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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


  “李安婷!”
  安婷轉頭在人潮中搜尋适才叫住她的聲音,一個短發俏麗的女孩排開人群迎上來。“擠死我了!下回學乖了,絕對不參加任何畢業典禮。”她吐出舌頭,喘得像小狗一樣。
  “不參加也罷!除非你打算考插大,否則也的确沒有任何畢業典禮可參加了。”安婷提醒同學。
  “這也沒錯!”小蘭的雙手拚命在臉旁煽風,斗大的汗珠仍然不斷地冒出來。”喂!小姐,你的衣服里是不是藏了一台冷气机,同班五年我看過你流汗的次數比我阿媽的牙齒還少!”
  “冰肌玉骨,自是清涼無汗哪!”她眨眨眼,臉上的表情轉為促狹。
  “少來!你如果是冰肌玉骨,我就是愛斯基摩人。”話雖如此,小蘭不得不承認安婷溫婉文靜的气質确實像針清涼劑,有助于平撫炎炎夏日中浮躁的心情。“言歸正傳,离我們到分發學校報到的日子還有個把月,阿胖他們打算來個環島旅行,怎么樣?你有沒有興趣湊一腳?”
  “不行哎!梨山老家正在采收梨子,人手可能不夠,我得回家幫忙才行。今天下午有個鄰居會到台中來送些貨,我爸替我和他說好了,請他順道繞過來載我回家,所以恐怕沒法子加入你們,對不起。”
  “你要回山上去?報到的事情怎么辦?”
  “沒問題的。”安婷想到這一點就很開心。“我的分發學校离老家不遠,連通勤的麻煩都省了。”
  小蘭翻個白眼。真是敗給她了!“我真佩服你,前几名畢業的學生哪一個不想留在市區,只有你還留著蘇武牧羊的精神,拚命往北大荒跑!”
  安婷只是笑笑沒有回答。的确!當她繳交分發志愿表時,系上的老師還以為她填錯了,特地找她談話,直到她再三保證自己确實希望回“梨園國小”執教,他們才開始審理它的分發程序。
  所有知道這項決定的人都認為她是個大怪胎,放著城市的肥缺不占卻跑到深山野岭,只有少數朋友明白回到梨山對她而言有多么重要。
  她看一眼手表,對小蘭抱歉地微笑。“已經兩點了,我的朋友三點半會來接我,我得回去等他才行。”
  “好吧!自己保重,我挑個暑假找阿胖他們一起上梨山看你,別忘了我們的山珍海味、滿漢全席哦!”
  “沒問題!”她依依不舍地揮別好友。
  紫螢老愛笑她是個關不住的水龍頭,這個毛病五年來依然改不過來。
  回到宿舍后最后一次檢視昨夜打包好的行李,為自己泡杯紅茶靜待葛樹仁抵達。
  仔細算算她和樹仁也已一年沒見了。平日她放長假回家時,兩人也往往各忙各的,偶爾在半路上碰面向來只是點頭招呼,她的性子依然羞怯內向,更不可能主動和他攀談,連多看一眼事后都要臉紅上半天。于是五年來兩人見面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十分鐘,交談的句子不超過十句。久別之后她更連這個人是俊是丑都說不准了。
  說不定他的体重已在爬升當中,或像葛伯伯一樣頭發日漸稀疏。她吐吐舌頭,為自己不太厚道的想法心虛。
  叩!叩!叩!
  一陣敲門聲響起。
  “來了!”她赶緊打開房門。
  “對不起,我來遲了!卸貨時出了點問題,沒害你久等吧?”一張晒成古銅色的臉孔在門口對她微笑。
  安婷對門外的高大男子眨眨眼睛,白皙的臉龐漸漸泛出一抹淡淡的紅暈。天!幸好她剛才的想法保留在心里沒有大聲說出來。任何人一見到葛樹仁立刻知道他永遠不可能是個身材走樣的工人,他完全繼承了葛伯伯山東漢子的高大体格,黝黑的膚色更一望而知是個長年待在戶外工作的人。
  樹仁臉上的笑容雖然溫和,其實心里早已翻騰不定。他對李安婷的印象非常模糊,只記得她從前總是跟在紫螢后頭,秀秀气气的不愛說話,除了很會臉紅以外——這還是紫螢提供的資料——其他時候都是白白淨淨的。今天是他過去五年來第一次近距离仔細打量她,他不禁怀疑從前為何未曾注意過她清秀嬌弱約五官和气質。
  安婷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一直盯著人家看,臉頰的紅潮開始加深色澤。“我……我的行李都打包好了,里面有兩箱書挺重的,我搬不動,可能得請你幫忙。”
  他凝視她羞紅的雙頰,有些好玩,也有些怜惜。她的性子還是這么靦腆,怎縻管得動山上那群活蹦亂跳的野孩子?
  “行李我會負責搬上車,你四處看看有沒有漏了東西,免得上路之后我們還得掉頭回來。”
  她應了一聲,忙不迭鑽進浴室,赶快冷卻自己發燙的雙頰,硬是待了十分鐘确定神色如常后才敢跨出門外。
  樹仁這趟駕駛一輛小貨車下山,座位雖談不上舒适卻很寬敞。
  十分鐘后她耐不住車內靜謐的气氛,輕聲開口。“謝謝你特地繞過來接我,希望沒有占用你太多時間!”
  “別客气,應該的!”樹仁自己也是個木訥的人,想多和她聊几句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狹小的空間再度陷入沉默。
  這回換成樹仁先開口。“你在台中應該交到不少朋友?”
  “還好!”
  沉默
  “你家果園今年的收成還好吧?”
  “比去年好一些。”
  沉默
  “終于畢業了;有沒有特別舍不得的同學?”
  “一、兩個!”
  沉默
  “山上的朋友還好嗎?”
  “大家還是一樣生龍活虎的。”
  沉默
  “你——“
  “你——“
  兩個人同時開口,互看一眼后,終于笑出來。
  “你先說。”安婷依然不敢多看他。
  他遲疑一下,問出一個藏在心里良久的疑問。“你有沒有要好的……朋友?”他真正想問的是“男朋友”。
  她冰雪聰明,立刻黯出他的言下之意,好不容易重拾自若的心情再度亂了節拍,她彷佛听見血液沖向臉頰的聲音。
  “沒……沒有。”她的聲音細如蚊蠅。
  他憋住的一口气終于輕呼出來,心情頓時放松不少。“嗯!我也沒有。”
  她的心扑通直跳,不敢深思他說出這句話的用意。
  他偷眼瞧她嬌艷的臉色,暗怪自己說得太明顯,只怕已經唐突佳人。
  “你和紫螢仍然保持聯絡嗎?”他只想轉移她的注意力。從她的好朋友開始談起應該很安全吧?
  紫螢?她臉上的紅潮稍褪。不錯,這才是他們應該談論的主題。樹仁是紫螢心中的白馬王子,她當然應該為她美言几句。
  “我們也很久沒見了,但是信件和電話一直沒斷過。她在台北過得很好,寒暑假常陪叔叔出國,因為長得漂亮的緣故追求者自然很多……”她連忙打住,心虛地瞄他一眼。“不過,她對他們從不動心。”希望不會越描越黑!
  樹仁莞爾,想起紫螢小時候對他的迷戀。如今她也二十出頭了,應該已從當年不成熟的感情中清醒過來了吧?
  安婷瞄見他的笑容不禁在心底自問:他听見紫螢沒有男朋友時為何笑得這么開心?難道他……
  她輕歎一聲,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憂郁起來。
  賀鴻宇坐在沙發椅上翻閱著一疊文件,不時垂下手搔搔圣伯納犬“阿成”的大頭顱。它慵懶地躺在主人腳邊,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陸先生到了!”管家進來通報。
  “請他進來!”他拍一拍犬狗的腦袋。“『阿成』,到外面去!”
  它抬起頭來環顧一下清涼舒适的客廳,側頭想想主人的命令,掙扎半晌后終于戀戀不舍地站起來。
  “這只狗只听你的命令,上回管家使盡力气還是拖不動它。”老律師看著從身邊經過的大狗,批評中合著一絲興味。
  “還不是被我那兩個弟弟給寵坏了。再說,以『阿成』十一歲的高齡,它很明白自己大可在家里倚老賣老,沒人敢多說它几句。”他招呼律師坐進對面的單人沙發。
  陸允打量眼前的年輕人,暗暗為他不凡的气勢喝采。他擔任賀家的專任律師已經三十年。自從六年前賀家的大家長宣布退休,將掌門的棒子交給長子賀鴻宇后,他也轉為對鴻宇負責。他必須承認,鴻宇的生意頭腦不但不遜乃父,更有青出于藍的跡象。賀氏的家族企業在他的經營下日益壯大。
  然而,為了擔下這份龐大的產業,他也相形付出不少代价。他一天工作十六小時,除了管理家族企業外,更得分神兼顧七年前憑自己實力一手創立的建設公司,空閒時間——如果有的話——全被數不盡的公司報表、企划書等填滿;偶爾抽空請個女性朋友出去吃飯,還得被三流雜志或同行渲染一番。在這种沉重的壓力下,他如何維持一貫的鎮定自若常令陸允納悶不已。
  “陸先生,我委托你調查的事情應該有眉目了吧?”
  陸允從公事包中取出一疊文件。“是的,這塊地的原地主确實姓秦,他去世后出妻子宋婉卿繼承,兩人有個獨生女叫秦紫螢。”
  鴻宇為何對這家人的生活背景感興趣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但是他很明智地沒有表現出來。
  “那塊地皮為什么被拍賣?”鴻宇深思地問。
  律師掏出一本小黑冊子開始簡報。
  “秦源生前是個果農,在梨山擁有一座占地十二甲的果園,經營得很成功,此外他也投資了几家農藥公司,收入狀況一直不錯。十二年前他意外去世,妻子宋婉卿接下經營的擔子,但是她對經營果園是個大外行,丈夫生前的投資也被她弄得血本無歸。
  “三年前她將果園抵押,同銀行貸款以支付債務。然而秦家果園這兩年來收成不好,銷路比不上附近的葛氏果園,今年四月終于因為付不出貸款利息而被銀行拍賣地權,由您主持的『飛鴻建設』得標。”
  “嗯!這可有趣了。”鴻宇喃喃自語。
  辦產權交割時,他看見原地主的姓名是宋婉卿,全中一突,被這個名字触動某個潛藏的記憶。
  他記得秦文曾向他提過,秦紫螢的老家在梨山,母親宋婉卿獨立經營一座占地不小的果園。
  別問他為何記得起這种小事,反正他就是記得!事實上,他發現只要和秦紫螢有關的點點滴滴,無論多么微不足道他都會將它們儲存在腦海里。
  叫“宋婉卿”的女人很多,在梨山上經營果園的農人也不少,但是兩者加起來,這個“宋婉卿”不是紫螢母親的机率微乎其微。
  “如果失去果園,秦家就會一無所有——”紫螢也連帶遭殃!“嗯,這可有趣了!”他再度重复。
  陸允茫然地瞪著大少爺,不懂這樁案子為何這么有趣!
  “飛鴻”或“賀氏”經常在法院拍賣中,以低价購進大宗土地。据他所知,秦家果園將被改建為“梨山度假中心”,企划案完成后將為“飛鴻”賺進數千万的淨利。如果鴻宇的“有趣”是指這件事,那么它的确很有趣。
  然而,望著鴻宇深思熟慮的臉孔,陸允直覺他的心中另有盤算。
  “陸先生,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鴻宇微微一笑。陸允太了解了,每回他看中某項獵物打算出手攫取時,都會露出這种志得意滿的笑容。“這塊地是秦源留給他妻小的唯一遺產,宋婉卿一定很舍不得搬走——“
  “沒錯!過去兩個月她已經主動聯絡“飛鴻”數次,希望我們將那塊地租給她,讓她繼續經營果園。我實在很怀疑即使我們肯答應她的要求,她也付不起租金。”
  更甭提將地皮改建后,他們即將賺進的鉅額利潤!
  “好吧!讓她留下來。”鴻宇輕描淡寫地說。
  “再說,我們已計划將那塊地……什么?你說什么?”律師的絮絮叨叨在他的一句話下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圓大。天!他該不會年老失聰听錯了吧?
  鴻宇有趣地看著老人臉上錯愕的表情,陸允已經很多年不曾如此失態過!“你听見我說的話了!讓宋婉卿留著那塊地吧!不過我有個條件。”
  “條件?”
  “對,我可以將這塊地送給她——當聘禮!”
  “聘……聘禮?”陸允發現自己開始像只鸚鵡,只能重复主人的話。
  “我的條件是,如果六個月后我和秦紫螢順利結婚,宋婉卿可以保有這塊地,否則“飛鴻”按照原定計划將它改建為別墅區,秦家母女只好收拾行李搬家!”
  身高一百七十二公分的陸允生平第一次終于嘗到“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的滋味。
  如果今天有一位腰纏万貫、貌似豬玀的中年人委托他處理類似的“交易”,他百分之百能体會。但是,賀鴻宇?
  “呃,賀先生,你剛才說『結婚』?”
  “沒錯!”
  “可是……為什么呢?”他迷惑极了。
  “陸伯伯,你不覺得我也該結婚了嗎?”鴻宇好笑地問。
  平時陸允絕不會過問鴻宇的私事,今天是他一時反常。但是,從他剛才踏入賀家大門開始,事情又何曾正常過?
  “我的意思是,以你的條件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去『換』一個妻子。外頭比秦紫螢合适的人多得是,她們一定更心甘情愿,更……”
  “更想釣個有錢有勢的金龜婿,更懂得通宵達旦飲酒作樂,更會玩如何背著丈夫紅杏出牆的心把戲。”
  在逢場作戲的商圈里,他看多了貌合神离的夫妻。
  陸允默然。
  “我見過秦紫螢几次。她的個性率直單純,玩不來爾虞我詐的游戲,也不屑于去玩。和她相處時我不需要偽裝自己,不需要猜測她的每一句話、每個動作背后是否另有目的。她就是她,天真、直接、自然!”
  “你……就因為這些原因而娶她?”陸允不敢相信。
  “我還需要更好的理由嗎?”
  陸允啞然看著他神色自若的表情。鴻宇一直是個深思熟慮的人,怎可能倉卒間做下這种攸關一生幸福的決定?雖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他沒有過問的必要,然而心頭的迷惑依然啃嚙著他。
  “呃……我會將你的決定通知宋婉卿。”
  “別忘了提醒她,這件事情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不需要告訴她女儿。”
  陸允對他的吩咐挑起眉毛。
  他露出笑意。“我說過這塊地只是聘金,不是她女儿的賣身財。想在六個月后娶到秦紫螢還得靠我自己的本事,如果事先讓紫螢知道我和她母親的協議,這只小母老虎八成會暴跳如雷。”
  想起她可能气得紅嘟嘟的小臉,他的笑容不自覺加深。“此外,替我在梨山找個臨時住處,盡量靠近奏家,我希望在紫螢熟悉的環境中接近她。而且山上的人事單純,我不需要分心兼顧其他的閒雜人事。”
  “如果宋婉卿拒絕你的提議呢?”
  “她會答應的!”他非常有把握。“為了她丈夫生前辛苦經營的果園、為了她女儿的幸福,她會答應的。告訴她,一旦她答應配合后,立刻把女儿召回梨山!”
  陸允點點頭,無言地收拾好公事包。
  稍晚
  鴻宇獨自坐在陽台上伴著滿天星斗,紫螢嬌俏的容貌躍入心頭。
  他最近常常做這种傻事,撇開堆積如山的公事不理,讓這個小姑娘在他腦袋里進進出出。
  今天下午他沒有對陸允提起,他想娶紫螢的原因還有更多。他欣賞她的古靈精怪、她的伶牙俐齒、她的活潑可愛、她的幽默逗趣、她的天真熱誠、她的嬌美迷人,還有許多他說不出來的特質。
  當然,他只是“欣賞”而已!對她的喜愛僅只于“欣賞”的程度。
  你想騙誰呀?他搖頭暗罵自己,卻不愿深究下去。
  抬頭凝望,明月如鉤。
  她——此刻是否和他一般,正對著滿天的夜色痴想?
  紫螢一進門立刻意識到气氛的不尋常。
  秀勳嬸嬸捏緊几張信紙,眉頭深鎖;秦文叔叔坐在她身邊帶著同樣嚴肅的表情;管家在一旁遞上熱茶,嘴里正義憤填膺地數落著。
  這可奇了!在叔叔家住了五年,紫螢頭一回看見叔嬸兩人同時繃著臉。
  由于秦文夫婦事業有成,過慣了養尊處优的生活,久而久之自然培養出一股雍容自若的气勢,真正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記得五年前初抵台北時,她正是個叛逆心重的十五歲少女,對天發誓有朝一日定會完成一件同時令兩人大傷腦筋的壯舉。
  這個志愿在旁人眼中或許無稽,對她而言可是一項排遣生活壓力的樂事,一向愛看武俠小說的她只差沒有對著明月歃血立誓!
  于是,為了達成她鴻大的志向,她“專程”迷上跳舞,而且喜歡在那种烏漆抹黑、摩肩擦踵的地下舞廳里大跳特跳。兩個月后,正當她天天跳得快抽筋斷腿后,秦文夫婦終于正視她的遲歸現象了——好不容易哪;她立刻暗暗拍手等著皇上降旨責罰,可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夫婦倆不但不生气,嬸嬸甚至堅持陪她到舞廳里“認識新朋友”。她算准紫螢的下課時間,天天等在校門口令她翹頭不得。
  天啊!你知道這有多糗嗎?當你在舞池里和玩伴們談笑風生充老大時,你的“監護人”坐在舞池旁笑眯眯地看著你。一個星期后,舞廳常客為秀勳取了一個綽號:老母雞;為她獻上一個封號:小小雞;從此以后她拒絕上舞廳接受眾人的調侃。
  好吧!這次算她鎩羽而歸,而任何有志气有抱負的叛逆小子都明白一件事:惹是生非絕不可半途而廢。為了再接再厲,她選擇第二項武器——香菸。于是,只見她飯后陪著叔叔來根菸,一起快樂似神仙——盡管她只會打空槍——煙吸進嘴里立刻吐出來。這回嬸嬸急了,叔叔倒是若無其事,還主動提供她“貨源”。真的!有回他真的拿一支古巴雪茄讓她試試。結局是:她在接下來約三分鐘嗆得涕泗縱橫,而台灣社會自此誕生一名拒菸活動的忠實擁護者。
  不消說,她終究壯志未酬!夫婦倆老神在在陪著她度過那段叛逆期,她大歎“姜是老的辣”之餘也只能鳴金收兵。
  不料事隔數年居然有人完成了她當年遲遲未能達到的目標,想來總不免令人扼腕。
  “小螢!”嬸嬸先發現她,憂慮的臉上綻出一絲苦笑。
  “你回來啦!”叔叔的表情苦惱不悅兼而有之。
  “怎么了?”她迎上去,亮晶晶的眼睛漾滿好奇。
  “我們今天接到一封信——”秦文為難地看向妻子。
  “是大嫂寄來的。”秀勳憂心忡忡地望回去。
  她一時轉不過來。“大嫂?誰是人……喝!大嫂不就是我媽咪嗎?她怎么了?”她焦急地搶過信紙。“發生了什么事?”秦文連忙安撫她。“你誤會了!大嫂很好,沒有出事!”
  她松了一口气。“那么大多儿為什么一副大難臨頭的表情?”沒事好玩扮苦旦嗎?嚇得我半死!她暗惱。
  “唉!雖不中亦不遠矣!”秀勳歎口气。
  “拜托!到底發生什么事,你們快說嘛!”
  秦文苦笑。“你媽媽今天捎信來,叫你即刻動身回梨山去!”
  她眨眨雙眼,立時笑逐顏開。“好哇!好哇!我本來就想回去看看,反正畢業典禮已經舉行過,現在才八月中旬,我又還沒開始找工作,正好回家度個假。”她輪流抱一抱夫婦倆。“你們何必反應過度呢?我只是回山上看看老朋友,又不是不回來了!”呵!終于可以看見葛樹仁了!
  秦文夫婦對望一眼,絲毫沒有感染到她的喜悅情緒。秀勳執起她的心手,神情溫柔而煩惱。“小螢,這正是你母親的意思,她要你回山上長住。”
  饒是她程秀勳個性一向溫和,想起大嫂的做法仍不由得暗自憤恚。當初把小螢接到台北來正是為了她的未來著想,希望她在城市里覓得自己的一片天地,誰知她上星期才自五專畢業,大嫂立刻召她回家。早知如此,當初又何必處心積慮地送她下山?
  “為什么不讓我跟你們住了?”她又胡涂了。
  “她信上交代得不清不楚,只說她想念你,希望你回去陪她一陣子。”
  因為想念她而叫她回去?這實在不太像母親的作風。不過話說回來,她也离家五年了,任何做媽媽的難免會想念女儿,更何況這期間她一直沒回去過!
  但是,回山上長住?
  仔細端詳秦文夫婦的臉,他們正充滿期待地盯住她,只盼她說出一句“我不回去”,他們方可以名正言順地將她留下來。可是——可是她真的很想回去,姑且不論葛樹仁這項誘因,安婷和其他童年玩伴都在山上,而台北唯一令她割舍不下的只有眼前兩人。在她腦中的天平,梨山這一端立刻沉下去。該如何做才能兩全其美,既不傷害他們的感情,同時滿足自己回家的欲望呢?
  “嗯……叔叔、嬸嬸,奉養父母是子女應盡的義務——”好一番至理名言!兩人臉色同時沉下來,她急急接下去。“這几年來我一直不能盡到承歡膝下的責任,所以回山上住一、兩個月是應該的——”夫婦倆對望一眼,一、兩個月?“我看這樣吧!我先回家去陪我媽媽,順便說服她讓我留在台北准備明年的插大。”天知道她對念大學原本就缺乏熱誠,母親不答應最好!目前,她的當務之急是如何拉近与葛樹仁的距离。兩人分別了足足五年哎!
  “她會答應嗎?”夫婦倆同聲表示怀疑。
  “會的!會的!”她連忙保證。“就算她不答應,我硬要回來她也阻止不了,對吧?”
  “你真的會回來?”秀勳遲疑地問。
  紫螢心里立刻涌起一股罪惡感。“呃……當然會!”這也不算謊話,她下半輩子總會再來台北吧!
  秦文考慮一下,當机立斷。“好!我和你嬸嬸下星期得飛到英國一趟,三個星期后回來。明天司机載你回家,我們回台灣后直接上山找你。”
  太好了!說服成功。
  她扑過去用力抱住叔叔,倘臉上泛出光彩。“沒問題,我一定會『日日夜夜』地想念你們,直到你們回來為止!”
  “快去收拾行李吧!”秦文寵溺地捏捏她臉頰。“不該帶的東西就別帶了。何嫂,你上去幫幫她,省得小螢又塞進一堆漫畫、小說。”
  紫螢心情好得不想反駁,拉起何嫂的手蹦蹦跳跳走進房里。
  秦文夫婦對望一眼,抹不去心頭的憂慮不安。雖說紫螢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儿,兩人也早有覺悟有朝一日終究得放手讓她經營自己的生命。然而,他們才擁有她五年而已。短短的五年啊!
  這個家如果失去了紫螢將會變得多么孤單冷清!兩人長聲歎息,不愿再細想下去。
  “真的?你真的要回來了?”安婷抓著話筒又叫又笑。“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打算在台北定居不回來呢……嗯!沒問題……真的嗎?不要騙我哦……秦媽媽知道你要回來嗎……原來如此,想不到你還是個孝順寶寶……對不起!對不起……我就知道你一定三句話不离仁哥……什么?還得告訴他呀?不要啦,明天回來你自己給他一個喜……好吧!好吧!說不過你!嗯,再見。”
  她興高采烈地挂上電話,隨即再撥一通——占線中。她挂下話筒,轉身欲走。
  “這么晚了還出門哪!”李父在她身后喊。
  安婷回頭對父親微笑。“爸,紫螢明天要回來了!她要我通知几個好朋友。但是電話打不通,我乾脆自個儿過去說,反正挺近的。”
  “紫螢?你是說奏家那個闖禍精?唉喲,太平日子就要結束了。”一想起那小丫頭幼時的頑皮行為就令人又好气又好笑。
  “爸!”安婷抗議。“她現在已經是個淑女了!”
  “淑女?你倒不如告訴我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李父打趣。其實他也挺高興听到紫螢要回家的消息,畢竟她是安婷的好朋友,說來也算是他半個女儿。只是
  “看來樹仁那小子又有得頭疼了!”他嘀咕。“瞧他最近猛盯著安婷的樣子,我看哪,小紫螢回山上來可有一場硬仗好打嘍!”
  安婷在葛家門外的橡樹下找到樹仁,她微微遲疑,深怕自己打扰了他。
  “安婷!”樹仁眼尖,看到她正要轉身离開,連忙叫住她。
  她停頓片刻,回身朝他走來。“葛大哥,這么晚了還沒睡?”她不敢學紫螢叫他“仁哥”,這樣稱呼他似乎太親密了。
  “我睡不著,所以跑出來看星星。”黑暗中樹仁的眼睛深邃明亮。“坐下來聊聊好嗎?”
  她的大腦尖叫著“拒絕他”,雙腳卻不由自主地向他移過去。
  “衣服穿得這么少,跑到外面來很容易著涼的,晚上的山風很冷。”
  安婷的心中流過一抹暖意。“謝謝!”她只覺頰生芙蓉,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依然只擠出兩個字的回答。
  樹仁將她的緊張看在眼里,靜靜地不再說話。
  她的眼角餘光瞄見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自己,心髒在胸腔中激烈跳動。
  他為什么一直盯著我看?我該和他談些什么?出門找他的目的此刻已完全溜出她的腦海。
  樹仁凝視她娟秀的側面,一顆心揪緊了,帶著無盡的怜惜与珍愛。
  服完兵役后他回山上經營果園,從此終日和工人混跡在果樹枝葉中,男人間的大聲吆喝、豪邁不羈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經過四年大學教育的薰陶,他的言行舉止雖然保留了知識青年約有法有度,大而化之的個性卻已根深蒂固。
  遇見安婷后,她的細膩文雅令他心折。
  生平第一次,果園的工作不再占据他所有的熱誠。追求她、接近她的渴望在心中沖擊翻騰,而她卻是如此羞澀靦腆,抬眼望著他時眸中清清楚楚地閃過惊慌。
  是他的魯莽嚇著她了?或是他的木訥粗蠻?
  他向來拙于言詞,說不出任何風花雪月、甜言蜜語,只懂得在她的身影閃進視線時抬頭痴望。天知道他差點因為工作不專心而跌斷雙腿,而一切只因她——李安婷——正娉娉婷婷地從果園外經過。
  于是,工人們注意到小老板的异常反應了,連他父親都明白令儿子莫名其妙發呆的原因。只有她!她本人彷佛無知無覺,竟連多投給他一個凝注的眼神都不肯!
  安婷被他瞧得心慌意亂,所有言詞在他灼熱的眼神中消失于無形。
  清冷的目光洒下一層銀白的情网,罩住有情人痴纏牽動的心靈。
  樹仁抬手輕触她柔嫩光滑的粉頰,他的手指傳過一道蝕骨的電流直達她的心靈深處,她輕輕一顫,害羞得脹紅臉低下頭來。
  月娘的魔力賜他一股突如其來的勇气,排除心中的拘謹難安,右手輕輕滑上她的香肩將她攬入怀中。
  她微微一僵,終于在他穩定的臂膀中軟化下來,蠑首輕輕栖息在他厚實的肩上。
  她身上的細微香澤淡淡飄入他的鼻端,引人欲醉。
  “冷嗎?”他輕問。
  “還好。”她低語。
  他柔聲叮囑:“以后別這么晚跑出來,山上荒涼,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他的囑咐令她憶起自己的來意,悸動的芳心緩緩冷卻。
  “葛大哥,”她掙開他的怀抱,走出几步。“紫螢她明天要回來了,她叫我通知你。”
  “紫螢?”几秒鐘后這個名字才滲入他的腦海。“那很好啊!”
  紫螢是安婷的知交好友,久別五年兩人終于可以見面了,他自然衷心地為安婷感到高興。
  “很好?”她酡紅的臉色漸漸蒼白。“是啊!當然很好,怎么可能不好呢?”
  她凄楚地望他一眼,旋身跑開,不理會身后急切的呼喚。
  曾几何時,一縷情絲已牢系在那名結實黝黑的男子身上?
  原以為此生將無欲無求,在山區默默為鄉里子弟奉獻終老。而今,她卻陷入情感的拉鋸戰中,一端是芳心暗許的男子,一端是如手如足的知己,無論最終有何結局,她已注定要在這情感的漩渦中傷痕累累。
  教她情何以堪?
  一個惊懼的念頭在腦中升起,她費盡心思欲將它排出心田,它卻固執地盤旋不去。
  她竟深深祈盼著,
  明日
  紫螢不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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