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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黃少貞開始產生危机意識。
  白雪連天了數日,今年的第一場大風雪終于席卷東京,降臨時間就選在元旦的前三日。
  狂霜暴雪的威力足足持續了一個星期,造成二十万戶電力中斷,十四万戶的電信失效,主要干道完全封閉三天,捷運和電車也停止營運。
  于是,她度過畢生第一個無人陪伴的新年。
  好不容易風雪止息了,情況只是更險惡而已。冰封的路面猶如閻王陷阱,已經造成無數車輛打滑,并發生十數起嚴重的連環追撞,還不包括其他搶購即將告罄的生活用品。
  終于到風雪過后的第十天,路面清洁得差不多,几家大型商場也開門營業,蟄伏了十几天的人們終于紛紛走出門,呼吸一下難得的自由空气,順便搶購即將告罄的生活用品。
  “天哪!空空如也……”她拉開冰箱門,愁眉苦臉的對著整排空架子。
  “耶!耶!耶!電話線終于通了!”歐亞一號突然爆出興高采烈的大叫。“我試了兩、三天都听不听不見訊號音,五分鐘前終于接通了。”
  黃少貞奇怪的望它一眼。“電話通不通你好像比我還關心,你們電腦也可以透過電話線找朋友聊天嗎?”
  “呃……不是啦!”歐亞一號訥訥的。“我只是擔心你沒電話可用,要找資料不方便。”
  它永遠只有那一百零一個理由。真詭异!難道替她上网找資料有這么大的樂趣?
  “我現在沒時間關心電話。”她的憂色重新對准冰箱內。“今天早上已經吃完最后一點食物,再不出門添購不行了。”
  “你要出門?”歐亞一號爆出惊駭無比的大叫。“那怎么可以!不行、不行,沒有人陪著你,你絕對不能一個人出門!”
  “為什么?”她不解的瞄回它熒幕上。
  “外面又是冰又是雪的,你如果滑倒了怎么辦?”歐亞一號气急敗坏。“你現在挺著一個大肚子,時而藏著八個月大的寶寶耶!小寶寶如果也跌出來怎么辦?”
  黃少貞差點笑出來。這是什么說法?
  “我也不想出去吹冷風,活受罪啊!可是悶在家里十來天,所有食物消耗得一干二淨了。”她挺起圓滾滾的腰肚。八個月的孕腹著實大得惊人,醫生已經警告她,寶寶比正常体型稍大,預產期可能會提早。
  “拜托啦!你千万不要出門,他若知道我讓你單獨出門,一定會殺了我。”歐亞一號哭喪著臉。
  “‘他’是誰?”她頓時浮起一個問號。
  歐亞一號陡然安靜無聲,熒幕猛晃過一群雜亂的線條。
  “當然是雅子。”它終于找回人工嗓門。“雅子平時常常叮囑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出門。不然這樣吧!你打電話給雅子,請她幫你運輸補給品過來。”
  “別開玩笑了。電車還沒開放營運,雅子怎么過得來?”她扶著后腰走到門旁,拿起挂在牆上的大衣穿上,再用圍巾把自己包裹得密密實實的。“超級市場离這里不遠,我最晚半小時就回來,你自己乖乖待在家里玩電腦游戲吧!”
  “喂!等一下啦……”歐亞一號的惊亂呼喊被隔絕在房子里。
  黃少貞下了樓,走出室外時,立刻發現自己太天真了。
  鏟雪車雖然來來回回地清除路面積雪,但是人行道仍畔片狼籍,而且潺潺的雪水化開來,在低溫中很快又凍成滑溜溜的薄冰,形成大大小小的陷阱。
  她踩著謹慎的步伐,努力讓自己龐大的身体取得平衡。原本十分鐘的路程,等她真正踏進便利超市的入口處時,已經耗去了一個多鐘頭。
  而這還只過完第一關而已!由于气象報告預測,未來五天內將有第二波暴風雪侵襲,于是鄰近的家庭几乎全員出動!搬泡面的搬泡面,搶白米的搶白米,連平時最不受青睞的脫水蔬菜也搶購一空。
  她愣愣地佇立在門口,望著災民入侵般的情景,竟然不曉得應該先從哪里搬起。
  面條干貨區的購物人潮好像消褪了一些,黃少貞相准目標,緩緩從最外轉繞路,打算接近目的地后再殺進去。
  血拼還真是一項辛苦的重責大任。購物車全部被占用,她得挪出一只手捧住肚子,再騰出第二只手擋開擠擁上來的人潮,自己都搞不懂到哪里生出第三只手去搬東西。
  “你該死的發了什么瘋!”一聲暴吼從莫名其妙的地方冒出來。
  “啊!”下一秒鐘,她突然被人打橫抱起來。
  這一惊非同小可!她花容失色,無助的捧著肚子被強盜挾持出超級市場。
  賓士車泊在停車場向他們招手,綁架犯抱著她往車子里一鑽,暖气頓時包裹住兩個人。
  她錯愕的抬頭,迎上石藤靖和气黑了一半的俊顏。
  “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她惊魂未定的拍拍胸口,俏臉仍然嚇得慘白。
  一絲歉意和懊惱閃過他的眼中,隨即又被狂怒取代。
  “大風雪天,你天殺的出來亂晃些什么?擔心地不夠滑、摔不倒你嗎?還是擔心救難隊沒事做,打算躺在路邊等他們開救護車過來找你聊天?”陰眉陰眼的石藤靖和劈頭吼出一陣臭罵。
  黃少貞坐在他的大腿上,腦筋終于從慌亂中掙脫而出,漸漸恢复清醒。
  “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她的眉頭起皺折,輕吐出可疑的質問。
  石藤靖和頓了一頓。
  “你又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他轉守為攻。
  黃少貞才不上當。
  有問題!問題太大了!如果他找上她住處大門,她還能明白一定是雅子走漏了風聲,但是他居然找上超級市場來!天下哪有這么巧的事?即使石藤靖和的佣人缺手斷腳,得由大少爺出來添購日用品,也輪不到這几十公里之外的小小超商。
  全世界只有一個“人”知道她的行蹤。
  “歐亞一號!”熾烈燒狂的怒焰飄上心頭。“那台該死的破電腦!不中用的鬼机器!沒有用的電線和電路板!一定是它泄漏我的行蹤對不對?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全身解体,重組成一台收音机,讓它這個報馬仔報個夠本!”
  “不要轉移話題……”他試圖轉回主控模式。
  “你才不要轉移話題!”怒火滔天的玉指點住他鼻子。“告訴我,你和你的走狗暗通款曲多久了?這几天電話線路不通,你們兩個一定寂寞得很吧!”
  “事情不是……”他清了清喉嚨。
  另一個可能性飛進她的腦海,黃少貞倏然瞪大明眸。
  “我的天——”她不可思議的輕嚷。“我明白了!它一開始就把我的情況匯報給你們對不對?原來如此!難怪雅子找得到我!難怪她動不動把小哲帶出來,卻沒有受到任何質詢!你們這些人從頭到尾就把我蒙在鼓里,耍得團團轉!”
  該死的歐亞一號!該死的日本鬼子!該死的他們!她陡然伸手,搶過身邊的小椅墊,兜頭兜腦就給他一陣亂打。
  “喂!你……住手……”石藤靖和一手要扶住她,免得她跌下去,一手還得擋開無所不在的攻擊。“你給我住手听到沒有?”
  他的兩只手臂陡然收攏,緊密得讓她沒有一絲絲蠢動的空間。
  “放開我!”黃少貞被囚禁在他的胸怀,俏臉气得紅通通。
  体力上的差异讓兩人优劣立定,她連試了好几次,就是無法掙出他的箝制。五分鐘后,她終于掏盡最后一絲体力,靠在他胸前無力的喘息。
  石藤靖和松了口气。
  “快當媽媽的人了,脾气還是這么暴躁!”他的手指卻以毫不相襯的溫柔拂開她頰上的發絲。
  “誰要你來理我!”驕蠻的輕喝竟顯得有几分委屈。“回去找你千草家的好朋友,少來招惹我。”
  石藤靖和暗暗悲歎自己的命運。他怎么愛上性子這么烈的女人!
  “你還沒消气?耕治的事交給他們自己去扯淡,我們別再為這個烏龍案件爭吵了。”清爽淡雅的發香一陣陣透進他心脾,他忍不住低下頭,深深埋進她丰澤的秀發里。
  好久了,兩個月!真不敢相信他真的讓她脫逃兩個月。這六十几個日子是怎么過下來的?他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還不就這樣!想她在做什么,想她吃飯沒有,想她過得好不好,想她、想她、想她……
  而這個狠心的女人非但不想他,還劈頭給他一頓好打。
  “我就不信千草家只有那位耕治先生是你的朋友。”并埋進他頸窩咕噥。
  他一怔。“不然還有誰?”
  “你還裝傻!”她重重搗他的心窩一拳。“不用撇清了,我全部知道!去找你那個嬌滴滴的未婚妻千草小姐吧!我現在又肥又丑又圓,丟在路邊也沒人多看一眼!”
  “小蘭?”他啼笑皆非。“我和她除了家族的世交關系,沒有更深一層的交往。”
  小蘭!叫得真親熱!
  “我听到的可不是這樣!”黃少貞冷冷地看向窗外。賓士車不知何時已動了起來,駛往她住屋的方向。
  “從頭到尾都是老人家一廂情愿的編派遠景,和我們年輕人一點關系也沒有。我上個星期已經向母親發出通牒令,如果指望石藤与千草聯姻,不如等我和耕治結拜當兄弟比較快。”
  她從怀中微抬起螓首,狐疑地瞄他一眼。
  “我發誓,她現在已經徹底死心了!”他舉起一只手,無辜而堅定的望進她眼里。
  黃少貞沒有再發出任何异議。暖气与強而有力的心跳聲交織一張平謐安宁的网,緊緊圍裹住她。
  “你吃醋了?”他逸出低低的笑意。
  一抹飛紅倏然躍上妍麗的臉頰。
  “你想得美!”他的心窩又挨了她重重一拐!“我是替你未來的妻子感到難過,老公沒結婚之前就累積下可觀的紀錄。”
  “那倒是真的。”他意味深長的點點頭。“所以我可得找個事前便知道這些‘紀錄’的老婆才行,省得以后還要花時間解釋。”
  黃少貞的心怦然一跳。他在暗示什么?
  話說回來,她真的想知道嗎?這個男人并不屬于她。他們分歸于相异的國度与世界,短暫的交錯后,便是越行越遠的軌跡。只在這一刻,這短短的區間,這片寬厚的胸膛是屬于她的。
  他的味道向來很好聞,很難去确切的形容那是什么气息,只知道它濃烈而陳郁,像多年老酒一般,深深吸嗅一下便讓人欲醉。而她對于酒類向來沒有抵抗力……
  賓士車緩緩泊靠在她的公寓樓下,兩人望著街上的景致,一時都沒有動作。
  “回去了,好不好?”低柔的嗓音在她耳畔輕問。
  黃少貞沒有佯裝听不懂他的問題。
  “回去做什么?”她軟軟地靠回他胸口。“那里不是我的家,住在吉祥寺与隨你回去又有什么分別?”
  他沉默半晌。
  “你一個人住在這里我不放心。”
  “為什么不放心?”她仰起頭,不自覺的屏住气息等待他的回應。
  “那還用說!”石藤靖和想都不用想,直接指出第一個明顯的事實。“你挺著在肚子獨居,如果跌跤、撞到、或出了任何狀況怎么辦?你就算不為自己的安全著想,也該為寶寶考慮。”
  又是小孩!一把無明火熊熊從她心底升溫。
  她就知道!除了孩子,他還關心什么?她真是傻了、呆了、癲了才會期待他說出另一种答案!
  “放心吧!你的心肝寶貝安全得很!”她猛地推開他,惡狠狠地打開車門跳出去。
  “小心!”石藤靖和差點心髒麻痹。
  “我當然會小心,肚子里睡著堂堂石藤家的孩子,我敢不當心嗎?”黃少貞凶巴巴地說。“你盡管回去等消息。將來孩子出生,我自然會寫信通知你。不送了,再見!”
  石藤靖和及時往后靠,才能保住鼻不被甩回來的窗門打扁。
  他又說錯了什么?
  “少爺?”司机愕然回過頭,与他一同墜入五里云霧之中。
  難怪中國人的俗諺說“女人心,海底針”,他只能搖頭歎气。
  “幫我把后車廂的日用品送上去。”石藤靖和苦笑著囑咐司机。如果由他親自送上樓,那顆脂粉炸彈非但不會為君開門,更可能潑他几瓶硫酸。他宁愿省下這番自討沒趣的工夫。
  “是。”司机一想到要上去面對那頓炮火,登時戰戰兢兢。
  所以說,女人不能寵,絕對不能寵,稍微一寵就會寵出問題!這是石藤靖和自認識黃家大小姐以來,最刻骨銘心的教訓。
           ※        ※         ※
  石藤靖和惱怒的跳下賓士車。
  他的忍耐极限到了!這三天來,那個鬧別扭的女人堅持不接他的電話,連歐亞一號也無聲無息——八成被她拔掉電源插頭,甚至出動雅子上門去軟言軟語的道歉,都被她拒于門外。
  總之黃大小姐就是火了,惱火全部的人瞄著她“暗通款曲”。
  然后他也跟著火了!与她的烈脾性比起來,他才知道過去的自己只算一只有點脾气的小綿羊。
  那女人非得這么該死的驕傲不可嗎?他不能再任由她率性而為。气象報告指出,一道強烈冷鋒正移向日本,加入原先滯留不去的云團,預計在今天傍晚抵達,屆時第二場狂風大雪將席卷東京。天知道這次的圍困會持續几天几夜!
  迫不得已,他做了一件自從小學畢業后就再也沒有干過的事——回家找媽媽求救!
  她不肯接他的電話,拒絕他的人上門探訪,總不會連長輩也拒于門外吧?
  “我真不懂,你硬拖著我來做什么?”石藤紀江拎高和服裙擺,不悅的踩上滿地雪泞。“黃小姐和我素來生疏,連你們這些親近她的人都勸不動了,找我出面哪濟得了事!”
  “就因為你們關系生疏,她才不好意思像赶我們那樣的掃你出門。”他摸透了那女人的性子!
  事實證明,石藤靖和走對了一步險棋。
  黃少貞找開房門,瞧見石藤紀江紆尊降貴的微笑,先是一怔,再睞向老夫人身后滿臉惱怒的儿子。
  “黃小姐,和儿告訴我,你一個人居住在吉祥寺,正巧我今天有空,便讓他陪著過來探望一下。”石藤紀江繼續挂著生疏有禮的淺笑。
  如果不是瞧在未出世的孫子份上,要她千里迢迢過來這地方,她還真沒那等興致。
  “是嗎?”雖然明白了石藤靖和的把戲,黃少貞終究讓做母親的夾帶儿子入關。“這里環境小,請兩位隨便坐。”
  石藤靖和注意到她的容色比平時更蒼白憔悴。
  “你的身体不舒服?”一個細微的擰眉突然跳上她的臉容,雖然跡象微弱,卻逃不過他和利眼。
  黃少貞撐著后腰,艱困的陷坐在床沿。
  “還好。”她從今天凌晨便開始覺得肚子怪怪的,然而又不是想像中那种撕心裂肺的陣痛。
  石藤靖和當机立斷,從衣櫥里拿出一個小皮箱,開始把衣物丟進去。
  “我們立刻動身回去。”嚴苛的口吻不容許任何人反駁。“以落雪的速度來看,頂多半小時路面便開始積雪,到時候要走都走不了。”
  黃少貞顫巍巍地深吸一口气,沒有出聲反對。
  石藤紀江杵在側邊,冷眼旁觀,將她每絲反應全看進眼里。
  一陣細微卻突然的疼痛從黃少貞的小腹竄升,她無聲的倒抽一口气,緊緊按住肚子。
  “你果然把歐亞一號的電源關掉!”石藤靖和邊收衣物,邊恨恨地觀著電腦桌。“一個人窩在鳥不生蛋的小房間里逞強,就這么不怕死嗎?”
  “和儿……”石藤紀江試著提醒儿子。
  “虧你還是個大學老師,連三歲小孩都比你懂道理,你羞也不羞?”他憤懣的探進櫥柜,把触手可及的每樣東西一古腦儿扔進皮箱里。“回去之后,看我不拿把大鎖把你銬起來!瞧你還能跑到哪儿去!”
  “和儿!”石藤紀江更用力的叫喚。
  母親語气中的警告制止了他的喃罵。石藤靖和停下一切動作。
  “我想你最好扶黃小姐躺下來。”石藤紀江堅定的囑咐儿子。
  石藤靖和火速瞥向床沿的人儿,触眼的景象令他心惊。黃少貞臉色慘白,呼吸急促,右手緊緊貼按住肚子,額上已沁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老天!”他低咒,閃電般掠到她的身旁扶著她躺平。
  黃少貞虛軟無力地合上眼睛,兩只手心冰涼得嚇人。
  “她要生了嗎?”他無助的回頭詢問母親。
  黃少貞倏然張開眼,眸中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惊懼。
  “可是預產期還有一個禮拜……”
  “你陣痛多久了?”石藤紀江顧不得矜持,趨赶到她身邊,拂掉她額上的涼汗。
  “我……我不知道……”另一陣劇痛襲來,她閉上眼下,忍過這波痛楚才再度開口,“半夜就覺得怪怪的,但是不痛……剛剛才開始痛起來……”
  已經陣痛了快十個小時。石藤暗叫不妙。
  “每個女人的体質不一樣,狀況也就相异,不見得人人都會哇哇叫痛。”表面上她仍然保持冷靜,讓兩個年輕人也跟著安定一些。
  “我立刻叫救護車。”他飛快搶起電話,話筒內卻彌漫著不詳的宁靜。“該死!線路又不通了。”
  幸好他帶了行動電話出來。
  老天爺,求求你幫個小忙,千万別在這個生死關頭通訊不良。石藤靖和暗暗祈禱。
  老天應允了他的請示,然而只維持了短短的兩分鐘。他僅來得及把地點与姓名告知緊急醫護專線,然后雜音便取代了正常通話。
  “現在天候狀況太差,我無法确定救護車何時能赶來!”他把消息報給母親。
  直覺告訴石藤紀江,除非救護車能在半個小時內抵達,否則無論如何都赶不上她孫子的出世。
  “我們先做好准備工作,以防万一。”她鎮靜的指揮儿子。“你先燒一鍋熱水,把剪刀丟進去消毒。小貞?”
  黃少貞努力張開眼瞼,疼楚与冷汗模糊了她的視線。
  “你有沒有全新的浴巾和毛巾?”石藤紀江盡量保持柔和自然的語气,心里明白這個缺乏經驗的女人是他們當中最恐懼的。
  “在……在衣櫥抽屜里……”她掙扎著回答,隨即漫天襲地的痛苦接管了所有知覺。
  “媽,你成不成?”石藤靖和著手進行他被指派的工作,神經緊繃的盯住母親。
  “你以為我像你們這些溫室小花嗎?”石藤紀江百忙中丟給儿子一記白眼。“我們這一輩的人經歷過戰亂,當炮彈轟隆隆打下來,時辰到了琮不都是家里的女人合力幫忙接生,誰有工夫去叫接生婆?”
  他稍微放心一點。起碼三個人里面,母親生過小孩,又有過接生經驗。可是,該死的!貞算是早產啊!早產不都藏著危險性嗎?
  “我……我……”床上響起黃少貞尷尬羞窘的低語。“我的羊水破了……”
  老夫人心中一凜,取過洁淨的新毛巾,仍然保持不疾不徐的步調接近床沿。如果連她自己都著慌,這兩個小輩八成會比她更早患上心髒病。
  “沒關系,這是正常現象。”石藤紀江困難的抽掉她身下的床單,改墊上條干爽的浴巾。“現在還痛嗎?”
  “目前還好。”前一波陣痛剛剛褪去,黃少貞在空檔之間呈了口气。
  老夫人鎮定自若的神態影響了她,她也跟著平靜下來,起碼不再感到如方才那般慌亂。
  “還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事?”石藤靖和站在床的另一側,手足無措的注視她們。
  “空間已經夠小了,你這么大個儿還來占地方!”為娘的斥喝儿子。“女人家生小孩,男人不幫倒忙就算好了,還能插什么手?!到旁邊去坐著,需要你的時候自然會叫人!”
  他登時被罵得乖乖的,一百八十多公分的塊頭窩在窄窄的電腦椅上,巴不得縮成一五0。
  叫他揪出网路駭客,或研發价值數百万的商業軟体皆是小事一樁,幫忙生小孩倒真是強人所難。
  隨著時間流逝,黃少貞的陣痛益發密集。
  剛開始她還能抑止自己叫出聲,越到后來她連呼吸都有困難,更別提什么自制力。
  “啊——”她爆出第無數聲尖叫。
  石藤靖和倏地彈跳起來,猶如火燒屁股一般。
  “媽,你到底行不行啊?”他搶到床沿讓貞有一只穩定的手掌可以抓握,慘白的臉色仿佛隨時會昏倒。
  石藤紀江應付產婦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理他!
  時候到了!她沉著的教導黃少貞。“別把力气喊光了。當我叫你用力的時候,你再出力。”
  第二波劇痛襲來,黃少貞緊緊扯住石藤靖和的大手,指甲尖銳地戳入厚掌里。
  “用力!”石藤紀江驀然大喝。
  意識模糊中,她直覺的跟隨命令行事,使出全身的力道將胎儿往下推擠。
  “很好!再來几下小孩就能脫离母体了,我已經看見他的頭頂。”石藤紀江振奮得加快呼吸。
  黃少貞沒能休息多久,別一股劇痛又攫住她的身体。
  “用力推!”石藤紀江适時發出命令。
  黃少貞依言配合。
  在三個推擠之后,一陣滑溜的松脫感罩住她的身体。孩子出來了!她筋疲力竭的癱在床上,再也找不出力量睜出眼睛。
  窒內寂靜無聲。
  三名大人的心提到喉嚨間,等待那必要的哭喊聲。
  半晌后仍然沒有一絲絲聲響。
  “給我!”石藤靖和立刻搶過濕淋淋的小身体,摳出嬰儿口中的黏液,往孱弱的小嘴內吹出一口空气。
  咳……微弱而美妙的輕咳聲響起。在几乎令人停止呼吸的瞬間,洪亮而美妙的號哭終于沖出寶寶的口腔。
  老天!三顆心同時松懈下來。万能的上帝,衷心感謝你的恩慈!
  石藤紀江接過孩子,做好清洁工作,再把孫子塞回儿子怀時,繼續替母体處理好最后的細節。
  黃少貞只能勉力而貪婪的盯望孩子,仍然無法聚集足夠的力气抱抱他。
  而那個愣頭愣腦的老爸正怔怔瞪著心肝寶貝,無法想像目睹儿子出世的經驗會如此刻骨銘心。
  他的儿子!如此幼小的身軀,如此荏弱的生命。從今天開始,這個小生命便由命運托付給他,依存他而生了!強烈的感動讓他熱淚盈眶。
  遠遠的,瘋狂而尖銳的聲音火速接近。
  “救護車來了,我下去看看。”石藤紀江連忙丟下毛巾。
  黃少貞看向老夫人,眼光流露出不自覺的懇求。
  石藤紀江遲疑了一下。
  “你還忤在這里做什么?救護車來了,不會下去帶人嗎?”她從儿子怀中接過孫子,順便推愣大個儿一把。
  石藤靖和如夢初醒。
  “喔,好!我馬上去。”他立刻跌跌撞撞地沖出門。
  石藤紀江只能搖頭。虧他在外頭叱吒八方,貴為堂堂“歐亞科技”的大當家,一遇到女人家的事還不同樣嚇呆了。
  回眼一看,黃少貞又沉沉跌入昏睡狀態。以前她只覺得這個中國女人清秀端麗,倒也沒有太大感想,畢竟容貌出眾的女人比比皆是。現在仔細瞧上几眼,忽然覺得順眼多了……
  她擰起手邊的毛巾,替辛苦了大半天的年輕女人拭全身上下的汗珠。擦試到手腕旁時,或許是下意識的行為吧,黃少貞反手抓住老人家,恰似攀住一根安穩宁定的浮木。
  石藤紀江微微一笑,也就讓她握住了。
           ※        ※         ※
  病房內的光線很柔和。
  黃少貞幽幽醒來,一時之間有些恍惚,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她往側旁看去,石藤靖和坐在床畔的單人椅內,腦袋一點一頓的打著盹。
  仿佛感應到她的注視,他震了一下,睜開惺忪的睡眼。
  “你醒來多久了?想不想喝點東西?”聲音有著剛蘇醒的沙啞。
  她溫柔一笑,搖了搖頭。
  “寶寶躺在育嬰室里,等一會見護士小姐會抱進來讓我們喂奶。”他輕輕撫過絲緞般的柔頰。“你想好小孩的名字了嗎?”
  黃少貞搖搖頭。“由你決定吧!”她的嗓音仍然有些虛弱。
  “不,還是讓你取名比較好。”石藤靖和深深看進她眼底。“你是教漢學的,應該比我這种完全沒有文學素養的人更适合為小孩命名。”
  黃少貞垂下眼睫,為他的遲純感到著惱。他應該明白,小孩屬于石藤家,她不想牽涉入太多。
  她不敢。怕走不開。
  “那么……”茫然的視線投向窗外,雪勢已經轉小,天空异常的明亮開闊,昨日的白雪紛飛仿如一場幻象。“就單名一個‘澈’好了。希望他的性情像這片天空一樣,清澈洁淨,毫無畦礙。”
  “也希望他別遣傳到父母的暴躁性子才好。”他低笑起來,反复把姓名念了几次。“石藤澈……嗯!順口好記,那就這么決定了。”
  她疲憊的合上眼,沉默無語。
  “我已經叫人把你的東西搬回去,母親幫你坐月子也比較方便。”他繼續拂弄她的容顏。
  “嗯。”他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
  “貞……”他似乎想說什么。
  “讓我睡一下好嗎?我累了。”他輕聲阻止他。
  石藤靖和靜靜打量她半晌。
  “嗯!你好好休息。”他終于放棄談話。
  反正,以后多得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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