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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節


  一進“瑪格麗特”,她就看到了他。
   
         ☆        ☆        ☆
   
  他們說他是這個學校最有魅力,或者說吸引力的男人。流言滿天竄,但來了一個禮拜,陳浪琴卻一直沒有机會拜見到。當然,她是有些好奇,傳言總是具有感染力,見不到,她就更好奇。奇怪,這所學校說大雖大,但也就那么大,多半的學生不管修語言課程的或拿學位證書的,大部局促地擠在同棟四層樓高的教學大樓,學生教師來來往往,在電梯樓梯自助餐廳等處奔奔跑跑,四處穿梭,總會有机會碰撞到,但她卻怎么就是碰不到。
  她只是听說又听說。
  他們說。
  卡文范倫,三十一歲,金發藍眼,五尺九寸高,陽光微晒的肌膚,像流行廣告上的模特儿,帶一些蠱惑的味道。頭發柔順起波浪,笑起來藍眼微微地眯起來;看起來有些距离,但不致于太難接近。嗓音低,富磁性,而且,當然的,單身。至于有沒有女朋友就不知道。
  像這樣,流言竄來竄去,她卻怎么就是碰不到。
  不過,她并不是太在意,她目前的問題已經多得夠她煩了,沒有那等閒情逸致去在意。事實上,她連同一班上課的人誰是誰都還搞不太清楚。整個星期,她不是這里轉就是那里竄,忙得一團亂。此外,水土不服,外加時差性引起的失眠症,害她淨往廁所跑,成天處在渾噩的精神狀態。
  這一天,倒讓她碰到了。
  連吃了一個禮拜的三明治,硬是教她連拉了一個禮拜的肚子。這一天,她急著跑廁所,而且是急得不得了,就在廁所前碰到了。她正伸手想推開廁所門,他正巧打從她側旁經過——
  看,所謂的相遇就是那么富傳奇性而且戲劇性,雖然它一點也不保證必定唯美又浪漫。
  這樣的相遇一點震撼性也沒有,新學生又多得像沙一樣,去去來來的,誰記得誰是誰!所以,他只是很平靜的望她一眼。
  但一眼就夠了。
  她發現傳言有些不准确。當然他的頭發是棕的,但偏向粗曠的金,尚未磨淬的原礦的金,不是那么閃亮;藍眼也不是那么藍,有點鬼綠,不适合海洋,倒像湖、泊,更接近潭,深邃里帶著一股冷森。他的身架的确好,高而且勻稱結實,气質深沉,帶點歐羅巴匈牙利貴族的味道——就是說不是那种加州陽光型的,而帶一些神秘的霧气。她發現他的确很有魅力,但絕不是那种讓人意亂情迷蠱惑式的,而是——怎么說,一种感覺吧。但感覺是見仁見智的,可以分支出八百万或一千万种說法,可怎么傳言會那么繪聲繪影,如火如荼?
  一旦遇到以后,奇怪的,以后常常就會那么碰見。接下來一個禮拜,他們就開始常常不期而遇,總是在陳浪琴急著跑廁所時。她怎么也不适應住宿家庭准備的那可怖的起士三明治。
  這一天,正确地說,第三個禮拜開始的第四天,她要“搬家”。打從上個禮拜,她發現居然可以在學校的餐廳吃到白米煮飯,她感動得差點沒掉淚,當下決定收拾包袱搬到學校宿舍。“搬家”這种事瑣碎又麻煩,她又急著跑廁所,又不巧碰到語言班八個星期舉行一次的學習評量升級編班測試。總之,所有的事都擠在一團。
  “怎么老是這樣碰見你?!”在廁所前,她正急著推開廁所的門,他從一旁經過,四目交接,他停下來,眼底有些笑意,看著她問。
  這該怎么回答?陳浪琴有些尷尬。肚子里的那些碳水分子正激烈的鳴金擊鼓,她連笑都快笑不出來了,嘴巴歪斜,肌肉抽筋加不自主的抖動。
  “運气啊,這樣才夠戲劇性。”她匆匆丟下一句,便猴急地沖進廁所,沒來得及等他的反應。
  就是這樣,她才覺得少女式夢幻囈語地幻想太多一點用都沒有,像什么重逢啊,邂逅啊l,想像惊天地動鬼神,但實際生活里一點也不羅曼蒂克。看,“相遇廁所前”——這适合電影的片名或戲劇的宣傳詞嗎?
  當然是不适合的。不過,也沒差,至少對她來說沒什么差別。
  “吃什么好呢……”肚子里的東西一瀉完,她就覺得肚子餓。已經十二點半了,餐廳里全是人。
  她要了一盤炒飯外加一塊炸魚排。四處坐滿了人,好不容易占到一個空位,才坐定吁了口气,她便忙不迭吞了一大口,心滿又意足,一口接一口。一抬頭,她就看到了他,就隔著一排桌子,在她的斜對面。
  他也看到她了,臉上在笑。雖說是對她笑,但那個笑倒像是一种忍俊不住的好笑。也難怪。前一刻她才剛剛急著跑廁所,下一刻她就端了一大盤炒飯狼吞虎咽著。
  陳浪琴微微臉紅,吃太急的關系。她沒回他的笑。事實上,他不是獨自一個人,他兩旁坐滿了學生,一下子就轉回他們原先的談話氛圍里,根本沒再注意她。她喝口水,吐口气,又一口一口吃起炒飯。
  然后,她忽然一陣眼花,有個人——正确地說,是一團花團錦簇,在她桌位對面坐下來。
  “嗨!”對方裂嘴對她笑,甩動及腰烏黑的長發。
  “嗨。”陳浪琴狐疑地回個笑。她覺得對方有點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但她不認為她認識這個人——其實她也不确定,她對那身色彩有點仿佛的印象。
  “我是海琳娜,上午也在東尼的班。”海琳娜睜著黑白分明而且水亮的大眼睛看著她,睫毛又濃又翹。
  海琳娜?陳浪琴快速檢驗一下最近被時差性失眠症搞得耗弱且有些痴呆的記憶。她也在東尼的班,那就表示她們在同一班。她看看她那身花團錦簇……對哦!海琳娜!南美哥倫比亞來的熱帶型健美女郎。
  “我叫陳浪琴。叫我浪琴就可以。”陳浪琴這次露出一個實心的笑。
  她應該記得海琳娜的。同一班上課的人有來自日本、韓國、意大利移民、印尼,還有中國大陸,甚至埃及移民,就屬海琳娜最搶眼。她那一身色彩風格強烈又逼人。每次上課,她老是看到一團繽紛;現在她總算明白,原來那個花團錦簇、老讓她怀疑自己患了色盲的就是海琳娜。
  海琳娜把長發撥到背后,橄欖油亮的肌膚閃閃發著釉般的光澤。她穿著一件黃底綴著紅綠藍橙花樣的無袖露肩及膝短洋裝;桌前擺著一盤的也是紅橙黃綠什么色澤都有,卻不知是什么玩意的嚇死人的東西。
  “我看你老是匆忙的跑來跑去,到底在忙什么?”海琳娜舀了一口那漿糊似的可怕玩意,吃得津津有味。她的英語說得挺順暢的,不過就像在說西班牙話,又快又急,含糊的連成一串。
  “廁所。”陳浪琴簡單地只說個單字,吞了一口結晶分明、佐料一清二楚、米粒甚至分尸的炒飯。
  “什么?”餐廳很吵,海琳娜沒听清楚。
  “沒什么。”既然沒听見,那就算了。這种時候講那事也不太适宜。陳浪琴對海琳娜笑笑,又感到一陣目眩眼花。
  海琳娜總是穿得大紅大黃大綠或大藍,純得艷,艷得鮮,鮮得發亮,刺眼得教人近不了身,讓人怀疑她有色盲。看見她,每每教人想到南美叢林里七彩八色、身帶劇毒的雨蛙,一副要你別靠近的架勢。
  反觀她自己,十二月陽光艷亮熱情的夏天里,包尸体似的裹著一身的黑,黯淡得像灰塵。這樣一比較,她才惊覺到,她身上這件黑襯衫她已經穿了快三個禮拜了。沒辦法,她沒心思在打扮上,黑色方便,而且耐髒。
  “你今天晚上有空嗎?我們有個聚會,要不要一起去?”海琳娜閒話家常似的邀請。
  陳浪琴忙著狼吞虎咽,吃太急了,差點岔到气管。
  “不了,謝謝。”她說:“我今天要搬家。”
  人家說拉丁民族比較熱情,她覺得只對了一半。拉丁民族是熱情沒錯,但那是對他們的生活態度及感情的肢体表達,他們比較大方,不害臊;可是就人与人之間的互動,其實世界上每种人的反應都差不多,都脫不開“物以類聚”、“群以族集”,尋求一种認同和安全感。韓國來的有一個韓國幫;東南亞的有他們自己的圈圈舊本人則還是比較習慣他們的“大和一統”。至于那些零散的“歐、亞、美”洲移民,也有他們自己的小勢力范圍。當然,這當中還是有個別差异,而且為數還不少,畢竟這世界實在已經愈來愈混和交融了,文化上混血、血統多种族的情況比比皆是。
  不過,僅就那“對了一半”的熱情就夠了。她對海琳娜的感覺相當不錯。她不像別人一開口就問她是哪里來的,來干什么,為什么要念英語,為什么選擇這個地方等等那些她已經被問了很多次也問了別人許多次表示回應的有的沒的問題。來這里做什么?為什么要學英語——那不是廢話嗎?如果做什么事都要有理由,都必須依循一個計划,那人活著真的比植物還束縛。
  當然,也不是說有理由就不對,有計划便不好,而是,她覺得應該還可以隨心所欲一點吧!風象水平的她,顧名思義,隨風吹蕩慣了,總是習慣性地越界出格,違規逾矩,我行我素了一點。
  所以,許多事,問她為什么要那么做,她自己也是沒有答案的。她就只是想那么做而已,忠于自己的欲望,該要求就開口,不想做就拒絕,不太管別人的想法罷了,就那么簡單。
  這沒什么好或不好,只是性格問題,而海琳娜一開始就很對她的味。
  “搬家?”海琳娜那盤恐怖至极的東西已經吃到見了底。她搖搖湯匙說:“那不是很麻煩嗎?”
  “還好——”陳浪琴先是應酬式的回答,忍不住還是吐口气說:“哎,的确是很麻煩。煩死人了!”
  “誰要幫你搬?你自己一個人?你有車嗎?”
  在這里,沒車就像沒腳一樣,海琳娜問得很實際。
  “我叫計程車,還好不算太遠。”在這种地大空曠的地方,三十分鐘車程以內的距离都叫“近”。
  海琳娜歪頭想想,說:“我來幫你好了。你住哪儿?”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可以。”
  “沒關系,不必客气。”海琳娜挺殷勤的。“對了,你要搬到哪?自己租房子?”
  陳浪琴搖搖頭。“不,我要搬到宿舍。”
  “宿舍?”海琳娜頓時睜大眼睛。那多不自由!
  陳浪琴會意,笑笑說:“比較方便嘛。”如果跟海琳娜說,她搬到宿舍的原因,純粹只為了能吃到白米飯,她一定會覺得更不可思議吧。
  沒辦法,她的脾胃就是很不合作。才待沒多久,她對這里的人便有深深的同情。不管是店里賣的,超市陳列的:漢堡、炸雞、熱狗、薯條、爆米花、餅干等等,都不是讓人太愉快的食物。尤其是那可怕的肉泥、起士三明治——真不是騙人的,她從來不知道會有那么難吃的東西存在。
  午休時間差不多了,海琳娜邊收拾餐盤邊起身說:“我先走了,下課后我在大門口等你。”
  “好。等會見。”陳浪琴對她揮個手,大方地接受她的好意。
  她最近正在看一本書,上頭說,一般而言,關系的建立或維持是個极大的難題。因為牽扯到种种的讓步与妥協;好比愛情。不過,她覺得,不管是不是在戀愛,所有的情緒都是一時的;悲傷、快樂、高興、難過,當下使人哭、使人笑,只是笑過哭過以后,照常吃飯睡覺。
  所以,她不會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得太嚴重,別人的好意能接受就接受。她的座右銘是向前看,忘掉昨天,不為昨天的事煩惱,因為昨天已經是歷史,她要做的是想著今天,面對的今天。
  所以,現在最重要的事是,今天她要搬家。
  她把最后一口炒飯塞進嘴里,大口大口的嚼著,隨便嚼了兩下便囫圇吞棗下去。這是她一貫的坏習慣,她想,總有一天她一定會死在消化不良上。
  這實在是很不浪漫的死法,如果能,她希望更羅曼蒂克一點,比如躺在舖滿純白櫻花瓣的花毯上,上方還有隨風不斷緩緩飄落的櫻花……
  唉!她歎口气,對自己搖了搖頭。目光一抬,斜前方對面的桌子上,他微偏著頭,正看著她。這一次,他沒有笑。
   
         ☆        ☆        ☆
   
  一進“瑪格麗特”,她就看到了他。他仍然不是單獨一個人,旁邊坐了兩三個女孩。
  “要喝什么?我請你。”陳浪琴轉身問海琳娜。
  結果拗不過,她還是跟著海琳娜到“瑪格麗特”。瑪格麗特是市區有名的墨西哥餐廳,樓上是餐廳,地下樓是酒吧,但領有的是兼具賣酒許可的“全執照”,所以餐廳也供應酒。
  “不必了,我自己來就可以。”海琳娜搖個手。她手腕上各戴了兩三個銀手環,每次一揚手擺指,就發出鏗鏗鏘鏘的聲音,十分引人注意。
  “不用客气,算是答謝你的幫忙。”陳浪琴邊說邊把散亂的發絲抓到腦后。她還是那一身耐髒的黑衣和破牛仔褲。海琳娜則特地換了一襲赭紅鑲深金邊的短洋裝,把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全秀了出來。
  “我沒客气,你留著下次請。”海琳娜邊說邊東張西望,像在尋找什么。“在那里!啊,卡文也來了。”聲音興奮起來,帶著她往場中靠吧台的位置走過去。
  不對吧……陳浪琴覺得奇怪,回頭看望另一個方向。他坐在那里,注意到她的視線,對她笑了一下。
  “嗨!卡文。”她還在納悶,海琳娜已經拉著她走到一個金發男子的面前。這一桌好熱鬧,兩個長桌并成一個大桌,有男有女約莫坐了十來個人,發色有黃有黑有紅有藍,染得奇形怪狀亂七八糟。
  卡文?怎么回事?陳浪琴覺得更疑竇。這個金發藍眼的男人是卡文范倫?那么她老是在廁所前遇見的那個人又是誰?她不禁又回頭看了他一眼。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她听海琳娜說道:“你們都已經點好餐了嗎?啊!這是我班上的同學,陳浪琴。她才來兩個禮拜而已。浩介,你應該也認識浪琴才對。”叫浩介的是把頭發染成藍色的日本男生,好像也在東尼的班上。
  田中浩介聳個肩,一副無所謂。
  卡文范倫親切地堆起笑,說:“歡迎!請坐,別太拘束。我們也才剛要點餐而已,你們來得正巧。”后面這句話是回答海琳娜的。
  陳浪琴跟著海琳娜找個位子坐下來,就在卡文范倫的斜側面,隔了兩個位子遠。她趁亂打量了卡文范倫兩眼,果然跟流言傳的一樣,相當英俊,而且吸引人。
  “卡文教的是進階班,先前下午的選修課,我選過他的寫作課。”海琳娜解釋說:“我們有時會像這樣,大家約好了一起吃飯喝個飲料聚聚聊聊天。”
  先前在幫她搬家的途中,海琳娜約略跟她提了她的情況。海琳娜的家人和部分親戚移民到了這里,都住在奧克蘭;她因為已經成年,必須獨立辦理移民申請。所以,她申請了MBA課程,修完這個課程,有利于她申請永久居留權。MBA四個月后才開課,學校提供三個月的免費語言課程,所以在此之前,她就先上語言課程。
  “大家大概都認識,不過也不是每個都認識。卡文有時會參加,只要有他在,情況都會比較熱烈。不過,他不是太常參加就是。”海琳娜點了一瓶“紅獅”啤酒,直接就瓶子喝了一口。
  “他真的那么受歡迎嗎?”陳浪琴要了一杯果汁。這兩個多禮拜,她天天拉肚子,腸胃脆弱得很,不想喝酒找自己的碴。
  “嗯。他長得那么好看,人又親切,要不受歡迎也挺難的。”
  “是嗎?”陳浪琴隔著果汁杯看了卡文范倫几眼。他的确是相當親切——這一點和傳言不太一樣。
  “我勸你最好別喜歡他——”海琳娜“好意”地勸告,很直截了當。“做做朋友,拿來欣賞是可以,但最好別喜歡他。”
  “為什么?”她隨口問。卡文的确長得非常好看,气質溫和,溫和得有种居家气息。她對居家男人沒太大的興趣。
  “競爭太激烈了啊!而且,戀愛這回事,最好是對方主動,且喜歡你比你喜歡他多。”
  沒想到這种話會出自應該熱情有勁的拉丁女郎海琳娜之口,陳浪琴簡直有些不敢相信。
  “不會吧?!你真的這么想?”她露出一絲不可思議。
  “嗯。”海琳娜一副理所當然。“你別以為我們多么開放大方,其實男女這回事,我們跟你們東方人一樣,十分傳統保守的。好比說,我們從不主動約男人出去的,那會被認為放蕩,很羞恥的。”
  “我還以為你們拉丁女郎每個都是豪放女。你們這么敢穿又會打扮。”
  “穿著打扮和主動約男人是兩回事。我覺得你們有些東方女孩,像日本女孩,才開放呢!”
  想想好像是這樣沒錯。陳浪琴淡笑一下,說:“基本上我同意你說的,被喜歡的一方總是比較占优勢。但偶爾主動冒個險不是很好嗎?老是被動地在那里等等等,搞不好等到頭發白了,你喜歡的人卻對著別人大唱情歌。”
  她這輩子已經受夠了“等待”了。戀愛這种事想想其實是不能等的,看准了對象,就大聲說出“我愛你”,不幸被拒絕的話,頂多很丟臉,學狗舔舔傷口,然后把它歸檔注銷,一切就gameover掉,拍拍屁股,又是一個新的開始。若還是停留在所謂“含情脈脈”、“相看兩瞪眼”的時代,只怕看到頭發白了,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知道。可是對方如果也喜歡你的話,他一定會有所行動,你犯不著去主動表白。如果他沒動靜,表示他對你沒那個意思,你如果主動了不是很丟臉?”
  邏輯上好像挺有道理的,陳浪琴一時想不出可以反駁的話,但總覺得有些感覺上的不對勁。
  她將目光掉回前方,不防又碰上他的眼睛。他身邊坐著一個日本女孩,飛瀑似的一襲烏亮及胸的流蘇頭,前額齊眉剪開,帶著明星似的味道,長得相當冷艷。
  “你知道那是誰嗎?”她說:“我原本還以為他是卡文。”
  海琳娜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說:“啊,是喬。他也來了呀。喬教另一班進階班,搞不好星期你就升到他的班上——”她停一下,才又說:“不然,就卡文那一班。你看到他旁邊坐的那個女孩沒有?很漂亮對吧?她叫琉璃子——听說的,我也沒跟她說過話。”
  “為什么?你不喜歡她嗎?還是她不喜歡你——”
  “不——”海琳娜連連比個“NO”的手勢。“也不是。反正——就是——”她聳個肩,也說不出所以然。
  “你上過他的課嗎?”陳浪琴問。
  “誰?”
  “那個喬。”
  海琳娜搖頭。
  “不過,”她補充說道:“听說他上得不錯,評价滿好的。”
  “喔……”陳浪琴喔一聲,沒什么意義。
  這樣幽昏的燈光下,隔著距离看,琉璃子的冷艷別有一番神秘的東方調,那种蒙著霧的星月高挂的東方黑的森林深的夜晚味道。尤其她也穿了一身黑,襯得她初雪白的皮膚更顯透明。
  陳浪琴下意識低頭看看自己,記起自己一身的汗臭和髒。她今天搬家,又累又煩的;這件襯衫她已經穿了快三個禮拜……唉!黑色耐髒嘛。
  “你們在聊些什么?好像很有趣的樣子。”卡文突然越過几個同學,湊了過來,嚇了她一跳。
  “我們在——”
  “沒什么,只是隨便聊聊。”海琳娜才剛張口,陳浪琴很快打斷她的話,將話帶過去。
  卡文沒有追問,笑了笑,回到他們原先的話題。
  “對不起,我去上洗手間。”陳浪琴悄聲對海琳娜比個手勢。
  走到轉角的地方,她和一個剛進門的男子擦身而過,跟著隱約就听到卡文范倫的聲音,似乎在喊什么人,很惊訝的樣子。
  洗手間又昏又窄的,很不搭調,實在有負餐廳的盛名。她匆匆沖個臉,臨去時回頭瞥了鏡子一眼,忽地停下來,走回到鏡子前。
  她裂嘴對著鏡子一笑,跟著笑容一斂,對著鏡子,很專注地,說:“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空气滋滋地,她勾起嘴角,對著鏡子嫣然笑起來。
  她的另一個座右銘是,永遠別怀疑自己。
  走出洗手間,她和一名金發男子不巧互相阻礙彼此的路,禮讓的步調又不恰那么一致,他往左她也往右,他朝右她卻又向左,兩個人不禁相視笑起來。她笑得很自覺,知道對方在打量,眨個眼都眨得相當風情。
  那人索性站在那里和她聊起來,她也不拒絕。聊了一會,對方邀說:“要不要換個地方坐坐?”
  她略偏著頭,目光水盈盈的。“哦,恐怕不行。我還有同學在。謝謝你的邀請。”
  她再嫵媚地笑一下,打算抽身了,對方叫住她說:“等等!可不可以給我你的電話號碼?”
  她揚頭想想,也沒什么不可,把宿舍的電話告訴他。練練英語也好,私人家教的鐘點費那么貴,這可全是免費的。她知道這种貪小便宜的心態要不得,但既然有机會,不抓住實在有點可惜,再說,這個叫什么的家伙,長得也不錯——她這才想起來,她連他叫什么名字都還不知道。
  “喏,這個。”他遞給她一張名片。蓋瑞韓德森,電腦工程師,電話(9)815XXXX。“我會打電話給你。”他眨個眼,給她一個飛吻。
  陳浪琴微微聳個肩,隨便把名片塞在牛仔褲口袋里。走回座位,有個神態冷淡的家伙坐在她的位子上,剩下的空位就他旁邊那個,她只好撿了坐下。
  “浪琴,”卡文說:“這是我弟弟杰瑞米。”開了句玩笑說:“他跟女朋友吵架,跑來這里喝悶酒,很不巧跟我們撞個正著。”
  這個玩笑他剛剛大概已經說過,因為有几個人掩嘴笑起來,笑得好像很會心。
  “不是女朋友,是‘前女友’。我們早就已經分手了。”杰瑞米范倫半認真地糾正,似乎還停滯在某种不愉快的情緒里。
  “你好,范倫先生。”陳浪琴禮貌性打個招呼。
  “叫他杰瑞米就可以,浪琴。”卡文笑說,對她正經八百的稱呼覺得好玩。
  陳浪琴點個頭,被他的笑感染,也笑起來。“你好,吉——米——”她的“r”音發不好,好好一個“杰瑞米”給念成:“吉米”,像叫什么小名似,憑添一股曖昧的親密感。
  卡文又笑起來。
  杰瑞米用种古怪的眼神看她,說:“跟我念一遍,杰——瑞——米——一
  “吉——米——”她跟著复誦,那個“r”音還是被吃掉,變成“吉米”。
  “杰瑞米——”
  “吉——米——”
  沒辦法,那個討厭的卷舌撅唇的“r”音她就是發不好。
  杰瑞米皺個眉,很不客气說:“你應該好好去上正音班,矯正你的發音。”
  他們兄弟同樣的金發藍眼,但杰瑞米的發色偏向淡棕,還要深一些,藍眼睛也不是那么柔和。比起卡文的“親切”,他顯得冷調低沉一些,也比較傲慢一點。他長得也相當好看,但無法像卡文那樣用“英俊”來形容。那比較柔性一些,不适合他。他的五官十分個性,襯上晒得均勻結實的古銅色肌膚身材,散發出一股很男性的气息。
  “多謝你寶貴的建議,我會慎重考慮。”陳浪琴不客气地頂回去。對他這种態度,她可一點都不高興,更別指望她會像只東方小綿羊般溫順地傻笑。
  “你最好有那個打算,別嘴巴說說就算了!”杰瑞米挑個眉,睥睨著她。
  “杰!”
  卡文想阻止他,但他不理會,繼續說道:“你是特地來學英語的吧?這么差勁的發音不矯正好,還學什么!不如早點回國算了。”
  算她倒霉,沖上他情緒的暴風圈。陳浪琴也挑個眉,說:“很遺憾剛剛听說你跟你的‘前女友’分手了。但這么簡單的人際關系都處理不好,還交什么朋友!不如有自知之明一些,待在家里喝酒看電視算了!”她的英語還沒到那种不假思索就能脫口而出的地步,所以總還有一些句构和文法上的錯誤,不過,大致上的意思很明白。
  卡文笑起來,緩和了場面。說:“好了,這樣算是扯平了。你們兩個都別再說了。”
  杰瑞米站起來,拿起他的啤酒,一言不發地掉頭走開。
  抓起果汁,把它當啤酒喝,咕嚕咕嚕,一口气喝完一杯。喝完了,心情跟著舒爽多。
  “浪琴,”海琳娜說:“這果汁這么甜,你這樣喝好嗎?”
  “說的也是。”陳浪琴看看喝空的杯子,說:“我這几天一直拉肚子,腸胃不太好,回去后准又拉肚子。”抬起頭發現几乎每個人都睜大眼睛看著她。她明白自己話說得不是時候,有些不好意思,尷尬地笑了笑裝作沒事。
  英語到底不是她的第一語言,陌生的語言,使她變得大膽粗魯,而且不假思索,什么該修飾不該修飾或看場合的話,她時常忘了顧忌,把心里想的直接就說了出來。
  想想真麻煩,好像沾附了不同性格似。她抽張面紙,擦了擦嘴巴,目光又和對面的喬相遇。她忽然覺得怪异,她多半和他在廁所前碰到,究竟給了他什么印象?
  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會太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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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書香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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