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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賀醫師,”冷愷梅站在半掩的門扉外。“兩篇題報導的版面已經排好了,請你過目一下。”
  “哦,請進。”他接過愷梅呈上來的版型。“呃,方璀燦的人物專訪今天交稿了嗎?”
  她肯定交不出來的。昨晚的采訪半途無寂而終,總算讓她在工作上出現一次失職的表現。而且,從昨夜分手到現在,他一直找不到時机見見她。可以想見的是,她一定會想盡辦法避不見面。
  那只小鴕鳥,也不知在動些什么古怪念頭,連他是同性戀這种蹩腳的台詞也采信。
  她就和大多數不了解同性戀的人相似,嘴巴放得開談得開,真正遇見后卻又下意識將此种人當成特异份子,這點可以從她昨晚嚇得蹦跳的反應看出端倪。說真的,怪不得她,當真怪不得她。現在原本就是個說比做容易的時代,言論開通、思想保守的人比比皆是。
  “她今天請假沒來。”愷梅隨口說。
  “沒來?”他一怔。“什么原因?”
  愷梅對他不自覺流露的關怀口吻暗暗覺得好笑。賀醫師明顯對璀燦存著若有似無的情愫,兩人偏喜歡玩些我躲你藏的游戲。再不加把勁,真難說他們會躲迷藏到何年何月。
  “她沒說清楚,哭哭啼啼通了電話叫我幫她告假。”
  “哭?”低垂的頭顱仍然望著辦公桌上的版面,握筆的手指卻明顯收緊了。
  “是啊!”她故意溫不經心地應答。“賀醫師有沒有任何建議?”
  他茫然轉頭睇視她,半晌才領會過來,她指的是版面問題。
  “呃,不,沒有,你們做得很好,謝謝你特地送過來。”將版型交還給她,視而不見地目送她离開。
  璀燦哭了!
  她給他的印象不像個喜歡用眼淚解決事情的人,而且天下八成也沒有太多事會令她看重到足以為之流淚的地步。
  那么,她為什么哭了?
  他突然拿起車鑰匙离開辦公室。
  呆坐在辦公室里,猜一百年也猜不出來。他只想知道——不,一定要知道——她為什么哭了?
  行經停車場,腦中突然掠過一個想法,自己這樣沒頭沒腦、行事亂了章法的情形似乎也曾在某人身上看見過。糾著眉頭思考片刻,眼光掠過大樓外側的醫院名稱匾額——
  “飛鴻綜合醫院”,下款題上:“飛鴻建設集團關系企業,董事長:賀鴻宇”。
  對了,當年大哥和小凝找到他們的另一半時,正同他現在一樣,割不下、舍不開,念茲在茲,心中旋著揮之不去的倩影。
  賀鴻宇和秦紫螢,賀寰宇和狄諳霓。難道,賀怀宇和方璀燦?
  噢不!他赶緊揮開這個念頭。都是小妖女秦紫螢的錯,害他成為妄想症的標准患者,再這樣下去,他難保不會喪失神志真向方璀燦求婚。
           ※        ※         ※
  “虎克不見了!”璀燦哇哇哭成淚人儿,扑進他怀里。怀宇手忙腳亂赶緊摟住她,反手關上鐵門,對這突如其來的“艷福”受寵若惊。
  他才剛進門,第一眼看見的景象是她紅著一雙眼睛委屈万分地瞅著他,第二眼就是此刻身抱佳人的良辰美景。
  “不要哭,慢慢說,誰不見了?”擁著她走進客廳,隨意向替他開門的婦人點頭招呼,也來不及自我介紹,急著先撫正自唏哩嘩啦痛哭的璀燦。
  看見她流淚,帶給他一股怪异莫名的影響,仿佛他的心也切了一道口子,隨著她的每顆淚珠而流失一滴鮮血。以前也見過其他女人哭,包括他的前任未婚妻彭珊如,她們的淚水卻未曾引發他相同的震撼。
  璀燦接過他的手帕擦眼淚,抽抽嗒嗒地哭訴。
  “虎克昨晚跑出去玩,玩到今天早上還沒回來。我擔心會出事,拖著媽媽到處找都找不到。”淚漣漣的小臉蛋從他怀中抬起來。“虎克從來沒有出去這么久過,一定是出事了,說不定被車給……撞死了。”
  原來為了那瘟貓!她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為了一只貓就可以哭成這樣。
  “貓嘛!一向高興玩去的,玩累了自己就會回來。”即使它不回來他也不會思念它,不過這念頭當然只能放在心里。
  “可是,虎克是家貓,不是野貓,它不會替自己找食物,如果餓肚子怎么辦?而且其他野貓可能會聯合起來欺負它。”
  正好,讓它也受一點教訓才不會太頑劣。
  “不會的,虎克長得好可愛,連貓同志看了都會喜歡。”巧言令色鮮矣仁!
  “我還是很不放心!”她軟言軟語地央求他。“你再陪我出去找一找,好不好?”
  “找那只貓?”她倒不如拿把刀殺了他。怀宇苦著臉,千百万個拒絕塞在喉嚨里,一旦迎上她的哀哀懇求的眼神,立刻化成熔岩一路燒灼回胃里。“噢,好吧——”拖得長長的語尾顯示出他的百般不愿。
  笨貓、蠢貓、瘟貓、衰貓……
  無可奈何地跟隨她走出大門,再度踏上另一段搜尋之旅。
  “你走那一邊,我走這一邊,我們到巷尾的地方會合。”
  小巷在他們眼前岔開成兩條,璀燦指著右側的柏油小路囑咐他,自個儿往左首走下去。他繼續在心頭嘟嘟嚷嚷那只拙貓,仍然搞不清楚自己怎會流落到在大街小巷尋找失貓的處境。
  “哎——”
  好熟悉的聲音,貓不貓狗不狗的,抬眼一看,嘿!真的是那只滑稽的貓。虎克端坐別人家的圍牆上,戴著眼罩直溜溜沖著他瞧。
  “下來!”他命令。“全家人找你找得快鬧翻天了。”
  “呀!”它側頭打量他一會儿,緩緩抬高屁股,怀宇眼前一花,發現它已經從牆頭跳到他肩膀上,坐得四平八穩。
  幸好它的身体不太重,他不屑地撇撇嘴,警告它:“是你自己想坐這儿的,待會儿掉下來可別怨我,不要以為有璀燦撐腰我就奈何你不得。你這只愛吃蝴蝶蘭的笨貓!”
  虎克顧盼生姿,似乎相當滿意它的地理位置。
  璀燦站在尾端的地方等他,他打老遠即听見怀宇嘀嘀咕咕的低沉喉音,人未到聲先到,于是探頭望一望。
  “……沒事鬧失蹤有什么意義嗎?你知不知道我是個忙碌的內科醫師,除了找你之外還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
  “哦——”虎克壓低了頭,也不知道它是當真在忏悔,抑或認為從這個高度睥睨地上很有意思。
  “虎克!”她好惊喜。“虎克,你回來了,姐姐好想你。”沖過去將它抱進怀里,又親又吻。“虎克,虎克,坏貓貓,下次不准你再到處亂跑了。”
  虎克被她親眯了眼睛,一臉好舒服的樣子。怀宇忍不住有些吃味儿,提醒她:“是我找到它的。”也該給他一點“類似”的獎賞意思吧!
  “謝謝你。”她用力拍一拍他的背脊,率先走出去。
  就這樣?這個差別待遇也未免差得太明顯了。怀宇為之气結,嘟嘟嚷嚷地走在她們后面。接著感覺到一雙黃澄澄的眼睛投視在他臉上。
  不是他幻想力丰富,他發誓——那只瘟貓眉眼彎彎,真的在嘲笑他!
           ※        ※         ※
  如果不是賀怀宇,虎克根本找不回來。
  璀燦心頭翻騰著一波又一波的罪惡感,覺得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熱心對她抻出援手,就在她最傷心的時刻,而自己卻處處防著他,斜眼偷瞄他,只因為他身上別著一個標箋:同性戀者。
  現在想想,同性戀也疫什么嘛!跟平常人一樣會說會叫、會哭會笑,只是性向和別人相反而已。天下相反的事情比皆是——蘇格蘭的男人穿裙子、公海馬負責帶小孩、台灣的黑道分子可以選上立法委員……沒理由大家的眼光獨獨對同性戀者不以為然。既然他們不曾勉強其他人違反自己意志,愛上同性,大家又有何資格強求他們枉顧自己性向,愛上异性!
  所以,她下定決心,從現在開始,她方璀燦會以一切平常的心態來看待賀怀宇。如果可能,她會幫助他脫离同性戀的枷鎖,如果不可能,她也會永遠支持他。嗯,就這么辦!她用力對自己點頭。
  “你确定是這一家?”怀宇很疑惑。他記得她家大門明明是紅色的。
  “嗄?”她回頭看他。
  可見她根本沒把他的問題听進去。
  “能不能麻煩你行行好,把你家的位置告訴我?我剛才被你拖得團團轉,根本認不出你家是哪一間。”
  “啊——是這間!”她連忙拉他的手走回自個儿家門前,按了按電鈴。
  前來開門的是鐘映珍,一眼瞥見熟悉的獨眼龍面孔,尖叫出來:“虎克!”一把搶過去又親又吻,重复一次女儿适才的瘋狂舉動。
  看來上她們家拜訪的客人必須懂得自動自發,若想等主人招呼,可能等下一輩也等不到,他逕自簇擁兩個婦人和一只貓走進客廳,找個位子坐下來歇歇腿。
  “這位先生貴姓?”鐘映珍總算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姓賀,是璀燦的上司。”他接過璀燦替他端來的柳丁汁。
  “上司?”鐘映珍眼睛一亮,熱情親切地向他投以關愛的笑容。“賀先生真能干,又聰明又年輕,你覺得我們家璀燦如何?”單刀直入,毫不拖泥帶水。
  “媽!”她的臉頰浮上一層燒燙的紅彩。問得太明顯了,活像她已經七老八十嫁不出去似的,干脆在她身上挂個招牌“跳樓大拍賣”算了。
  “我是問他你的工作表現,你緊張什么?”賞給女儿一記白眼。
  “她的表現非常不錯。”他往椅背一靠,無意識地晃著玻璃杯中的柳丁汁,在心里快速盤算一件事情。
  一直被她瞧得好扁,或許,到了他該主動出擊的時刻了!
  他微微一笑。“事實上,如果有可能,我蠻想追她的,只是怕嚇跑她,所以不得不繞個圈儿和她玩捉迷藏。”
  璀燦聳起肩峰,一臉錯愕地凝視他唱獨角戲。
  “怎么個繞法?”鐘映珍興致勃勃,看來女儿出嫁有望。
  “璀燦不知道從哪里得來的錯誤消息,竟然以為我是同性戀。”他朝鐘映珍綻出一朵淺笑,顯得万分無奈。“不過這樣也好,反正她不太喜歡异性接近她,我目前的身份令她不會對我設防。”
  他究竟在玩什么把戲?璀燦一頭霧水,打量眼前兩人的一搭一唱,怀疑自己是不是變成隱形人了。
  怀宇暗暗偷笑。有時候他家那個小大嫂也不是不無可取的。比如說,她這招“告訴‘敵人’你的計謀,再笑咪咪看著他們自投羅网”,此時此刻就相當好用。
  “可是你現在不就把真相告訴她了?”鐘映珍瞥一眼女儿傻愣愣的表情。
  “問題是,她不會相信的。”他充滿信心和把握。“我會繼續和她周旋,讓她不得不同情我、幫助我,最后忍不住愛上我,直到那一刻她才會領悟我到底是不是同性戀者。”
  她明白了!原來他的目的就是想替自己的“与眾不同”掩飾。大聲告訴其他人你的弱點在哪里,他們自然會怀疑這并不真的是你的弱點,畢竟鮮少有人會自暴其短。不愧是賀家老二,一舉一動果然充滿智慧,連她母親也不得不上當受騙。
  “果然厲害。”她喃喃評論著。
  “謝謝!”怀宇向她鞠個躬感激她的賞識。“璀燦,你真不認為他在設計你嗎?”鐘映珍突然不太确定兩個小輩究竟在玩弄什么玄虛。
  “媽,不用擔心,我了解。”她認為自己的表現相當合宜,既沒有揭穿他,又不至于令母親失望。畢竟母親太急著替她找對象,暫時提供老人家一個幻覺也不錯,起碼耳根子可以清靜好几天。
  于是,三個各怀鬼胎的人一齊笑了,笑得有些詭异、有些神經兮兮的,至于他們在笑什么,恐怕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嘍!
           ※        ※         ※
  万眾矚目的院刊創號終于出版了!八月五日一份新鮮出爐的“飛鴻院訊”仍然帶印刷油墨的余溫,送抵編輯室。過去三年,院刊的編輯發行一向由公關部負責,如今正式成立了編輯部,并且完成首份質与量皆相當令人滿意的作品,編輯部人不免感到情緒高昂,對上級也算有了交代。
  璀燦拎著院刊走往怀宇的辦公室,暗暗感謝他為自己掩護。說來慚愧,這篇人物專訪其實是由他自問自答自寫,再把完稿偷偷流給她,否則她失陪不說,版面肯定開天窗。
  “賀……”走到他辦公室門外,正要開口叫門,隱約听見里面傳來竊竊私語,而且是年輕女人的聲音,雖然听人壁腳不太道德,然而她可阻止不了聲音逕行飄進耳朵里。當下理直气壯地站在他門外“等待”——而且站得很近。
  “卓小姐,我非常感激你的好意。”怀宇的嗓音堅定有力,拒絕的暗味非常明顯。
  “為什么叫我卓小姐?你以前都叫我小卓的。”嬌柔婉轉的女音傾訴著無盡的哀怨。
  璀燦認得這個聲音,她是“飛鴻”的護理之花卓芊芊,人如其名,長相既飄逸又美麗,可惜眼光不正,總令人感覺帶點邪气。
  “我認為在工作場合最好以公事為重,彼此划分出清楚的界線比較妥當。倘若我以前稱呼你的方式帶來任何不當的聯想,我在此道歉。”他顯然不為美色所動。
  嗯!很好!大丈夫當如是乎。雖然他只是“半個”大丈夫。
  “是不是……因為她,你才對我這么冷淡?自從那個女人來了之后,你對誰都愛理不理的。”夾雜著几句抽泣聲加強效果。
  璀燦實在很想闖進去替他辯護。賀怀宇不接受護理之花的原因她或許不知道,不過可以肯定絕對与“女人”無關。
  “這是我的私事,沒有必要和你討論,卓小姐,如果你沒有其他要事,很抱歉,我得回頭工作了。”
  輕柔痛苦的抽噎聲更加明顯,卓芊芊簡直把“棄婦”的角色扮演得活靈活現。
  “你——好狠心,竟連多看我一眼,多陪我說句話也不肯。那個女人哪一點比我強?我長得比她美,做事比她細心,也比她更會打扮……”
  “卓小姐,我的辦公室并非選美會場,請你不要在我面前做這些無聊的比較。”剛硬的嗓音中已經出現濃厚嗆人的火藥味。
  再不進去只怕會鬧出人命。她大聲清清喉嚨,用力敲了敲門。“賀醫師,我是方璀燦,送刊物來給您過目。”
  跨進辦公室內,首先迎上的是賀怀宇無限感激又如釋重負的眼神,而卓芊芊則側身以怀宇看不到的角度狠狠給她一記冰冷刺骨的寒光。
  “既然如此,我先离開了,賀醫師,您忙您的。”卓美人回過身去又是一副哀怨婉轉的狐眼波,璀燦站在她身后對她扮個惡心瀝血的鬼臉。
  怀宇連忙咳嗽几下,掩飾差點迸出來的笑聲。“卓小姐,出去時麻煩替我把門帶上。”
  卓芊芊悻悻然走出去,璀燦听著她臨走前又怨又憤的甩門聲,咋咋舌嘲弄他:“艷福不淺哪!賀醫師,可惜你無福消受。”
  怀宇眯起一雙精銳霸气的虎目瞪視她。
  方璀燦真是越來越不怕他了!
  自從兩人挑明了他是“同性戀”的事實之后,她待他如同可以勾肩搭背的哥倆好,有一回甚至脫口而出稱呼了為“好姐妹”,這個封號是如何得來的他也不想探究了,反正鐵定沒好事。
  “過來。”
  越看她的腰帶越不順眼,把她轉半個圈過來看看,哈!果然,麻質的褲帶在腰際七轉八折扭成好几圈,尾端被她打個結垂在小腹上。怎么她總是學不會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的!
  “看看你,衣服也不穿好。”
  “隨便啦!喂,賀醫師,透露一下好不好!剛才卓芊芊提到的‘那個女人’是誰?”無風不起浪,好奇心人皆有之。
  等了半天也沒見他回答,“你‘醫師、醫師’的,叫不煩哪!我是不是醫師用得著你來提醒我嗎?”他惱怒的語調伴隨著暖熱的气息在她耳鬢邊吹拂。
  “可是,明明是你要我——”她忿忿轉過身想和他對質,卻發現自己淪陷在兩只鋼鐵胳臂圈成的小小世界中。她仍然未曾察覺到情勢緊張,繼續喳呼。“是你要我稱呼你‘賀醫師’的,現在卻又出爾反爾,你這個人真是無聊,難怪——喂,我在說話,你發什么呆?”怀宇動也不動,直勾勾的眼引起她些許不自在的感覺。“放開啦!這樣摟摟抱抱成何体統?”
  他突然升起一股調皮的笑意,難得逮著机會可以作弄她。
  “你真的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
  她飛紅了臉頰。“說不說由你,可沒必要靠得如此近吧!”
  他不理會她軟弱的抗議,緩緩拉開一道邪气十足的微笑,充滿蠱惑的男性魅力,令她心搖神馳之際也不禁納悶,這樣的人怎可能是同性戀者?
  “那我就告訴你實情吧!”他湊在她耳邊輕咬耳朵。“那個人——就是你!”
  “又是我!”她极端不滿。“你每次都拿我當擋箭牌,在我媽面前已經玩過一次,在卓芊芊面前再玩一次。你知不知道全醫院的護士在她宣揚之下,會聯合起來釘木娃娃詛咒我?”說到后來口齒驀然結巴起來。“其實……你何必刻意遮遮掩掩?詳知內情的人只有少數几個,而……我又不會四處亂說——”
  “亂說什么?”
  “說……說……你是同性戀的事。”盡管兩人彼此心照不宣叫她明說出來仍然感到渾身不自在。被他利眼一瞪,她訥訥回問:“難道……你不是嗎?”
  當然不是,他若是那才有鬼。然而,紫螢的忠告馬上閃進他的耳中——千万不可揭穿真相,否則她會避你唯恐不及。目前,他的生活樂趣完全維系在利用她的誤會上頭,如果被她發現真相,那豈不是玩完了!
  “好吧!我是。”
  好個秦紫螢,果然厲害!她八成是全台灣唯一有能力逼他承認自己是同性戀者的小妖女。
  璀燦心頭洋溢著說不出的滋味。這樣英挺瀟洒的偉岸男子,難道真要在社會天平的另一端寂寥走完這一生?不知怎地,以往對异性避如蛇蝎的心態,在他身上卻完全相反過來。她發于真心、誠切地為他祈盼著——但愿他能轉變為“尋常男子”;畢竟,這個世界對弱勢團体的岐視太殘酷了。像他這樣心高气傲的人,怎能忍受自己成為眾人暗地里批評的對象。
  “賀醫師,”她低低輕喟,主動緊緊摟住他瘦長結實的体魄,臉頰抵著他的肩膀,對他提出從心底油然而生的保證。“我一定會盡可能幫助你回复正常的,我發誓。”
  他該拿她如何是好?
  怀宇的心徘徊在好笑和感動的极端情緒之間,低頭凝睇她小鳥依人的姿態。轉念想想,若非因為她的誤會,璀燦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來主動抱住他,就當做是“因禍得福”吧!
  他快速在心頭盤算几种可行的方式。攻人不備的确蠻陰險的,然而遇上非常之人,除了用非常手段,他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妙計了。
  “璀燦,我想請你幫個忙好不好?”
  她抬凝望他靦腆的懇求神態,心頭不禁打了個突。跋扈霸道的賀怀宇何曾出現過這等“柔弱”的低狀態?她的同情心立刻提升到最高點,熱切地覆上他的手。
  “你盡是說,沒關系,只要我幫得上忙,一定義不容辭。”
  他漾出局促不安的笑容,試探性地向她再确定一次。“你真的肯幫我?這件事情對你而言可能有點為難哦!”
  “無所謂,倘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圍之內,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盡管說出來。”她這個人典型的耳根子軟,遇上人家好聲好气地請求她,開口拒絕的机會几乎等于零。
  “好!”他用力點頭,深呼吸一下似乎在替自己壯膽,毅然決然地轉向她。“璀燦,我從未真正吻過任何女子。你可不可以讓我練習一下,品味品味与女性接吻的感覺?”
  她張口結舌。
  “呃,你……不是已經親過我了嗎?在你家……采訪的那上晚上,記不記得?”她的冷汗大顆大顆從脊梁骨滑下來,手心發涼。
  “那也可以稱為吻嗎?”他看起來好失望。“我當時只輕輕碰了你的嘴唇一下,根本來不及感覺到什么,你就把我推開了。”
  “這……我……”她好想喊救命。
  心頭開始產生激烈的沖突!怎么辦?
  他确實不太有机會接触到女性。如果不舍身讓他練習一番,他說不定會對女人越來越不感興趣,到時候如果害他在這條不歸路越走越岔,可能出動八輛“勞斯萊斯”也拉不回來。
  可是,教她大無畏地舍身取義……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他吻,就算再“舍身取義”一次做做好事吧!更何況她自己也好奇得要命,以往從未有過類似的經驗……
  終于招出自己邪惡的念頭了,其實反覆思量如此久,也不過想替自己“淫蕩”的思想掩護。她羞紅一張細白的臉蛋。
  “好吧!那——就讓你親一下子好了。不要親太久哦!”她赶緊追加一句。
  他极為庄重兼慎重地點了點頭。
  哈哈!上當了,如果不利用這种稍嫌不夠光明正大的招數,他可能等上十年也等不到吃她豆腐的机會。
  “我要親你嘍!”他非常好心地警告她,緩緩逼近她的臉龐,嘴角再也藏不住詭計得逞的愉悅笑容。“我真的要親你嘍!”
  璀燦被他笑得心慌慌,想退縮卻又不敢出爾反爾,整個人窘在沙發上,無助地看著他拉近彼此的距离。俊俏爾雅的臉孔成為她僅見的一切,一個燒灼的吻吞沒了她的唇,激起体內沖擊翻騰的漣漪。
  他的舌緩緩自她雙唇間探入,逗弄她的舌尖。這分親密是那么的自然,甚至令她覺得舒坦自在,原先盤繞在心頭的窒息感,霎時如冬雪初融,傾刻間煙消云散。
  渴切的感情在相濡以沫的切切深吻中來回游蕩,心与心的距离不再相隔有若紅海,兩個靈魂間接續著同一條線路,在施予和接受的過程中,同時享有久旱逢甘霖的喜悅。
  他松開兩人緊緊相鎖的嘴唇,卻不愿放下纏扣在她背后的手掌,嬌弱的身軀倚偎在他的胸怀,虛軟無力。
  “七十五秒。”他逗弄的語气依然微帶著喘息。“夠短了吧?”
  “……”她埋在他的臂膀間含含糊糊說了一句話。
  “什么?我沒听見!”他試圖抬起她的臉蛋。
  璀燦不依,推開他站起來,羞赧的紅顏不敢面對他的方向。
  “我說,任務完成,我要走了!”匆匆推開門扉,鼓足了勁想跑出去,右手卻被他有力的掌握箍住。
  “等一下,我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她宛如被鉻鐵燙著了手,飛快掙脫他的箝制。“不行,你還想我幫人什么?接吻是最低尺度,你可別想……想……拿我試驗……試驗那种事!”
  假若不是心底依舊殘留著她親密接触的絲絲甜意,他會忍不住放聲大笑,讓她羞愧得五体投地。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可能……”他猛然醒悟。唉呀!真是笨!怎么沒想到?璀燦一語惊醒他這個夢中人。如果這個點子早一點被他想到,他更可以大大方方地一親芳澤——這廂被她揭穿,肯定沒效了。真是可惜!
  他搖搖頭,不胜惋惜。
  “我是想邀請你當我的女伴,出席下周未‘賀氏’在凱悅舉辦的酒會。”
  “可是——”她遲疑了。以前從未參加過如此正式的酒會,既沒有适當的衣著撐場面,又怕自己會笨手笨腳,惹人笑話,反而讓他難堪。
  “拜托,璀燦。”他已經摸清了她的弱點,放軟聲音勸服她。“你也知道,我沒多少女性朋友,到時候如果單獨進場,一定會啟人疑竇的。”
  想想還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他賀怀宇居然也會自貶身价到這等地步。這對他的男性自尊顯然是個沉重的打擊,不過對他的生活情趣卻有絕對的幫助。
  呵,認了!
  “嗯……”他說得很有道理,再度引發她容易蠢動的惻隱之心。“好吧!我答應就是了。”答應得心不甘情不愿。
  不知如何,總有一种被他騙了的感覺。然而,她不想深究,依然推出她一貫“遇到難題干脆不理”的鴕鳥心態,因為心靈深處終究明白——
  這樣的欺騙,其實也是十分甜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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