不曉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里,只曉得胸膛里空空蕩蕩的,一縷丹心彷佛失了著落。
  他愛上別人了。他要結婚了。
  她茫然的進入臥室里,在有限的空間內走來走去。原來以前的自以為洒脫全是假的,現在真真切切的听聞他即將結婚,舊有的傷口又被掀拔開來,血淋淋的,狼籍不堪。
  以后,便是想自以為洒脫,也沒有必要了。他要結婚了。他即將成為別人的。
  四周怎么一點聲音也沒有?好凄冷,好孤涼……
  她捧著一顆空洞的心,旋開收音机,讓喃喃低訴的細語充斥于四面牆之間。如果不放一點聲音出來,她怕會听見自己心碎的聲音。
  他終究還是愛上別人了……
  收音机里幽幽涼涼,傳來女歌手的吟唱。
  陰天,在不開燈的房間,當所有思緒都一點一點沉淀。愛情究竟是精神鴉片,還是世紀末的無聊消遣?
  香煙氳成一灘光圈,和他的照片就擺在手邊。傻傻兩個人,笑得多甜。
  開始總是每分鐘都妙不可言,誰都以為熱情它永不會減,除了激情褪去后的那一點點倦,也許像誰說過的貪得無饜。總之那几年,感性贏了理性那一面……
  回想那一天,喧鬧的喜宴。耳邊響起的究竟是序曲,或完結篇?感情說穿了,一人掙脫的,一人去撿。
  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辯,女人實在無需楚楚可怜。總之,那几年,你們兩個沒有緣。
  薄暮漸漸蓋過天白,孤燈不明,情思欲絕。她卷起帘帷,獨望著天上的一輪皎月。
  母親曾在房外喚她出去吃飯,她不應也不理。
  不是已經想開了,不再為他傷怀了嗎?
  這天夜里,台北沒有下雨。
  而,她哭了。
  切切的傷鳴應和著回蕩的歌聲:總之那几年,你們兩個,沒有緣……
         ※        ※         ※
  高八度的興奮叫聲一路從電梯間燒過來。彩雯重重擂了辦公室門兩下,不等她應聲便主動推開來,紅扑扑的小臉盈滿了歡欣的光彩。
  “池姊,你听說了嗎?裴海的台灣巡展要和我們經紀公司合作耶!今天下午老板和几位重要主管要到那個媞娜小姐下榻的飯店,与他們談合的耶!你也會去嗎?”
  “不會。”她放下剛結束交談的話筒。“談合約又不在我的職務范圍內,我只負責公司內部的事務。”
  “真的啊?”彩雯好生失望。“我本來還想,如果池姊也會去,就可以順便幫我跟裴海索取簽名照。不過他會不會露面還很難說啦!說不定就只有那個媞娜小姐出面當代表。”
  池淨歎了口气,實在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上回哭完了那個夜之后,她已下定決心,從此不再讓裴海影響自己。所以,她一點也不想談裴海。
  “‘那個媞娜小姐’是他的隨行經紀人,他當然不必事必躬親。依裴海的個性,要是有人敢拿這些閒瑣的事煩他,早被他轟出大門了。”她耐心的解釋完,又俯首埋進文書工作里。
  “池姊,你講得彷佛和他很熟似的。”彩雯奇怪的盯著她。
  她心頭一窒。“裴海脾气欠佳又不是新聞,行內人人都曉得。好了,我今天忙得很,你別來纏著我聊八卦。”
  “好吧!我去拜托張姊好了,听說她今天要去當會議記錄。”小火車頭又興匆匆的刮向另一個戰役區。
  池淨靜坐了半晌。媞娜下榻的飯店,那表示裴海并不住在同一個飯店里囉?
  他們离婚時,裴海把台灣的產業全過給了她。當時她不肯要,他也不收回,那些房產就這么擱著了。以裴海的性情,他不會在未征詢她之前繼續使用那些產業,所以她不免有些好奇他來台期間究竟落腳于何處。
  停!裴海已經不是你的問題,別再想他。大腦專斷的下發一項指令,她歎了口气,重新鑽回工作堆里。
  合約協商的過程并不順利。隔天老板進入公司,立刻把她叫進去,淅瀝嘩啦吐了兩缸苦水。
  “你都不曉得那家伙脾气多坏,昨天我們才剛進門坐定,媞娜也才剛開始閱讀兩方的文件而已,那個裴海莫名其妙晃過來,嘰哩咕嚕就講了一堆什么‘膿包’、‘扰人安宁’、‘要談也不看看人事時地物數’,真是气死我了。”老板大人長到如此年紀,還不曾生受過此等待遇。
  “他罵人?”她倒是不太意外。
  “罵?他肯罵就好了!”老板气得臉紅脖子粗。“他根本是凍死人,几句冰冰冷冷的嘲諷把我們凍得直打哆嗦。再不抱頭鼠竄,連這張老臉都給他刮了干淨。”
  不用吼罵的?池淨大為惊异,這可不像以前火性子的他。
  “不是媞娜負責和我們交涉嗎?裴海怎會在場?”楞了半晌,她終于問。
  “誰曉得他們在搞什么鬼?”老板沒好气的說。“而且裴海態度差也就算了,好歹撂完几句話,他人就走了。倒是那個媞娜,真真太可惡!姿態擺得超高不說,我們提出來的宣傳活動,她沒一項肯配合。再這樣下去,根本不用談了嘛!”
  不談最好,正合我意。池淨心里暗暗祈禱。
  “池淨,今天你替我跑一趟,帶著業務主管們一塊儿去。你的耐性好,個性又溫和,或許受得了裴大師里腳布似的臭脾气。”老板終究還是不愿放過這條名揚國際的大肥魚。
  “我?!可是……”一陣心慌意亂的情感驀地橫掃過她心田。
  老板大人揮了揮手。“就這樣決定了。你先出去准備吧!業務部已經約好今天下午三時,地點仍然在凱悅的商務會議室。”
  “……是。”她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情況猶如五年前的重演,當年是簡明麗分派她去找裴海簽合約,而今卻換成新任老板了。
  為何每個人對裴海有意見時,總不約而同的推給她呢?她徹頭徹尾的覺得郁悶。
         ※        ※         ※
  大敵當前。
  雖然怀著如此戒慎恐懼的心情來赴會是很可笑的,但池淨就是控制不了揪在胸口的重擔。
  她既想見他,又想避得遠遠的。見他,是為了瞧瞧這三年的遞嬗在他身上寫下何种改變,不見他,是怕愈合中的心又再一次裂開來。
  商務會議廳內,神情緊繃的不只她一個人,隨行的企畫經理和行銷公關經理眉囚鎖,還對昨天的不歡而散印象深刻。
  “池小姐,老板交待這合約一定要談成。佣金方面,彼我兩方在昨天已經達到共識,比較困難的是后續的宣傳活動。待會儿對方的姿態若仍是擺得比天還高,你也別放在心上,就當是被啄木鳥啄了一口,能把合約談下來最重要。”公關經理怕她稍后受了气,先湊近耳旁來面授机宜一番。
  “我知道。”她以安撫的語調回复他。
  “今天裴海應該不會來。倘若真的來了,你別理他就好,會叫的狗不咬人。”企畫經理也加進來咬耳朵。
  那你就錯了。裴海偏偏會叫也會咬人,咬起來還痛徹心肺。
  “放心,他不敢罵我。”她淡淡的說。哪來這么大狗膽!
  門被輕扣了几下,對方的經紀代表姍姍踏進來。一女一男,女的是媞娜,男的是他們公司的助理,沒有裴海。池淨的心稍微平穩了一點。
  檜木會議桌旁,兩方人馬各自盤据了長桌的兩側。她坐在面對門口那側的最右首,兩位經理坐在她旁邊,媞娜則坐在對面中間,位于她的斜對方。兩派人馬很有几分隔岸對壘的味道。明明是合作,怎么會弄得如此草木皆兵?她心里忍不住好笑。
  等所有人坐定后,企畫部經理主動替兩方介紹。“池小姐,這位是裴先生的經紀人,媞娜.文地格小姐;艾地格小姐,這位是池淨小姐,今天我們老板不克出席,由她全權代表。”
  “請叫我媞娜。”媞娜主動向她伸出手。
  池淨和她對上了視線,娥眉几不可見的蹙了起來。她們兩個長得好象!
  她們的酷似,在于气質和外形打扮上,并非五官相像。東方人和西方人的輪廓极難碰上相肖的。
  池淨記得雜志上照片的媞娜是一位金發美女,坐在眼前的年輕女人卻將金絲渲染成深褐,已近乎黑色。她的秀發以平板燙拉直,披散在肩后,年輕嬌艷的面容只薄上了一點粉底和口紅。
  這种清爽素雅感覺……她恍如看著一個年輕五歲的池淨。
  反倒是她自己,今天特地把秀發綰成了髻,再戴上一副平光眼鏡以增加權威感,整個人看起來冷淡而嚴肅,不若平時的柔善可親。
  “首先,我想為昨天的事向三位致歉。”媞娜的態度比昨天友善很多。“裴先生臨時有事來飯店找我,卻不知道我們正在開會。各位也明白藝術家很少有耐性好的,所以才會弄得大家如此尷尬。”
  接收到媞娜的開場白后,她連忙攏起散亂的思緒,專心于公事上。
  “別客气,兩方能達到最后的共識比較重要,讓我們進入正題吧!”她率先翻開合約的第一頁。“在佣金抽成方面,昨天已經談出一個令彼此都很滿意的結果,我想今天就直接商討下一個項目。”
  叩叩。輕而徐緩的敲叩聲中斷了兩方人馬的對談。
  所有人直覺抬起頭,望向敞開的門口。裴海懶洋洋的倚著門框,白色長襯衫從兩邊袖口卷起至手肘,緊身藍色牛仔褲襯出一雙碩長的腿,閒适中散出尊貴和优雅。
  他仍是一個這樣好看的男人!池淨怔忡想著。
  他把頭發剪短了。原本及肩的長發,現下變成近乎平頭式的短發,更加重了雄性的剛猛有力。
  三年的鴻溝彷佛消逝,生命軌這一下子又拉回原點。她怔忡和他對視,那副深不可見底的眸光也牢牢攫住她,在她臉上、身上搜尋時光的痕跡。
  “海,你怎么又來了?”媞娜連忙放下手邊的所有資料,花蝶蝴似的翩迎上去。兩分鐘前的專業冷靜,在見到他之后,全轉為熱戀中女子的嬌美。
  海?當年連她都沒有稱呼他“海”呢!池淨從魔咒中掙脫出來,立刻強迫自己回開目光。
  “我昨天不慎中斷了你們的會議,心里好生愧疚,今天特地過來看看。”裴海拉開長腿,嗓音帶著几乎難以辨別的笑意。
  池淨忍不住又瞄他一眼,赫然發現他就坐在自己正對面。她連忙又低下頭。
  台面下,企畫部經理偷偷踢她的足踝,示意她從現在開始加強警戒,進入備戰狀態。
  “呵,難得你肯出席這种會議,平時是求你都求不來的呢!”媞娜也坐回他的身邊,俏臉正笑得嬌甜燦爛。“各位,我為剛剛的中斷致歉,讓我們回到正題吧!”
  “談完了金額,我們希望能進一步确定行銷公關的事宜。”池淨以著极度公事化的語气開口,視線完全不瞟向正對面。“展示會就在兩個月后了。下星期開始,我們打算全面在媒体上發送廣告,屆時希望裴先生能配合參加一些廣播節目的訪談,以及電視節目的通告。”
  “很抱歉。關于宣傳事宜,我們昨天已經解說得很清楚了。”媞娜搖了搖頭,露出一個公事化的微笑。“裴先生素來不喜歡公開露面,連敝公司的經紀合約上都言明不能強制他亮相。況且裴海是國際知名的藝術大師,名號已經夠響亮,我們相信以他的身分和地位,也不适合再出面做宣傳了。”
  “話雖如此,台灣的藝術生態与國外不同,民眾普遍對藝文性的活動較為冷感。多數人是抱持著看明星的心態來看裴海,‘裴海的作品’反而擺在其次。這個無奈的現象讓身為台灣人的我很難以啟齒,但它終究是事實。所以我們需要裴先生的大力配合,才能順利把這次巡展辦得有聲有色。”池淨很有耐心的解釋。
  “好。”低沉的聲音發自于她的正前方。
  正欲開口回辯的媞娜怔了一怔。“什么?”
  “好,我配合,還有呢?”裴海定定望住身前的人儿。
  池淨被他盯睨的部分彷佛有兩道隱形的火在焚燒。
  “另外,開幕首日一定會舉行開幕酒會,我們希望裴先生當天能出席,并發表一篇簡短的演講。”她頭也不抬,繼續往下念。
  媞娜面露難色。“池小姐,真的不是我有意刁難,但裴先生……”
  “好,我去。還有呢?”裴海又忽然插口。
  媞娜的秀眉擰了一下。許是因為有些下不了台,當然,更或許是因為裴海的眼光從頭到尾盯在池凈身上,移也不移分毫。
  池淨仍然固執的把注意力定在媞娜身上。“另外就是海報的問題。我們希望能安排裴先生進攝影棚,拍攝海報專用的宣傳照。”
  “我們總公司備有完整的檔案照片,如果您有需要的話,我會請他們把印相簿寄過來,讓您們挑選。”比起方才努力幫心上人爭取的態度,這回,媞娜的口气比較淡了。
  “媞娜,我希望您能了解,敝公司希望拍攝的是具有台灣本土風味的宣傳照。”她柔和但堅定的強調。注重個人權益以及合約精神固然是好事,但這些美國人也未免官僚得离了譜。
  媞娜精致的細眉皺了起。“很抱歉,我們……”
  “好,我拍。”裴海兩手盤在胸口閒閒坐著,身形顯得魁偉而巨大。“還有呢?”
  “海!”媞娜終于瞪住他。
  連企畫和公關兩位經理都下巴垂下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就是昨天還暴躁得像只熊的裴大師嗎?他們的視線來來回回的,不斷游移在气氛詭异的兩人之間。
  池淨,仍然看也不看他一眼。
  因為她窘斃了!
  他一定要做得這么明顯嗎?她只要想到事后得應付兩位主管的垂詢,以及可能傳回公司的流言,她就一個頭兩個大。
  “大致就是這樣。我們今天回去把合約打好,明后天就可以安排簽約。”企畫部經理主動替她回了話。
  結果贏得裴海一個老大不高興的斜睨。
  此處非久留之地!池淨當机立斷,即刻拿起鉛筆把條文的增刪部分修改好。然后,她頓了一頓,不大情愿的把草約推往裴海的方向。
  “裴先生,這是今天的討論結果,請您過目,有任何問題可以隨時提出來。”她的視線最高只触及他的頸部下方,接著便游移開來。
  裴海聳了聳肩,探手將文件挪到桌面前。修長有力的手指不期然間触上了她的指尖。池淨彷佛被火燒灼一般,火速縮彈回來。
  其它人都被她劇烈的動作嚇一跳。她尷尬的握緊雙手,醉人的粉暈色染紅了雙耳。
  裴海似笑非笑的睨她一眼,低頭開始翻閱起來。
  “筆。”他忽然頭也不抬的向她伸出手。
  她楞了一下,直覺把手上的鉛筆替過去。
  裴海接過來,咻咻刷刷的畫掉几行宇,又添上几個字。再翻頁,足足看了十分鐘,終于點點頭,把草約推回她桌前。
  “沒什么問題了。”他靠回椅背上,一副肩膀寬得不可思議。“筆還你,謝謝。”
  鉛筆遞在半空中,池淨瞪著筆杆半晌。那只筆是她握熱了的,現在上頭卻有他的体溫……
  “您留著吧!”她低頭收拾好合約,率先站起來。“既然雙方都達成共識,我們先告退了。”
  “很高興和貴公司合作。”媞娜的態度明顯冷了許多,已失卻初開始的友善明朗,尤其對她。
  所有人隨之站起來,握手的握手,客套的客套,只有裴海仍然大剌刺的坐在原位不動。
  她一一握手,握到最末免不了輪到他。由于她的站姿比他的坐姿更高,而人視線互相交纏了几秒鐘。
  “謝謝您的配合,裴先生。”她几乎創下金氏世界紀錄中最短的握手時間。
  然后,落荒而逃。
         ※        ※         ※
  离開飯店后,她并沒有隨著兩位經理回公司,只請他們幫忙告事假,謊稱有事要回家。
  她沒有回家,只是漫無目的地晃著。
  第一次覺得台北是個空洞的城市。那首歌是怎么唱的?這城市如此空虛,天地彷佛也失去主題……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等她回過神來,天色已經全黑。華燈閃爍,將她包里在絢爛里,顏色卻染不勻紛亂的心。
  她隨便買了個熱狗面包里腹,來到馬路旁,揮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等她再度回過神來,她已經佇立在暗夜的北投山區。
  星月燦放,四下無光。裴氏舊宅彷佛一只沉睡的巨獸,靜靜伏臥在山中。
  新婚的記憶回到腦海。
  婚后不久,他們沒有立刻出發去度蜜月,反而在這深山里過了一個月只羡鴦鴛不羡仙的生活。他不工作,她沒上班,兩人廝守在宅子里。笑鬧,談天,吃販,听音樂,耳鬢廝磨……
  曾經那樣充滿甜蜜愛意的大宅,如今卻寂寥得彷佛從沒有人住過。
  她輕輕歎息──
  伸手從老地方取出藏放的備用鑰匙,她開門進去。屋內和屋外,一樣靜謐冷清。
  她慢慢走進門,經過客廳,上了樓梯,來到昔日的臥房前。空气中漾著久無人居的塵埃味,隱隱約約,男人与女人的笑語猶在耳邊回蕩。
  “該起床了,你別再鬧我,給鄧伯發現了好丟臉。”
  “你以為他不曉得我們關在房里做什么嗎?”
  那些舊日的甜蜜回憶……
  她推開門進去,對面落地窗的帘布半掩著,皓月迤邐了一地鉛華,替房內的濃黑淺亮了銀白。
  直直走到窗前,憑著窗儿遠眺,夜幕繁星點點。
  啪嚓一響,角落亮起一點火紅色的星芒。她回過身。
  夜,仍保護著兩個人。他隱在墨色中,她背在月光里,兩人瞧不清彼此,也瞧不清自己。
  他也來了,和她一樣重游舊址。這算是默契嗎?淡淡的煙味飄向她鼻端。
  “別抽那么多煙。”她輕聲道。
  煙頭火光只讓她看見他的下半張臉,淡淡紅影中,他薄而性感的嘴唇往上勾起來。
  “我的小淨,還是如此溫柔美麗,卻又如此冰冷疏遠。”他的聲音縹緲而悠遠,低低震蕩著空气因子。
  她回下水眸,幽幽望向窗外的庭景。夜色里,什么都看不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三年未見,他們都變了。他變得更內斂,昔年的鋒芒外露和銳利,如今只剩下淡淡的影子;而她,她變得更沉靜,溫柔輕綬如舊,卻褪去那股小鳥依人的嬌澀。
  景物俱在,人事已非。
  “我已經不是你的小淨了。”她輕聲道。
  他再度開口時,沉啞的嗓音彷佛來自遙遠的地方。“謝謝你提醒我。”
  沉默又成為夜的唯一語言。
  她靜靜等著。不久,香煙的味道消失,門屝響起輕微的吱嘎聲,然后,他的味道也消失了。
  她仰起螓首,禁忍的淚珠終于滑落玉頰。明明已在心頭允下諾,卻又因何為他落了淚?
  夜露深重,月影移向天際,只有她獨自留在深山里──一個距离海好遙遠的地方。
  注:本章節中所提及之“陰天”一曲,由李宗盛作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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