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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台上的月光淡淡洒在牆頭上,牆上的青苔靜靜泛著幽冷的清光。月宮廣寒,猶遺有傳統在飛翔,碧海青天、地老天荒,痴情依然末了。
  神話的故事總是很美,讓人心神向往而抬頭抑望。飛翔是人類共通的夢,但美麗的仙女,只怕是后悔偷了飛天的藥;卉月的嫦娥,其實是一片情愁吧?
  “唉!”李蝶飛倚著牆,慢慢坐下來;雙手抱著小腿,下巴輕輕擱在膝蓋上。最近這些日子,她老是在歎气。她才二十歲,但她卻覺得她老得如中年。真不知該怎么做,才能讓大家都稱心如意;月里的嫦娥,也是不知該怎么辦,才會偷取西王母的丹藥吧?卻留著一顆痴情的心,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其實共不喜歡這個故事的。但天台上那曾照耀過億万年前洪荒的月光,照耀在她身上,她不由得涌起一种下意識的情感,想起這個凄清的神話。
  就像童話的結尾,總是“從此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神話的結果,多半是無疾而終的,甚至顯得草率。因為人畢竟活在現實里,習于亦安于一套邏輯的標准來看待事物,逸軌于常理之外的等于不存在,亦不被承認。這社會自有一套中心,正确的思想,脫出主流之外的,便都是禁忌。
  相對于傳統的道學,荒誕不經的神話自然是禁忌;愛情是神話,是以愛情也是禁忌。
  “愛情啊……”李蝶飛喃喃地低吟起來,臉龐驀然一紅,無端想起羅葉的吻。
  她愣一下,覺我荒謬极了,猛烈地搖頭,慢慢再抬起頭,心不提防地一跳,赫然遇見羅徹線條分明的輪廓。
  “阿徹……”她呆住了,有點措手不及。他听到她剛剛的自言自語了嗎?“你回來了……”面對自己的弟弟,她竟如對生人般的不自在。
  不!這不是她要說的。她是特地在等他回來的,有很多話要問他──羅徹冷淡掃她一眼,一言不發,掉頭往屋里走。
  “阿徹!”她叫住他,連忙站起來攔到他跟前。他將臉掉開,不想和她的目光接触,對著空气拋下一句無動于衷──“有事嗎?”
  听听那冷淡的口气!李蝶飛在心里歎口气。看樣子她還在生她的气。
  “我是特地在這里等你的,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都快一點了。她從入夜等到現在,倚門盼望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有事。”
  “什么事?你明天還要上課,這么晚回來,我會擔心。”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想做什么、几時回來,多少應該有一點自由,不需要事事向你報備吧!”她的焦心關切處處表現在言談中,羅徹卻毫不領情,冷淡的態度猶帶几分負气。雖然算是回答了她的話,服從中卻有強烈的不滿。
  “我并不是想干涉你,我只是擔心──”
  “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不必你操心。很晚了,我要去睡了。”
  羅徹一言一行都帶著气焰,心中的怒气不肯輕易消除。他甚至不再看李蝶飛,越過她走向屋里。
  “等等!我還有話問你──”李蝶飛急忙又攔住休,從口里拿出一個裝著錢的小牛皮紙袋,說:“這個──你怎么會有這么多錢的?”
  如果不是喬突然交給她這些錢,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什么都不知道。
  “我問過喬了──”她停頓一下,羅徹沒反應,她接著說道:“喬說,錢是你給她的,要她交給我。阿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有這么多錢?喬告訴我,最近這一兩個禮拜,你每天回家后換了衣服又立刻出門,到了半夜才回來──你究竟在做什么?”
  羅徹抿抿嘴,漠然的表情如雕像般冷峻深刻不帶顏色。“你別管那么多,那些錢收著就是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是我弟弟,我擔心你──”她忍不住提高聲調,換來的卻是他一聲略帶不滿的輕亨。
  她歎口气,靜下气來,瞅他一眼,低聲問:“你還在生我的气?那件事我跟你解釋過了,我只是──唉!”
  話只說到一半,她就又忍不住嗟歎起來。他的眼神讓她說不下去,他把對她所有的情緒全都表露在眼神中了,充滿了憤怒、不滿、慍怒以及妒惱埋怨。
  她覺得無奈极了,她已經這么低聲下气了,他到底還要她怎么樣!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她垂下臉,長長歎口气。
  羅徹沒表情的臉,這才稍稍一動,望著她,提出要求:“我要你把錢還給那家伙,以后也不准再接受他給你的任何東西,就算是借的也不行。”
  好任性霸道的要求!李蝶飛遲疑一下,只那么一下,羅徹臉色便難看极了,她赶緊點頭,一口答應,說:“我知道了,什么都听你的。”
  “真的?”他這才露出連日來難得見到的笑容。
  “現在,你不生气了吧!”看見他笑,她試探著。
  “生气?我怎么敢生你的气。”語气還是有點酸酸的,多少言不由衷。“我還以為你不點都不在乎我呢?”
  “你還說!”虧他說得出這种話嘔人。她埋怨的睨他一眼。“我不在乎你,在乎誰?這些天你對我不理不睬,你以為我心里好過嗎?我好歹是你老姊耶!你對我卻像對陌生人一樣!”
  他們相識太久了,又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埋怨的同時,語气不自覺地帶一點嬌嗔。
  羅徹很自然的將她拉近,俯低了看她,也不說話,算是表達一點歉意忏悔。就這樣,薄嗔微怨中,他們之間耿礙著的冷淡生疏气氛与不愉快瞬時化逝無蹤。
  “現在不以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了吧?”她收起嗔和笑,搖搖手中拿著的牛皮紙袋。
  羅徹屏息半晌,知道瞞不過,老實回答說:“那是我打工賺的。我在一家酒吧當服務生,已經工作兩星期。”
  “酒吧?你到那种地方打工?”這話教李蝶飛听得又惊又痛,像被剌蝟螫了一樣跳起來。“馬上把工作辭了!我不准你再去打工!”
  “阿飛,你听我說──”羅徹摟住她雙肩,等她稍微冷靜了,才解釋說:“我知道你若曉得這件事一定會不高興,但我只是想幫一點忙──”
  “我說過多少次了?我的事你不必擔心,我會想辦法,你只要好好念書就可以!”她根本听不進去,揮開他的手。
  “我怎么能不擔心!”他低叫起來。“看你每天那么辛苦,我哪還有心情念書!眼睜睜看著你接受那家伙的施舍,我卻一點能力都沒有,你知道我心里有何感受?我希望能幫忙你、保護你,在你累的時候可以成為你的倚靠,放心地依賴我!”
  “阿徹……”她呆住了,泛紅著臉望著他,而后,輕輕地抱著他,又笑又罵他傻。“傻瓜!你根本不必那么做。從以前到現在,不管發生什么事你不都在我身旁嗎?我依賴得你還不夠嗎?”
  “那不一樣──”
  “一樣的,你別想那么多了,答應我,听我的話,不要再去打什么工了,好好把書念好才是最重要的。”她伸出小指做信約。“來,勾勾手指──”
  羅徹遲疑著,猶豫地看看自己的手。李蝶飛傾傾頭,略撇著嘴,斜睨了睨他,模樣嬌憨透了。“你別忘了,你答應過我要養我一輩子的,如果你不好好念書,追求更高的才識,將來怎么跟別人競爭?又怎么養我,讓我過舒服的日子?”
  “可是……”羅徹依然猶豫不決。他望著她,那眼眸那么清澈、充滿期待──他握了握拳,下定決心,小指勾上她的小指。
  李蝶飛歡欣浮上臉,嫣然一笑,嫵媚极了,但她不自覺。羅徹內心突地悸跳一下。月光照,情怀裊繞。
  “其實,你真的不必擔心。我現在賺的錢,省一點的話,足夠用了。你千万別荒廢了學業跑去打工,那樣的話只會讓我擔心而已。你已經跟我勾過小指了,可不許黃牛!”夜影將她視線遮蔽,他痴痴的望,她不知不覺。
  她沒察覺他的沉默,轉身朝夜空伸個懶腰,雙手扳住牆頭,往后一仰,對著一片黑漆的天,不怎么認真的說:“啊──我如果長得像天仙美女就好了,前几天我公司的同事才在說怎樣釣個金龜婿呢!都怪老媽把我生得太不起眼了,不然,找個有錢的男人嫁了,讓他供養我們一輩子,就不必那么辛苦了。她們還說,要我多出去走動、去見識見識呢!”
  “你該不會真有這种該死的想法吧?”羅徹以為自己听錯,怀疑地盯著她。
  她心虛地低下頭。的确有那樣想過,只是她很有自知之明,而且她一向不太喜歡昆虫。
  “你不會真的已經──”看她那心虛的模樣,羅徹惊心顫跳起來。那是他最不能忍受的。想到她可能和那個男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甚至親密的接触,他實在無法冷靜。
  “沒有!”李蝶飛紅紅臉,忙不迭地搖頭。“你想到哪里去了,怎么可能!再說,就算我想,也沒有人會要我啊!看看我,長得又扁又不出色──”
  “誰說的!你長得很漂亮。”他心安了不少。表情柔和起來。
  “你不必安慰我了──”她笑笑,當他是在安慰,不怎么在意。
  “不!”他卻認真看著她,很認真。“我是說真的。你真的很美,很令人心動。”
  李蝶飛芳心驀地一跳!這种話出自自己弟弟的嘴里實在有些怪异,但她卻不由自主地臉紅。猶其它的表情那么認真,認真得教她几乎不敢正視他的眼。
  而這种應該屬于情人間的私語呢喃,從他口里說出卻那么自然,有一剎那,她簡直產生一种錯覺,臉紅心悸。羅葉這么稱贊她時,她并沒有特別的感覺;此時羅徹這么說,她的心卻跳個不停。為什么會如此?她實在不明白──“你別胡說!我會當真的。你這么亂說,害我太自我陶醉會讓別人看笑話。”她下意識提高聲調嘻笑瞎扯,破坏他們之間那一點詭异曖昧的气氛,也掩飾掉自己不安的心跳。
  “我沒有胡說,我是很認真的。”羅徹認真的表情未變,奇怪的情愫在眼里縈繞。“看著我,阿飛。如果我──”
  如果我──怎么樣?他沒有往下說。她奇怪地抬頭看他──眼神一交疊,她不提防地感到一陣昏昡。是夜的惡作劇?那眼里有什么東西重重地將她里繞──她下意識往后退,腳步卻虛浮站不穩,他伸手將她抱住。
  天台上的月光淡淡地洒在牆頭上,牆上的青苔靜靜泛著幽冷的清光。月里嫦娥正躲著在偷看什么吧?
  她寬心一笑,确定是夜的惡作劇。
   
         ★        ★        ★
     
  雨過天青,日子又重回尋常的軌道。平和的生活自有安祥的甜蜜,她很安于這种宁靜的感覺。自從老媽死后,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安心的感覺。
  她的安祥,同事看了都起疑;才不過几天前,她還唉聲連連,動不動就歎气。不過,他們也沒有大惊小怪,似乎司空見慣。這种“情緒周期”,每個人都會犯,況且,比起那些失戀時呼天搶地,熱戀時引吭高唱的歇斯底里症患者,她的情況算是良好的了。
  “唉,阿飛,”小何探過身來,拍拍她。“今晚你有沒有空?待會下班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已經快六點了,接近下班的時間,每個人都蠢蠢欲動。
  “不行,我還要去打工。”李蝶飛搖頭。
  “什么啊!那個賺不了三毛錢的工作你還在做?!不是跟你說了嗎?与其那樣做得要死要活,不如找個有錢男人嫁了還比較快!”
  她笑笑,沒有吭聲。真有這么好的事,誰都搶著嫁,哪還輪得到她?!
  小何瞪瞪她,搖頭說:“你啊,就是死腦筋!我看你最好還是赶快把那工作辭了。看看你,面黃肌瘦!”邊說邊夸張地捏著她臉龐。“听我的話沒錯,趁著年輕好好享受,談几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才不會枉費身為女人。哪天我介紹几個朋友給你。你啊,就是缺少戀愛和男朋友!這是很要不得的,女人就是需要愛情的滋潤!”
  真是的!在瞎說什么!她輕輕撥開小何的手,抿著嘴,不跟她抬杠湊和。小何還要纏她,后頭有人在叫,才讓她松口气。
  下班后,她怕小何又來糾纏,趁著她在洗手間補妝時,草草收拾好東西,赶緊离開辦公室。出到街上,夕陽尚依戀著西天,染著一層層粉紫橙紅的波浪。她留戀地貪望了几眼,方低下頭,冷不防一輛机車煞停在她面前。
  “阿徹!”她先是嚇一跳,看清了机車上那個人,輕呼聲轉為惊訝。
  “上來。”羅徹朝后坐傾個頭,要她上車,口气帶著命令。
  “去哪?”李蝶飛一時反應不過來,呆站著,腦中冒出一堆問題。“你哪來的机車?你又沒有駕照,這樣騎車太危險了!該不會又去打工了吧?”
  羅徹充耳不聞,見她站著不動,索性張她抱上机車,踩下油門,說:“抓緊我,我要走了!”
  李蝶飛惊呼一聲,叫說:“你要我去哪里?不行啦!我還要工作──請假太多次的話,會被開除的!”
  “那就辭職吧!”呼嘯的風中傳來羅徹的不以為然。他有他的打算,再忍耐一些日子,他就畢業了;這段時間,他宁愿生活過得辛苦一些,也不要她一個人那么辛苦。
  “可是──”一陣強風灌過來,吞沒了她的顧慮。
  她沒辦法,只得抓緊他。几次道路坑洞引起的离心顫栗感,嚇得她不由得抱住他。惊悸過后,她鎮靜許多,內心突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覺。阿徹的背,寬闊得教她陌生,不再是她記憶和認識中那個小小的少年,而全然是個陌生的男体。她感覺荒謬的猶如在抱著一個男人,莫名其妙的臉紅。
  什么時候,阿徹已經長得這么大了,不再是少年?第一次,她意識到他身為她弟弟以外的,屬于男人的部分。
  有一天,他也會像現在這樣,載著他喜歡的女孩如此在風中穿梭飛揚;女孩會柔順地緊抱著他,而他會愛怜地對她笑──一定會有那么一天吧?!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但那一天一定會來到的。她簡直不敢想,不愿去想──風聲呼嘯不停,車子駛离市區越來越遠。夕陽在墜,路旁的景色越去越荒蕪單調,終而放眼望去一片山坡野草。
  “這是什么地方?”机車在黃土小徑上停住,小徑兩旁盡是一波波的野草。遠處有燈光點點,天空間歇地有飛机從他們頭上嘯飛而過,低得几乎伸手就可勾到那垂降的机翼。李蝶飛張大著嘴,惊喜又迷惑。
  “來!”羅徹只是笑,牽著她找了過高地坐下來。
  剛坐定,轟隆聲遠遠傳來,只片刻,從夕陽那方浮現出一架飛机,帶著彩霞飄過來。聲音越來越大,飛机越靠越近,越飛越低,“轟”一聲,她仿佛來不及眨眼──便從他們頭上翩嘯而去,緩緩地降落在遠處那片寬土上。
  “喜歡嗎?”羅徹含笑望著她清亮的眼神,看她興奮的神情像小孩一樣。
  李蝶飛胡亂地點頭,感動得說不出話。或許是落日的關系吧?或許是因為寬廣寶藍的背景天空,更或者是遠處那點點燈光,還或是西天那染了一片一片的彩霞,再平常不過的飛机起落景象,竟讓她有著說不出的感動。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羅徹似乎很了解她的心情起落。“前几天有個同學提起這地方,我就想帶你來看看。”
  “謝謝。”李蝶飛泛起一個甜笑,輕聲道謝。
  四下草葉窸窣,微微起了風,空气漸漸在涼。她穿得單薄,羅徹脫下薄夾克遞給她。“穿上吧,著涼了就不好。”
  “我不冷。”她搖頭,也怕她著涼。
  “騙人,看你都起雞皮疙瘩了。”他皺眉了。看看她,帶一种親愛。“那么,這樣吧──”薄夾克一罩,將她裹在怀中,雙臂將她緊抱。
  “阿徹!”李蝶飛輕呼一聲,有一些不安。這個不安來得太莫名其妙,她覺得有一些羞慚,為內心深處那個意識過度。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對了?還是神經太過敏?想著想著心一寬,對自己失笑起來。
  她想羅徹鬧著好玩,就由著他吧!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背對著夕陽,靜靜望著遠處的燈光。他里抱著她,她偎在他怀中;流風四起,草叢間私語唧唧,說不出的千言万語。
  “走吧!”羅徹站起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
  飛机在身后了,最后一點天光逐漸被城市的霓虹取代。
   
         ★        ★        ★
     
  音樂聲轟隆隆的,霓虹、雷射燈光及旋轉彩燈滿場亂舞;煙霧裊裊,滿室的幽暗彌漫著一股頹廢又新潮的矛盾情調。整個節奏是輕快的,充滿青春的搖滾熱力。
  “阿徹,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都是一些高中生嘛!”李蝶飛轉頭看看周遭,幽暗的燈光下三三兩兩聚成一堆在喝啤酒果汁的,談笑聊天的,或者隨著音樂擺動身体的,不管男女看起來都很年輕,十七八歲左右。
  羅徹沒有回答,朝四處隨意望望;圍在音響旁的几個男孩瞧見他,全都圍了過來。
  “阿徹,你真的來了!”走在最前面和羅徹差不多高大的男孩像是很惊訝,沒意料到。
  羅徹松個肩,另一個矮了半個頭的男孩搶著接口說:“南門剛剛才跟我打賭說你今天絕不會來,嘿,還是我神算!”轉向那個高大的男孩,賊笑說:“南門,阿徹來了,欠我的三客牛排可別忘了!”
  南門翻個白眼,算是認賬了。皺眉瞪著羅徹,說:“怎么搞的!你不是說你不來了嗎?怎么──”目光瞥過李蝶飛,將他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問:“干嘛帶你老姊來?”羅徹瞅他一眼,晃晃手中的机車鑰匙,下巴朝剛羸了三客牛排的矮個子男孩抬了一下,說:“沒辦法,車子是跟活寶借的,這是交換條件。”對帶李蝶飛來的事,只字不提。
  南門立刻轉身搥了矮個子男孩一拳,佯怒說:“活寶,你居然敢使詐!”
  活寶挨了一拳,吵吵鬧鬧一頓,目光溜到李蝶飛身上,大概聞出了什么不尋常的气味,曖昧地用手肘推推羅徹,壓低聲音問:“你馬子?”
  几個人立即把目光投向李蝶飛。一下子成為注意的焦點,她嚇一跳,楞了一下。“啊!我是他的──”話還沒說完,活寶就搶著接下去說:“女朋友對不對?阿徹真不夠意思,有女朋友也不說一聲,瞞著大家!”一副自以為是的了然。轉對羅徹興師問罪:“阿徹,你也太不夠朋友吧!有這么正點的女朋友也不跟大家介紹介紹!”
  “活寶說得對!這小子,太不夠意思了!”
  几個人三言兩語的夾攻,李蝶飛想尋隙澄清,羅徹卻說了更讓人曖昧誤會的回答。
  “我這不是帶來了嗎?”他掃了他們一眼,不像是在開玩笑。
  “真有你的!”几個人笑成一堆,搥來揍去的。
  李蝶飛皺了下眉。這种話怎么可以隨便亂說!但看他們几個男孩打打鬧鬧的,她告訴自己神經不必太過敏。
  一陣強烈的節奏搖滾驀地響起,几個人哄然一散,各去尋邀獵中的舞伴。羅徹也不由分說地將她拉進舞池。
  “我不會跳舞──”她急叫了起來。她跟本不會跳舞。
  “沒關系,你只要隨著音樂擺動身体就可以。”音樂聲很吵,他貼在她耳畔輕聲叮嚀,才放開她。
  她猶豫著,看看左右。場中的男女都盡情恣意地扭動著身体,陶醉在節奏強烈的旋律中,放肆的,根本旁若無人,也沒意識到其它人的存在,激情狂放,完全沉浸在個人的搖滾世界里。但她還是僵硬得動不了,連手腳都不知如何擺放。
  羅徹干脆牽住她,牽引著她舞動;剛開始她仍遲疑僵硬,慢慢,她身体開始感受到舞動的節奏,身影奔放起來。
  連續几首快節奏舞跳下來,她呼吸几乎跟不上音樂節奏,停站下來,徑自走下舞池。
  “累了?”羅徹跟著走下來。”
  她揮個手,微微喘气說:“我沒事,你自己跳吧,別管我。”她全身都是汗,黏答答的,又累又渴又燥熱。
  羅徹轉身走開,立即又折回來,手上多了杯果汁。“哪,應該覺得很渴了吧?”
  “謝謝。”
  李蝶飛微感一些意外,表情有些受寵若惊。阿徹并不是那种事事仔細、小心、体貼的人,但卻將她在意,在心里為她放了一些心思。
  咕嚕喝下半杯果汁后,她覺得清爽多了,不再那么燥熱,比個手勢,說:“我想再多坐一會,你去玩吧,不必在這里陪我。”
  羅徹不置可否,在她身旁靜靜坐著。他的安靜,和重金屬樂聲狂暴嘶吼的喧鬧形成极不相襯的畫面。她伸手推推他,要他不必理她;他煩不過,反抓住她的手──玩笑的,或許是帶几分狎昵──用力一帶,太用力了,將她帶進怀中。她因為不提防,心頭一陣惊嚇,惱怒他一眼,帶些嗔。在嘈雜的音樂聲中,一切發生得無聲,距离外,只看得見那种親密的感覺,和一點你儂我儂。
  “嘿!你們兩個──”活寶不知打哪儿冒出來逮人。“太那個了吧!躲在這里卿卿我我,存心叫我們吃味!”
  “你胡說什么,活寶。”羅徹如劍的眉不打折扣的皺蹙起來,有些惱兩人的世界被打扰,他只想靜靜和李蝶飛并肩坐著、笑著,這些人卻不識趣地過來攪和。
  活寶賊笑一聲,吆喝了兩三個人過來,硬是拉把椅子擠在他們之間。
  “你誤會了,我們──”李蝶飛試著解釋,卻被鼓噪聲打斷。活寶帶頭,起哄著要羅徹“坦白從寬”。
  “從實招來,阿徹你跟阿飛認識多久了?在哪儿認識?怎么認識的?交往到什么程度?你是不是用了什么招術欺騙人家,不然人家長得這么正點,怎么會看上你這种粗魯沒品味的家伙?”
  “我們是──”听他們越鬧越离譜,李蝶飛想再澄清,羅徹卻阻止了她,用一种半不正經的玩謔態度睨了他們兩眼說:“我跟阿飛啊……”他故意壓低嗓音,故弄一些玄虛。“我們從小就認識了──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識,算算有十几年了。至于我們交往到什么程度……嘿嘿!當然不會告訴你──”
  “什么嘛!原來是青梅竹馬!”活寶嘖一聲,言下之意,根本乏善可陳,沒什么搞頭,什么“泡妞術”那一套壓根儿沒派上用場,還有什么好說的。“這小子,就會亂放炮!”掩不住几分失望。
  南門哈哈大笑,扣住活寶的脖子,說:“阿徹,活寶哈得要死,指望你傳授他兩招,哪曉得你也只是‘幼儿園’程度!”他跟羅徹交情好,其實知道李蝶飛和羅徹的關系,故意不說破,伙著羅徹逗活寶。
  活寶几分惱,又失望。
  “青梅竹馬”,可想而知,光靠近水樓台之便就能搞定,談不上什么“罩馬子”技巧,自然就沒什么“招數”好傳授。他們這些明星中學的學生,雖然個個天資聰穎,泰半是天之驕子,還是對感情感到好奇,滿腔青春情怀。
  李蝶飛听得好笑,勉強忍住,晶瑩的雙眼卻忍不住地流出盈盈的笑意。羅徹看在眼里,嘴角也隱約揚起笑意。
  活寶見他們“眉目傳情”,故意作弄,起鬧說:“阿徹這小子光會說大話,誰曉得是真是假!我看啊,搞不好他連阿飛的手都沒牽過,更別提什么親吻!”他原差點脫口說出什么ABC,還好臨時煞住了。
  “活寶,你別胡鬧。”南門斥他一聲。
  但几個人听活寶這么說,開始拍手喊叫,鼓噪起哄,要羅徹親吻李蝶飛。羅徹很大方,俯身吻了李蝶飛的臉頰,男孩們叫笑狎鬧,樂不可支。
  “不行!”活寶又來捉弄,故意丟出一個更大的難題,賊笑嘻嘻的說:“你別想這樣就蒙混過去。都什么時代了,這年頭哪有人吻女朋友只親臉頰的!”
  一席話又將男孩們狎鬧的情緒帶到高點,几個人又吼又叫又拍桌子,鬧瘋了。李蝶飛尷尬极了,困窘得無處躲避,偏又有口難辯。
  她望向羅徹,他也正在看她,周旁鼓噪不休,鬧烘烘的全等著看他們“情投意合”。羅徹目光掃向眾人,眾人烘鬧得更厲害。看樣子,他不作任何表示的話,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
  他表情壓淡,心事藏在深層的心中。靠近李蝶飛,在她意識到發生什么事之前,環抱住她,親吻著她的唇。
  “好啊!”吆喝聲四起,大家又拍掌又吵鬧,還有人吹口哨,場面熱鬧到极致,也興奮到极處。
  李蝶飛卻嚇了一大跳,心慌亂极了。她沒想到羅徹會跟著他們起哄,竟真的親吻她,而且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哦!不!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是……他們的關系……這太荒謬了!
  有一世紀那么長,羅徹才放開她,但在唇离開她的唇之前,不知是出于一种不自禁,還是難以名目的情愫,他竟又吮吻一下她的唇,帶一种戀戀。
  哨叫聲一直沒斷過,久久,狂躁的情勢才慢慢冷卻。南門略皺著眉瞪瞪羅徹,似乎在說他玩得太過火;羅徹揚了揚眉,一貫自我的神態。
  等烘鬧的人散開后,借著音樂的掩蓋,李蝶飛才悄悄聲埋怨羅徹說:“你不該這樣亂來的!”
  直到現在,慌亂已經穩定了,但她的心還是顫跳不停。他不該這么亂來的。
  “不這么做,那些家伙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會一直鬧到你投降。”羅徹冷峻的輪廓漾著一种說不出的柔和。他一直壓抑著他內心深處的渴望,而今那渴望潰堤了,這以后,他不曉得他還能抑壓多久。
  李蝶飛搖搖頭。“一開始就應該把事情解釋清楚的,他們也就不會誤會。”這种情緒該怎么收拾?她發現她竟然不敢直視他雙眼。那擁抱的感覺還遺留在她体內,那親吻也還殘存在她唇齒之間,感覺是那么真實,她簡直難以面對。
  “就讓他們誤會好了。”羅徹毫不在意。是他造成這种曖昧的,在他下意識里,也許渴望這种曖昧。
  旋轉彩燈不停地旋轉出繽紛的光影;舞池中的男男女女依然忘我地在舞動。剛剛發生的那一場騷動,像是一場夢,隨著流動的旋律滑過去。
  “阿徹!”南門招手叫喚羅徹,好似音響出現了什么問題。
  “我去看看。”羅徹起身過去,走几步回頭看看她。
  她對他比個手勢,表示沒關系,順手拿起果汁把原先喝了半杯的果汁喝完。擱太久了,味道怪怪的,有點走味。
  她吐吐舌,兩個女孩往她這邊走過來。
  “你叫李蝶飛嗎?你跟羅徹是怎樣認識的?”
  問得沒頭沒腦,李蝶飛先是楞了一下,才了解話是對著她講的。
  “我……呃……”她有點吞吐,該怎么說呢?
  “你念哪個學校?”高校生最在意念的學校好坏了,因為其中關系著意識的优越。
  李蝶飛老實地回答。女孩俏麗的臉上立刻露出一些不屑。“原來是那間職校,不用考都進得去。”
  不用她們特意提醒,她也知道。她本來說不擅死讀書和考試,但天生我材,又何止讀書拿高學歷一途才能出類拔萃?
  她笑了一下,不以為意。“是啊!不像你們,必須念得那么辛苦。不過,我對考試不太行,也是好不容易才畢業。”
  “畢業?你畢業了?那么你年紀比羅徹還大嘍?”聲音十分惊訝,表情相對的不平与輕蔑。對十七八歲正青春的少年男女來說,相差一兩歲已是很難弭平的代溝,宛如相差一世紀。她們想不懂,羅徹怎會看上一個又老、頭腦又普通的女孩!
  李蝶飛困難地擠出個笑容,低下頭假裝尋拿飲料。她怕她們接下來要問她跟羅徹是什么關系了。
  “你們交往多久了?”逼過來的問題差不多的難以面對。
  她支吾著。不知怎地,不敢解釋自己其實是他的姊姊;這种感覺与心情她奇怪,似乎有一些疼痛和不甘。
  “阿飛!”正當她不知如何是好時,羅徹走了過來。呱噪的重金屬搖滾戛然停止,燈光暗了下來,滿室揚起柔和沉緩优美的旋律。
  女孩子看看他們,文換一個眼神,轉身走開,她松了一口气。不管她們的用意是什么,至少提醒了她,她和這場青春舞會的不相襯。
  “阿徹,我們該回去了。”她站起來,頭一低,表情有些黯。
  “時間還早呢,來!”羅徹一貫他的獨行獨斷,不由分說,便拉著她走進舞池。
  燈光昏暗极了,故意讓人彼此看不清的那种色調。音樂聲冷冷地像呢喃,催酵著人感情中的某种不自禁。舞池中許多對青春男女擁抱在一起,臉貼著臉,隨著音樂緩緩左右擺動,身体几乎緊貼著,傳送彼此的心跳。
  “我不會跳舞──”李蝶飛還是找著那個借口,不敢讓視線亂瞟。
  “沒關系,你只要抱著我就可以。”羅徹將她的手拉到自己身后,跟著雙手環抱著她的腰。
  然后,然后她感到他身体慢慢貼靠著她的身体,輕輕的……緩緩的,一种小心的接触;又然后,環抱她的力量一緊,她整個人貼住了他的身体。她仿佛全身都感覺到他身体的存在,耳際回繞的全是他的心跳。
  “阿徹……”李蝶飛不安极了,全身緊繃著。這是屬于情人們的舞,他們不該跳的。
  但力量反而更緊了。他在耳邊輕輕說:“抱著我,放心靠在我身上,不然你會很不舒服的。”
  是的,她的确覺得很不舒服,反作用的的關系。因為不安,她的手不敢抱住他,又极力避免讓臉和他相偎,整個身体僵硬無比。反而給肌膚增加不少負擔。
  “可是……”昏暗的燈光太容易教人意亂情迷,周遭這种曖昧的昏暗越來越讓他們看不清自己。
  內心始終有個微弱的聲音在提醒她某种禁忌,但她抓不住,幽暗的燈光下,那微弱的聲音如此的縹緲。
  “靠著我吧。”羅徹又將她環繞得緊一些,全心要將她擁抱。也就在這一刻,她無法再理智的思考了。
  屬于凱撒的歸凱撒,屬于這一刻的,就還給這一刻吧!
  李蝶飛放棄掙扎,略遲疑著,慢慢地,將臉龐貼偎在他身上,跟著雙手緩緩地環抱住他。
  她沉浸了,沉浸入某种她原想抗拒的不該中。原本走在軌道中的他們,現下卻脫軌了,脫出一种正确的范疇,跌入禁忌中。
  她不知阿徹心里是怎樣想的,但她慢慢察覺了,察覺那深埋在她內心底處的异常感情。
  她覺得無地自容,她怎么能夠──耳畔的音樂懶懶又輕柔,在他們心中撩亂著──愛是一條河,像那大江東去不回頭。
  不回頭,不回頭,一旦愛上就無法回頭。
  即使是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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