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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乍雨乍晴花自落,閒愁閒悶日偏長。
  二十五歲的夏末,愁澹的心依舊。
  研究所畢了業,拎著碩士文憑,開始蹈入翻報紙求職的生活型態。
  她曾試寄過履歷表給几家傳播公司,態度卻不積极。即使獲得面試的机會,臨場也表現得很懶散寂寥,机械性回答出一連串包裝過的正解。
  “冷小姐,請問你了解本公司的成立背景嗎?”
  “我集了一些相關資料。”
  “冷小姐,你對這份工作有什么期許?”
  “我希望先充實自己,將來在工作上謀求完美的表現。”
  “冷小姐,請你談談自己的优點。”
  “我的學習能力很強,希望公司能給我學習的机會,讓我和公司同仁一起成長。”
  完全制式化的答案。
  公司征人,看重的是學歷、經歷和背景,何必找個需要學習机會的庸才?只有傻頭傻腦的應征者才會以為這种愚言可以博得主考官的青睞。
  當然,她講了,所以她也傻。
  她縱容自己呆傻,因為并未面臨必須謀職的迫切。彼時,選填和本性完全不搭軋的大傳系,只是因為冷愷群講了一句:“不适合你。”沒辦法,記得當時年紀小!現在回頭想想,或許太幼稚了。然而,這卻是少數几种她能反抗他的手段,即使時光倒流,恐怕仍然會選擇走相同的路。
  大學畢業那年,一時想不起來有什么事情好做,干脆考考研究所,繼續讀下去。歸根究柢,拿碩士文憑不為好學,不為興趣,只因為人生懶漫無目的。
  二十五歲的生命,与十八歲的淺淡,沒有太大的差异,依然几筆就可以概括完畢。
  有點悲哀。悲哀是命運為她設定的無奈,即使想改也改不掉,想躲也躲不開。
  閒晃兩個多月,盡米虫歲月,終于從分類欄一框顯眼的征人文稿,選中她決定倘徉的天空——飛鴻綜合醫院院刊編輯部。這間醫院是“飛鴻建設”三年前甫成立的分支事業。
  飛鴻建設的大老板名為賀鴻宇,是賀怀宇的大哥,旗下開營醫療事業,順理成章的交給弟弟負責。
  這次她的應征態度迥异于前几次的疏淡。從筆試、口試、面談,一路過關斬將,鏗鏘有力,直取陣營核心。一百多個應征者,她力抗群敵,硬擠入四個名額之一。
  生命,又一次与賀家人交錯匯集。
  本質上,賀怀宇像霸烈的灼日,教她這類生長在陰暗地帶的灰蛾,無法抗拒飛附的本能。當然,背后真義仍然和升大學的那年暑假選填志愿的心態相同。因為她知道,冷愷群絕對不會欣賞賀怀宇成為賞她一口飯吃的上司。
  這么拙劣的抗拒方式。她想,她真的沒救了。
  平時他很少過問她找工作的情形,目前八成還不知悉她為哪間机构效命。管不了這么多了,等他發現了再說吧!
  “編輯部辦公室在隔壁那一棟,行政大樓七樓。”上工首日,服務台好心引導她一條明路。
  循著服務人員的指點,她進入未來的栖身之所。另外三位先到的同事清一色為男上,她淡而有禮的點個頭打招呼,逕自找到標有她名牌的辦公桌。
  真好,擁有一個靠窗的桌位,浮云綠山嵌在窗框間,活色生香一幅山水盡。
  同事之中,一位穩重型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直沖著她瞧。天生討厭被密切矚目的感覺,她索性側過身去,以身体語言拖拉出明顯而遙迢的距离。
  弄皺一池春水并非她的本意,所以辦公室戀情列為她“十八禁”的榜首。
  “你好。”果不其然,彼端的男人不再滿足于只盯著她看,笑吟吟的跨越過她与人際的鴻溝。
  “嗨。”愷梅淡然的笑了笑,故意裝出忙著收抬桌面的樣子。既然兩個人是同事,表面上不好端起冷臉來擺架子。
  “我就知道你不記得我了。”同事笑吐一句讓人愕然的開場白。
  他們認識?她向來不迷信巧合的,怎么會?
  “我叫梁維鈞。”他的眼神含著期盼。
  “哦?”她完全沒印象。
  “來!把時光机駛回你高二的那一年。”梁維釣笑咪咪的協助她打開記憶庫。“下學期的某天清晨,一個冒冒失失的毛頭小子在你家門口站崗,要求和你交朋友,記得嗎?”
  竟然与當年慘遭淘汰的愛慕者同一間辦公室,完了。老實說,每年在她家門口站崗的毛小子起碼有兩打,她如何能記得住每張臉孔?
  “想不起來?”梁維鈞忍不住搖頭歎气,“沒辦法,你的追求者鐵定如過江之卿,是我太痴心妄想了。”
  沉默以今人尷尬的速度包圍過來,害她暫時想不到合适的應答。
  “冷愷梅,你仍然跟以前一樣耶!靜靜雅雅的,不愛說話。”他玩笑性的拍拍她肩膀。“別擔心,我不會再出現在你家門口站崗。如果被我老婆知道,怕不罰我跪算盤一輩子。”
  “你結婚了?”
  “對。”梁維鈞笑得很驕傲。“而且我儿子這個月就要出來世面了。”
  “恭喜你。”好險!她心里晃過如釋重負的解脫,唇角的淺笑總算融和了一點的誠摯之意。
  “午餐時間,一起去員工餐廳吃飯吧!”梁維鈞提出熱誠的邀請。
  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無意和任何人維持太深入的交談,即使同事也一樣。
  “人員都到齊了嗎?”大門霍地被推開,賀怀宇進入編輯室,仍然和昔時一樣飛揚明亮,從容自若。
  梁維鈞向她點點頭,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吁了口气,總算不用再挖空心思去想推辭的理由。
  “麻煩各位坐到中央的編輯台來,我們先召開第一次的編前會議。”賀怀宇主掌院內的人事,又挂名院刊的發行人,所以編輯部等于直接向他負責。
  在筆試的過程里,賀怀宇便知曉了她前來應征。兩人雖然沒有特意約定過,但在工作場合,他們很自然的保持上下屬的距离,并未漏出彼此熟識的訊息。
  人員往中央的長條桌集合。
  賀怀宇坐入長桌的首位,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切入正題。“我們先利用短短的十分鐘……”
  他正說著,身后的門推開了,姍姍踏入一道瘦削的纖影。
  愷梅微感納悶。編輯部不是只應征了四個人嗎?
  她特別關注遲來的同事几眼。女的,而且年紀与她差不多,好极了!多添一位女性同事,旁人的注意力才不會集中在她身上。不過這位女同事實在有點……不修邊幅,衣服皺巴巴的,鬈短的頭發飛翹如剛讓風吹拂過,不過長相有點眼熟。
  “你遲到了。”賀怀宇不悅的陰黑了眉眼。
  “塞車。”女同事聳了聳肩,沒把他的雷公臉放在心上。
  “既然大家到齊了,我們先做一下自我介紹。”賀怀宇先粗略解釋自己的身分,然后翻開人事檔案夾,查對一下在場的五位新人。“在場的五位分別是梁維鈞、羅煥朝、趙自源、冷愷梅、方璀璨。”他抬起頭。“請諸位依照以上的順序概略介紹一下自己。”
  听見耳熟的稱號,她更留神的打量女同事。“方璀璨”這個名字极為特殊罕聞,同名同姓的可能性很低,八成是同一個人。呵,況且方璀璨的長相仍保留著國小時期的特征,只要多留意几眼,很容易記認起來。
  先是梁維鈞,后有方璀璨。人生何處不相逢,原本各自天涯的故人,卻于若干年后集合在同一間編輯室里。新環境里出現舊友,總比全然的陌生要好。
  “我叫冷愷梅,今年剛畢業。”輪到她,兩句話便道完平淡的前半生。
  方璀璨仍然一臉困困的渴睡模樣,顯然尚未認出她。她微微一笑。
  也難怪。這迷糊虫打小學開始,神經就比國旗粗。要是真記憶得起來,她反而意外。
  編前會議足足持續了兩個半小時,并且選舉出代理組長,梁維鈞的和气穩重頗為討好,毫無异議的被陷害了。
  “方小姐,麻煩你跟我出來一下。”也不曉得為什么,賀怀宇一轉對著方璀璨,俊臉便陰陰臭臭的。“其余各位請開始進行你們被分派的工作。”
  可惜,她本來打算和老同學淺談几句的。
  “哈羅!”另一位男同事晃過來,想找美美的女同事搭談。
  愷梅敷衍的笑一笑,故意忙碌的收拾著開會筆記,逕自回到專屬桌位。
  一樓的大廣場,偶有几聲尖銳的救護車鳴聲騰上云霄,為空气憑添几許激動。生与死的戲碼正在鄰隔的建筑物內交替。而她,誤打誤撞,竟選中一處与死亡最接近的工作環境。
  人的一生便糾葛在迎生送亡的路程中,幸運与否,只有上帝能決定。
  她偏首瞧望著窗外,蒼天里,浮云冉冉,一股气流拂向鼻端。
  玻璃窗沒關緊,竟讓風儿吹了愁緒進來。
         ※        ※         ※
  接近下班時間,天空淅瀝瀝地飄下雨。
  早晨出門前,天气仍然晴朗干淨,她臨時也沒想到應該帶傘,看樣子只好搭計程車回家了。
  “下雨了?”身后的梁維鈞陪她一起愁眼對天色。“糟糕,公車站牌沒有避雨棚,鐵定又要淋了整身濕。”
  “你搭公車上下班?”她微感意外。一直以為,成家的男人養部車子是天經地義的事。
  “對。”梁維鈞不好意思的碰碰鼻頭。“我和老婆正在攢存育儿基金,所以把買車的錢省下來。”
  “哦。”淡淡的飄紅染上她臉頰,希望不會被認為勢利眼才好。
  “這年頭,養一部車的開銷很大呢!撇開什么燃料稅、牌照稅、中華民國万万稅,光車子本身,即使售价較為便宜的款式也要四十万左右。”梁維鈞好脾气的笑謔她。“還是當女人好,只要找個‘車夫’就搞定。”
  她怔怔的听他分析,繳稅,買車,開銷,錢。
  從小,出入即有司机、轎車載送,最后還是因為賓士車太招搖,她不愿意引起同學欣羡的關注力,才提出要搭乘大眾運輸系統。盡管如此,心情躁悶時,舉手招來計程車長驅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年紀稍長,當同學向往的旅游圣地為墾丁、外島或花束,她已經隨著冷愷群到异邦公干或閒游不知多少次,甚至到了一听見“出國”就想皺眉頭的地步。
  她不愛逛街,亦鮮少外出暇游。然而購物時,卻也沒有看標价的習慣,信用卡隨便一刷就了結。金錢之于她,宛若不曾存在的虛無。
  從來沒去加總過車資花掉多少錢、這個月的零用錢夠不夠用、帳戶的余額還能撐多久、下個月的房租怎么辦……
  從不覺得需要煩惱這些問題……
  她汗淋淋的發現,自己竟然缺乏在現實社會求生存的能力!以前總覺得冷愷群像一堵牆,專斷又無理的隔絕了她与外界接触的机會。可是,這堵牆何嘗不是擋開了現實的凄風苦雨?
  “喂,我隨口開開玩笑,你別放在心上。”梁維鈞旁觀她蒼白的臉色,還以為開罪了她。
  “啊,沒事。”她勉強擠出微笑。“雨勢好像變小了,我們一起走到站牌吧!我也想搭公車。”
  上天為她設定的命運沒有“赶公車”這一項!
  兩個人堪堪离開院區,來到馬路口,就見到烏黑燦亮的房車停在前方數公尺處。冷愷群叨著一根煙,倚著車身等待她。
  “咦?那是你哥哥嘛!”梁維鈞綻露老好人的笑靨。
  即便在錯雜擁擠的地區,欲從人群中一眼找出她“哥哥”的所在位置,亦是相當容易的事。只要觀察周圍女性的表情,匯集她們興奮的竊竊私語、嬌紅的臉龐、欣羡愛慕的眼光,直指向接收這些訊號的源頭,通常就能找到他。
  “冷先生,你好。”老好人呵呵呵的輕笑著。
  “你也好。”他斜揚起濃黑的劍眉,彈開煙屁股。“愷梅,我順道經過,干脆接你下班。”
  看見冷愷群,她并不感到意外,反正他遲早會知道的。
  “這一幕很眼熟。”梁維鈞眉飛色舞的講述起年少舊事。“愷梅,當年我在你家門外站崗,不久之后,你哥哥也開了車出門,當場把你劫走。現在不正是往事重演嗎?”
  這家伙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暗自歎了一口气。
  “梁組長,明天見。”由于心情仍然沉甸甸的,她自動開了車門鑽進去,不必等冷愷群開口催促。
  “很高興認識你。”車主人簡洁的擺擺手,也坐進駕駛座里。
  引擎轟隆隆的低吼,揮塵离去。
  一如當年,沒有人邀請第三者搭便車。梁維鈞認命的歎了口气,唉!公車坐起來也是很舒服的。
  “你的運气不錯!新工作還能遇到兩位舊日的愛慕者。”透過后照鏡,冷愷群看著她的同事殺入通勤人潮里。
  愷梅卻像失了神魂一般,呆呆望著車流從身旁退走。
  她沒開口,他也就不急著講話。沉默是他們之間常用的語言。
  好半晌,她忽然回眸,認真的問出心頭大惑。
  “我這個月的信用卡刷掉多少錢?”她的月結單向來寄到公司,由他的秘書負責繳女納。
  冷愷群還以為自己听錯了。
  “怎么會臨時想到帳單的問題?”怪异的瞥她一眼。
  “多少?”她執意弄清楚。
  “我沒留心。”他不在乎的聳了聳肩。“放心吧!比起其他以花錢為人生目標的千金小姐,你的開銷算是相當節制。”
  “那么,我每個月的平均支出,大概是多少?”
  “六、七万,八、九万,難說,端賴你是否購買特殊的用品。”他不耐的再橫她一眼。“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她瞬時聯想到編采工作的起薪——三万八千元:而編輯部的同仁都覺得“飛鴻”非常慷慨。
  三万八与六万元的距离何其遙遠!這些年來,她一直依附著他,自己卻并未察覺,還天真的以為可以出外討生活!
  “‘飛鴻’每個月支付你多少薪水?”他狀似不經心,話題技巧性的導引到她的新東家。
  羞愧感實在太煎烈了,她無法出聲。
  “這么難以啟齒?”他嘲弄道。
  “你為什么從來不過問我的用度支出?”輕責的語气把他也一起怨怪進去。
  “你嫌零用錢太少?”這妮子今天真的有點不大對勁!“正式工作之后,你的置裝和社交應酬的花費确實會比以前提增,不然明天我叫羅秘書再幫你辦一張新卡。”
  “我不需要另外一張新卡!”她越想越覺得難受。“你應該限制我的花費才對啊!怎么可以隨便扔張信用卡給我,任我一個月刷掉好几万?”
  “你嫌零用錢太多?”搞了半天,她在鬧這种扭!他終于弄懂了,也笑翻了。
  “你——你不會了解的。”她又气惱又難過又慚愧。
  “我當然不能了解。”他實在無法忍住不笑。“手頭充裕有什么不好的?難道你希望變成‘游擊隊’,每次聚餐見面都吃別人的、花別人的,弄得每個朋友見到你比見到黑白無常更惊怕,打老遠就從另一條小路迅速逃走?”
  愷梅惱恨的眨掉淚意,拒絕再和他溝通。他哪能了解她的心情呢?這就像一只小雁天天期待著自己茁然壯大,羽翼早日丰碩,好不容易盼到那一天,拍拍翅膀正要快快樂樂的起飛,卻發現身上的羽毛比起其他雁只零落凋減了一大半。當大伙儿引吭飛向天際,它徒然留在雁巢里哀哀而嗚。
  而他居然還笑她……
  屈辱的眼淚悄悄墜落。
  “你哭什么?”他疑惑的問道。經過十多年的相處,他還以為愷梅的個性已經被他抓摸個十拿九穩。
  “我要搬出去。”她揮掉脆弱的殘淚,悶悶的要求。
  “免談。”
  “我已經二十五歲,有權決定自己要住在哪里!”她怒目而視。
  “你也知道自己二十五了?”嘲諷的線條寫滿他整張俊顏。“你不覺得二十五歲才開始玩家家酒的游戲,很幼稚嗎?”
  “誰跟你玩家家酒?”她慍怒的反駁。“你不能一輩子關住我,我要嘗試著獨立生活。”
  房車猛地急轉彎,駛進另一條交錯的干道。暴沖的馬力讓她倒回椅背上。由此可見,車如其人,冷愷群的愛車已經有了靈魂,充分反應主人的臭脾性。
  “你一個月拿多少薪水?兩万、三万、四万?”他的口吻嘲諷到無以复加。“你有沒有概念獨自在台北生活的消費水准有多高?房租去掉一万,伙食費去掉一万,社交應酬去掉一万,置裝購物去掉一万,你自己算算手邊還剩下多少余錢。”
  “等我出去自立門戶,自然會想辦法開源節流。”她不相信自己無法存活下去。
  “怎么開、怎么節?下班后多兼几個差,周末耗在租來的小套房里做文字女工?”譏刺的冷笑聲不斷撞擊著她。“請想想你目前的生活方式——閒暇時看看書、听听音樂,間或出外赶几場影展觀摩片,沒事花几千塊听一場演奏會、看一出舞台劇,肚子餓了到‘鄉頌’——‘榕園’的會員club吃一頓點心,心情悶了跑到溫哥華的別墅度個假。你真的以為自己能回頭适應那种錙銖必較的生活?”
  房車煞停在他們慣常外食的餐廳門口,驟起驟停的沖力頓得她胃酸翻絞。如果他想藉此來申明心頭的不悅,那么,他做得很成功。
  “下車!吃飯!”把鑰匙扔給泊車的小弟,他的長腿畫開一道弧,跨出車門外,自行進入餐廳,懶得陪她瞎纏。
  愷梅的自尊心遭受嚴厲的打擊。
  “全台灣起碼有九成的民眾靠薪水養活自己,你憑什么咬定我做不到?”她下了車,緊跟在他的身后抗辯。
  “因為這九成人口,其中半數不會穿著四万多的DKNY套裝干編采工作,另外半數的薪水則不只二万多!”對面走來几位熟識的商場朋友,他硬捺下色澤鐵青的判官臉,漾著客套的微笑迎上去。“凌經理,廖總,好巧!各位也來這間餐廳吃飯?”
  “慢著……”她的話題還沒討論完呢!
  “冷先生,好久不見。”其中一位發福的中年男子,親親熱熱的接近他們,用力拍拍他背心。“听說‘凱逸’那個研究計划被你給標走了,一代新人換舊人,后生可畏啊!”
  一群男人笑了起來。
  气郁的俏臉板成雪白色,徒然落在人圈外頓足。
  “咦,這位是冷小姐嘛:怎么看起來一臉不開心的樣子?”一位衣裝筆挺的男人眼睛倏然發亮,笑咪咪的將“縱橫”的大小姐引入圈子里。
  “跟我鬧著要搬出去呢!別理她。”冷愷群沒好气的回答。
  “年輕女孩子都是這樣的。”胖經理擠眉弄眼的,一副很了解女性心理的模樣。“長大了就嫌家里管東管西,老是抱怨電話線不夠用,約會受到干扰,只想搬出去營造個人小天地。”
  這种說法只适合套用在未成年少女身上,而她已經活了兩輪歲月,体健貌美成熟,甚且擁有大眾傳播碩士的高學歷,最不需要的就是一群中老年發福男人陪著姓冷的倚老賣老。
  “冷小姐,盡量把你哥哥的錢花光光,別擔心。”那位廖總打趣著。“你都不曉得他今年替‘縱橫’賺了多少淨利!如果他小气不肯贊助,你告訴廖伯伯,廖伯伯一定站在你這國。”
  彼我兩方完全缺乏談判共識。
  她放棄了,二話不說,轉身跨邁向餐廳出口。
  “你上哪儿去?”冷硬的詢問句追著她而來。
  “气都气飽了,還吃什么?”她尖銳的回頭瞥一眼,閃出門外,消失。
  那群男人唏哩呼嚕的笑出來,顯然認定了又是一個心愿無法得償、大鬧嬌蠻脾气的千金小姐。
  隨便他們怎么想吧!与冷愷群對抗已經耗掉太多情气神,她無法再和全世界爭辯。
         ※        ※         ※
  午夜十二點,屋里靜謐。
  冷愷群屬夜行生物,應該仍然警醒著。
  但她不在乎。
  蹣跚的步伐直蹬二樓,回到与子夜同化成一色的臥房。她扔開皮包,逕自折進浴室泡個香精澡。
  熱水揉掉筋骨的疲累,也舒緩了精神上的頹靡。
  她离開浴室,鑽進薰著百合花香的被褥,睜眼瞧著滿室夜黑,無法入睡。
  啪!一聲輕淺的擦響,煙草的气息滲透入百合花香里。黝暗的牆角閉起淺橙色的火芒,半分鐘后,光點捻熄了。
  她漫不經心的等著。
  身后那半邊床凹沉下陷,兩只手臂拉著她貼近強穩的胸膛,心跳在耳際彈奏著規律的催眠曲。
  “喝酒了?”暗低的嗓音如同夜色一樣黑。
  “和朋友在pub坐了一會儿。”輕茫茫的薄釀讓現實更容易忍受。
  “下班赶公車的那個男人?”
  “女的,我國小同學。”
  夜又蒼茫。感覺有點困頓,腦中重甸甸的,渾身輕飄飄。意識像浮動的气球,騰升到天際,浸淫在墨黑的中心點,安全的被包里住。
  從小就不怕暗,一直感覺,黑,融合在她的性格里,根深成她的一部分,而黑暗的本源來自于他。
  “為什么想搬出去?”低詢聲几乎化入無邊的黑暗中。
  她垂下眼臉,撥弄著放在胸前的大手,一根一根手指的板動。
  “小時候,每當我提出一些你認為不恰當的要求,你總是告訴我:‘等你長大再說’、‘等你長大就如何如何’,還記得吧?”
  “嗯。”大手忽然伸張,完整的包住她小一號的柔荑。
  “現在,我已經長大了。”
  大手放開她的粉掌,沿著絕美的酥胸弧線來回畫動。掌下的心跳頻率漸漸加快了速度。
  “依附我,讓你這么痛苦嗎?”許是因為夜的包里,他的聲音比平時透露出更多的不解,更多的疑問,更多的無奈,更多的……痛苦?
  她翻身躺平,直直對上他粲然生亮的眼,在黑暗中熠熠輝爍。
  六歲那年,在那座小小的涼亭里,她初次与他見面,第一眼也為他的星芒而炫惑。當時就惊懾到——這個大哥哥的眼睛好亮。
  他的瞳眸擁有獨立的靈魂,自主性的決定放出光,即使在夜的黑,冬的冷,仍然不改那一抹亮。
  光与暗是一体兩面,天生注定了要共存。光華造成了黑暗的一面,也將她拖沉到沒有光亮的地方。
  所以她趨光,所以一直沉淪在他的光圈之外、暗影之內,無可自拔。
  自那當初,已經過了十九個春与秋。
  十九個幽杳的寒暑。
  他的眼睛仍然明亮,仍然在暗夜中煥耀,一如最初的記憶。讓她,即使是在光線背走的時刻里,仍然滯留在黑暗中等待。
  而她已等得很累了。
  梅花本應遺世而傲然獨立,不該依附任何實体。她這株寒梅卻違背了本命,搶奪了蛾的天性,去追逐那道光的本身。趨近光的同時,也趨近了黑暗,于是徘徊在該与不該、走与不走的抉難中,徒然凄楚。
  她悖离了應該栖屬的冷冬,偷窺了放照著光的天堂,因此,上天降生給她責罰,像亙古洪荒時懲戒違犯天津的夏娃。她必須回复到本命中的軌跡,獨自品寒冬的絕然孤挺。
  “依附任何人,都讓我痛苦。”
  一道陰影鷙猛的狂壓下來,舌尖伸探進她溫潤的口腔內,蒸騰著她的欲望。
  被他吻触的經驗并不是第一次,但,纖細的第六感告訴她,今夜,一切過往都會被推翻,一切都不再同樣。
  她從來不曾這么敏銳的感覺到身体的存在。他的手每撩開一寸絲縷,唇每貼上一處肌膚,那個區域就彷佛鮮活過來,迷人而具有彈性。
  這就是她要的嗎?
  這不是她要的嗎?
  她已經無法掌握自己,無法探測到內心底處的斷面。所有知覺停頓在最表相的那一層,直接被他触及的那一層。他的唇帶著灼燒到近乎痛楚的熱度,慰燙她的臉容、頸項、喉嚨、粉胸;玉膚在夜色微光与激情的照拂下,雪白里漾出粉紅色的光。更灼熱的強芒占据他眸心,愛撫的頻調驟然更改,突兀而狂暴的咬吮著每寸肌盾,試圖攀摘下一株寒梅,嫩白的花瓣噬留下麻麻點點的紅痕。
  她輕吟了一聲,似是痛苦,又像吟哦。嬌軟無力的呢語催發出雄性奪取的本性,任由他開啟蟄伏了二十多年的女性本能。
  兩具翻抱擁滾的身軀弄亂了床舖,也弄亂了她的心。
  身体被穿透的那一刻,靈魂彷佛也被入侵了。一部分的他与她完全同化,融合成新生的一股能源,再分別灌注回彼此的靈魂里,滋養那几乎枯萎的元神。
  在失去的同時,也得回了一些,卻無法測知能不能補抵成原先的完整……
         ※        ※         ※
  粗喘的聲息漸漸平息。
  夜恢复它的靜与黑。
  隨之而來的沉默反而像一層保護网,穩穩將兩名裸身如嬰儿的人籠罩在网內。
  他仰望著晦暗的天花板,似乎出了神,思緒在靜靜的流動著,于是她也不出聲,維持最安全的無言天地,披散著發靜靜俯伏在他胸前,疲軟得無法移動。
  “明天讓趙太太陪你去找房子。”語音彷佛響自很悠遠的角落,飄蕩著暗夜的頻碉。
  她的眼眸倏然輝煥出与他等亮的光芒。
  “去吧。”深沉的聲音顯得蒼老。“只要地點合适,就讓你搬出去。”
  “你真的答應了?”下顎抵著他的胸膛,想看清夜幕之后的那張臉。“為什么?”
  為什么?他苦笑。連自己也沒有答案,又如何能開釋她的疑惑?
  “或許……因為你已經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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