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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日出時分,四千九百名御林軍匯聚在黑龍寺廣場上,排列成五個矩形,每個人都露出一臉疑似夢中的迷茫。
  四千九百張面孔,四千九百個疑惑。
  他們的主子──那個病入膏盲、連金飯碗亦捧不牢的虛弱皇帝──此刻居然瀟洒自若地挺立在黑龍寺正殿,笑望著大伙儿目瞪口呆的模樣。
  微風撩起他的衣帶,飄飄然有若天神的英姿。
  仲修的外貌原就俊美,此時襟裾翻飛,爾雅的風采像煞了化外謫仙人。
  圣旨還未出口,眾人徑先心折。
  “久違了,眾位兄弟們。”他卸下至高無上的尊榮,以一副江湖人對江湖人的義气,重新見過這几千名官兵。
  “啟……奏圣上,”副統領惶駭地上前,跪伏在泥地上。“逸王下了一道諭令,指稱圣上正臥病……呃……‘應該’臥病在床,因此將士們……”
  “宮內的叛亂我已經知曉了。”他緩緩地笑著。“傳令下去,今早山景明媚,請諸位兄弟們卸下戎裝,咱們先不談政事。”
  嗡嗡的低語聲在人群間轟轉成一片浪濤。這家伙之會做人的!
  素問透過窗紙,遠眺著他神武的儀采。由于距离太遠,她听不清楚那群大男人在嘰哩咕嚕些什么,然而看得端詳,他已經充分掌握住數千名軍心。
  天生的領袖人物,她不得不承認。
  無論仲修處于何种不利的情勢,他永遠有法子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自己提升至最顯眼的地位,解除難題。
  換成封致虛,他會卯起急性子,采取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入宮揪出八王爺的烏龜腦袋;若是聞人獨傲,他會笑笑的、慢條斯理的扔一把長劍給賊頭,告訴對方:“你自個儿了結吧!別勞煩我動手。”臉上仍然維持著一貫的和煦笑靨。
  而仲修呢?
  他坐下來和官兵們稱兄道弟!
  不談复位,不說仇怨,只聊天南地北,而后用他一身的出塵光華炫耀每個人的眼睛,讓人心甘情愿為他舍命。
  他就是這樣的人。
  大法王……不,八王爺必定也了解他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才會選在仲修受困于黑炎教總壇的時候宣布進位的野心。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沒能控制得了仲修的圣駕。
  外表文弱的皇上居然練就一身蓋世武功,想必讓逸王瞪破眼珠子。
  “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驀地,震天价響的歡呼聲轟動了整片清寂的山境。
  顯然他又成功地收回四千多顆軍心。
  黑龍寺成功的一小步,代表著終极胜利的一大步。
  “呵──”她張嘴打了個呵欠。那些個爭來奪去的權事她向來不感興趣,隨男人們去拚斗得你死我活吧!
  可是……
  帝位被八王爺不費一兵一卒地垂涎過去,但他還沒膽子宣告天下“新皇正位”,仲修自然有本事索回來。那,未來又該如何布局?
  屬于他的將來明擺在眼前──回朝廷重掌他的大好江山;而她自己呢?
  回黑炎教嗎?
  總壇已經被大法王搞得烏煙瘴气,江湖中人莫不對黑炎教這塊招牌哼气、吐口水,她又有什么好眷戀的?頂多回頭替師父清理門戶,也就差不多了。
  隨他回返長安嗎?
  但,她以什么身分跟隨他?既不是美眷,又非家屬,而且皇太后老早露出一副擺明拒絕接受她的高姿態,她何必眼巴巴地跟上去看人家臉色過活,又不是自己養不活自己。
  歸隱吧!她拿定主意。各朝的賢明烈士都流行以山林做為最終的歸依,她不如盲從這一次。
  就等著仲修替她化解掉煩人的余毒,然后她便一溜了之。
  慢著,“替”她?這個詞儿听起來好……好……好依賴!她才是兩人當中比較了解毒物的角色,不是嗎?何時對仲修產生如此深刻的依戀感的?
  素問赶緊抖掉滿身的雞皮疙瘩。
  “冷嗎?”她思緒中的男主角推門進屋。
  “沒有。”她悶著喉嚨回答。
  菩提寶院的上房已經歸還給老大不高興的太后,她自愿避居到清簡朴素的香剎閣。
  “加件衣服。”仲修向她蹙起眉心。“你的身子骨已經很孱弱了,若再染上風寒怎么得了?”“那正好,死得更快,早死早投胎。”她繼續支著下顎,看也不看他一眼。
  仲修仔細觀察她的气色。平時他很難得瞧見曾丫頭心情郁悶的,今日似乎一大早就遇上陰雨連綿的心情。
  他踱向躺椅,先“搬開”她的嬌軀,找著一种最舒适的姿勢坐定了,再將她“搬回”自己怀中。
  “昨晚沒睡好?”旁敲側擊的戰略開始!
  “沒有呀,我睡得很舒服。”
  “你眼眶底下都染暗兩層黑圈圈了,還叫‘睡得舒服’?”
  “我睡得舒服的時候都會長黑圈圈!”
  賭气的意味任誰都听得分明清楚。
  仲修再度發揮高深的推演能力,思索她鬧別扭的原由。自從結識她之后,他審斷事理的才能經常獲得練習的机會。
  既然他們倆今早第一次碰面,她的生气當然与醒了之后發生的一切事情無關。
  那么,緣起于入睡之前囉!
  “昨夜你听到我和太后的對話了?”他提出最合理的猜測。
  這會儿姑娘她非僅小臉沉下來,連脆嫩的嗓音也拉低了。
  “一點點。”素問沒說謊。她只听完前半段就体力不支了。
  果然!
  仲修不禁呼出沉痛至無以复加的歎息。他唯一放進心頭的兩位女性偏偏彼此水火不容,天底下還有比家務更難斷決的難題才怪。
  “你別理太后說什么,日后頂多減少見面的机會,你們誰也气不得誰,豈不是皆大歡喜?”他的大腦想出光明的遠景。“可是你答應了她的請求。”她終于發飆。“你想赶我走!”
  “我哪有?”仲修替自己叫屈。
  “我夜里明明夢見的。”
  又來了!
  “勸告過你上百次了,夢中的事物做不得准。”他頭一遭遇見如此想不開的人。
  “那我夢中見到自己愿意委身皇宮內,一輩子當宮女服侍你,這點算不算數?”素問惡狠狠地進逼。
  “算。”他甚至毋需以大腦作答。
  她就知道!仲修大爺專談占便宜的生意。
  “反正我和你半點儿親故也沾不上,欲走欲留任憑本姑娘的意思。只要有人敢讓我擔受一點點委屈,就別想要我繼續留下來。”趁早讓他明白,姑娘她也可以很大牌的。
  “說走就走,這么大方?”他打趣的話調分明沒將她的威嚇放在心上。“別忘了你仍欠我三筆債務未償清。”
  老掉牙的台詞了,素問不當它是一回事。
  “离宮之前我曾給過你机會打敗我,你總共中了本姑娘三次毒,我也救了你三次命,咱們算扯平啦!”更甭提比武招親的藍蝎蠱,嚴格算來,皇帝陛下反而倒欠她一筆呢!
  “你真想丟下我不管?”仲修換上苦哈哈的哀兵姿態。“你也曉得皇宮內的生活有多么無趣,難道你忍心讓我在國政奏折里頭凋零?”
  “那么你干脆……”素問猛然住嘴。
  天!她差點要求仲修舍下帝座,隨她五湖四海共翱游。她發癲了嗎?
  以自己如此卑微的身分,憑什么出口請求他放棄權傾天下的寶位!
  “你想說些什么?”仲修的眼中透射著奇异的精光,似乎知曉她險些脫口而出的詞話。
  “沒,沒有……”她訥訥地蜷回他胸膛。
  別奢望了……
  “本來是有可能的。”他接續著沒頭沒腦的回答。
  “嗄?”
  “現在卻行不通了。”
  “為什么?”
  “唯一合适的人選居心叵測。”
  “噢。”她又垂下螓首。
  不忍見她黯然,仲修暖實的手掌捧住她的臉,肯定地、不容她退卻地吻上她的唇。
  他靈巧的舌攫擄她芳唇內的天地,酣爽甜蜜的暢快沖刷過兩副密貼的軀殼。
  他的擁抱緊得彷佛急欲將她揉進自己体內……素問抑止不住地低吟。
  她尚未真正明白流轉于兩人之間的熱流究竟是什么,又代表著何等意義,她只知道,這份深刻的感受,安全溫暖得令她舍不得放松。
  他几乎為她激烈的響應而顫抖,渴吻滑下柔唇,吮住她的香頸。礙事的衣衫悄悄從他的行進路線中离開,一分分、一寸寸,露出她光洁的雪膚。
  肌理細膩骨肉勻。
  他不愿放開已占領的粉嫩,索性一個翻身壓覆在她之上,激切地摸索她每一寸玲瓏、每一處凹凸……她劇烈的喘息几欲斷絕。
  叩叩叩!
  “曾姑娘,奴婢給您端了參茶過來。”婢女嬌弱的喚聲,霎時將他們引帶回塵世。
  她手足無措,迅速從他身下鑽出來,無奈躺椅就那么三尺五寸的寬度,太過莽撞的結果徒然讓自己跌疼了臀部。
  “哎喲──”素問坐倒在紅花地氈上痛叫。
  “緊張什么?怕我吃人嗎?”他又好气又好笑又怜疼。
  “小姐,您沒事吧?”婢女可儿隱約听到她的呼喊,慌慌張張地推開門,自行沖進來。
  “您跌傷了沒有?要不要奴婢招來御醫……啊!”
  她飛快地轉過身去。
  衣冠不整的皇上,衣冠不整的曾姑娘,一人笑趴在躺椅上,一人跌坐在地氈上,呆子也明白适才發生了什么“意外”。
  “奴……奴婢該死!奴婢不知道皇上也在房里。”可儿顫巍巍地跪倒。仆從打扰到圣上的“雅興”,不知會受到什么嚴懲?
  “不知者不罪,平身。”他好整以暇地攙起素問,罔視她紅熱發燙的臉頰,徑自為兩人拉整好衣物。身為君王,他已經習慣生活中隨時冒出一個或一群隨侍的仆從。
  “啟稟皇上,太后一早起身便問起您的行蹤,小昆子适才好象前去靜心房向您通報了。”可儿赶緊回复一則尋人消息,轉移圣上并不存在的怒气。
  “知道了。”他再親素問一記臉頰。“母后醒了,我過去向她請安,你先歇息一會儿,等候聞人獨傲和封小子的消息,破曉時分我已經放出飛鴿,急召他們前來黑龍寺會合。”
  “噢……嗯……啊……你去……別理我……”她脹紅了小臉,壓根儿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仲修竊笑。
  “好好伺候曾姑娘,務必盯著她喝完參茶。”他切切叮囑著,這才离開香剎閣。
  可儿痴望著天子的背影消逝在門廊外,忍不住欣羡地歎息。
  “曾姑娘,您真是好福气。”言下之意,彷佛她榮獲某种至高無上的恩寵。
  “為什么?”她都快被毒去半條命了,哪來的好福气?
  “您能得到皇上的寵幸,當然是天大的福气囉!”可儿放妥玉質瑩潤的茶壺,替她斟了一盅參茶。“您或許不曉得,宮內服侍當差的奴婢們,誰人不在日日夜夜等待皇上的臨寵?哪怕只有一朝一宵,也可能讓她光耀門楣,丑麻雀飛上枝頭哪!”
  慢著!素問瞪大眼睛。
  “你是說,全后宮的女子都在垂涎他?”原來她身旁環著千百雙眈眈虎眼。
  “姑娘別誤會,可儿決計沒有那等野心。”她赶緊澄清自己的嫌疑。“可儿只要能服侍太后和姑娘就心滿意足了,決計不敢和姑娘競爭。”
  此地無銀三百兩。
  “你們有毛病呀?”若有机會,她真該為禁宮內的婦道人家做一番徹頭徹尾的檢查。
  “當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有什么不好,干啥傻呼呼地以陪那家伙睡覺為樂?
  他告訴過我,姑娘家陪男人入睡,一不小心就會生小娃娃的,你們到底了不了解其中的危險性?”
  “就是怀了龍种才好呀!”可儿忍不住輕叫,然后發覺自已失言,赶緊又捂住紅唇。
  “哎呀,曾姑娘,奴婢胡言亂語,您千万別放在心上。來來來,赶快喝了參茶吧!”她被可儿半推半壓地按進紅木椅,越想越不對勁。
  對哦!她怎會忘了這家伙身為君王所隱含的意義。
  既然是皇帝,免不了窩藏著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即使仲修的情況還未“淫蕩”到太离譜的地步,好歹娶上五、六個妻妾也是跑不掉的。
  她恍惚記得,師姊行刺的那夜,干清宮曾出現一位琳貴妃,至于其它藏在幕后、她見也沒見過的嬪妃,只怕還有一大把,更何況那些外族進貢的美女。
  就算將所有礙眼的佳麗全關在同一座宮殿,任她們爭寵、殘殺個死光光,后頭也還有上千名婢女、女官等著遞補呢!
  太可怕了!她怎么能忍受与兩万五千八百四十三名美女分享同一個丈夫?
  絕不!
  她要逃走!逃走了,与其日后心碎,不如趁著自己還沒和他睡出小娃娃之前,躲避到天涯海角去。
  “好!”素問決定替自己壯烈的意念干杯。“可儿,陪我干了這盅參茶。”
  她順手替婢女斟好一盅黃澄澄的參茶。
  “這是太后賜給曾姑娘的,奴婢不敢喝。”可儿連連搖手。
  “沒關系,你喝!”她堅持。“喝完我就把這壺參茶的秘密告訴你。”
  可儿精神一振,原來參茶還有秘密!為了增加自己對宮廷秘辛的了解,偶爾偷喝一次太后的御賜應該無所謂。
  “干杯。”兩人豪邁地執起茶盅。
  方才湊近嘴旁,一股淡細的澀味儿忽然飄進素問鼻端。
  她心中一凜,不暇細想,反手拍掉可儿端執的茶盅。
  “別喝。”參茶倏地潑洒了滿地。
  可儿駭傻了,還以為自己得罪了新主子。
  “姑娘請息怒。”她倉皇地拜倒在案下。
  素問第二度嗅了嗅參茶。果然!除去千年老參的甘苦滋味之外,尚摻雜了微乎其微的腥澀气息,若非她聞慣了各式各樣的藥材,真會被人參的香味蒙唬過去。
  “我問你,這壺參茶打哪儿弄來的?”
  “是……是太后親促藥師熬煮的,奴婢直接從太后的寢房端過來。”可儿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她的腦袋就和脖子道再見。
  “太后?”素問臉色鐵青。
  那老婦人好狠的心腸!竟想使毒坑害她。
  仲修他娘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居然敢在她面前搬用毒物,簡直是魯班門前弄大斧。
  “好,太后喜歡參茶,本姑娘就讓她喝個過癮。”
  她發起狠勁,搶過半滿的白玉壺,飛快竄出香剎閣的大門。
  沒有任何人可以向黑炎教教徒施毒,然后全身而退,即使是仲修的親娘也一樣。
  既然太后有膽子謀害她,便得有同等的膽識面對詭計被人揭穿的后果。
  她不會輕易鳴金休兵的。
  仲修如果妄想出面說解,她連他一起灌,也好教万惡的董太后明白,并非人人將她的儿子視為寶貝。她要宰了他們母子!
  怒气沖天的步伐歇止在菩提寶院前方。
  相隔十尺之遙,以及一扇半敞的雕門,素問愣視著他們母子。暖陽照射進廳室,正堂上,太后倚坐著七鳳椅,珍珠美玉妝點出滿身華貴。
  仲修端坐在母親下首,眉飛色舞地,母子倆不知在閒談些什么。昨日的針鋒相對,似乎在短短一夜的時間內,消逝得無影無蹤。
  董蘭心美艷絕倫的笑臉上,不見一絲絲貴气,有的只是濃烈得化不開的母愛,專注地听聞儿子訴說他一早的妙事。
  她完全不似一個辣手剪除异己的毒婦!
  卸去皇太后的至尊名銜,董蘭心僅是尋常的娘親而已,一位亟欲保護獨子、穩定他權勢地位的母親。而她毒害异己,甚至并非為了自身的利益考量。
  素問登時气餒了。
  她怎能對付一個深愛自己儿子的母親?尤其她們倆所愛的男子,還是同一個人。
  愛……
  她倏地發覺臉頰濡濕了,触手一探,滿掌清淚。
  罷了!事情一且扯開,徒然惹得仲修与她們其中一人反目,讓他更難做人而已。她不愿意如此!
  反正自己早拿定了离去的主意。既然如此,与其橫著离開,不如直挺挺地走下山,好歹留得一條命在。
  罷了……
  素問抹掉頰上的淚痕。
  仲修,祝禱你和其余的兩万五千八百四十三名美女幸福一輩子。
  她奔回香剎閣,無視于仍然愣跪在地上的可儿,隨手留下一封短箋,然后,無牽無挂……
           ※        ※         ※
  清脆的暢笑聲蕩漾成水乳交融的音符,為菩堤寶院籠罩上淡幽的和煦風情。
  董蘭心含笑凝睇寶貝儿子的神采飛揚,慈愛的面容顯得雅致而親昵。
  “──八皇弟的算盤打得精,可能以為他十有九五能將朕困伏在總壇后山,沒料到我和素問會大剌剌地溜進黑炎教,光明正大從前門開溜,消失得讓他措手不及,算他活該!這一遭的謀位叛變等于是踢到鐵板啦!”仲修談笑自若,完全沒將賊首放在眼里。
  “真不曉得你的腦子里打了哪些怪主意。”董蘭心笑罵道。“我頭一遭瞧見……”
  “龍位受到侵占的皇帝還能像我這般開心,是吧?”他笑呵呵地接續母親的下半句評論。“談笑用兵,方才顯現得出朕高人一等的气概呀!”
  董蘭心也笑了出來。
  融洽的气氛瀰漫在廳室之間。
  她隨眼瞟著窗格外的日影,知道時間差不多了,忽爾閒散地開口試探──“修儿,關于曾姑娘的去留,為娘的昨夜仔細思量過了……既然你打從心眼里喜愛那丫頭,為娘倘若再千方百計地阻撓,反倒顯得不識相。”
  仲修暗自奇怪。他娘性子剛烈,現下居然會主動重提舊事,而且還愿意退讓一步,很詭异,非常詭异!
  “噢。”他深諳識時變為悶嘴葫蘆的要領。
  “所以,咱們娘儿倆各讓一步,你覺得如何?”董蘭心以一副“凡事好商量”的口气套他的意思。
  仲修不置可否,只是溫吞吞地笑。“怎么個讓法?”
  董蘭心發覺情況仍在掌握之中,心頭先放松了几許張力。只要儿子肯听下去,一切好前量。
  “在目前的亂事尚未解決之前,你先讓曾姑娘移住到江南的行館,咱們托人好生照料她;等到局勢穩定之后,你招立李國舅的閨女為東宮皇后,再冊封曾姑娘為西宮娘娘,屆時你既可以擁有鐘愛的女子,又能加封一位讓文武百官們愿意接納的國母,何樂而不為呢?”她愉快地招出考量一整夜的念頭。
  “噢。”他的意向仍然高深莫測得緊,不痛不痒地吭了一句。
  然而,董蘭心熟悉獨子的脾气。若是他有心答應,千百個“好”字早嚷成一串了;她的毛頭皇儿唯有在反對她的提議,卻又不愿意直言拒絕母親的情況下,才會隨口應几個“嗯”、“噢”、“呀”、“曖”的虛詞代替,然后徑自從事自己既定的想法。
  如此一來,既成全了母子的情義,又能遂他心底的主張。
  以往她自然明白舉止進退的分際,但這次不行。
  曾素問的存在,只會替儿子的未來帶來不利變因。董蘭心對于任何事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唯獨事關儿子的未來和安穩問題不成。
  “修儿,你老實回答我,假若娘背著你,私自做出某些決定,你會如何?”
  她忽然提出全然不相關聯的詢問。
  仲修霎時明白事情出了意外,否則娘親絕不會提起這等假設句。
  “母后,您做了什么?”他霍然直起身。
  董蘭心定定注視他,并不回答。
  素問!母后必定對她做出不利的舉止。
  他迅速回想今早的一切細節,思索著母后得以不利素問的机會。
  母親的侍女可儿!那壺參茶!
  “母后!”他徒然爆出惊怒的狂喝。“您想毒殺素問?”
  “放心,她死不了的,參茶內只不過摻加了藥性粗烈一點的蒙汗藥。”董蘭心最初的計畫僅止于弄昏她,再遣人將曾素問護送到私人館閣,直到大事底定為止。
  起初她還惴惴不安,生怕這番苦心遭到皇儿的貶斥,如今計畫既已揭發出來,紊亂的思緒反而沉淀下來,就等著皇上如何決斷吧!
  “母后,您……”他急怒攻心,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您竟罔顧朕的旨意,難道當真以為孩儿不敢向您問罪嗎?”
  “假若你有意為了尋常女子和親娘翻臉,娘還有什么話好說呢?”她輕吁一口疲憊難胜的長气。
  仲修臉色鐵青。太后的舉止,無异于直接挑戰他的權威,企圖拿自身的尊貴地位做為拚博的籌碼。
  “來人呀!”他大喝。
  “在。”門外立刻應進兩名守衛。
  “備轎。”仲修怒喊。“速速調派一支千人隊,護送太后前往麟蘿宮修心靜气。”
  “遵旨。”守衛連忙退出門外赴命。
  董蘭心听到儿子的決定,臉色刷地染白了一層寒霜。
  麟蘿宮建基于汀州城郊,由于距离天子腳下的長安城太過遙遠,平時根本鮮少進駐任何皇室的人,更何況是尊榮無比的太后。
  圣上送太后到麟蘿宮靜住,意思便是貶遣。
  相依為命的親生儿子竟然為了區區一個“曾素問”而与她反目。
  “你……你……”董蘭心气得險些暈厥過去。
  仲修不再理會母親,施展輕功,火速奔回香剎閣查探曾丫頭的情況。
  尋常蒙汗藥自然為難不了素問。然而,她肯定推敲得出何人有意不利于她。
  素問會如何響應呢?他不敢想象她夜里反毒母后一記以做為報复的景象。最好趁著兩個女人尚未王見王、后對后之前,先送走其中一個較為保險。
  心存報复倒也罷了,就怕曾丫頭想不開,莫名其妙地溜出去躲起來,再也不肯見他。
  依他的經驗判斷,第二個選項發生的机率比較高。
  該死!他咒罵過了上天入地、各式各樣的神明。
  好端端地,何必安排他中意的女子和母親不合呢?真是他奶奶的!
  “皇上!”
  他的身形接近香剎閣庭外,正好撞見可儿惊慌失措地搶出門。
  “皇上,曾姑娘她……她……”可儿揮揚著一方信函,惶惑的不知該如何啟奏。
  “曾姑娘怎么了?她人在何處?”仲修停住腳步。
  “奴……奴婢不知道。奴婢絕對沒有惹曾姑娘生气。”可儿淚汪汪地跪倒。
  這下讓曾姑娘跑掉了,她即使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皇上砍。
  “我明白你沒招惹她。”他無心理會駭傻的婢女。“這是曾姑娘的留書嗎?
  給我看看。”
  他一把奪過信函,飛快地抽出短短的方箋。
  “啊──”火辣辣的灼痛感燙紅了他的指尖,他赶緊甩掉方箋,拚命吹涼手上的灼傷。
  “該死!燙──好燙──天殺的!”
  曾丫頭好狠的心,臨別不忘賞他些赤蝎粉,留下一堆小水泡做紀念。
  ‘活該!
  反正這是你最后一次著了我的道儿,咱們誰也別記恨誰。
  隨你高興要不要出門找本姑娘,但丑話說在前頭,即使尋著了,本姑娘也不會隨你回宮。另外,請轉告可儿姑娘,這壺參茶的秘密就是──它很難喝。’“去他的!”仲修給這兩個女人煩透了。
  曾素問當真跑了。
  她体內的殛心摧骨草毒還沒袪除干淨呢!明知他無法眼睜睜地讓她离去,偏偏喜歡与他玩捉迷藏。
  這次──仲修向自己發誓,他絕對會再度揪回她,如同她上回私自溜出宮一樣。
  而且,待他逮回逃犯之后,她的玉臀會极端思念它貼住椅面的感覺。因為接下來的時間,小屁股的主人會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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