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二章


  開學第一周,各大社團紛紛選中午餐休息或課后的時間招生。青彤大學的法、商學院之間,扑蓋了一片千多坪的大型活動廣場,一到招生熱潮,廣場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狂涌進最蜂擁的人海。
  几家歡樂几家愁,平時熱門搶手的學生組織,報名攤位前自然擠滿丰沛的學弟、學妹,享受著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的風光勁儿。至于門可羅雀的團体,反正這些年來也孤獨慣了,攤位照樣陳列出來,招生負責人們逕自嗑瓜子、閒扯淡,無聊地賞視著鄰居送往迎來的盛況。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李清照的詞句分明創寫來形容冷門社團的。古人果然具有智慧,千百年前就能預料到后輩的哀怨。
  “海鳥社”的招生攤位也屈居冷清凄戚的行列。
  盡管每張攤位莫不是施展出渾身解數搶人,海鳥社的門面卻最是清寂,僅有一位外表吊儿郎當的扁平型女生自顧自鑽研言情小說,渾然將外人視之如無物。
  “請問學姊,海鳥社是做什么的?”兩尾小泥鰍佇立腳步,好奇的視線落在她猛啃的小說封面。
  知名插畫家陳淑芬繪制的精美封面与他們相對,書名只有簡簡單單四個字──帥哥有難。
  封面移開,一雙丈母娘審女婿的瞳仁瞟向毛小子。
  “斂財。”解答完畢,靈眸再度消失在書本內頁。
  圍里著NIKE舊球鞋的腳丫子蹺在案頭上晃呀晃,腳底板的操場黃土散落成同心環狀。
  兩名新生順著她沾塵的運動褲往上滑溜。嗯!不錯,外表雖然率真、粗放了一些,身材倒是非常勻稱健美,尤其那雙傲人修頎的長腿,更加引動唾腺的分泌。
  純男性的興趣登時被學姊激發出來。
  “好,我要入社。”他們异口同聲。
  “你們可具備最基本的入社資格?”懶洋洋的嗓音隔著《帥哥有難》詢問。
  “什么叫‘最基本的入社資格’?”新生面面相覷。
  “要讀過桌上那几本書的家伙才能入社。”纖細的指尖點了點標的物。
  几本言情小說充當紙鎮,押定了几張社團簡介,以免被風吹跑。
  新生研究了一下書名──《爆笑俠侶》、《秀逗大俠》、《俏皮小妞》、《嬌女出招》,清一色是年輕女性偏好的文藝長篇,而且出自同一位作者。
  “學姊喜歡閱讀愛情小說?”新生甲扁了扁嘴巴。
  “非關我個人喜好的問題。”愛理不理的解釋從書頁后飄出來。“這几本文學名著是本社指導老師凌某人的業余著作,舉凡海鳥社社員非讀不可,你們有异議嗎?如果沒讀過,歡迎上路,明年請早。”
  老鳥擺明了赶人的意味。
  新生乙大大開了眼界。
  “我保證明天絕對將它們讀完,請學姊讓我入社。”他不知從哪里卯出一股蠻牛勁。
  繞珍終于放下那本落難的帥哥。這年頭的小毛頭真是奇哉怪也!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卻硬想闖進來。
  “好,填資料,繳會費。”她隨手抽出体育系專用信紙──她上個學期向系學會A來的,還沒用完。
  兩名新生快速寫下自已的基本資料。
  “會費多少?”新生甲掏出皮夾。
  “三万。”
  “三……”兩副下巴面臨脫臼的危机。
  真的假的?他們的視听功能依然正常吧?
  “怎么,嫌貴?”學姊似笑非笑的表情登時刺傷了少年人脆弱的自尊心。
  “神經病!”新生甲恨恨地揪住同伴。“走了啦!人家根本不打算讓我們入社。”
  “拽什么拽,不招新生就別把攤位擺出來嘛!”新生乙運用自己身為消費者的權利抗議。
  “珍重再見。他日江湖相逢,自當把酒言歡。”她又七仰八叉地癱坐在攤位后頭。
  不遜之徒總算走了,這樣也好,省得她耗費時間与這群拿汗毛當胡須留的新生仍虛与委蛇。
  “葉社長!”一本社團日志扭成圓筒,老實不客气地敲上她的百會穴。
  “噢!”要死了,肯定是殺千刀的陽孔雀。她怒沖沖地回頭,“媽的,干嘛打人?”
  “唷荷,大陸國寶進貢台灣。”陽德嘲笑她的熊貓眼。
  “有點水准好不好?本姑娘只不過被浣熊附身。”她沒好气。
  陽助教假權威之名,當頭再賞她一記棒喝。“人家問得好,不招新生就別把攤位擺出來。”
  “你以為我樂意耗在汗水体味交融的廣場浪費時間?這是‘肯德基爺爺’的意思。”她白了助教一睞。“校長明言指示,‘海鳥社名義上隸屬于學生性社團組織,應該遵循校園杜團應有的招生、管理規章,以免引起他人之非議。’你老兄只懂得為私人荷包著想,盡情打工課稅,全社除了我還有誰能出來擺攤位,裝裝樣子?”
  校長大人空長了一副圓嘟嘟、白胖胖、臉蛋紅潤的慈和相貌,卻酷愛頒出圣旨与她過不去,隨便想想就滿肚子火。
  “反正全社除了你也沒有其他社員了,能者多勞。”無論何時何地,陽德一旦拆起她的底牌,可謂毫不遺置保留的余地。“也罷,既然門面陳列出來,干脆再招一名新社員吧!”
  “才不!”她斷然回絕。“別忘了咱們專門從事地下生意,膽敢請問陽助教,您如何向新社員解釋,海鳥社以搜羅万惡金錢為主的偉大宗旨?”
  “把我們的社團宣傳簡章遞給他看就好了。”陽德以臀側頂開她,為自己騰出一個空位。
  廣場對面,法律系小學妹端著嬌滴滴的銀盤臉儿,捻了捻楊柳細腰,遙遙對陽孔雀招搖。
  “學長。”
  “好久不見。”陽德大方地回以崇拜者俊朗的爽笑。
  我把你個火雞內涵的扁毛孔雀!繞珍心頭暗斥。此人空具一副研究所高材生的書卷气,挾著“校園白馬王子”的威名迷惑課外活動組老處女,故意申請成為海鳥社的助教,与她分掏那杯微末不足以塞牙縫的殘羹。
  虧她大人大量,竟然也捱受了兩年。
  “別瞪,否則她們會以為你愛上我。”陽德淺揚著高雅气質的笑容,右臂舉高四十五度角,仿如選美皇后一般与眾路崇拜女子揮手致意,嘴角猶能分音迸出几句勸告。
  “哈、哈、哈,真好笑。”她發出干澀的評論。
  “凌老師呢?”他問起社團指導老師的下落。
  “她這個學期開課的堂數不多,近几天留在家里赶稿。”
  “你干脆把攤位收一收,我們去吃飯吧!”陽德慷慨得緊。“我上個月發表的論文稿費領到了,請你吃排骨飯。”
  “你必須連我表妹一起請,我跟她約好了今晚求宿一宵。”繞珍跳起來收拾細軟。難得他大爺亮了荷包,不敲白不敲。
  一張淺米色的資料表格飄落招生攤位,暫時凍結兩人收拾的動作。
  繞珍訥愣地仰首。
  表妹羞怯而凝毅的佳顏出現在她面前。夕陽的光束投射在她的白襯衫上,反照出如煙如霧的朦朧,繞珍腦中自然而然浮現張先的詞句──
  雙蝶繡羅裙,東池宴、初相見;
  朱粉不深勻,閒花淡淡春。
  細看諸處好,人人道、柳腰身;
  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云。
  平心而論,她自己的外在條件并不遜色,但比起靈均的清靈,總是多出几分泥塵气。
  “我……我要,入社。”簡短四個字的請求句已經讓屈靈均掙扎了整個下午,終于鼓起勇气提出口。
  “美女。”陽德吹了聲口哨。“請問電話號碼几號?”
  “放下!”繞珍一掌拍掉他摸走的入社申請。“你不行,沒得商量。”
  “為什么?”靈均怯怯地抗議。
  “不為什么,反正你待在青彤,表姊自然會罩著你,干嘛浪費課余時間參加社團?”她提了一個不算藉口的藉口。
  靈均自幼便非常害羞,受到語言障礙症的影響,她平時講話只能以緩慢含糊的方式咬字,情緒激動時更會發生口吃的情況,因此自卑感比起同儕朋友們更加明顯,最害怕成為眾人的焦點。而今,她卻要加入一個以賣弄三寸不爛之舌、或一切可能手段攢銀兩的社團,有沒有搞錯?
  葉繞珍啥都不寵、誰也不愛──當然,老爸、老媽除外──偏偏疼坏了這個清清弱弱的小表妹,教她眼睜睜看著表妹接受命運的磨練,在一次次的挫折中傷心落淚,倒不如把她五花大捆、擱在高壓電鐵軌上,活生生讓火車輾過去還痛快些。
  “可是,我想,訓練自己,的膽識。”靈均已經習慣唯表姊的馬首做前瞻,不過今儿個她可是吃了秤坨鐵了心。
  “如果想訓練膽識,中元節的時候我再約你去逛基隆鬼屋。”
  “無所謂,我收你。”陽德力排“獨”議,搶下靈均的申請表。
  男性嘛!好色而慕少艾是正常舉止。而他恰好与全世界二分之一的人口一樣正常。
  “喂,我說拒收就拒收,你怎么一點也不尊重社長?”海鳥社的頭頭噴煙了。
  “‘社長’,別忘了你正在和親愛的‘助教’說話。”陽德怡然又自得。
  “助教又如何?”她橫眉豎眼地警告他。“你以為自己是助教就可罔顧學生意愿?告訴你,現在快要進入二十一世紀,中華民國政府已經解嚴了,中共也面臨國際人權協會的施壓,歐洲各國聯合成命運共同体,美國依然面臨鉅大的財政赤字,新加坡躍升為‘四小龍’的高度成長國家,連台北市的捷運木柵線也通車了。”
  陽德助教和新收社員互相交換納罕的視線。
  “請問以上申論与海鳥社招生活動有何關聯?”
  “當然沒關系。”繞珍打量蠢蛋似地掃瞄他。“重點是,內舉要避親,我拒絕收受流著相同血源的親屬擔任社員。”
  “葉同學……”第四道雜音突然插進來。
  繞珍罔顧新來者的存在。“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強調──我,絕對禁止,屈靈均,加入海鳥社。”
  “原來你叫屈靈均。”陽德向來熱心公益,立刻轉身歡迎新社員。“歡迎、歡迎,在下陽德,法律研究所二年級學生,不巧正好榮當海鳥社的社團助教。”
  “謝謝。”靈均低下嬌赧的臉蛋,黑緞般的青絲披散下來,微微敞露頸后誘人的白皙玉膚。
  “葉同學……”第四號人物再度發出嘗試的呼喚。
  “喂喂喂,你們在搞什么?我的‘拒絕申請通知’到底听進去沒有?”她的表情几乎像T恤上的公牛標志一樣猙獰。
  “葉同學!”大人物終于忍無可忍。
  屈靈均最先被嚇到,惊惶的清眸猛地迎向身后的喝叫。
  “肯德基……”
  繞珍眼明手快,立刻探臂圍堵表妹脫口而出的訝异。
  “嗨!校長。”她馬上換成一臉陪笑。“您的气色真紅潤,胡子洁白又健康。”
  “紅潤到足以被人誤認為肯德基炸雞?”老好校長有點委屈。
  “您當然不可能長得像炸雞。”陽德立刻截進來打圓場。應該說,他比較酷似炸雞店門口的那尊肥胖山人,白須白發、白西裝、圓肚皮,莫不肖似個十足十。“校長又出來視察民情啦?”
  “這個……”校長遲疑地望了望海鳥社成員們。“你們……現在有沒有空?”
  “‘基本上’,現在是社團的招生時間,為了遵循校園社團應有的招生、管理規章,以免引起他人之非議,我們應該算是沒空的。”繞珍甜蜜蜜地介紹。“除非校長不介意我們推翻這條‘基本合約’。”
  肯德基爺爺吁出一串“叫校長太沉重”的歎息。
  “我哪還關心什么基本不基本的。”他低喃,哀傷的低姿態令人垂怜。“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已經与貴社的指導老師凌某人商量過……我的孫女儿想麻煩你們幫忙照料──”
  “對不起,招生時間已經截止。”繞珍丑話先說在前頭。“噢!”
  陽德偷偷捏了她一把。
  再亂碰我就讓你當蘇武──蘇武牧羊被“海扁”。她無聲地用眼神警告。
  校長渾然不察他們的明爭暗斗。
  “招生?”老人家垂下凄慘兮兮的嘴角。“她只怕活不到上大學、參加社團的年紀了……”
  哦?既然并非為了托孤,敢情是生意上門了?繞珍當場再換上一副哈巴狗的顏相。如果校長想選購棺木,她有路子,包准八折优待,只要价錢談得妥,還可以買一送一,反正校長年紀也大了,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來來來,校長,咱們邊走邊談。”陽德親親熱熱地搭住校長肩膀,逕自走開。
  這痞子又想搶她生意!繞珍扯住表妹的臂彎,迅捷追上去。
  “校長,別听他的,只要把CASE交給本徒儿,我可以給您低折扣优待,附送VIP 金卡一張……”
         ※        ※         ※
  假若以十級的度量尺來評等,新CASE的困難度約莫落在九點九九的刻度上。
  繞珍維持她沉思時慣有的姿勢,雙掌捧住腮頤,撐坐在香閨的窗台上,呆呆瞪向二十公尺以外的住宅。
  “媽的,早知道就把燙手山芋扔給陽德那小子。”
  話說肯德基校長的寶貝孫女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在即將慶祝十三度芳華的前夕再度复發。她在病榻上唯一的心愿,就是擁有一尊英國制的“夢幻仙子”洋娃娃。
  “夢幻仙子”耶!開玩笑。
  這款洋娃娃的威名比起芭比俏妞響亮不知千百倍。當年英國公司特地延聘一名頂尖的玩具設計師,精心塑捏出迷你的夢幻美女,舉凡金發上的飾品、芳頸中的珠鏈,以及胴体套穿的華麗禮服,都由真品縮制而成,售价相當于一台MARCH,而且全球限量生產五千尊,据說台灣僅有兩百多人持擁。
  肯德基爺爺的老好校長“僅僅”要求海鳥社替他找到任何一位擁有“夢幻仙子”的人,并且說服對方出讓,他愿意出高价買下洋娃娃。
  整座“福爾摩沙”的人口早八百年已經突破兩千一百万,教她上哪儿搜出這些個擁有“夢幻仙子”的主人。十万分之一的机率耶!
  偏偏陽孔雀一早撂下話來,她有种接案子,就得有本事完成。倘若最后將校長的委托搞砸了,她必須無條件答允讓表妹入社。
  開玩笑,弄坏自己的招牌已經夠凄慘了,還得外加割地賠款,那怎么成!賠本生意她葉社長是万万不干的。
  唉!
  過去三天,她在學校的公告欄張貼懸賞啟示,并且進入BBS站昭示天下:凡能提供“夢幻仙子”之下落者,重重有賞。女同學可獲校園白馬王子陽德之親筆情書,男性同好則免費致贈陽王子泡妞秘訣一冊,無誠勿試。
  獎賞雖然誘人,卻依舊收不到任何有用的資訊。
  想當然耳!“夢幻仙子”又不是尋常洋娃娃,隨便走一趟玩具反斗城就可以買得到……
  “玩具反斗城!”對屋窗戶輻射出來的晶瑩光線,恰似她腦中乍亮的菲利浦。
  對呀!怎么沒想到呢?她家隔壁現成蓋了一棟私人玩具城。僵尸先生既然以成年人的外形和智商,培養出搜集儿童玩具的變態嗜好,難保不會正好留存一具妖嬌美艷的“夢幻仙子”。
  有希望了,即知即行!
  繞珍以跌斷脖子的速度沖下一樓廚房。
  “媽,今晚的菜色烹飪得丰盛一點,我過去邀請僵尸……袁先生來吃飯,進行親善訪問。”也不管母親大人如何回應,她長腿邁跨,飛奔往芳鄰的宅邸。
  距离四天前的“作案”,她遲遲不敢再涉足“危城”的領域,生怕被主人一家伙拎進警察局。
  不怕、不怕,現行犯可是得當場活逮的,僵尸先生缺乏足夠的證物指認她,而且她只要打死不承認,他也奈何她不得。
  叮咚!圓型的門鈴鈕按落。
  靜候三十秒,沒人應門。
  怎么會?他的臥房窗戶明明透出亮光。
  敲門試試看。砰──
  白鍛鐵門悄悄被她擂開。
  “這么优?”繞珍被自己的天生神力震懾。
  僵尸先生果真崇仰孔子的政治精神──夜不閉戶。既然如此,她就當作自己受到入內的邀請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華宅內的陳設大抵上与四天前并無多大差异,只是覆蓋家具的防塵布已然掀了起來。
  而且──實在有點詭异,大理石方桌上又增擺了四种玩具新模型。
  莫非僵尸先生真的培養出搜集玩物的變態樂趣?
  “哈羅,有人在嗎?”喚音層層疊疊地回響。“袁先生,我是隔壁派遣出來的外交使節。”
  空气依然維持高效率品質──靜悄悄。
  她小心翼翼地踏上樓梯,繼續往敵人的心髒地帶進侵。
  “袁先生,你還活著嗎?”她杵在主臥室門口探頭探腦。
  真的沒人!
  水銀燈透過玻璃鏡罩的折射,燃亮了十五坪大睡閣的角落。四柱古床依舊,歐式裝潢依舊,獨獨從缺一副困臥的尸首。
  “真是沒默契。”她嘀嘀咕咕地踅進聚光燈下。“難得我正大光明的跋涉匪區,僵尸先生居然不在家……”
  空气間突地騰起霧茫茫、詭异的白煙,她還來不及觀察驟然出現的迷魂香,一道陰森可怖的暗影已經從身后籠罩住正常光線。
  她不暇細想,逼緊的喉頭立刻迸裂一道刺破人耳膜的超音波,瘦弱的身子下意識從一點鐘方向躍出去。
  “我的媽!”
  見鬼了!這棟宅院果然不干淨!
  四天前的情節再度上演,她滿擬拔腿狂奔出臥房,但轟隆隆塌下來的肉山將她壓平在地上。
  “咳……咳咳……”左右肺葉貯存的珍貴气体盡數被壓迫出体外。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二度偷溜進我的門戶。”濕熱的鼻息吹暖了她的發尾。
  繞珍但覺背后的棉衫漸漸被水气侵濕,而且,輕薄的衣料勾勒出“人肉紙鎮”的線條……
  他儼然……沒穿片絲半縷的模樣……
  “喝!”她拚命想爬出屋主的高壓范圍。“我……我是來……邀請你……”
  奇怪!她平時仗著藝高人膽大,怎么每每陷身在這棟屋子里時,气焰就像蜡燭遇上西北風──一吹就熄呢?
  “奇了,賊窩大筵天下,順道禮遇財物受到損毀的受害者。”僵尸先生顯然愛上了枕著她當床墊的質感。
  “胡說,上次我才沒有損……”慢慢慢!她明明下定主意打死不認帳的。“這位先生,我听不懂你的意思,這是咱們第二遭見面──除去你前几天到我家借電話的那一次。”
  “哦?”濃重的鼻哼充滿不信任。
  無論如何,僵尸先生總算良心大發,她承負的人、九十公斤重壓終于移開。
  原來自由的空气竟是如此甜美。繞珍風馳電掣般地彈跳起來,飛躲到离他最遠的角落,然后──呼吸差點走岔。
  天!好壯觀!
  繞珍愣愣盯住他憤振的胸肌,當場咋舌不下。
  他上半身光溜溜地轟立著,古銅色的偉岸軀干,手臂撐住臀后的動作使他的二頭肌奮勇鼓起,頎長的健腿劈開成倒V型,態勢霸气十足,一副帥男出浴的香艷奇情。
  陽德那副白面書生相,跟人家純然的陽剛气概比較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當一位男性的胸圍鍛鏈得比女人更發達時,她們活在俗世還有什么意義?
  更值得商榷的是,袁什么殊先生似乎毫不為自己几近全裸的狀態感到“監介”。不過話說回來,他的每寸皮膚晒得如此均勻,顯然很習慣從事徹底的日光浴活動。
  “呃,袁先生,您介不介意──”她比了比半挂在他勁腰、要掉不掉的毛巾一下。
  僵尸先生全身上下,就靠這條小白布維護貞節了。
  “當然不介意。”嘲弄的黑眸送她一記邪邪的秋波。“你喜歡的話,送給你!”
  白毛巾兜頭飛過來。
  “啊!”她尖呼,蓋住面臨長針眼危机的眼皮。
  軟厚的布料准确地罩住她腦袋,香皂和熱水交融的馨气幽幽沁進她鼻端,其中夾雜著一絲极細微的味道,滿好聞的……
  接著,她想起這條毛巾原本包里的部位。
  “惡心死了!”繞珍飛快地扔開曖昧的布匹。
  這么一來一往的時間,已經足夠袁克殊為自己加件皂褐色浴袍。
  在他回國的第一天晚上,偷溜進臥室的小賊若不是這株瘦巴巴的乾扁四季豆,那么他甘愿成為全世界第一位在三十一歲“低齡”即患上老花眼的庸夫。
  “剛剛好像有人提到‘邀請’兩字。”他悠然點了一根香煙。
  莫非四季豆為自己的竊行而良心不安,決定以醇酒、美食、佳人慰勞他?
  “我和我媽,想請你吃飯。”她的心跳以違反自然的頻率亂蹦,必定是因為僵尸先生黑不溜丟的外形太嚇人的緣故。
  “你?”齒間呼出來的白云朦朧了他的神情。“謝謝,但是我罕少接受陌生女性的邀約。”
  天!她差點噴鼻血。只不過吃一頓“敦親睦鄰餐”而已,他以為她們葉家女人饑渴到連“黑桃王子”也不放過?若不是未來可能有求于他,她早就三拳兩腿揍得他貼平在地上,權充虎皮毯。
  “看在你我兩家即將成為鄰居的份上,宴請您吃一頓家常飯是應當的,還望袁先生賞個臉。”為了五斗米,硬是得折腰。
  繞珍已經可以預見晚餐桌上的痛苦景象──
  袁姓僵尸展現他超級男性自大狂的本色,大剌剌地盤踞在上位,趾高气昂地炫耀他那乏善可陳的一生,并且視自己為天下女性的夢中情人、無敵救星。
  沒關系,能忍人所不能忍,謂之“上人”,待他失去利用价值再來整治他,效果也一樣。
  “好吧!既然你那么迫切的要求我──”袁克殊綻露一副慷慨施恩的模樣。
  忍耐、忍耐,為了追求幸福,她必須學習忍耐。
  “半個小時后見。”繞珍一把抹過俏臉。
  再不走,她擔心自己會忍不住出手教訓他自大的高姿態。
  “等一下。”袁克殊慵懶地叫住她。
  “干嘛?”硝煙味已經嗆出一點征兆。
  “順便幫我把浴室里的髒衣服扔下樓,明天我打算CALL洗衣店收去乾洗。”他輕率的口气彷佛支使她跑腿是天經地義的。
  繞珍差點沒气歪鼻子。姓“猿”的將她當成什么了?鐘點女佣?
  維蘇威火山在她体內連續爆發十二次。半晌,她咬牙切齒地道:“沒、問、題。”
  活動火山迅速消失在房門外。
  豪邁開怀的響笑霎時縈滿整座華宅。
  “妙!真妙!”他嘻嘻呵呵得樂不可支,腸子差點被她噴火的眼神悶燒得打結。
  葉家千金一望而知是不讓須眉的典型,因此他依照正常情況推演──這位爽快硬气的女孩會上門邀請他吃飯,還任他輕薄而不敢發作,顯然暗地里有求于他,所以故意挑戰一下她的底限在哪里,沒想到真被他刺中了。
  有意思!他拍案叫絕。
  誰教小妮子第一天便賞他一頓排頭吃,他小小報复一下,也是正常的。
  只望稍后的晚餐邀約,他的餐具不至于被苗條的“四季豆”事先抹上瀉藥。
         ※        ※         ※
  偽君子!
  繞珍冷眼旁觀姓袁的將父母大人迷得團團轉,心中終于明了當年屈原何以會為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爛理由投江。
  他私下在她眼前擺出大男人主義的囂張气焰,人前可又換了一個樣儿。
  “我的換帖兄弟上個月從江西帶回來一壇汾酒,不得了!醇得教人一聞就醉。來來來,陪我乾一杯!”短短一個半小時的飯局,葉父已經將他視為生平第一知己。
  之會迷惑人心的,可怖!
  “那我非得辣辣舌頭不可。”他伴著葉家人,和悅地移往客廳。
  整場飯局,繞珍苦于找不到机會探听“夢幻仙子”的消息,再讓他們這么一喝下去那還得了!喝到天光也停不下來。
  “爸,袁先生說不定還有其他事情要忙,你別絆住人家。”她出面打圓場。
  “沒關系,我正在休假中,隨時都有空閒。”袁克殊破坏她的意圖。
  “噢。”她皮笑肉不笑。
  “袁先生,要不要來根煙?”葉父好心奉上致癌物質。
  “謝謝,我已經戒煙三年了。”他有禮地推辭。
  騙鬼!繞珍腦中立刻浮現他全身上下只“穿”一條腰巾、手拿一根香煙的“媚態”。
  “不知袁先生從事哪一行?”葉母掃過他的衣著,雖然是簡簡單單的黑襯衫、牛仔褲,罩在他身上硬是襯托著卓絕出群的气質。
  “我的工作型態比較多元化,本身具有設計師的專業資格,不過也跨足制造業的領域。”他接過男主人遞來的酒液。
  原來袁家大叔還頗有兩把刷子。看得出來,這樣偉岸的男子應該不是尋常的池中物。
  繞珍替自己沖了一杯文山包种,挑中他對面的單人沙發坐定。
  “我离開台灣也有七年了,工作地區以歐洲為主,四天前才回到隔壁的落腳處。”他低頭啜飲著澀冽的燒酒,狀似不經意。“而且,我發覺本地的治安好像有待改進。”
  “咳──咳咳咳──”八十度的熱茶驀地沖進繞珍的气管。
  “啊你是怎么回事?笨手笨腳的,連喝茶也會嗆到!”葉母連忙拚命拍打女儿的背脊。
  “沒──沒事──水太燙而已。”他想干嘛?滾釘床、告御狀?
  “會嗎?你為什么會認為本地的治安欠佳?”葉父全心放在客人的觀察重點上。
  袁克殊微微一笑──她敢發誓自己今生還沒見過比這抹邪笑更陰險的臉。
  “因為我回來的第一天──”
  繞珍驟急地接完下半段:“──田家的小鬼頭不小心把棒球打進他的院子,他們以為袁先生家沒人,所以爬溜進去撿球,可能因此不小心騷扰到袁先生了。”
  “你哪會知?”葉母納悶。
  “……那天我在門口碰到小山,他作賊心虛,嚇得臉色發白地跑掉了。”一切合情合理,倘若三位大人不采信,她也沒辦法。
  繞珍強迫自己鎮定地啜一口香茗。
  “原來如此。”袁克殊含笑地點頭。“其實我和那個小賊交手過一回,感覺起來他渾身硬邦邦的,沒几兩肉,我也猜他應該是個小男生……”
  “咳咳──咳咳咳!”熱茶再度走進岔路。
  “啊你到底怎么了,撞邪是不是?”葉母有點為女儿的失態感到羞慚。
  “沒──沒有──不小心吞到茶葉梗。”敢罵她扁?姓袁的給她走著瞧。
  “──倘若換成大女生,我可就要怀疑她是不是嚴重營養失調。”袁克殊恍若沒瞧見她脹紅了俏臉的窘狀,繼續完成他的評論。
  “哎呀,現在的女孩子愛漂亮,成天只想把自己餓成皮包骨。”葉父斜睨著寶貝女儿。
  “你看我干嘛?”繞珍恰北北的。
  真冤枉,她天生体質就是吃不胖,再加上就讀体育系的緣故,運動量自然惊人,天賦本錢,有啥辦法?
  “講到吃我才想起來。”葉母眼瞳一亮。“陳媽媽嫁女儿,送給我們一盒超群喜餅,正好拿來配茶吃。老頭子,我去沖壺錫蘭紅茶,你上樓把喜餅拿下來。”
  她老爸生平最嗜吃甜食,兩位長輩當下興匆匆地分頭辦事去也。
  天下竟有這等父母,獨留天真無助的女儿与陰狠的黑桃王子對陣。也好!她可以乘机探查一下他是否擁有那尊要命的洋娃娃。
  袁克殊緩緩微笑;她的寒毛剎那間立正站好。
  粗獷的手指從七星紙盒里摸出一支“賽神仙”,打火机的杏仁形火光點亮了煙頭。
  “呃,袁先生,是這樣的……”她逕自起了話頭。
  “令尊說的沒錯,你确實太瘦了。”他恍若未聞她的發聲實驗。
  哪壺不開提哪壺?她寒眯著眼。
  “這叫苗條,又叫清弱,曹子建形容為‘翩若惊鴻、腰若約束’,保證是百分之百的成熟女性胴体,完全沒有營養失調的困扰。”她口气很沖。
  錚錚似鐵劍的濃眉突然斜翹了起來。他緩緩傾身,兩肘支著大腿,向她勾勾手指頭。
  繞珍發誓自己向來厭恨人家對她勾之即來、揮之即去,但,這個當儿卻又說不出怎么回事,她竟然中邪似的,跟著俯身做出与他相同的姿勢。
  兩人隔著大理石几,鼻尖和鼻尖相距只有五公分,她甚至可以嗅聞到他爽冽的古龍水味。
  她頭一回發現,原來蠢鈍的雄性生物也能具備多樣化面貌。
  當他蓄意表現出文采質彬的時候,周身馬上里罩著超級优等生的架式,哄人相信他的純正端庄。但是恰逢他有意使坏的契机,又能展現那股逼得人几乎喘不過气來的瀟洒勁儿,比如說,現在。
  “你我都心知肚明……”香煙從他的嘴角夾下來,袁克殊的呢喃几近耳語程度。“那天傍晚,潛進我家的瘦皮猴和閣下是同一號人物。”
  繞珍訥訥地張嘴想分辨,他的煙屁股調了個頭,輕輕塞進她芳唇內。繞珍下意識咬住,彷佛他遞進口中的物品是棒棒糖。
  “放心,我不會揭穿你。”纏綿悱惻的耳語繼續飄出來,他微透著酒气的熱息吹醺了她的眼、耳、口、鼻。“不過我認為自己應該事先提醒你一件事,我的‘香閨’并不經常讓女性進入,而她們一旦跨足進去,房門內發生的事絕對遠超過未成年小孩應該明了的尺度。如果你有興趣試試看,歡迎今天入夜再度前來拜訪,我倒履相候。”
  她的鼻中、胸臆充塞著他獨特而曖昧的体味,腦中產生暫時性的缺氧現象,一時三刻之間竟然反應不過來。
  “我……呃……”
  “來來來,點心時間到了。”葉父興高采烈的腳步聲移駕下來。
  “紅茶也沖好了!”葉母托著精致的茶盤邁入客廳。
  夫妻倆一眼首先瞧見女儿痴愣的表情。
  “阿珍,你在干什么?”葉父迸出大喝。
  “嗄?”她呆呆轉頭,反應依然慢一拍。
  “你什么時候學會抽煙的?”葉母又惊又怒。
  抽煙?她不會抽煙哪!
  那么,咬在她唇間、發出苦味的白色管狀物是什么?
  “曖──”她猛然吐出煙屁股。“我……不是呀!我沒有……”
  “女孩子年紀輕輕的學抽煙,像什么鬼樣子?”葉父發覺家丑外揚,只差沒揪住她的脖子以家法伺候。
  “香煙又不是我抽的。”她委屈地指著罪魁禍首。“是他把煙點燃,放進我嘴里的。”
  “我?”袁克殊非常、极端、絕頂訝异地指住自己,無辜的表情彷佛承受了某种不白之冤。
  “你講啥咪瘋話?袁先生剛剛就說他戒煙了。”葉父伸張正義。
  “而且人家好端端的,點煙塞進你嘴里做什么?”葉母對女儿尋找藉口的能力產生怀疑。
  “我……真的……”她百口莫辯。
  “要是再被我抓到你做坏事,當心我打斷你狗腿。”葉父恨恨地搶過她手中的犯罪證据。
  繞珍險些暈過去。
  原來平白被人冤枉是如此气傷瘀肺的感覺。
  玲瓏的眼眸迸出千万條寒光,攻射他正派經營的偽象。
  好,姓袁的,這梁子咱們結定了!
  ------------------
  轉自百草園,朝露掃校
  百草園曉霜重校及排版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