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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入冬以來第一道寒流由蒙古侵襲南下時,林如是已在陸晉平住的地方待了一個星期。
  天气冷,她圍著一條大圍巾,穿著大襯衫和厚夾克,襯衫和夾克是陸晉平的,所以顯得寬大。她弓著肩膀,雙手縮在夾克口袋里,站在明星大學的正門口,東張西望,百般無聊。
  這一個星期來,藉由陸晉平居中傳遞,她斷續知道她离家后發生的一些事。
  林維心三天前清醒了,現在已出院回家休息。林維天知道她在陸晉平這處,有他照顧,放心了不少,但仍親自跑了几趟要接她回家,并且重申她母親那天在醫院說的話都只是一時情緒失控的胡言亂語,要她別放在心上;但都叫林如是避了開去,這些話都由陸晉平事后轉述。林立天則仍處在震惊的余蕩中,一下子成熟了,也沉默了不少。
  至于她母親的反應,陸晉平沒說什么,只輕描淡寫說她忙著照顧維心。但林如是知道,她母親憎恨她。很早以前她就察覺她母親對她有一种嫌惡,但她一直不懂為什么,總認為是她表現太過差勁的緣故。現在她終于懂得是為什么。
  然而那件事最終的答案她并不急著去探究。并不是她不急于了解自己的身世,而是了解、清楚、明白、知道了又如何?更何況,從她母親以憎厭的口气揭出這件秘密來判斷,其中很可能牽扯了上一代的什么情怨存在。
  她并不想去揭露這一切;林維天更是想盡各种理由解釋林太太“失常”抖出的這件秘密。
  但事已至此,所有的人都明白林維天的解釋只是欲蓋彌彰。
  大家都明白,但是大家都极有默契的不提這件事。靜靜的等待,久了真相自然會表露出來。
  就連林如是自己,也彷佛是在等待。她不急著去追問林維天一切究竟,因為她害怕真相一旦說開了就再也沒有挽回的机會,一切的“現況”都會被破坏掉,無法再回到從前。所以她近乎消极自暴自棄地讓事情順其自然發生,然后了卻殘局。
  陸晉平窺透她的心思,所以盡管他什么都知道了,卻体貼的什么都不問。
  他仍舊把半邊床讓給林如是,淘气的說他不喜歡獨自一個人睡覺,孤枕難眠啊!
  林如是習慣他戲謔幽默的哲學,并不覺得羞赧。陸晉平讓她住下,已算是恩惠,她總不能叫他睡地板。她已經有人可以投靠,陸晉平是上帝拋棄她后唯一僅存的諾亞方舟。
  她將手從夾克口袋伸出來,呵著气。等的人還沒來,時間有點難挨。
  “嗨,姊。”林立天不曉得什么時候站在林如是面前。他背著一只肩袋,穿著大外套,雙手也插在口袋里。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冷,音波被凝結的緣故,他的聲音听起來郁郁的,消消沉沉。
  “立天!下課了?”林如是的聲音也似被寒气凍結。
  兩個人默默相對,在寒例冷風中站了一會,林立天抬頭朝對面商店林立的街道看一眼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好不好?你在等人嗎?陸大哥?”
  “嗯。”林如是點頭,往校園方向又張望几眼。
  “不過他已經遲到了好久,大概被什么絆住。算了,我們走吧。沒看到我他會知道我已經走了。”
  他們到對面商店,隨便挑一家進去。里頭賣咖啡、三文治,空气中全是煮咖啡的味道,香醇又溫暖。林如是脫掉厚夾克和圍巾,大襯衫的衣袖往上卷高了三層才露出細手腕。林立天看著問:“這些都是陸大哥的?”
  “嗯。他借我的。”林如是甩甩衣袖,笑說:“很滑稽吧?我第一次穿這种超特大號的襯衫。”
  咖啡端上來。林如是什么都沒加,喝了一口濃濃的黑咖啡。原味的滋味就是苦,好象她這多日來的心情。苦,大概也是真相的味道,她想她永遠都會牢記這滋味。
  她又吃了一口,才放下咖啡問:“家里情況還好吧?爸、媽……維心現在情形怎么樣了?我听說她出院了。”
  “死不了的。”林立天拿起小糖條在手中把玩。
  “媽跑去‘影武者’興師問罪,結果發現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完全是維心一廂情愿糾纏人家,白丟臉的。她不敢罵維心,怕又刺激了她。倒是那個叫尼克的,知道這件事情后,從美國打來几通越洋電話過來。大概他們什么人告訴他的吧。不過他的電話都找你的,我們也沒敢讓維心知道。”
  “哦。”林如是眼光低垂著看桌上。
  “爸媽現在吵個不停。”林立天又說:“爸怪媽不該亂說話,鬧得家里雞犬不宁;媽責罵爸只會粉飾太平。大姊也不勸他們,只管說一些風涼話,說甚么……姊!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事情怎么會變得這樣?”
  林立天重重擊一拳桌子,像是快哭了,但沒有。
  林如是表情有點木然,沒有說話。
  林立天稍微冷靜以后,抬頭又說:“爸要我勸你回家,但我不知道該不該勸你。現在家里亂成一團,媽又是那樣——”林立天含蓄把話帶過。“不過爸說得沒錯,你這樣一直待在陸大哥那里也不是辦法,麻煩他不說,別人也會說閒話。”
  “我現在還在乎別人說什么閒話嗎?”林如是麻木的說。
  “可是你的學業呢?你不打算繼續念書?你已經那么多天沒去補習班上課,以后怎么辦?你不考大學了嗎?”
  林如是無所謂地聳聳肩。
  “姊,你別這樣!”林立天難過的說。
  “你別擔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想辦法。”林如是說。
  但是她雖然這樣安慰林立天,她自己其實一點把握也沒有。她父親顧慮的其實也沒錯,她雖然不在乎閒言閒語,也總不能像這樣一直待在陸晉平那里麻煩他。不過暫時實在也只能這樣,走一步算一步了。
  林立天瞪著咖啡看了很久,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說:“姊,我要跟你結婚。”
  “我們是姊弟啊,怎么結婚?”林如是沒有大惊小怪,反而微微笑了一笑。“誰規定姊弟不能結婚?”
  “法律上規定。”林如是還是笑,然后就黯然起來。“起碼,在法律上我還是個姊姊。”她想起和林家的存在關系,又安慰又傷心。
  “可是我們不是!”林立天脫口而出,后悔也來不及,干脆更加放膽。“我們可以別理會那些形式規定,過自己的生活。”
  “立天,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結婚了,爸媽的反應會怎樣?再說,你還在念書,怎么負擔我們的生活?”
  “我可以去打工。”
  “不成的。”林如是搖頭。“那些錢不夠維持一個家庭,而如果想供給我念書,那更不可能了。”
  “那……”林立天想了想。“我休學好了,我去工作養活你,供你念書。”
  林如是依然搖頭。
  “謝謝你,立天,”她說:“我不能因為我的事犧牲你的前途,這個方法是行不通的。”
  “不!姊,我喜歡你。我真的想跟你結婚。”林立天急急說著:“從以前開始,三個姊妹中,我就只喜歡你,也只喜歡跟你親近。我是說真的,我要跟你結婚。”
  “立天,別孩子气了。不管情況怎么變,我都是你姊姊,我們已習慣這樣的關孫,理所當然的吵鬧,怎么能夠結婚呢?”
  “姊!”林立天無法再多說什么。
  他想跟林如是結婚的沖動是真的,但結婚以后呢?他并沒有想那么多。只是很自然的就說出口。
  “對了,姊,覺非一直在找你,又問你的事。”林立天說:“他也很著急。”
  “他也知道了?”
  “嗯,他跟我說過你和他約定兩年的事。你真的會答應他嗎?”
  “他跟你一樣,傻得可愛。”林如是搖頭說:“告訴他我很好,請他別擔心。還有,告訴爸,我會好好照顧自己,請他別為我操心。”
  “你知道爸他希望你回去。”
  “再說吧!”林如是一口气把剩下的咖啡喝完。咖啡早冷掉,味道變得更苦。“走吧!該回去了。”
  和林立天离開咖啡館分手后,林如是又朝明星大學走去,在人行道和朝車站方向走來的宋志惠碰到。她不想再自討沒趣,筆直往前走,宋志惠卻叫住她說:“如是,等等!”
  她被動地回頭,不想揣測宋志惠叫住她的原因。自從上天在她身上開了那個卑鄙的玩笑后,她就覺得陽光底下沒什么新鮮的事。一切都是上天算計好的老套。
  “如是,”宋志惠說:“還好,你回頭了,我還以為你會不理我。”
  到底是誰不理誰?林如是覺得笑怒皆非。她問:“有事?”
  “你一個星期沒來上課,我還以為你發生什么事。”宋志惠不好意思的笑笑,尷尬地說:“我不該一直倔著脾气,那件事其實我自己也有不對。你不會怪我吧?我很早就想跟你和好,只是拉不下臉。我……呼!”
  “算了,都過去了。”林如是露出笑容。
  “我听說維心的事了,她沒事吧?”
  “沒事,已經出院了。”
  “這樣就好。”宋志惠歎了一聲,有感而發:“感情的事,就是這樣‘兩個是緣,三個是孽’,錯綜复雜。尼克喜歡你,她喜歡尼克,爭不過又不死心,難怪她想不開。真是造孽啊!”
  “你別說得什么都懂似的。”
  “本來就是。你沒有失戀傷心過,所以你不明白那种滋味心情。”
  “還有比愛情更教人心痛難過的事,只是你們還沒遇到而已。”林如是自傷身世的事,神態也就黯然。
  “怎么了?你最近都沒來上課,是不是有什么事?”宋志惠奇怪她神色突然轉變,探究地問。
  林如是無心說哀愁,也不愿多說,所以只是搖頭回答說:“沒什么,還不是維心的事。我可能這陣子都還不會去上課,講義拜托你幫我收著。”
  “沒問題。”宋志惠一口答應。“我知道你一定還有許多其它事在煩,不過你不說沒關系,等你想找人談時再找我吧!不過我想勸你的是,不管什么事,光是煩惱和逃避也沒有用,面對它問題才能解決,是不是?”
  宋志惠最后說的話提醒了林如是。的确,光是逃避并不能解決問題,假裝它不存在,其實它的存在感一直在困扰著她。只有面對問題,一切才會真正海闊天空。
  “謝了!”林如是學宋志惠的習慣,伸手勾搭她的肩膀。
  她決心不再消极的任事情發展去了卻殘局,她要面對問題,反正該來的總會來。
  “不客气,誰叫我們是朋友!”宋志惠也伸手過去勾住她的肩膀,咧嘴笑得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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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Pinepro's G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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