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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五歲,私立女子國中的第三年生涯。
  千百年來,騷人墨客吟詠著這段美燦的青春年華,她只覺得慘澹。如果生命能夠有所選擇,她宁愿跳過這段人人欣羡的芳齡,直接面對雞皮鶴發。
  成長的痛苦,大致來自生理上。
  短短一年之內,平坦的前胸迅速鼓膨起來,上体育課或涉入擁擠的場合,偶爾被同學的手肘不經意撞触到,簡直痛不欲生。于是,她刻意与全世界畫分出來的距离,益形明顯。生理上的不适已經讓她難以調适了,鄰校男學生的注目更讓她手足無措。
  她的身段比同齡的女孩高挑优雅,五官典雅而清麗,一頭烏黑青絲在老愛于秀發上作怪的流行少女中更顯得出色,尤其是沉默內向的性格,被一票半大不小的毛頭們比喻為“充滿神秘感”,簡直讓人如痴如醉至死。彷佛一夜之間,所有同齡的异性都注意到景雅女中的校花冷愷梅。
  無論她如何避免,那些煩人精永遠有法子問出她家里的電話號碼,冷氏夫妻一面贊喚“有女初長成”的同時,她卻只想挖個地洞鑽進去,直到世界末日再爬出來。
  不愿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
  自小即如此。
  這一年來,冷愷群依然不改一貫的譏嘲和冷調,以他獨有的傲慢姿態笑看人世間。然而之于她,只有忽視——非常非常非常刻意的忽視,似乎她的年齡越來越大,姿貌越來越出色,他的輕忽就隨之水漲船高。有時候她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變成隱形人了。
  她才不承認冷愷群的態度傷害了她。
  他算什么東西?一個傲慢自大的臭男人而已,自以為是名校電机系的高才生,前程遠大,地球便依循他而運轉。
  可是,該死的,他确确實實的傷到她了,不容她否認。偶爾她會坐在梳妝鏡前,細細打量自己精巧秀麗的長相。難道她一點也不美不好?其他男同學都看走了眼?女同學又嫉又羡的眼光純系出于她的幻覺?否則,為何看進他眼內卻無動于衷?
  可笑的是,父親卻對他的异樣毫無所覺,連她媽媽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愷群一直就是這种態度啊!”卓巧麗見怪不怪。
  從一年前冷愷群救回她一條小命,兩個大人竟然對他產生莫名其妙的信賴感,認為他嘴里雖然不說,其實很疼寵唯一的“妹妹”。
  疼寵?騙鬼!害她背上芒刺生疼才是真的!
  “梅梅,你媽和我有事到高雄去,這兩天不會在家。”早餐桌上,冷之謙宣布夫妻倆又有應酬的訊息。“司机老吳家里臨時有事,今天也請假,晚上你的輔導課結束,記得自己搭計程車回家,而且一定要送到家門外才能下車,知道嗎?”
  前陣子這附近發生几起搶案,做父親的不免有點憂心忡忡。
  “年輕女學生獨自搭計程車就安全了嗎?”卓巧麗嘀嘀咕咕的。“那個老吳也真是的,一天到晚告假不上班,需要他的時候永遠找不到人,我看干脆換個司机算了。”
  “要不然我打行動電話聯絡愷群好了。”冷之謙把念頭動到“很疼妹妹”的儿子身上。“你的學校离T大不遠,下了課和他碰頭,兩個人一起回來。”
  “不用了。”如雷貫耳的大名震得愷梅眉間興起波濤。狡兔三窟,這家伙昨夜不曉得又耗在哪號女友的住處過夜。
  溺水事件之后不久,劉若薔成為冷愷群花名冊上第無數個“還是好朋友”的下堂婦。她不敢痴心妄想的以為他是為了她而与劉若薇分手,毋宁說她替他制造了絕佳的分手藉口,省掉一番拉扯和糾纏。
  過去一年以來,唯一讓她足堪告慰的好消息,莫過于劉氏姊妹的退場。
  卓巧麗沉思地點了點頭。“也好,上飛机以前記得撥個電話和他約時間。”女儿的抗議視同未曾提出。
  “媽!”她加重不悅的語气。“我可以自己回家。”
  “沒出事之前你當然會這么說。”她娘親意有所指的橫了丈夫一眼。“假使被綁匪架走了,誰曉得你老爸付不付得起贖金。到時候說不定得求爺爺告奶奶的,向那個霸王少爺籌款子呢!”
  “你在小孩子面前提這些做什么?”冷之謙重又把整張臉藏在報紙后面,采取息事宁人的戰略。
  “小孩子?!”卓巧麗心頭登時不爽快。“唷!你的寶貝儿子是男子漢、未來的大繼承人,我女儿就只能當個小孩子。”
  “他們兩個都是我的親生孩子,難道還分什么彼此?”眼看戰局有擴大的趨勢,他只好放下報紙,示意妻子別在此時此刻談公事。
  “你不分,人家要分哪!難道還由得了你?”卓巧麗沒講出個所以然來是不肯罷休的。“哼!虧你外表看起來威風凜凜的,骨子里卻是什么也沒有,等‘人家’日后翅膀硬了,公司、股票、動產、不動產全部歸還到‘人家’手中,你還有什么地位講話!請問這一、兩年,哪一個寒暑假他沒回公司‘實習’?可從沒見過實習生的職位一年升過一年的,偏偏你們冷家就出了這么一個寶!這下可好,待人家畢業了,如果他打算出國念個碩士也罷,就怕他決定正式進公司上班。這我倒要請問一下,‘實習期間’都能升等為高級專員,正式上班后還得了?沒有給個經理、協理的位置,人家肯坐嗎?干不了兩、三年,說不定就升任總經理了。”
  若非兩人老夫老妻,多少有了感情,她的難听話只會更多,不會減少。再怎么說,“縱橫科技”的根本來自于元配的財勢。人家生前,這老頭就另外了小香巢,過世之后更把母女倆迎進門,娘家那頭的勢力怎么可能善罷甘休?
  原本還以為老頭子坐擁數億身家,現在才知道他元配娘家据守企業体百分之五十二的股分,一心只等著拱東宮太子坐上經掌大位。在此之前,他不過是先坐坐皇位,替人家臥枕溫席。
  冷之謙的老臉當場挂不住。砰!一掌拍向桌面。
  “你給我少說兩句,公司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數!”
  “有數?”卓巧麗哪里會怕他拍桌拍椅,要比凶悍盡管來,誰怕誰:“你的去留可直接關系到我們母女……”
  嘎吱!椅腳往后惟,在大理石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噪音,兩個大人的爭執霎時被中斷。
  “爸,媽,我先出門搭校車,祝你們旅途平安。”她木然的离開餐廳。
  既然無法插嘴或改變現狀,唯有選擇退席一途。
  “看!你非得在孩子面前說這些不可……”父親不悅的咕噥聲被她截斷在門后。
  其實,她听見或沒听見并無所謂,即使冷愷群真的將她們掃地出門,台北錢淹腳目,餓不死人的。世情薄,人情惡,這世界本來就是一片難。
  “梅梅!”冷之謙從窗口揚出一串叮嚀,“傍晚記得打電話聯絡你哥哥,叫他載你回來。”
  可笑!他們想囑托的對象,正是他們最無法掌握的人。
  于是她放棄回應。
  一縷輕風傳出低吟,多少事,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校車迢迢晃進站,她跳上車,不給它机會說了……
         ※        ※         ※
  “底下的,快閃開!”
  前一秒鐘,愷梅倚著圖書館外牆,等待姍姍來遲的大主角出現;下一秒鐘,頭頂上有一道悅耳的男音朝她喊話。假設她乖乖听話地讓開一步,傷勢應該不至于太凄慘,偏偏她先抬頭觀探,确定一下對方喊話的對象,所以,慘劇發生了。
  一團四匹方方、硬邦邦的物体沖著她的頭臉砸下來。
  “啊!”中彈!
  她登時眼冒金星,當場腿軟得坐倒在草皮上。
  好痛!除了簡單的兩個字,她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真的好痛好痛好痛!
  “你沒事吧?”那道适合進廣播電台的低沉男聲飛快接近她耳邊。
  兩顆眼淚不由自主的滾出目眶,半是因為疼痛,半是因為掉下來的不明物体打中她眉眼附近,震動了淚腺。她還以為“天上掉下橫禍”只是一句俗語,孰料發明這句話的原主儿果真具有令人不可輕忽的智慧,才會事先預知了她的惡運。
  “小妹妹,別哭啊。”悅耳的男聲充滿歉疚。“來,哥哥幫你看看打中哪里?”
  可能是一時之間被打暈頭了,或因對方沉渾的音調太好听,她頭暈目眩的任人擺怖。
  溫暖的大手摸索過她的前后腦,以确定重要地帶沒有任何腫脹,肇事者明顯地松了口气,接著拉開她捂住額頭的兩只手,檢視傷勢,動作自然又獨斷又天經地義。
  “額頭中央有輕微的紅腫現象,不過幸好避開眼球……”對方舉起手在她眼前搖晃。“來,我有几根手指頭?”
  淚光模糊遮掩了她正常的視線,連大惡人的長相都看不清楚,更甭提判斷他的手指頭數目。
  “十根。”
  大惡人嚇了一跳。“不會吧?!居然出現這么嚴重的雙重影像。”
  “每個人都有十根手指頭,除非你斷手斷腳。”她气憤的反駁。
  “也對。”坏人忽然伸指彈了下她鼻頭,听起來笑嘻嘻的。“小妹妹,你滿可愛的,反應很快。”
  十五年來,頭一回有人把“可愛”加諸于她身上。愷梅又好气又好笑。
  眨開眼前那層淚霧,一張俊朗清爽的臉部大特寫橫在她眼前,好不容易蹲挺起來的臀部又嚇坐回草地上。
  “喝……”好大一張臉!她不習慣与异性保持短于五十公分的距离。
  “好了,不痛不痛。”男子寬慰的拍拍她臉蛋,自動將病情歸納結論為“無痛無害”。
  他的年齡比較接近助教以上的層級,古銅色臉容配上一口白牙,煞是健康悅目,朗朗的气質散發出熱力,自然讓身畔的人也隨之溫暖起來,好像不回他一個微笑就顯得小家子气一樣。
  与冷愷群完全相反的典型,她想。
  “怎么會不痛?”她蹙著眉頭,搜尋肇事者的凶器。天!一本原文書,還是那种硬殼的精裝本:起碼一公斤重。“四公尺的高度,一公斤的自由落体,再加上重力加速度,你自己算算力道有多強?”
  他當真一臉慚愧的把答案心算出來。“好吧!如果你真的出現視力不良的后遺症,記得到大哥哥的實習醫院來,我幫你看診。免費的哦!”
  通常半路認親人的“哥哥”、“弟弟”、“姊姊”是她最忌諱的稱謂,不過這個男子的格調實在太醒目特殊,害她一時不察,平白被占去好几個哥哥、妹妹的口頭便宜。
  載有他聯絡資料的紙條,不由分說的塞進她手中——賀怀宇,XX醫院,外科實習醫生,另外尚標明了他的實習時段和呼叫器號碼。凌亂的筆跡只求看得懂就好,不求美觀工整。
  原來是醫學系的學生,難怪年紀比大學生年長許多。
  “來訪之前記得先call我,我到后門接你,免得主任以為我私自挂牌看診,知道嗎?”他搖晃纖長的食指,諄諄叮囑。
  義憤填膺与好笑同時在她体內交纏。敢情這個大惡人還要求受害者偷偷摸摸,以免影響到他的實習成績。她長這么大,第一次到不知如何以對的滋味,假若立刻就策動肝火,未免辜負了人家的一臉笑容,可又不甘心就此放過他。
  冷愷群的性格雖然也強凶霸道得緊,卻多了一份目中無人,不像這個賀怀宇,熱辣辣的口气雖然顯得很急躁的樣子,卻囂張得可愛,今人自然而然地想親近。
  為何她一定要將每個男人拿出來与那陰陽怪气的家伙比較呢?
  微笑的線條登時收斂起來。
  “喂!喂!喂!你擠出一副冷眉冷眼做什么?”賀怀宇也凝起兩道坏脾气的劍眉。“我已經提供‘售后服務’了,你還不滿意?好吧好吧!送佛送上天,現在就帶你到醫務中心急救,可以了吧?”
  說完,也不等她做出一點回應,竟然自顧自地就牽扯起傷患,直往醫務中心拖過去。
  真是……真是……愷梅簡直不知該如何形容了。
  “我在等人!”她赶緊甩脫莽大漢的手。
  賀怀宇回頭打量她几眼,又自動歸納出合理的揣測。
  “等你男朋友?”看樣子很像:“哪個毛頭小子這么不夠意思,讓美少女杵在系館外呆等他?依我說,生命安全要緊,換你讓他站崗的滋味也不錯。”
  “他才不會等我。”話語脫口而出,愷梅驀然惊悟,她竟然向頭一回見面的陌生人吐露私事。几眼清朗自在的笑容就降低了她的心防嗎?
  “當真?”賀怀宇仔細審量她几眼。小女生雖然眉目如畫,卻鏤刻著凄苦的線條。十多歲的妙齡少女不是應該享受愛情的甜美嗎?“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在單戀人家,對不對?”
  單戀,這個動詞太刺耳了。
  “他是我哥哥!”她沉著臉聲明。
  “哦?是‘情哥哥’還是‘干哥哥’?”他饒富興味的搖晃著手指頭。“你們小女生最愛玩這一套了,明明心里喜歡得要命,嘴里偏偏只肯叫‘哥哥’。”
  明明心里喜歡得要命,偏偏只肯叫哥哥……
  她的心房猛地惊動狂竄起來,彷佛靈魂某處不為人知的角落被翻開來,血淋淋地張揚出暗夜底的膿瘡血肉。一些莫名的意緒,良久經年,她也不懂,卻被賀怀宇嘻嘻哈哈的攤平在陽光下,接受曝晒致死的极刑。
  “你亂講!他真的是我哥哥。”顧不得心防,顧不得陌生或熟悉,顧不得一切,她漲紅了俏嫩的臉,猛然提高嗓音,只想擺脫糾纏著心頭的那個穢臭腐敗的思緒。
  “哥哥就哥哥,我又沒說不是。”乖乖!青春期少女的心理狀態果然不能以常情來衡量。
  可是,他明明擺出一臉不信的表情。雖然和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再見面的陌生人辯論“哥哥”的問題很沒有意義,可是……可是……她就是無法忍受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把冷愷群塑造成她戀慕的對象。她的哥哥呢!這种亂了倫常的荒謬,怎么能容許?
  偏生從小就不善于言辭,翻來覆去也只剩几個單調的字匯可以遣用。
  “你亂講……你……你思想污穢!”滿腹的冤屈沒地方發,突然化為玉淚……扑簌簌的決了堤防。
  天!她在做什么?愷梅手忙腳亂的找尋手帕,揩拭頰上的無措和濕潤。她瘋啦?大庭廣眾之下又哭又叫的!
  “拜托你們女孩子收斂一點好不好?動不動就掉眼淚。”他大爺居然還抱怨。
  頑石!可恨复可惡。她忿忿的撿起掉在地上的書包,不理他了。
  賀怀宇原本打算走開的,然而,看她一個年輕女孩站在暮色中,淚漣漣等人,終究不太忍心。
  “喂,你還在哭?”
  愷梅別過臉。拒絕建交!
  “喏。”一方白淨的手帕遞過來,体貼的小動作實在有几分大哥哥的味道。
  她吸吸鼻子,遲疑了一下,終于接受他的美意。
  好几分鐘,兩人就站在晚風中,維持宁靜。她不說話,莽大哥也就不開口。
  半晌,确定暴風雨已經遠,他才又問:“不哭了?”
  她抿著唇,固執地不肯開啟貝齒。
  “也不痛了?”
  她隨便點了兩下腦袋。
  “那我走羅?”
  快走吧!
  “你一個人等,沒問題吧?”他仍然不放心。
  若不是心情太惡劣,她一定會破涕為笑。對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他也能如此擔心,算是難得的有心人了。真正的大哥哥,應該就像賀怀宇這樣吧?她緊凝的面色終于和緩下來。
  “不然,你告訴我令兄的名字和系別,我遣人去他系館叫人。”他的說法很老江湖,想來是縱橫校園慣了。
  “不用。”西首,一抹長影踏著夕照而來,瀟而從容。她的喉腔干澀發緊,眼眶熱熱的又想迸淚。“他已經來了。”
  賀怀宇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一抹滑稽的錯愕表情爬上他臉龐。
  “他就是你哥哥?”語气透出不敢置信。
  “你認識他?”
  “冤家路窄。”四個字立刻形容清楚兩人的宿怨。
  她并不意外。冷愷群結仇的能力,比交友的手腕精良許多倍。
  遠方的他緩步向兩人接近,遠在她能看清五官表情之前,雙眸已經透出灼灼的爍芒。想必他也訝异,訝异于“妹妹”竟會這般巧合的旁伴著宿敵。
  但,嘴角仍然有笑。雖然她看不清,心里就是知道。
  他至死也不會讓人猜懂真正的意緒,因此,漫不經心的笑容就成了最佳的掩護。夕照昏,夜色在沉,她的心也沉沉的。
  怔忡的思緒被臂上的輕握打扰。
  她回眸,迎上一雙溫和的咖啡色眼瞳。
  “你看起來很不開心,是不是你哥哥待你不好?”
  好与不好,如何界定呢?她默然低下頭。
  “別怕他,這混蛋小子沒几兩重。”
  輕柔的勸慰触動了她心靈深處的脆弱。此刻,她确确實實的感覺到一种受人關怀的暖意,來自于一位初次見面的大哥哥。
  冰冷的敵意,從遠方一步步接近。
  賜与她暖意的熱源体忽然說:“我要走了。需要我的時候,你知道到哪里找我。”
  他語中另有深意,似要說給另一個人听見。
  “學長。”冷愷群點頭為禮,嘴邊依然挂著莫測高深的笑。
  凝立在兩道高瘦的身影之間,她顯得荏弱、失了依靠,無助的表情在兩秒鐘內收斂起來,轉眼間又變成無動于衷。她的心,也要關起來,不讓人看見。
  “嗨!”賀怀字的視線變得銳利,不复适才憨大哥的情態。“你擁有一個可愛的妹妹,應該好好疼惜。”
  “好說。”冷肅的眼投注在她身上,不置可否。
  “那么,我先走一步,不打扰兩位了。”最后一絲暖意隨著賀怀宇轉步离去,也跟著全數抽离。
  她不發一語,低頭望著草地上的夕露。問吧!問出你心頭的疑慮。
  “回家。”冷愷群腳跟一轉,簡洁俐落的走開。
  愷梅錯愕的抬起眼,為什么?他的腦海應孩充滿疑竇才對。
  她又一次輸給了他迷离的思路。
         ※        ※         ※
  BMW奔馳向家園,從頭到尾她不敢瞄望向駕駛座的方向。現在的她太單薄,暫時禁不住一絲一毫的嘲語。
  跑車煞駛在家門外。
  “到家了。”他冷漠的按開電動車鎖,語句仍然簡短有力。
  引擎沒有熄火。
  她瞥向身旁的矯健身影。冷愷群一逕凝緊了表情,甚至含著些許厭煩的直視正前方。
  “下車!”他不耐煩地傾過身,替她打開車門,手臂滑撞過胸坎的部分。她惊喘一聲,直覺的挺起背脊往后縮。
  “放心吧!我不會獸性大發。”譏諷的眼光几乎燒穿鐵鑄的車体。
  羞憤和困窘灌滿她一頭一臉。她才不是怕他!而是撞到會痛!但是叫她把确切的理由說出口,她宁愿立刻死掉。
  推開車門,她几乎是用逃的,跌撞向車外。
  “今晚不用替我等門。”話音方落,跑車刮起一陣煙,引擎聲拉開暮色,絕塵而杳。
  他又去了,赶赴另一場紅粉良宵。
  愷梅定在原地,怔怔遙望著遠去的黑點。很多心事,連她自己也不明了,不敢去推究。
  茫茫渺渺,天地間旋起一聲呼嘯。她仰首望天,天空遠得讓人無法碰触。
  上帝也在同等的距离之外嗎?
  天,蒼蒼茫茫的,彩霞像一大攤錯點的命運譜,各种色彩糾纏交集,卻仍舊逃不開最終的暗黑。既然如此,為何要燦爛這一回?
  几顆水珠滴落在她臉頰,密密串連成一行。濕意往下滑落,流進她唇角的縫隙,起來淡而無味,如同她空白的心情。
  原來是天,浙瀝瀝的下起了雨。
  梧桐更添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        ※         ※
  同樣的感覺,他數不清自己已經歷几次。
  血液在經脈間奔竄,強度遠胜過電流,熱熱麻麻的震撼感,激出体內深處的野蠻。猛烈沖擊,一次重過一次,彷佛所有愛恨情仇全部灌注在不斷反覆的動作里。
  運動過度的結果,腦筋往往會產生瞬間的暈眩,但,只是一眨眼而已,他不會容許理智從大腦中脫离太久。失神的瞬間迅速退去,汗水從皮膚的腺孔涌泛出來,四肢百骸緊繃過度,反而松懈下來。
  激烈的動作僵凝住,而后歸于靜止。
  他傾頹下來。肉体上疲軟,精神上慵足。
  再片刻,凝聚了足夠的精力,他翻身跳下床,直接進浴室沖掉滿身黏汗。
  性,只是生活的必需品,和吃飯、喝水、睡覺類歸為相同等級,除此之外,很難賦与它太神圣的意涵。
  熱泉淋刷掉最后一絲緊繃的張力。他上眼,讓臉孔承受水流強勁的沖擊。
  一雙纖軟的玉臂從身后圈住他的腰干,与他一起迎接清水的洁淨。
  劉若薔將臉貼住虯結的背肌,滿足的輕吁口气,從沒想過自己可以再擁触到這副軀体。
  去年分手并非她心所愿,不過她具有足夠的聰慧。与其死纏爛打,不如在他心里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雖然她著實怀疑冷愷群會記憶她多少。
  今天的邂逅證明當年的決定是對的,否則,他只會一路呼嘯而去,万万不可能停下車,和她重續前緣。
  初見的那一刻,他一語未發,眼中閃爍奇亮的光,她立刻明了他想要什么。
  既然得不到他的心,擁有他的人也好。
  “看。”她微抬起手臂。“你好粗魯,我身上、手上都淤青了。”
  他關掉水源,隨手拉過一方浴巾拭掉身上的水珠。
  “如果我記得沒錯,你好像也很喜歡我的‘粗魯’。”邪惑的笑容仍然充滿當年的魅力。
  劉若薔屏住呼吸,又深深的歎息。看樣子是問不出來了!方才交歡,她可以感受到從他体內激昂出來的情緒,像是憤怒,又像在壓抑些什么。她只是好奇,究竟何种原由造成他罕見的激湯。
  “你餓不餓?我煮消夜給你吃好不好?”她溫柔地提議,滿足于扮演小妻子的角色。
  “嗯。”冷愷群不置可否的應了聲。
  平心而論,他交往過的女友中,最讓人能忍受的仍推劉若薔。她的姿態雍容大方,不會裝出黏嗲嗲的撒嬌模樣,抖落他滿地的雞皮疙瘩,或者耍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伎倆,拚命爭風吃醋。當初兩人之所以維持了長達數年的戀情,多少也是因為她有別于其他肉麻當有趣的女孩子。
  如果不是她漸漸變得太過執著,被他發覺,他們的關系大可穩穩當當的走下來。
  兩人來到她租處的廚房,劉若薔從冰箱拿出米飯,動手做清粥小萊。
  “好久沒去你家拜訪了,伯父還好吧?”准備材料之際,她找個新話題閒聊。
  不能將卓巧麗并稱為“伯母”,這是冷愷群的忌諱,她依然記得。
  “還好。”他有一搭沒一搭的。
  冷愷群對于打發時問的閒聊不感興趣,她也還記得。可是她想知道某個人的近況,那個人,造成他們倆一年的分离。
  “愷梅呢?”她隨口問出,一面專心的洗高麗菜葉。“若薇偶爾會問起她。你也知道,她們是小學同學。”
  身后保持片刻靜默。
  “你妹妹會怀念有個害她中途轉學的惡同儕?我不認為。”
  涼冷的口气讓劉若薔心頭一沉。她早該知道的,冷愷群太精細了,任何刺探的語气都瞞不過他。她迅速推量著應該如何亡羊補牢。
  “不是的。”她放下手邊的雜務,盡量讓笑容顯得正常自若。“她們以前的同班同學提議要辦同學會,最近正好聯絡上若薇,所以我才想起順便問一下愷梅的近況。”
  可惜轉得太遲了一些。
  “小薔,原本我一直很怀念你,以為你和其他喜歡問東問西的女孩子不一樣,現在……我有一點失望了。”他伸個懶腰,執起桌上的車鑰匙。
  “群!你別誤會。”劉若薔的甜笑比哭更難看。
  他并未回首。
  “起碼吃完消夜再走嘛!”她猶想做困獸之斗。
  然而,遠的心已喚不回來。
  一年前和一年后竟然淪入相同的窠臼。望著揚長而去的背影,劉若薔丟開假笑的面具,怔忡的杵在原地。
  那個可恨的冷愷梅!讓她又一次錯失了相同的愛情。
         ※        ※         ※
  愷梅悠悠醒轉。
  收音机設定了睡眠省電裝置,但是尚未自動關机,顯見她迷糊睡去的時間還不足一個小時。西洋女歌手的美聲從隱藏式音響繚繞而出,訴說著她的孤單無依……我回想著每位認識的朋友,撥起電話卻找不到任何一個人……我不想再形只影單……
  高亢而尖銳的轉音,煞似聲嘶力竭的哭喊。我不愿再孤獨下去……
  似有一絲微妙的聲音從車庫傳來。
  她立刻明白自己因何而醒過來。
  忽然覺得口渴,于是披了睡袍,起身离開臥房,前往廚房。
  夜的空气中浮蕩著女歌手的凄涼唱腔,有時候我深覺不安……余音裊裊,從車庫的汽車音響穿透庭院,穿入廚房的窗欞。
  當我年輕的時候,我從不覺得自己需要任何人,做愛只是為了樂趣……
  樂趣?冷愷群“嘿”的一聲笑出來。或許吧!用力睜開熏醉的眼臉,勉強打開車門,但是平衡感卻缺乏合作意愿,害他險險一頭栽倒在水泥地面上。
  “該死……”他不太情愿的承認,剛才似乎喝多了。
  我不想再獨自一個人……最新一波天搖地動的感覺褪去,他抽出車鑰匙,拒絕再聆听女歌手凄涼的訴苦。
  然而,遙遠的某一處,惱人的女高音依然嘶唱著——有時候我覺得不安,愛情是如此的遙遠而隱晦……我不想再獨自孤獨下去……
  “嗶”的尖哨聲,震斷愷梅的沉思。
  熱水壺噴發不安的蒸气,向她宣誓壺內沸騰而火熱的世界。她怔忡了一會儿,思緒才恍惚地回到黑晦的廚房。
  孤單無依……女歌手依然在唱。
  她拿起馬克杯,沖了一杯熱可可。失眠之于學生太奢侈,她的精神負擔不起另一個課業繁多的白天。
  背對著門口,攪拌熱飲,頸背上的寒毛倏地豎直了。
  “嘖嘖嘖。”冷愷群嘲諷的咋舌。“好感動,居然有人為我等門。”
  她穩住紊亂的心跳,低頭繼續攪拌。
  顛躑的步伐接近她身后,在她來不及抵抗前,手中香气氤氳的飲料已被夾手搶過。濃烈的酒精气息蓋過可可的香味,直扑進她的鼻頭。
  “你喝醉了!”她飛快轉身,背抵著流理台,語气含著防御。
  “我也這么覺得。”他居然還笑,顛顛倒倒的又退回餐桌旁坐下,向她舉了舉馬克杯。“干杯。”
  “水很燙!”她下意識提醒,然后立刻憎恨自己。管他去的!徹夜在外頭狂歡的男人,合該被沸水燙掉一層嘴皮子。
  “真的很燙。”他搖頭晃腦的點點頭。
  一直以來他總是修長洁淨、整整齊齊的,她從沒見過冷愷群這种醉兮兮的滑稽相。他好像以為頸子長在脖子上摔不斷似的,踉蹌著又晃到她身前,蠻橫的將馬克杯塞進她手里。
  “還你。”
  “啊——”好燙!她忙不迭將杯子摔進洗碗槽里,拚命甩手。
  “失禮了。”他大著舌頭嘿嘿笑。“我‘可愛的’妹妹。”
  最后一點殘存的笑意登時被他嘲諷的口吻蒸發。
  “你不必用這么諷刺的語气叫我。”她別開臉。
  冷愷群靠得太近了……她几乎聞見他每絲吐息的酒味儿。可是,推開他又顯得太過著于形跡。
  彷佛看穿了她的不安,他突然探手抵住流理台邊緣,將她圍困在身体与廚具之間。驟然稀薄的空气讓她險些暈眩。
  “諷刺,會嗎?”他的眼神突然變冷,銳利得几乎要刺穿她的故做鎮定。“旁人可不這么認為,人家都說我有一個‘可愛的妹妹’。”
  他分明是為了賀怀宇的稱賞而嘲諷她。愷梅心里有气,莫名其妙!他們倆不和是他們的私事,怪罪到她頭上做什么:又不是她主動去結識那個姓賀的。
  “你看我不順眼,不表示人人必須同樣地敵視我。”短距离的接触終于超乎她的忍耐度之外,她用力排開他的靠近。“借過,我要睡了。”
  螳臂焉能擋車,他突然踱近一步,緊緊的又將欲遁走的她鎖回胸膛前。
  他想干什么?愷梅仰高頭,有點被駭懾到。
  “怎么,你怕?”冷冽的笑容已經沒有任何醉意。“我想也是,三更半夜,你的圓桌武士赶不及救援,你當然怕。嘖嘖嘖,不容易!區區一個國中女生竟然將‘賀氏企業’二公子的英雄心收納在羅裙之下。”
  如果不是認識冷愷群太深,情知不可能,她會以為他的口气藏著几絲酸味。
  吃醋?不,她何德何能讓冷大万人迷為她喝悶酒,灌酸醋!
  她深深吸進一口冷空气,讓沁涼的气息產生鎮靜作用,猛不期然,一股淡雅的馨香混合在其中。
  香皂。這表示他剛才沐浴過。
  她立刻領悟他為何在外頭洗完澡才回家。
  女高音彷佛為了應景似的,充滿惡意的嘹唱——做愛只是為了樂趣……
  污穢!
  “放開我!”她突然失去控制,狂野的推開那陣刺鼻的穢味,那种沁入骨子里的不洁。“髒死了!在外頭亂搞完才回家!你干脆出車禍撞斷命根子算了!賀大哥說得沒錯,你這种人只有‘混蛋’兩個字可以代稱。航髒!航髒!航髒!”
  矯捷的身手如影隨形的跟上來,遠在她能抵達房門之前,強猛的縱身,將她扑倒在二樓廊道上。
  “啊——”愷梅忍不住痛呼,全身每一寸猶如被壓路滾輪輾過去。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她但覺身体被翻轉了一百八十度,劇烈的重量再度欺壓回身上。
  濕濡的气息吹拂著臉容。她大口大口的喘气,暈眩神迷,腦里、肺里、心里,全是他強霸的存在。
  “你以為你的圓桌武士有多清高?”冷酷的惡咒在她耳畔低語。“別傻了,我們還睡過同一個女人呢!否則你以為我和賀怀宇是怎么結仇的?真抱歉,污損了你的白馬王子的形象。”
  “惡心!污穢!”愷梅狂亂的推拒他沉重的体軀。“你的心里只有性,既髒穢又低俗的性!我替那些和你發生關系的女人感到屈辱!”
  他從來就不是個有耐性的人,肚腹內沉淀的怒火,心頭上縱橫的騷亂,腦海里翻騰的狂潮,這几千几百個日子以來的壓抑,像洪的水閘一般,一古腦儿涌向怨憎的根源。
  “沒有性,就不會有你這個小雜种出來現世!”他低吼,猛然扣住她的下顎,惡狠狠的狂印下去。
  愷梅的大腦轟然一響。他……他想做什么?吻……怎么可以?這是邪惡的,污穢的!被神明禁止的舉措!
  他是她的哥哥,怎能以男性与女性的行為加諸于她身上?這是……亂倫啊!
  唇上傳來尖銳的刺痛,他的舌強硬地撬開這道關卡,酒精气息流竄進她口里,暈眩而迷亂的感覺突然癱瘓了全身。啊,不行的,可是她好昏,腦子里混混沌沌……竟然興不起一點一滴反抗的力量。
  他的吻,他的唇……
  這一切的發生,不應該。
  她陡然清醒,開始狂亂的掙扎。“住手……”
  附著在唇上的力道,頑強得不容人拒絕。她拚命扭轉頸項,想避開那如影隨形的吸吮。
  “別……”每一次短暫的掙脫,都會被他更強勁的力量制伏。她近乎絕望,恍然覺得自己再也擺脫不了這個男人。
  不,不是!冷愷群之于她,不是男人,而是兄長,有血緣關系的手足。
  不要!她倏地哭喊——
  “你是我哥哥!”
  惊恐的尾音穿透夜的深邃。
  他的軀体僵凝,神智似乎在剎那間清明。
  她提高手,橫遮住雙眼,卻擋不住哀哀的淚水滑落。
  黑幕拉開,幕下的現實是如此丑惡。這一切的發生,違逆了人類的禁忌与倫常。為什么,為什么他要揭開那層曖昧的保護罩?為什么,為什么要暴露出不該存在的事實?
  身上的重量緩緩移開,她卻無力站起來,肘臂依舊遮擋著脆弱的淚眼。現在,她不但失了力,也失了心,胸口幽幽,再也沒有著落……
  天上飄下雪片,触在肌膚上,冰冰涼涼的。屋內怎會下雪?她終于移開手臂,滿地凌亂飄散的照片像是宣誓著什么。
  照片中的男子她并不陌生,几年前曾經在他的書中見過,不知為何,依然記憶到現今。
  有數張影像出現女主角,她用顫巍巍的手拾起其中一張,細看,相片中的女人赫然是她母親。卓巧麗的神情百般复雜,既似憂愁又有歡喜。
  為什么讓她看這些一望即知是窺攝的照片?她茫然抬眼。
  夜依然帶著保護的顏色,橫隔在他們之間。
  冷愷群的影蹤消失在書房之前,一句森啞的喃語襯著女歌手的嘶喊,雋刻成她永生永世的烙印——
  “你不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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