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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吳氏公寓”陷入難得的備戰狀態。
  打從大清早開始,傳統的五層樓公寓便喧騰得雞飛狗跳。震源發自頂層B座的房東屋內,而后一路擴散下來,輻射線污染了四樓的房東父親、三樓的困倦科學家,直達二樓的兩位母子房客。住在房東對門的老道士昨儿晚上出門作法事去了,徹夜未歸,因此才得以悻免于難。
  中古建筑物的戶外,台北市依然維持它汲汲營營的生活態度。九月的北台灣,未見初秋的瑟景,花剌剌的陽光依然貫徹它不愿過气的決心。往常時分,當時間的河流掠掃過吳氏公寓,通常會放慢顛峰的流速,而今天,徐緩的氛圍卻一改往常,弄得人人自危。
  “快快快!”房東吳語凝沖出自家大門,朝著樓梯間吼發全員召集令。“現在已經七點五十分,繁紅再過十分鐘鐵定要出門,否則第一天上班就要遲到了。大家准備好了沒有?”尾句的那聲“有”字拖得既長又嘹亮。
  女房東長著一張騙人的娃娃臉,外形嬌纖可愛,圓圓的下巴、圓圓的眼,只有她超級愛作怪的老公才明了,這樣一張甜美的五官之下,包藏著希特勒級的暴君本質。
  “呵──”她那不怕死的新婚夫婿沈楚天拉長了呵欠,加入老婆的軍備陣容。“怎么回事嘛!一大早就吵得半天高……好想睡……”
  “你這個沈大胚,還敢跟我裝傻!”兩根鐵指捏住他耳垂。“我問你,是誰閒著沒事干慫恿繁紅出去外頭工作的?”
  “噯噯噯,好痛好痛──”沈楚天被暴君大人整治得吱吱叫,連忙從虎口下逃生。
  繁紅要上班?簡短的五字真言立刻驅逐他腦中的瞌睡虫。
  對喔!他差點忘記自己度蜜月前布下的暗棋。為了陷害“森堯豹”職棒隊的大老板、同時亦是他的大學學長──王鑫,他特地走后門,替吳氏公寓的頭號美女蕭繁紅,在“森堯企業集團”內蒙到一個助理秘書的職位。
  反正有難同當嘛!他這位黃金投手部已經為了一株樹,放棄整座森林了,又怎么能眼睜睜任憑王大學長孤家寡人、抑郁以終呢?左思右想之下,他的生活圈中就屬絕艷美人繁紅与學長最搭調了,當然要想法子撮合一下,以達到孝敬長上的使命。說穿了,他只不過是嫉妒王鑫閒云野鶴的單身生活,才企圖顛覆世界和平。
  “告訴你,你皮給我繃緊一點!如果繁紅出去工作,遇上什么辦公室性騷扰,我就把你全身的骨頭卸了炖湯喝。”
  提及熱湯,新婚夫婿不爭气的肚皮登時咕嚕咕嚕打訊號。
  “娃娃,到時候我可不可以也分一碗?”他涎著臉陪笑。
  “連骨帶肉送給你也沒問題。”語凝的娃娃眼嗔他一記。“廚房里有清粥小菜,還不快去吃,練球快遲到了!”
  凶歸凶,老公的身体健康仍然得擺在第一位。
  沈楚天不愧為俊杰之名,馬上識相地鑽回公寓,遠离再度被轟的命運。
  “春衫姊!”女房東遙遙呼喚二樓的中年婦女。“繁紅的便當准備好了沒有?”
  “就好了,我找條繩子把飯盒扎緊。”答案層層疊疊地傳上來。
  語凝得到滿意的答覆,立刻追討下一位跑腿。
  “承治!”這回輪到三樓的科學家臨受徵召。“你醒了沒有?等一下要麻煩你送繁紅去公司!”
  “……”三樓悄然無聲。
  “承治?”她開始感到不妙。那家伙該不會昨夜實驗做過了頭,今大早上爬不起來吧?
  “承治大哥做實驗做到六點,已經睡著了。”一串稚嫩的嗓音平空從她身后冒出來。
  “哇!”語凝跳起一大步。
  “嚇到你了?”吳氏公寓年紀最小的成員──小路极端嚴肅地盯著她,右手拎著母親囑咐他送上來的愛心便當。
  “小路,下次你冒出來之前先播放一點特殊音效好不好?”她惊惶甫定地拍拍胸口。充滿意外的日子再這樣繼續下去,她的心髒遲早會宣告罷工。
  即使同住了近四年,她依然難以判斷這群怪房客何時會從莫名其妙的方位“變”出來。
  “對不起,我送繁紅姊姊的便當上來了。”小路的眼睛掩藏在大型宙朋太陽眼鏡后頭。“至于承治大哥,不要抱太大指望,他可能叫不醒。”
  “糟糕!”她頭痛了。沈楚天和教練老爸一大早要練球,她又急著赶赴公司的晨間會議,公寓內只剩下承治不用固守朝九晚五的上班時間,現下可好,沒人能歡送繁紅展開偉大的職業生涯。
  看樣子她只好請假兩小時。
  不明內情的人或許會認為她這個房東保護過度,可是她也沒辦法呀!身為這群能人异士的精神總指揮,稍微一個疏忽他們都可能出狀況。
  稱吳氏公寓的房客為“能人异士”絕對不為過。咱們一層一層地推介上來。
  二樓B座的小路今年方進入十字頭,脈出于一位娶了鬼妻的租先,天生具有半陰半陽的体質,見不得陽光,所以恒長挂在臉上的太陽眼鏡便成為他的注冊商標。
  三樓的尹承治空有愛因斯坦級的頭腦,從小到大在世界各地的實驗室中度過,對于現實生活的點點滴滴卻是全然的無知。相不相信他的發現曾經奪得諾貝爾獎,卻被居心厄測的英國同僚騙走了,而他還傻呼呼地祝福人家“恭喜發財”?
  四樓A座的臨時房客吳泗橋正在努力改善与房東女儿之間的緊張狀態,還算頗有成效,目前已經被她訓練成“房客悍衛犬”之一。
  四樓A座的風師叔終生以道士為職業,講白話一些就是“師公”啦!他的性格根植了迷信兼八股的因子,成天只曉得作法燒符灰給成員們進補。當初這票能人异士便是由他帶領,出現在吳氏公寓的台階前要求租房子。
  而今儿個的女主角,住在小路母子對門的蕭繁紅,她身上的奇特不下于小路,系源自于狐仙的后代。大家都曉得,舉凡狐仙者,莫不以花容月貌為基本配備。而繁紅身為多情狐女与人類蘊育下來的第四輩代表,自然傳承了女性祖先們特有的外貌遺傳。最恐怖的是,繁紅自有她獨樹一格的邏輯觀,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真正摸透。對平常人而言,假若A等于B、而B又等于C,那么A一定就等于C。然而,相同的邏輯降臨到繁紅頭上,她只會注意到一件事情:“為什么是‘ABC’?可不可以用‘甲乙丙’?”
  對了,提到繁紅,她人在哪里?大夥忙亂了一整個早上,獨獨女主角至今還未出現芳蹤。
  語凝瞟了眼腕表。天哪!八點了。事到如今,她只好運用公寓內最便捷的尋人播音系統。
  她揚起頭,威嚇的河東獅吼霎時回蕩于整座公寓的樓梯間──
  “繁紅!立刻給我出現!”
  “嗨!”繁紅的聲音先蹦出來,多么精准。
  四樓与五樓的間隔平台,飄上一襲靈雅加仙的白影。
  晨陽被毛玻璃窗戶暈化成光環,幽幽投射在纖美的倩影上。繁紅依然穿著她偏愛的衣飾,象牙白的寬大衣衫松松的罩著上軀,打斜的衣襟透露出濃冽的古典風味,絲質衣料軟軟的貼著酥胸,描繪出她誘人的標准身材。同色系、同質料的長裙在腳踝曳散成云絮,當她蓮步輕移時,飄逸的裙擺仿如天上的云河,而衣裝的主人自然就是那不沾人間俗气的凌波仙子了。
  她粉雪般的肌膚几乎与外服同化,惟有垂落至腰際的烏絲為主人添加第二种色彩。精巧絕麗的五官构成了一張令人神魂為之奪的臉龐。
  繁紅整個人,由里到外,由上而下,彷佛凝聚了天地間的靈气而形成。
  像這樣如玉如仙的女子居然要坐在辦公桌后打電腦?唉!
  “喝紅茶嗎?”凌波仙子輕吟淺笑地遞上一杯早安茶。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喝茶?”語凝气急敗坏。“你忘了今早八點半必須往‘森堯企業’報到?”
  “記得。”繁紅頷首。
  “那你為什么還杵在這里,一點准備也沒有?”語凝緊迫盯人地質問。
  “嗯……我想想看。”大美人立刻陷入沉思。
  語凝簡直快敗給她了。“好好好,別想了,這個問題并非提出來徵求答案的。”
  “那你干嘛問?”她納悶地偏斜了頭。
  上帝!殺了我吧!房東大人按住額角,距离緊繃過度而崩潰僅剩兩秒鐘。
  “繁紅,我沒工夫和你扯。”語凝沖下來,一把將便當塞進她手里。“承治爬不起來,你等我一下,我打電話向公司請假,然后代替他送你上班。”沖天炮似的步伐轉眼又刮回五樓。
  “我自己去就好,不用人家送。”她柔柔傾訴著。
  “別開玩笑了,你認得路嗎?”語凝霍地止住沖勢。
  “沈楚天畫了一張地圖。”她漾開保證般的甜笑。
  “他畫的地圖可靠嗎?”語凝思索著由繁紅自行前往的可能性。
  這群房客終究得學會自立自強的,或許她該适時地放手讓他們自行發展。
  半晌,精神領袖終于下達終結令。“好吧,你一抵達公司立刻撥電話給我,以免我懸著心,知道嗎?”
  “好。”繁紅溫馴地點了點頭。
  語凝目送她仙气飄飄地移下樓,忍不住歎了口气。
  頸背上總覺得毛毛的……
           ※        ※         ※
  “森堯企業”雄踞台灣商界近三十載,集團經營的事業网羅了國際貿易、證券市場及金融三大方面。八年前首創總裁宣布退休,順利將執牛耳的重任移交給第二代的次子──王鑫。
  “森堯企業”之所以由次子繼承,絕對与兄弟鬩牆搭不著邊。
  老總裁的長子對汽車的興趣遠胜過運籌帷幄,因此當親愛的弟弟培養出獨當一面的領導能力后,他拍拍屁股、溜得比飛的還快,夥同青梅竹馬和她老公合力經營連鎖車業去了,哪還管他勞啥子家族企業呢?這下子自然苦了王鑫,年紀輕輕就扛下一大家子責任,沒日沒夜地操勞。
  幸好這八年下來,他倒也沒出過什么大岔子,整個企業集團的年營利以穩定速度成長。他非常了解,即使出了岔子,也別指望那皮厚心黑的老哥會良知發現,乖乖的爬回家支援。
  “錢小姐,立刻將這份會議紀錄整理出來,送進我辦公室;張董的飯局排在明天晚上,李總的會面就走在今晚六點,再訂一束花送到榮總慰問黃先生的妻子;我接下來的半個小時不接電話。”王鑫匆促的步伐率先离開會議廳,跨入直達十二樓的電梯,准備回到辦公室內處理堆積如山的文件。
  忙呀!海外市場最近接獲一大筆訂單,總成交額以億元為單位,為了統籌整批交易的營運,他已經連開了四個小時的會議,直到過午三點半都還未進食。
  “總經理?”錢秘書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
  “怎么了?”他短暫地回首。
  錢秘書煩惱著不知從何啟齒。“……會計部有一位女性員工出了點狀況,情緒似乎不太穩定。”
  “‘一位’員工?”他的口气明擺著不耐煩。“她的情形很嚴重嗎?”
  “呃……還好。”
  “錢小姐,”忙碌中的王鑫是六親不認的。“你應該了解,少數員工的問題就交給人事部或公關部協調,我花錢雇那些人來坐辦公桌,正是希望他們搞定這些瑣事,不必傳上來勞師動眾。”
  砰!木門隔絕了溝通管道。
  他癱坐進牛皮椅座,西裝外套早已褪了下來,索性也扯松了領帶,暫時卸下精明老板的戰甲。
  等處理完了這回的新交易,他非放自己一陣長假不可。任何人以他這种步調生活,怕不提早衰老十年,所幸他們王家的男人在外貌上還算得天獨厚,看起來永遠比實際年齡輕稚,讓他活了三十四載,卻減少五年左右的皺紋。
  頎長、瘦削、五官順眼是王家男人共同的特徵。他們絕非雄性人類中最英俊的典型,卻深諳凸顯自身优點的技巧,在人群中往往能產生鶴立雞群的奇效,而他更是融合了父兄各自獨有的特點。
  表面上的王鑫与他大哥一樣平順和气,惟有長久相處的人才能了解,骨子里的他有如變化万千的海洋,雖然風平浪靜的時刻居多,一旦打定主意占有某樣事物,那种狂濤駭浪般的沖勁簡直令人心悸。
  嘟嘟──私人專線忽爾響了起來。
  “喂?”他執起話筒,打算尋求一些親友的慰勞。
  “王老大,是我。”沈楚天活力充沛的嗓門嚷進他耳里。“今天的情況還好吧?”
  “糟透了,差點沒瘋掉。”他自怜地捏揉隱隱作痛的肩肌。
  “……這么慘?”沈楚天自言自語的成分居多。“不會吧?雖然我也預期她會制造一點風波,可是還不至于那么慘絕人寰。”
  “小沈,你嘀嘀咕咕些什么?”他沒听懂。
  “繁紅呀!”沈楚天提醒他,“今日是繁紅第一天上班,我撥通電話關照一下。怎么,你已經被她整得快喊救命了?”
  “誰是繁紅?”他可沒听過這號人物。
  沈楚天感覺不太對勁了。“什么叫‘誰是繁紅’?你少給我裝傻!她就是我介紹給你的助理秘書,現在理當坐在你的辦公室門外。”
  “你的腦袋被暴君老婆打坏啦?我的辦公室門外只有那他老是被你哄得團團轉的錢秘書。”王鑫一臉莫名其妙。
  “慢慢慢!”沈楚天有如五雷轟頂。“你是說,繁紅今天沒有去報到?”
  經他這么一提醒,王鑫才憶起他的新任助理秘書應該在八點半開始打卡。
  “起碼人事部到目前為止還沒通知我總經理助理秘書已經出現了。”
  “天哪!我不相信,怎么可能呢?”惊天地泣鬼神的慘叫聲霎時漫燒了整條電話線。“姓王的,你給我交代清楚,繁紅過去的七個半小時跑到哪里去了?”
  “先生,別忘了你正在跟出錢的老板說話。”王鑫又好气又好笑,不知情的人會誤以為姓沈的被天打雷劈了哩!“我愿意施舍你朋友一份工作已經夠仁至義盡了,難不成還得充當業余保母?”
  “死了、死了、死了!”沈楚天彷佛瞧見整片天空被老婆大人摜到他頭頂上。“這下子繁紅失蹤了,我有九條命也不夠賠。王鑫,你赶快出去幫忙找人!否則這通電話就會成為‘職棒金童沈楚天’的絕響。”
  “你別開玩笑了,我沒頭沒腦地上哪儿找人?”他立刻嗤之以鼻,甚至用不著考慮。
  沈楚天急了。“你不懂,繁紅流落在街頭一定會出事的,以前就發生過類似的紀錄。王鑫,你赶快出去幫我把人找回來呀!我被砍身亡對你也沒好處。”
  “沈公子,我連她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他覺得荒謬透頂。
  “繁紅長得很像……很像……”沈楚天竭力思索著适當的名詞。“……很像仙女。”
  這算哪門子回答?
  “請問仙女長得又是何等模樣?”他沒好气。
  “哎呀!就是繁紅那副樣子嘛!”沈楚天很想沖到辦公室扁他。“她喜歡穿白衣服,頭發長長的,長得很漂亮──反正你一看到她就會認出來,繁紅太顯眼了,除非你視力不良才會忽略她。”
  “先生,您以上的描述与五十万名台北婦女雷同。”王鑫隨時准備摔他電話。
  “你只要循著公司到我家的那條路線找下去,保證只會遇見一個條件相同的絕世大美女。”
  “誰知道?說不定這位繁紅小姐迷路了。”或者蹺班幽會去也!王鑫暗哼。
  “不可能。”沈楚天一口否決他的猜測。“我事先畫了地圖給他,她不可能迷路的。”
  “那么你如何解釋她并未按時出現?”王鑫嘿嘿地坏笑了出來。
  沈楚天為時已晚地憶起一件事。他千算万算,偏偏漏算了一處誘人的陷阱。
  “公司的下兩條街新開了一家紅茶專營店,相信我,你鐵定可以在店里抓到逃兵!”
           ※        ※         ※
  沈楚天預測錯誤,紅茶店里除了一位胖胖的老板娘,連只蒼蠅也沒有。
  十分鐘后,王鑫离開“精頂紅茶專營店”,踏上暖洋洋的信義路四段。
  他實在是瘋了,才會擱下整間辦公室的要案,讓沒事忙的沈楚天說動他親自出馬,搜尋一位見都沒見過的女人。
  好吧!起碼他這一趟不算白跑,根据老板娘的供詞,稍早确實有一位“漂亮得讓人嗆到”的美女在店內消磨了大半天,直到二十分鐘前才离去。既然繁紅小姐未迷路,或許現在她已經進入“森堯商業大樓”了。
  這位既不見首也不見尾的烏龍女秘書可真大牌,尚未正式成為公司職員,就已享受到總經理親自出巡的特權,不曉得他可不可以依著這個藉口,直接開除她了事?
  王鑫懶散地扯下領帶,揉成一團塞進西裝褲口袋。距离公司大門仍有五十公尺,卻霍然發現建筑物外部的人行道上匯聚了數十條人影,個個仰高了腦袋望向頂層的天台。
  “又發生了什么事?”他訝异地加快腳步。看樣子不像員工們示威抗議呀!
  “森堯商業大樓”總共构筑了三棟,一字排開在信義路四段,三座等高的帷幕大廈聲勢赫赫。其中,除了最左側的辦公大樓專供“森堯企業”使用,另外兩棟一律出租給其他公司行號。
  議論紛紛的人群集中在最右側的人行道上,他快步奔近現場,白然而然地隨著看熱鬧的民眾仰首。
  上帝!一名穿著粉紅色套裝的女人爬上天台圍欄,儼然准備往下跳的模樣!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罵然大吼。
  “總經理!”錢秘書查見他的出現,大喜過望,連忙排開擋路的旁觀者迎了上來。“總經理,不好了,會計部的林小姐突然情緒失控,跑到隔壁棟的頂層准備跳樓自殺!”
  “立刻通知警方和救護車。”他立刻朝身旁的公司警衛下達命令。“錢小姐,有沒有人知道林小姐輕生的原因?”
  “好像是感情問題。”另一位會計部的女職員湊上來插嘴。“兩天前林小姐与男朋友分手了,情緒一直很不穩定,今天早上還听她自言自語著不想活了,大家都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
  王鑫煩憎地爬梳過凌亂的濃發。太棒了,這正是他所需要的!在公事最忙雜的時刻處理員工的感情問題。
  “警衛!”他下旨給第二位保安人員。“張羅好擴音設備,我試著和她談談。”
  “啊──屋頂還有其他人!”人群中驀然響出第二波騷動。
  要命!今天是自殺的黃道吉日嗎?為何人人挑中此時此刻向閻羅王注冊?
  王鑫赶忙抬頭。
  的确!林小姐悲愴地站在石質護欄上,瘦弱的身影因風吹拂而搖搖欲墜,她的右側十公尺左右,赫然探出第二顆腦袋。
  隔著近三十公尺的高度,王鑫無法辨識出后來者的長相。然而,對方衣裙飄飄的上裝与飛揚的烏發,將一個無法解釋的直覺吹進他腦海里。
  那……該不會……就是繁紅吧?
  “該死!”他拔腿沖進大樓內。
           ※        ※         ※
  繁紅觀察那位神色怪异的女士已經很久了。
  不久前离開了紅茶專營店,她這才憶起自己忘記到新公司報到了。既然現在已是午后三點半,她遲到太久,乾脆明天再辦理報到好了。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拎著新采買的茶葉,一杯現煮紅茶,進入一棟視野較為遼闊的辦公大樓,偷得浮生半日閒。
  她上到天台,倚著牆角蜷坐下來,正要打開熱騰騰的紅茶杯蓋,那位女上班族隨后出現了。
  盡管天台上的屏障物不多,女上班族卻沉浸在自我的思緒里,并未注意到她的存在。本來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頂樓的空間騰出來作為“蹺班研習營”還算綽綽有余。然而,當那位年輕小姐爬上護欄,她就不得不感到好奇了。
  難道站在上頭的景觀比較美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繁紅飄飄然地款移到護欄前,一起吸取大台北的空气污染。
  “沒有差別呀。”她很納悶。
  “喝!”林小姐被她驟然的現形嚇了一跳,腳底下忽然不穩。
  “啊──”人行道上的觀看群眾嚷出惊心動魄的音效。
  “你不要過來!”林小姐努力平衡好步伐,心碎腸斷的嘶喊被微風吹散。
  “又沒有要過去。”繁紅擰起新月眉嗔她。
  好小气,借看一下會怎樣?
  “別過來,你再接近我,我……我……我就跳下去。”林小姐破碎地低喊。
  繁紅弄不懂她話中的關聯性。自己接近她与她跳下去有什么關系?
  “掉下樓會摔死人的。”她好心地提醒林小姐。
  “死掉才好!”林小姐的面頰滑下兩抹情傷之淚。“嗚……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原來如此。”她了解了。“想不想把器官捐贈出來?”
  “你說什么?”林小姐不敢相信,臨死之前居然遇見一個毫無同情心的女人,甚至勸都不勸她一下。
  “捐贈器官,遺愛人間。”繁紅背誦出電視廣告的標語。
  “你神經病呀?走開!我不想和你說話。”林小姐怒目相向。
  不說話就算了,繁紅倒也不希罕。兩個女人迎著薰風金陽,齊齊凝視著底下黑壓壓的腦袋,陷入短暫的沉默。
  “讓我死了吧!不要阻止我……嗚嗚……人死了,一了百了……”
  是那位小姐先開口的,她可沒犯戒。
  “為什么一了百了?”就她所知,哪天她若果意外身亡,問題才頭痛呢!光是房東那儿就交代不過去。
  “一旦魂歸离恨天,所有操煩從腦袋消失了,當然一了百了。”林小姐吸了吸鼻子,揩掉頰上的濕痕。
  “是嗎?”繁紅側著螓首思索,云瀑般的烏發披垂下曼妙的酥胸。“好,一起來感覺看看。”
  她隨即翻身爬上護欄。
  “你想干什么?”林小姐震駭的下巴垂落成O字形。“當心一點,千万別掉下去。這种事情不能拿來開玩笑的!”
  原本打算輕生的人這下子開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遇上瘋子了。
  “哎呀!”另一波此起彼落的尖叫從一樓傳蕩上來。“另一個女人也站上去了,她們倆隨時會跳樓!快點叫救護車!”
  繁紅靜靜地端候了片刻,世界依然与几秒鐘前別無二致,她并未感覺到任何東西從她腦袋褪逝。
  “還是一樣嘛!”她搔了搔形態纖美的下顎。難道要真正跳下去才能体會到個中三昧?“這樣吧!數一二三,一起跳。”
  “我……這個……”林小姐不愿陪同一位精神失常的陌生女子暢游陰曹地府。“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不用。”她投給難姊難妹一記溫柔靈雅的微笑。
  “可是……壓到人怎么辦?”林小姐咕嘟地咽了口唾沫。
  “底下沒有賣肉粽的。”繁紅保證。
  “嗄?”
  “跳樓的人只會壓死賣肉粽的!”她解釋道。報紙上通常都這么報導。
  “原來如此。”林小姐強笑。來人呀!赶快拉一個賣肉粽的過來。
  “繁紅!”
  砰咚!天台鐵門猛地被一副劇力万鈞的肩膀撞開。
  王鑫顧不得左肩胛骨的烈痛,鷹眼瞬間盯准了急待搜索的目標。
  “老天!你活得不耐煩了?”他惊怒交加地大叫。
  林小姐猶如見到救世主降生。這個當儿也不暇細想,一個箭步躍下護欄,投奔向正義使者的陣營。
  “總經理,您來得正好!那個女人瘋了,居然要求我陪她一起跳樓!我不玩了,您和她慢慢談吧!失陪!”始作俑者率先离開肇事現場。
  王鑫壓根儿沒注意到林小姐的生与死,謹慎的腳步悄悄地移向他的標的物,盡量避免打草惊蛇。
  “繁紅,你站在上面干什么?”此時他距离獵物僅剩兩步之遙。
  “看風景。”她回首,美絕麗絕的嬌哂浮上唇角。
  涼風拂過裙擺,她仙靈弱柳的体態迎著風儿輕輕款蕩,彷佛承受不住涼空气的吹襲。
  “當心!”王鑫嚇得頭發差點白了。
  “要不要一起來?”她居然站在絕崖頂端和人聊了起來,而且還發揚好東西要与朋友分享的精神,邀請他加入陪葬的行列。
  王鑫深深吸進一口冷气,平撫胸腔內几乎爆烈的情緒。
  “繁紅,沈楚天應該向你提起過我。我是王鑫,如果不幸的話,很有可能成為你的上司。所以我命令你乖乖听話,立刻下來!”他必須發揮全部的自制力,才能維持語調的流暢。
  繁紅自我掙扎了好一會儿。既然人家是她的上司,就不好意思違抗紀律。而且她腦袋里的煩惱儲存量有限,好像還不至于必須藉由跳樓來讓它們消失。
  “好。”她馴順地屈服了。
  解放感刷卷過王盡緊繃的胸腔。但是他半刻也不敢松懈,尖銳的視線依然緊攫她的每一個舉措。
  繁紅微彎著优雅的膝頭,涼風再度拂掃而來,卻使裙裾糾纏住她的腳踝。
  “啊……”她的足下忽然絆跌成麻花結。
  “別動!”王鑫大叫,矯健的豹軀竄向前,及時摟住她。
  砰!兩具身体順勢跌躺在天台上。安然過關!
  有惊無險……王鑫仰天躺倒,合著眼,直到此時此刻才敢讓神經徹底的松懈下來。待會儿再生气,現在先好好享受安全的空气吧!他太老了,不适合再玩這种年輕人的冒險游戲。
  “幸好。”繁紅壓騎在大老板身上喃喃自語,王鑫眨開一只眼睛,終于有机會仔細觀察繁紅姑娘的外貌。沈楚天說對了一點,她脫俗的气質确實很像仙風玉骨的天女,偏偏行事詭异得像魔女。
  微風帶起她的發梢,一陣淡雅的馨香幽幽騷動著他的感官。
  王鑫驀地滋生不祥的預感。他對長發的、妍弱的美女毫無抵抗力可言,因此過去几年來,才會极力杜絕自己的生活圈中出現這類型的女人。沈公子介紹繁紅到“森堯”工作,怎么可能安著善念?他對繁紅動心,就等于斷送了自己的活路。
  “好什么?”他無力地問,忽然覺得冷汗從背脊分泌出來。
  “幸好你不是賣肉粽的。”她漾開粲然的笑靨。
  直到后來后來后來,事隔好久好久好久,王鑫回想起今日的奇遇,依然摸不透她的關鍵評語。
  跳樓和賣肉粽的究竟有什么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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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百草園,曉霜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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