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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入夜子時,白玉盤正順著銀河的流向,飄移向黑絨蒼穹的中心點。
  仲修停在宁和宮的入口處,仰頭望天,淺藍色的逸雅長衫套著他身軀,感覺起來仍然有著平日穿龍袍時的崇貴。
  体形頎長的男子天生帶著三分外貌上的优勢,總會在不經意間顯現出偉岸卓絕的气勢,更何況仲修有与生俱來的帝王身分,言行舉止自然流露出尊華的內涵。
  待月娘抵達中央地帶,時辰便進人丑時,正是他和素問賭約的截止時間,他必須掌握正确的進攻步調,以免讓那小妮子占了便宜。
  “曾丫頭,我來了,你還不速速出來迎駕。”
  從沒見過比他更囂張的夜盜,侵入人家的居室還大剌剌地宣告自己的蒞臨。
  然而,相較起鴻門宴的設筵人,他的慷慨勁儿還算小巫見大巫。
  宁和宮的小庭院中央,擺設著一張小圓桌。桌上的擺置倒也清雅,除了兩盞幽明的火燭之外,就只有一壺上好花雕,以及兩只与酒葫蘆搭配的瓷杯。她玲瓏的嬌軀端坐在圓木桌后頭,揮著纖手招呼他。銀月白的紗衫松松籠罩著素問的身軀。她原本只有三分姿色,但此刻襯著十分嬌麗的穠纖体形,徑自讓朦朧的夜色淺淺點綴著起伏有致的曲線,恍惚間,彷佛全身幻化出淡雅純洁的光暈。迷迷蒙蒙地,竟然顯出難以言喻的風情。
  仲修下意識地怔了一怔。
  美人計?
  瞧她的陣仗又不大像,因為場面确實嗅得出一點“計謀”的气氛,“美人”的部分可沒有個影儿。曾丫頭顯然還藏著其它陰謀,他最好步步為營,以免莫名其妙著了她的道儿。
  “仲修大哥,我已經等你好久了。”素問瞇著清亮的眼眸,笑吟吟的。
  請他喝酒?!這么好心?
  “孫子兵法”有言:虛者實之。曾素問既然膽敢將酒肆擺放在他面前,有問題的自然不會是這壺好酒。
  他緩步踱到圓桌前,卻不立即入坐。
  “抱歉,打扰了你的雅興。”嘴角微微向兩側牽動。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今宵增邀一位懂酒的行家和小女子對飲,這才另有逸趣嘛!”丰腴的青蔥玉手斟妥一盞醇酒。
  仲修不得不承認,除去臉龐,素問全身上下皆帶有絕代佳人的嬌俏。而此刻受到服飾和環境的陪襯,她平凡的五官竟然變得亮眼起來。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他長聲吟道。“如今多了我這位不速之客,似乎妨礙了你獨酌的樂趣。順便警告你一件事,倘若你打算稽考我的詩詞歌賦,結果可能會讓你傷心落敗。”
  公子他古詩名賦是從小背到大的,四書五經則專門做為入眠前的床邊故事。
  換句話說,假若哪一天他皇帝做不下去了,飽學的程度仍然可以上飯館覓得說書先生的職缺。憑她的半調子想難得倒他,只怕很難。
  “嘿嘿,被你猜到了,我正是打算向你挑戰‘行酒令’!”她渾然沒將他的警告──俗稱“自大”或“自傲”──放在心上。“仲修大哥,要不要喝杯瓊漿玉液潤潤喉?”
  一盞琥珀色的酒液推向仲修的方位。
  這廂獨門毒酒都親自送到他家門檻了。他再不上前坐定對飲,彷佛怕了她似的,气勢上當場遜了她小小一回合。可是,為了賭這口气而白白送上門,值得嗎?
  他沉穩地坐進她對面的空椅,視線卻明顯忽視那杯嫌疑气氛濃重的“美酒”。
  小不忍則亂大謀。
  “怎么?怕啦?”她抿著嘴角,竊笑得快意兮兮。“放心吧!花雕內摻調的失魂蜜只會讓你沉睡兩個時辰而已,要不了老命的;而且我也沒要你立刻喝。閣下欲牛飲姑娘我親手斟的美酒,還必須行酒令被我打敗了才行。輸家干杯。”
  “孫子兵法”另一說法便是:實者虛之。原來喝下她的花雕果真會立刻“凋”零。
  “這就是你今晚出的第一道難關?”論行酒令,他四歲起便常常陪著父皇嘰哩咕嚕了,她果真不識相到了极點,實在令人為她的聰慧程度感到憂心。
  ……且慢,仲修提醒自己。既然姑娘她有膽在他面前夸下海口,或許,她的題目中藏匿了某种陰惻惻的暗樁。
  “听好游戲規則哦!我每吟出一句,你就得跟著重复一次,除此之外,不准說出其它我沒脫口的字句,否則就算你輸,明白嗎?”她熱切地向他解說。
  “你只要我照著念?”他愕然。就這樣?!既不用考核他自行造句的能力,也毋需檢驗他背誦知名詩文的記憶力?他發覺這丫頭益發詭异了。
  “沒錯,酒令開始!”她仰首欣賞圓月的清美,漸漸凝聚吟詩作對的意境。
  “長安一片月。”
  短短一瞬間,仲修質疑自己真要陪她進行如此稚气的儿戲嗎?直接出手點住她的要穴,逼她棄甲,豈不更干脆?!
  “……長安一片月。”算了,還是依著她的章法來吧!
  “万戶搗衣聲。”她搖著頭、見著腦,非常自得其樂。“万戶搗衣聲。”
  “玉階生白露,”素問換首詩,繼續玩。
  “玉階生白露,”他已經開始感到無聊了。
  李白的“玉階怨”,他幼年第一首啟蒙詩便是吟朗這首五絕,她就不能挑一首比較拗口的長詩嗎?
  管他的!陪她玩到子時末,然后動手抓人。
  “夜久侵羅襪。”她綿軟酥脆的嗓音頗有催眠的功效。
  “夜久侵羅襪。”他盡責地重复。開始有點困了,沒法子,他的耐性雖然胜過一般人,但只限于游戲內容能激起他興致的時候。
  也罷,趁著酒局無聊時,他可以掃視一下周遭環境。曾丫頭絕對不只怀著行酒令的詭計而已,背后必定准備了出人意表的功夫。
  “卻下水晶帘,”她敲敲桌面,試圖攫回他的注意力。
  “卻下水晶帘,”仲修蓄意忽視對面投過來的譴責眼光。
  院落里已然不复見酒葫蘆的花影,顯然太監們將他的命令執行得相當徹底,但少了酒葫蘆作怪,并不表示曾丫頭沒有暗中埋下毒花异草的种子。為了以防万一,陪她玩完三天的過關斬將后,最好將她“移植”到另一處無法栽种花木的宮殿。
  “玲瓏望秋月。”她嗯哼一聲,已經對他的分心感到相當程度的不滿。
  “玲瓏望秋月。”子時過去一半了吧?他打了個呵欠,開始思忖應該何時動手。
  “哦──”素間驀地跳了起來,“被我抓到了吧!你念錯了,我贏了,我贏了,哈哈哈。”
  有嗎?仲修疑惑地眨了眨眼皮子。“卻下水晶帘”之后接“玲瓏望秋月”,沒錯呀!“我哪有吟錯?你本來就念‘玲瓏望秋月’。”曾丫頭別想搞亂戰局,乘机混蒙過關。
  素問坐回椅上,一徑以她狡猾的視線瞅住他的臉容。
  “干嘛?”仲修被她盯得心里發毛。方才還笑得舒暢開怀,怎么轉眼間說停笑便停笑?
  驀地,她滿月似的圓眼忽然彎了,活靈的波光寫滿了逮著他把柄的欣喜。
  “哈,哈哈──”嫣紅的嘴角逐漸咧向兩側的耳垂。“我贏了,這回我真的贏了!你犯規,犯規的人是輸家。我贏了,喲荷!”
  她驀地飛跳起來。贏了,贏了,原來胜利的滋味是如此甜美,早知如此,她應該將賭約延長至十個夜晚,夜夜笑他一次才對。哇哈哈哈──“慢著。”仲修愣望著她滿場跳躍的身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回來、回來,咱們討論清楚。我怎么沒感覺到自己落敗了?”
  “你還沒弄懂?可見閣下素質太差了。”素問爽快地坐回他對面,臉蛋泛著喜悅的光彩。“听仔細了,我事前交代得一清二楚,你必須跟隨我念出每一串句子,對吧?”
  “沒錯,而我非常确定你确實念了‘玲瓏望秋月’。”他不接受否定的答案。
  “問題不在‘玲瓏望秋月’,而是它的下一句。”她亢奮得几乎坐不住。將他一軍的感覺委實太痛快了!“我問你,我下一句說了什么?”
  “下一句?”他的表情非常茫然。“‘玲瓏望秋月’之后就沒了,哪有什么下一句?”
  “錯!”她咧著嘴巴宣布正确答案。“我下一句說道:‘哦──被我抓到了吧!你念錯了,我贏了,我贏了,哈哈哈。’因此你也應該跟著我重复這些話,可是你沒有,反而講出‘我哪有吟錯’,所以你犯規,犯規!你輸了!哇哈哈──”她痛快地爆出另一串狂笑。
  這樣也算數?仲修老羞成怒。“胡說八道,你這叫‘作弊’!”
  “管你的,反正你沒照著念,就是你的錯!喏,喝酒!”她當場將酒杯推向他的手畔。
  “我不服气。”他大聲抗議。
  一陣夜風吹來,拂熄了其中一盞桂花香燭。素問順手取出火折子,晃亮了引頭,重新點著。
  “不服气也沒用,反正你就是上當了。”
  “不,除非你憑著真本事,贏得我心服口服……我……才……”強烈的暈眩感猛然攫住他的腦袋。“你……怎么……我……”
  忽然,她的眼中褪去了歡欣的光彩,再次換上狡猾得無以复加的光芒。
  發生了什么狀況……他中毒了?
  不可能……他明明提防著她的一舉一動……
  仲修的頭顱彷佛遽然增加了上万斤的重量,壓得他脖頸再也無法承負這把重擔。
  他……步步為營……為何還是著了她的道儿?究竟哪里出錯……
  天旋地轉中,他勉強望向素問的臉蛋。“為什么……”
  “我以前曾經說過,我無論做任何事情必定會成功。”她頰上的竊笑暗喻著千万分的奸險。“你防不胜防的。”
  手中的火折子,將她的上半身描繪成亮晃晃的光暈。
  好亮,好刺眼……
  驀地,他再也睜不開眼睛
           ※        ※         ※
  他輸了!原因竟然出在一只該死的火折子。
  虧他一開始便將注意力放在佳釀和四周的花卉上頭,而最終令他鎩羽而歸的,竟然是一只完全不起眼的火折子!
  第二夜,前往宁和宮應戰的途中,仲修仍然咬牙切齒地暗罵著。
  一切都怪那丫頭太鬼靈精細!沒事故意布置了一桌美酒,再提出行酒令的借口轉移他的注意力。
  曾丫頭明白得很,倘若她一開始就想法子弄熄了蜡燭,再拿出火折子點燃,他必定會有所警覺,絕不讓她得逞,因此故意先行上演全套的試題,還特地設下一個幼稚的酒局,明知他一定會轉移心思,然后陷害他賭輸,趁著他忙于計較自己上了惡當,再不動聲色地引著火折子,如此一來他必然不會注意到。待他事后醒轉,時辰已經步至寅末卯初,早過了賭約中的子時。
  他輸了!輸得一塌胡涂!
  猶有甚者,那丫頭一早竟然派遣宮女送來一封短箋──昨夜我使用的火折子事先浸過玄天睡散,吸到者會有頭重腳輕的后遺症,望君今晨多多休息,罷朝一日,莫怪莫怪。
  曾素問居然向他挑釁!簡直惡劣到极點,士可忍,孰不可忍。
  仲修勉強收拾起滿腔怒气。今夜他保證盡量与她拉開距离,必要時候,他甚至可以屏住呼吸,以龜息法阻撓她的毒气。
  彈指間,頎長的身影已然迅捷飄向宁和宮的大門口。
  宮闕在望。
  “好啦!我來了,你自個儿出來吧!”今晚他單挑的口气失去昨日的彬彬有禮。
  為了以防万一,他還是立定在宁和宮外為妙。
  “你不肯進門,如何試煉我布下的第二道難題呢?”清脆的朗音從宮門內回旋出來。她說得沒錯。當初是他自己一口允諾愿意接受挑戰的,似乎沒有理由拒絕步入臨危險地。
  仲修暗自在心中盤算好退路。且別理會她陳擺著何等陣仗,自己只管直搗黃龍,一制住她便走。招數雖然頗為“莽夫”,卻可避免再度上當的羞窘。
  “當心了!”他提气輕喝,身形輕飄飄的躍入宁和宮的小庭院,緊接著再起落一回,已然直接侵入內殿的正廳。
  他并未費心觀察正廳的布設,甚至不打算再耗費時間提防素問是否安置著任何暗樁。他的焦點定定凝在正廳中央的俏人儿身上。
  一圈金黃小環箍束著她的青絲,墨黑与爍金相映成趣,嫩粉紅的宮裝搭稱淺綠色的綢裙,望上去鮮活的像朵初綻的桃花。
  但,仲修沒有時間欣賞她的外表。
  “接住!”他的腳下絲毫不曾停緩,右手隨意扔去一盆廳口點綴用的矮松。
  “啊……”素問万万料不到他會一聲不吭地進襲,被他攻得手忙腳亂,下意識捧住他拋擲過來的植栽。
  “得罪了。”他靈活地施展著得意的透骨打穴法,如勾的手指紛紛彈出,乘勢封住她的“淵液”和“京門”兩處穴道。
  “哎喲!”這聲痛叫同時發自嬌脆和渾厚的嗓門。
  素問被他偷襲成功,又惊又怒的軟倒在石磚地面。
  而仲修,想當然耳,再度吃了她的暗虧。
  “啊,好燙!”痛,痛死了!他抱住自己的右手亂跳。若非礙于大丈夫打落門牙和血吞的气概,他早在曾丫頭面前哀號出聲了。“你……你的衣衫……究竟涂了哪門子藥末?怎么會触得我手指火燒似的生疼?”
  他暗咒自己,早該料想到她會在自己身上涂抹“護身靈藥”。
  “我就知道你遲早會使出霸王硬上弓的小人招數。”素問气漲了紅艷的俏容。“我全身沾抹了赤蝎粉,你有种再碰我一下試試看,包管燙坏你一層皮。”
  “無所謂,反正今夜的賭約算我胜出,因為我已經在子時結束前制住了你,你必須實踐自己的承諾。”他拒絕再承受第三夜的苦頭。
  一切就在今晚做個徹底的了斷。
  “誰說的?”素問委頓在地上啐道。“我們的賭約訂得很清楚,你必須將我帶出宁和宮的大門。就小女子淺見,此刻咱們倆好象仍在宮門里頭。”
  說來說去,她仍舊試圖誘他上前碰触她。這丫頭真是狠心,即使輸了,也要讓他慘胜得“痛痛”快快。
  仲修打了個爽朗的哈哈。天底下還有許多法子可以將一個人搬運到另一處,而毋需直接触碰到對方的軀体。
  “你以為區區搬運的小問題難得倒我嗎?”倨傲的濃眉翻飛如箭。
  仲修的雙眼須臾不敢离開她,深怕她又找到絕處逢生的轉机,腳步卻漸次退往廳側的品茗小茶几。
  茶几上平舖著江蘇紡織的紅緞桌巾。他反手抓住巾角,輕輕抽离。
  “失禮,今夜就委屈你包裹在桌巾里頭睡覺了,待明儿一早你洗掉全身的毒……粉……再說……”
  雙眼模糊中,他彷佛見到一股极細极淡的黃褐色,有如塵埃一般,隨著他扯動桌巾的勁道飄揚在空气中。
  熟悉的暈眩感再度襲向他的大腦。
  毒粉……
  又上當了!
  “喂,先別暈哪!”素問委頓在石磚上大吼。“快把我的穴道解開,我才不要陪你睡一夜冷地磚,喂!”
  殺千刀的!臨到尾聲,竟然讓他空虧一“末”……仲修痛痛快快地昏迷過去。
  “喂!快解開我的穴道──”
           ※        ※         ※
  他又輸了!
  仲修打從心眼里不肯認份。
  沒道理呀!連他自己也是臨到宁和宮門口才匆促決定采取先下手為強的策略。那么,曾素問又是如何預料到他會下手點倒她,然后抓過茶几上的桌巾做為隔离的媒介,因而將毒粉舖洒在緞面上?
  真真教人匪疑所思。
  今早干清宮仍然收到來自宁和宮的短箋──昨夜眠仙丹研磨而成的細末讓你嘗到苦頭了吧?仲修公子,偉大皇上,我奉勸你趁早收手放我走吧!否則你鐵定會吃不了,兜著走。
  這不是威脅,而是承諾!不過,今朝的用字遣詞可比上回犀利許多。很明顯的,曾大小姐余怒未消。
  嚴格說來,昨夜的意外也不能怨他呀!誰教她的藥量下得如此之重。
  他的透骨打穴法非得獨門手法才能解得開,而她卻害他中了毒,一暈到天明,結果自己也硬生生陪他躺了一宿的冷地磚。直到天蒙蒙亮,宮女發現“英明崇高”的天子屈睡在宁和宮的地磚上,惊叫聲喚醒了他,才隨之解除了她動彈不得的苦難。
  雖然素問被他制住了,然而他并未完全達成賭約,因此昨夜充其量只能算他們倆打和,他仍舊沒贏。
  沒贏,在仲修的辭典里,可以代換為“輸”。
  因此這第三夜,他再接再勵,朝优胜者寶座出發。而且這回只許胜,不許敗。第一夜他們文斗,第二晚他們武打,那么第三回合呢?
  吃消夜!
  這是仲修長驅直入曾俏妞的閨房后,入目的第一眼景象。
  兩人斗智斗力的場合越來越深入敵腹。先是庭院,其次進入正廳,今夜索性踏進她的香閨來著。
  素問挑中宁和宮最是小巧的房室做為住處,入門打照面,兩匹錦幃提供了床舖适當的隱私性。暗紅色的地氈織就百卉圖樣,梳妝台上陳放著女性梳頭用的象牙小篦,而房室正中央則安放著兩尺長的大理石桌。
  大理石案上,滿滿擺設一整桌的熱湯佳肴。
  青菜豆腐湯、雪筍炒豌豆、櫻桃綠筍燴……菜色雖然素淡,香气誘人的程度并不遜于大骨熬炖出來的美味。
  “仲修大哥,請坐。”素問与第一夜相同,端坐在桌宴的另一側,頰上浮現著罕見的端庄韻致。“今夜是咱們相交、相處的最后一晚。我親自烹煮了几道素菜,做為餞別的小宴,希望您賞個臉。”
  “哦?你就這么肯定自己一定會獲得最終的胜利?”仲修依言坐入她隔壁的席位。
  即使他無意落敗,對于她流轉的依戀情緒,心口竟然也跟著糾結。
  別瞎胡鬧了!他振作起精神向自己喊話:只要你拒絕放人,即使曾素問有心想离開,她也無法走脫得了宮內四十万禁軍的監控,還憂心它做什么?
  不過,捫心自問,若是曾素問离開了皇宮,他還真會思念她呢!放眼望去,后宮的貴妃女嬪莫不是同一調調──言語細聲細气,眼不敢直視,首不敢高抬,生怕触犯了皇上的虎威,或失卻了名門閨女的嬌气;整日競以裝點自身美貌為樂,卻不愿替腦殼里的空位填進一點聰明才智。
  曾素問百分之百与尋常的后宮佳麗大异其趣。盡管外表缺乏吸引公子們停駐視線的特色,她肚腸里的古靈精怪卻已補足了儀表的缺憾。外貌美艷又如何?百年之后,大伙儿同樣退化為骷髏頭。佛家便稱這層表象為“臭皮囊”,不是嗎?
  仲修承認,一旦曾素問遠遁于他的生命之外,他一定會思念她。
  既然如此,干脆就別讓她溜跑。
  或許在朝廷內外,他向來有“英明”的稱譽,但偶爾“專制”一下又何妨?
  “我說過自己做任何事必定會成功,難道你忘了?”素問重申她第一百零一句自信大話,瞅著他的視線寫著指責。“來,喝碗豆腐湯。”
  仲修歪睨著她送上門的美食。
  “我已經中過你兩次毒計,再不防著點,似乎說不過去。”
  “既然我敢明目張膽地盛給你,當然代表它無毒呀!”她有些著惱。
  “我怎么能确定?”仲修理直气壯地反問。“畢竟你打一開始就警告今晚要贏我,不是嗎?”
  “你──”素問差點和他翻臉。“算了,你不敢喝,我自個喝。”
  她兩三口灌下整碗湯,挑了挑眉向他挑戰──看吧!我說沒毒就是沒毒。
  “難說喲!說不定你事先服下解藥。”他咋了咋舌頭,仍然拒絕相信敵人。
  “既然你不肯喝湯,那么吃點菜嘗嘗鮮吧!”她抑下不滿的悶气,舉箸夾了一口櫻桃綠筍燴,送進他碗內。“還是你也擔心我在菜肴里做了手腳?”
  “倒也未必。”他遺憾地搖了搖頭。“老實告訴你,并非我蓄意不賞臉,實在是因為御醫知會過我,若在腹脹之時中了毒,酖性較能延緩發作,因此我在來這里之前特意吃撐了肚皮,現下當真塞不進任何飲食了。”
  “是嗎?”素問狐疑地探視他的俊臉。表情還滿真誠的,說謊的可能性极低。“好吧!既然吃不下東西,我事先替你沏了一壺碧螺春,喝杯茶清清胃也是好的。”
  綠油油的上等茶湯端到他面前。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怎地,仲修總覺得這杯茶鮮綠得极為詭异。而且,她拚命勸飲勸食的殷勤引發他的疑慮。
  此時此刻,他們倆算是敵對的。她的慷慨好客似乎超乎常理。
  “謝謝。”他接下茶盞,卻明顯無意動用她的香茗。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素問忍不住嘟著紅唇唾棄他。
  “小人的壽數通常比君子長。”他仍然不以為杵。
  “你以為我會毒死你?”素問跳起來大叫。太可惡了,這小人竟敢污蔑她!
  “你當然不會,但輸給一個年輕女娃儿可不比送命光彩多少。”他道出自己的評判標准。
  “胡扯。能活命就是好事,否則我干嘛眼巴巴地跑回去探視我師父?!”她嘰哩咕嚕的,再度坐回雕花小凳上。
  “尊師究竟是誰?”他決定再問一次,或許曾丫頭愿意在“离別”之前解答他的迷惑。
  “無名氏。”
  看來他錯了!
  “好吧,既然你如此嘴硬……”仲修起身,准備結束賭約的鬧劇。
  他攏進衣袖的右手正扣緊四枚圍棋子。這回出手,甚至毋需直接碰触到她的衣帶,總不會再出錯吧!
  他連運人的布袱都准備好了,就擱在宁和宮門口呢!
  “也好,我陪你出去散散步。”素問竟然主動提議离開她的安全地區。
  “到哪儿散步?”仲修算是開了眼界。打從他們交手開始,曾丫頭的一舉一動莫不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現下她總不會自動投降吧?
  “當然是宁和宮的小庭院呀!”素問睨他一眼。“難道你還指望我自己走出這處宮闕嗎?”
  他就知道!
  也好,院落距离門口較近,他可以少扛著她走一小段路。
  “曾姑娘,我好心奉勸你別再和我爭鋒。”輪到他苦口婆心地勸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想逃出我的掌握簡直難如登天。”
  素問慢吞吞地走出閨房,行向宁和宮的后花亭。
  “其實,你硬留著我又有什么用處呢?”
  “我……”他能据實告訴她,她的存在足以解除他宮廷生活的單調無趣嗎?
  才不,這丫頭八成會宰了他,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擔憂她會沒頭沒腦地撞進麻煩堆里。“聞人獨傲將你交托給我,因此,除非我确定你离去之后不會遭遇危險,否則絕對無法輕易放你走。你能做出自身一定安全的保證嗎?”
  不!素問的心中立刻跳出答案。回去之后,不曉得有多少危險等著她一一抗衡,她如何能夠為將來簽下篤定的但書?
  仲修看她沉默不語,心中非常滿意。
  “所以啦,你應該也能了解我的苦衷和關心,是不是?”他隨著玲瓏的纖影踏上院落的青石板。
  黑夜中,万物俱寂,即便連花卉也彷佛入睡了似的,唯有滿院曇花吐露著芳香,在最不為人知的時刻,釋放出動人的精萃。
  “我了解,希望……希望你也能諒解我。”素問驀地側過身子,用眼神告白她的歉疚。
  “當然。”仲修微微一笑,直覺認定她是為了前兩次的惡作劇致憾。“其實,你也算很給我面子了,起碼沒趁火打劫,利用我昏迷時……溜……出……出去……你……”這回的暈眩感遠胜過前兩夜。
  他的雙腿陡然發軟,扑通摔倒在地上。
  怎么可能?他什么都沒吃……什么都沒喝……
  究竟是何時中了她的毒的?
  仲修惊駭卻迷蒙的視線停頓在她的俏臉上。“毒……”
  “青甲花。”素問愧疚地陳述,“青甲花本身無毒,但聞過它香气的人若不小心又吸入曇花的芳香,兩樣花气在体內混合,便會產生強烈昏睡的症狀。我房內點燃的燭芯以青甲花熏制過。”
  “曇花?”仲修再也支持不住,虛弱地癱躺在地上。
  他中了毒,而原因在于──無毒的曇花?
  “我在湯里、菜里、茶里都摻了解藥,誰教你不肯吃。”素問溫柔地蹲跪下來,唇瓣輕触他的額角。“對不起,我先走了。以后……可能沒有机會再見到你們,替我向聞人捕頭道謝,好嗎?我會永遠記得你們的。”
  神智昏沉中,他無法猜解,為何曾素問的道歉听起來竟然充滿了訣別的意味?
  “不可以……走……”他勉力吐出最后一句囑咐。
  隨即,盈滿鼻關、胸臆問的濃郁曇香,將他揪扯進無邊無際的幽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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