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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听說,你昨晚跟那個李成發約會了?”班貝關起門,劈頭就問我個一清二楚。“怎么回事?你當真啊?”
  她不知打哪儿听得這檔事,昏黑天巴巴地特地將我找到她任職的出版社,關起門來逼拷問。
  畢業后,我繼續翻譯的工作;她則進入出版社,才兩年,就當上編輯的總管,平常有什么十万火急的稿件,她盡塞給我,攪和久了,兩個人的交情越陳越舊,有許多体己事,倒也可以念念說說。
  “沒錯。你消息很靈通嘛!”我漫不在意。
  反正無所謂,認不認真都一樣。
  我只想有屬于自己的一個家,不再漂泊。
  班貝蹙蹙眉,憂心忡忡。她審慎地看著我,想看出我話里言里態度里的認真有几分。
  認識了那么多年,她多少了解我。但有太多我未曾對人說的心事与情意,她即使想讀,也無從解构起。
  她常挂在嘴巴里說我像一團謎,霧面的玻璃,遮遮掩掩地故意惹人好奇。她哪知,我僅是,許多的心事無從寄。
  “唷!若水!”她說:“你真的覺得那樣好嗎?李成發那個人那么乏味,沒一點幽默感,說來說去就是那兩檔子事,听了就叫人不耐煩,光是跟他說話就累死人了,甭提相處一起,何況是交往──喂,你不會是玩真的吧?”
  “當然是真的。”我說:“班貝,你不是一直擔心我變成老處女嗎?現在我總算找到一個不錯的對象,你倒又挺挑剔囉嗦的。”
  “我這是為你,好旁觀者清,我怎么看怎么覺得你跟那個李成發不适合。你們興趣差那么多,价值觀也不同──”
  “我相信我可以跟他相處得很好的!”我提高聲音打斷班貝的話,站起來說:“你找我來就為了這件事?我很忙,沒有其它的事的話,我要回去了。”
  “等等!”她比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听我把話說完。我不知道你在固執什么,也不知道你為什么會發神經地挑上李成發那個乏味木頭,我們好歹同學了那么多年,听我一句真心話,若水,你跟李成發真的不适合!”
  我歎口气,坐下來。
  “他不听音樂,不讀詩,沒什么不良嗜好,看起來又老實可靠,有什么不好?”
  “我沒說他不好,而是說‘不适合’。”
  “哪點不适合了?”我瞪著班貝。
  她回瞪我,狡猾的眼光在探窺我的內心。
  “你自己心里應該很清楚才對吧!”口气試探,態度卻很武斷。
  我狠狠再瞪她一眼,抿緊了嘴不說話。
  “你不必這樣瞪我,我剖心掏肺,對你仁至義盡,你當真不听話,以后后悔的人是你自己。”
  煩死了!我又站起來,不耐地丟給她一句:“你真囉嗦耶!我要回去了。”
  “等等!反正我快下班了,你再坐會,我們一起吃晚飯。”她將我拉住,打定主意想煩死我。
  “班貝,你饒了我行不行?”我知道她真的是一片好意,也相信她所謂的“旁觀者清”,但是,我已經沒有力气再堅持了。巫山云實在太遙迢了;地球与月球,永遠隔著那三十八万四千公里遙。
  “別擺出一張苦瓜臉,我什么都不囉嗦,行了吧?”班貝悻然白我一眼,拉我走出辦公室。
  經過編輯部,几個女孩散坐著。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看報紙,盡耗著等下班,班貝不小心碰到桌上折放的報紙,報紙攤落下來,礙到我眼前。我將報紙撿起來放好,無心一瞥,恍恍似乎看到了宋佳琪的名字。
  猛然頓住腳步,回身抓起報紙。藝文版上方正刊著宋佳琪巧笑倩兮的照片,美麗的笑顏傍偎著一個高鼻梁,深眼的外國人。標題赫然寫著:鋼琴師的情人。小標題上說明,旅居歐洲知名鋼琴家宋佳琪,偕德藉新婚夫婿返國。
  德藉新婚夫婿?怎么會這樣?究竟是怎么回事?江潮遠呢?
  我抓著報紙的手,不禁在顫抖。
  對于我的顫抖,報紙上沒有任何響應。整段敘述只短短說明新郎是宋佳琪在德國萊比錫大學學習時所認識,是德國知名的音樂家;和宋佳琪此次返國將停留多久及演奏會的演出日期,時間等等。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會……”我喃喃地。
  “怎么了?”班貝奇怪地回頭。
  我失神地看著她,緩緩搖頭。
  “對不起,班貝,我突然覺得不太舒服,想先回去──”身上的血液仿佛倒流,逆著經脈,導令我走火入魔般的失心与冰冷蒼白。
  “看你一臉蒼白,好象真的不太舒服的樣子,好吧!今天就算了。”班貝也不為難,擔心地看著我。“你自己一個人回去沒問題嗎?要不要我送你?”
  我一直搖頭,只是搖頭,再也听不見任何聲響,失魂落魄地飄蕩出去。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會那樣?江潮遠呢?江潮遠在哪里?
  為什么他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告訴我?為什么?
  我茫然地在街上飄浮,喃喃地一直在問為什么。我想見他,親口問他,問他為什么──茫然跌撞走到那幢房子時,整個天已經黑。燈光闃暗,黑夜只有我在徘徊。我使勁地敲著門,門內始終死寂沒有響應。
  “為什么?為什么……”我不死心,一直一直拍著門,喃喃地問著為什么。
  為什么他什么都不說?相逢那時,為什么他什么都不告訴我?他明知道我一直在看著他;過盡千帆,我的心里一直只有他──為什么?為什么他還是不能愛我?
  “為什么……”我喃喃流下淚。哀哀地,死寂的夜,始終回我一空沉默,也無言。
  淚流盡了,心也跟著空了。我頹萎在門前台階,悲不禁的相思苦澀。風不知道是從哪一個方向吹,吹得我滿心凌散混亂,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頂,毫無遮蔽依偎,而全世界同時都下著雨。淋過了我臉龐,下著雨的我的淚。
  “回答我啊……為什么……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訴我……”我仰起臉,無力地吶喊。夜的深沉,暗空的荒冥,毫無怜憫地把回音都吞噬。
  我想見他,想親口問他,頹萎在門前台階,等著他的身影出現,等待到讓自己成為化石。
  夜色由濃轉稠,夜气由涼變陰。更深露重,而夜,始終無言。
  我覺得自己仿佛已死去,沉落在深沉哀怨的黑夢里。
  漫漫的長夜,凝結著我如化石的等待。世界是一片闇晦的黑原,舉目都是空。
  夜就那樣悄悄挪移;我頹萎依舊如化石。天際曚曚透出一絲亮,幽光里,朦朧地出現一個模糊的人影。
  “江……”我跳起來,跟蹌地朝他奔去。
  是他!是他!終于讓我等到──“小姐?”
  我猛然煞住奔飛的腳步,搖頭后退,直直盯著那望著我露出奇怪疑惑表情的陌生人。
  “你在這里等人嗎?”他看我一身宿露的風姿,一夜未眠的等待,說道:“這房子現在已經沒人住,如果你是來找──”
  “你說什么?”我倏地抓住他,深怕自己听到的。
  他斜睨我一眼,慢條斯理說:“我說這房子現在已經沒有人住了。我看你這樣子,你是在等人吧?你找誰?”
  “是的!是的!”我拚命點頭,聲音在顫抖,語無倫次。“我在等他──他呢?在哪里?為什么沒有人住了?”
  他饒有意味地又看我一眼,態度依然很從容,不慌不忙,慢慢說道:“如果你找的是江先生──江潮遠先生,那就不必等了。江先生已經不在這里了。”
  “不在了?”心處重重一個打擊。一陣虛空。“你說他不在了?怎么會……他去了哪里?”
  “江先生現在人在國外。他把房子托給我照料管理。”
  “國外?”走了!走了!他又走了!“為什么?他不是才剛回來嗎?”
  “我也不清楚。江先生离開得很突然匆忙,比預定的時間提早上個月,也沒有解釋是什么原因。”
  為什么?為什么──我心中狂亂地吶喊,聲聲在問。
  “他什么時候會回來?”我茫茫地。
  “這個我也不清楚,江先生并沒有交代。”
  我茫然瞪著管理員,只覺得荒涼虛空,步履虛浮,不再是自己,不再感到存在的真實和意義。
  為什么?為什么?他什么都不說?最后他還是不能說愛我?
  在哪里?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最后他還是不回頭看看我。
  我想見他,再看他一眼。但我該到哪里找他?天地這么大,我……我……神啊,我求求你!請你,請你,听听我的祈求──請讓我再看他一眼,讓我,不要再悲泣;請讓他永遠記得我們的過去──讓我,再与他相遇。
  尾聲二十六歲的秋天,已涼天气未寒時。
  我依然一個人;依然沒有屬于自己的一個家。我還是從前的我,在人群中,總是習慣地隔著一些距离;也總是不禁就仰頭對空,再低下頭,面對一個紛扰的世界。
  我的棕色眼睛依舊是美麗的,只是偶爾不輕意,會記著過去的憂郁。我已不再是少年了,所以不再有轟烈的夢想,只是飄蕩的一個老老的靈魂。
  過盡千帆,我依然找不到我喜歡的。感情是不著邊際的兩岸,我在江潮里隨波擺蕩,始終靠不了岸;江潮太響,我听不到岸邊是否有人對我呼喚。
  “你嘛!再這樣固執下去,鐵定會變成一個沒人敢要的老處女!”班貝去年結婚了,每次見到我,每次總要叨念我一頓。我跟她的交情越來越老,對她的叨念也越來越無所謂。
  婉拒了李成發后,這兩年,她一直很積极且熱心地再幫我撮合。我始終笑笑地拒絕,笑笑地將感情保留。
  而今,我才總算真正的明白為什么明知不該愛,卻還是不由自主的無奈;明知道該遺忘,卻始終無法忘怀的悲歎。
  也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宁愿一個人忍受所有的寂寞酸楚,咀嚼所有的哀愁孤獨,也不愿任感情擺渡,而把所有的愛保留給鐘心的那個人。
  曾經滄海,卻便是一生一世。那最初最美的江潮聲……所以,我把所有的愛留給他。
  “你不必替我操心。”我對班貝淡淡地笑了笑。“我覺得這樣很好,沒有太多不必要的牽挂。”
  “這哪叫‘不必要的牽挂’!”班貝瞪起眼睛,她就是想不通我為什么這么固執,又到底在堅持什么?
  我始終沒把內心的秘密告訴任何人;沒有人知道我是那樣愛著一個人。我早把所有的愛留給那個人。
  “好了!班貝。快把稿子給我吧!”我不想再跟她扯下去。再听她抱怨下去,准沒完沒了。
  她把稿子丟給我,一邊說:“中午一起吃飯?”
  “不成。”我搖頭。“我待會還有事,下次吧!”
  “哪一次找你,你不是都‘有事’?”班貝翻翻白眼,悻悻地說:“放心!就你跟我兩個人,沒什么其它妖魔鬼怪。你不必防得那么緊!”
  我瞪瞪她。“我是真的有事。有個朋友從國外回來,我要去机場接她。”
  “真的?”班貝還是一臉怀疑。
  我沒答腔,揚揚稿子,對她擺了擺手。
  明娟一去經年,兩年多來,所追求還是一團荒蕪。前兩天夜里突然打電話回來說她預定搭今天的班机返國,叮囑我到机場接她。
  明娟爸爸因為工作關系忙碌,明娟媽媽也因為舞團公演在即,抽不出時間,都不能到机場接她,特別拜托我跑一趟,免得她剛回來就形孤形單。
  我只好把預定的工作挪開,特別為她空出閒來。
  隔開的這兩年多的時空,明娟并不常對我訴苦。我不知道她在异國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日子是否有疲憊。紐約那地方,滿地是音樂家,每個人都汲汲努力追求自己的夢想,實現自己的夢想,置身在其間的明娟,不知道是否悟出了什么。
  她寫信來說,她常佇足在布克李大橋,漫眺著自由島上的自由女神;東河的水深清遼闊,但河面上總是吹著冷冽的風……字里行間,流露著一种淡淡的异鄉情愁。
  那真不像明娟。紐約的冷漠荒涼,竟也叫她感染了一股藝術家的多愁善感。我第一次覺得,我們仿佛有了一种相同的浪蕩的气息。
  不管如何,所有的悲哀都已過去;所有的漂泊最終也會結束。但明娟倦鳥尚有歸巢,而我呢?我依然沒有屬于自己的一個家。
  我甩甩頭,昂起了臉──蒼漠的天空依舊。
  但我,已不再低頭。
   
         ★        ★        ★
   
  机場的大廳,恒常人往人來,上演的,也依舊是恒常的聚散离合。有些事,不管經過了多少年,不管時間怎么消流,永遠也不會改變。
  重站在這大廳,往事歷歷。過去依舊;情怀依舊。
  明娟搭乘的班机預計在三點半抵達,加上通關的時間,應該差不多四點過后就會出現。但已經四點多了,仍然盼望不到她的身影。
  我又等了一會,還是空等待。重新查探班机到達的時刻,才發現,明娟搭乘的那班机,延遲一個半小時抵達。
  突然多出這空閒的時刻,我竟不知該如何。好一會,茫茫地佇立在廳中,欄前,接到親友的人,或彼此出聲問候,或友愛相擁,總有一股團圓的濃厚气氛;我呆呆地望了那些人一會,眼神漫漫無心,意緒在飄浮。
  怔仲過后,我輕聲歎了口气。突然不知為什么,出于一种下意識的莫名,我轉頭朝旅客入關方向看去。
  一個似曾相識但又熟悉的身影,提著簡便的行李,緩緩朝我抬起了頭……“潮……”那一剎時,我呆立在那里,怔怔望著。好似哽咽著,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他眼里也有一抹惊訝。怔怔和我對望著。
  人潮不斷從我們身旁流過,微微泛起波潮,輕輕將我們推動。
  “潮遠先生……你……我……我是來接明娟的……你怎么突然……我……我……”我望著他,雖以自禁地語無倫次著。
  “沈若──”他輕喚一聲,像低歎。“好久不見了,沈若。好久、好久了……你……好嗎?”
  那聲低喚、那聲輕問,喚得我心一糾。那般突然,說不出為什么,就潺潺流下淚來。
  “沈若……”他緩緩走到我面前。“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和我記憶中的你一樣,絲毫都沒有變。”
  “為什么?”我仰起頭,淚無聲地滑落。“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訴我?為什么你就那樣离開我?為什么?為什么你什么都不對我說?”
  “我不能──”他低低說著,仿佛很艱難。
  “為什么?”我顧不得滿臉的淚,抓著他,顫聲追問著:“我一直在看著你,我心里一直只有你──為什么你還是不能愛我?不能回頭看看我?”
  人來人往的大廳,冷然旁觀著我的悲喜。江潮遠幽淡的容顏如舊,底啞的回音,句句若歎息。
  “我不能,是因為──”他聲音放得很低,涼涼的,像潮聲的回響。“我想,你應該找個比較适合的人,我已經不年輕了──”
  “不──”我緊抓著他,深怕稍一眨眼,他就會自我眼前消失。“我只要你,從我十五歲起,我就一直看著你。我心里始終只有你,始終只有你。請你回頭看看我!請你──”
  我重复又重复一直以來對他的心情和相憶惦記。
  “沈若──”他略有一絲遲疑。低低說:“那一年,我從巴黎寄了机票給你,但我等不到你。后來,再相遇,你身邊已經有了人。演奏會上為你保留的座位,如當年的空缺著;我還是沒有等到你。我以為──所以,隔天我就离開。我想,也許再也見不到你,或者,也許再相遇時,你早已經有所依歸。我怎么也沒想到──”
  “曾經滄海,除卻巫山……”我喃喃念著。“你記得這首元微之的詩嗎?潮遠先生?”
  我俯臉望著我,夜黑深邃的眼睛看進我眼眸。
  “我懂,我記得。”他終于伸出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龐。“你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沈若。我什么都懂……”
  神啊!廣漠的上蒼!我感謝你!感謝你讓我如此与他再相遇!
  “你愿意……回頭看看我嗎?”我問聲顫顫。
  他沒說話,只是輕輕再撫摸我的臉。
  我扑進他怀里。忍不住又流下淚。“我愛你,潮遠先生,我一直愛著你,一直……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不敢奢求,只希望再看到你──我只希望能再看你一眼,听听你的聲音,記憶你的笑容──”
  江潮遠低歎一聲,輕輕擁住我。淚珠濕著他衣襟。
  “我們這不是又相逢了嗎?”問聲輕輕,釋然的眼神。
  是啊,又相逢了。我感謝上蒼听到我的祈求,讓我如此与他再相遇。
  我抬頭望著他,臉頰猶挂著淚痕。過盡千帆,我愛的那個人依然。春江花朝,海上明月,我心里始終惦著那最初最美的江潮。
  所以,我把所有的愛留給那最初的依然。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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