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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屬于風的女子,天生具有流浪的靈魂。
  卡門蕭是屬于風的女子,這個屬性根植在她的命運里,從她呱呱墜地那刻起就開始,成了她的靈魂的刻記。她是墮落和象征,被驅逐离伊甸園的妖精,張著艷紫,黑的羽翼,成為風的吉普賽,命帶著流浪的基因。
  “卡門,你真是要离開這里嗎?你走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太陽高高升起,金色的光斜斜地照進蠢動的巷子里,參差的影子,擋住了位在最里頭一幢破舊的矮屋;長年泡在暗坑中,門窗和牆壁上,四處是斑剝脫落的痕跡。
  臉龐被淚水糊得一塊塊髒褐的鄉下女孩,站在矮屋里唯一的家具硬木床旁,隔著床,极是依依不舍地望著垂頭收拾衣物的卡門蕭
  卡門蕭抬起頭,沒有表情的臉,看不出困頓或無奈,倒顯得有几絲冷淡与無動于衷。
  “沒辦法啊,小惠。”她垂頭繼續收拾衣物。“阿婆死了,我什么都沒有,又沒有錢,那個死魚眼不肯再把這破房子給我住,我不能不走。”
  東遷西移、流浪奔波的日子她早過慣了。她本來就沒有家,從小就習慣拎著一只包袱跟著阿婆東西南北的流浪,從這里搬到那里;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偶爾實在運气不濟的時候,睡在橋墩直,或者在地下道打地舖、餐風露宿什么的,都不算是什么不平常的事。
  對于她來說,生活就是一連串的浪蕩,与風為伴。“卡門”這個名字,代表了流浪的吉普賽的味道,昭彰在她血液里竄流的那生受詛咒而不定的基因。
  從她被驅逐离伊甸那一刻起,她就注定成了隨落的妖精,成為風的吉普賽;帶著流浪的靈魂,交替在現實与感情的世界中流浪。
  “那你可以住在我家,這樣你就不用离開這里了。”小惠眼中露出一絲希望,擦了擦眼淚,快聲說:“你等等!我去跟我爸媽說去——”
  “別傻了,小惠。”卡門蕭叫住她:“你養父母當我是個災難,不時罵我是個掃把星,怎么可能收留我?再說,你在那個家的地位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根本就是打小被他們抱來當佣人的。人微言輕,他們根本不會理你的請求。”
  卡門蕭句句透澈現實的冷漠,不顯得任何一絲同情或唏噓——同情她自己或小惠的不幸与遭遇。
  她一向不跟現實挑戰,省著力气為跟前的生活打算。在她的字典里,沒有“未來”、“明天”、“希望”這些字眼;她是沒有夢想的,因為那跟“明天”和“未來”一樣不切實際,而且虛無渺茫。
  從以前——當她還是個小女孩,她就是這樣了。
  阿婆姓蕭,丟下她不要母親也姓蕭。但人家喊她的“卡門蕭”,卻不是因為她母姓的“蕭”,而是她那不詳是誰、黑白黃棕混血,且帶有吉普賽血統的國際浪儿的异族父親,洋姓諧音如“蕭”的“蕭”。
  這個名字,就此如同她血統的標記,以驗證她命運的“不幸”与“屬性”,造成她冷然心与洞悉現實的性情,和著一身飄忽的身姿。
  她的皮膚比一般人白,鼻梁比一般人高,輪廓比一般人深,眼瞳也比一般人清湛,并且透著几些海洋的藍;可以很輕易地看出,她和一般人的不一樣。
  但她和“卡門”歌劇里的“卡門”是不一樣的。卡門歌劇里的“卡門”,任性、奔放而野蕩,是火是紅是一團燃燒的火焰;但她不是。她是藍色的卡門,是冰冷是燃燒的灰燼;她是風的卡門,天生具有流浪的靈魂。
  美麗熱情大膽妖嬈的“卡門”,如火焰般的炙紅。而“卡門蕭”卻紅到生艷,艷极生冷,散發出無邪的气質与滄桑的气質,艷麗而不帶風霜。很難在同一張臉上,看到這兩种极端悖离的表情,但卡門蕭卻同時有著這樣的神情。
  她是沒有年齡的。是少女、是女人,也是艷婦;既熱情又冷淡,同時顯得疏离又大方。她狂野不受拘束,如風一樣的抓不住;潛情里又渴望擺脫流浪的羽翼,抖落飄忽的身姿。
  她更不是純粹的“好女孩”,既洞悉現實世情,又能無動于衷地不帶同情、自私自我,無所謂仁義道德,但寡情冷然的個性下,又隱隱地暗藏了一絲軟弱。
  她應該非常青春的,透著海洋藍的雙瞳卻缺管爛漫的天真。然而她沒有年齡的臉容,又找不到世故俗麗的痕跡,雖然偶爾帶有滄桑的神情,偏偏又散發出無邪之气。
  這就是卡門蕭。才十多歲的女孩,卻同時涵擁了少女、女人心髒艷婦的气質。可以無邪,散發出清純;又能給人艷麗冶媚的感覺,在這兩种气質中,又兼容了知性与感性的交融的味道。
  “卡門……”小惠抓著卡門蕭的手,哭著不肯放開。
  “小惠……”卡門蕭冷靜地抽因手,口气冷淡得像在談論別人的事,和自己一點也不相干似的。“我也不想离開啊!但沒辦法——阿婆死了,什么都沒了,這個死魚一直赶我走,我不离開這里是不行的。”
  “可是,你走了,我該怎么辦?”小惠簡直無所适從,張著淚眼,哽咽地問道。
  自從卡門蕭跟著阿婆來這個偏僻的鄉下,小惠心里就把卡門蕭當作是最好的朋友;卡門蕭是她唯一的朋友,她有什么心事或委屈都向她傾吐。不過,這好象都是她一廂情愿的想法,卡門蕭從來不會主動對她表示過任何感情——但是,她也不會拒絕她的接近。
  村里的人都對卡門蕭竊竊私語,說她是個“妖精”、“掃把星”。卡門蕭的确和別人不太一樣,她不是那种別人對她好,她就會對別人好的女孩。她不大說“謝謝”、“對不起”這些尋常人挂在嘴邊當口頭禪的禮貌用詞;她甚至不太理別人,對別人也沒有什么同情心。看到小孩子跌倒在哭,她可以當作沒看見,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對別人的悲傷也視若無睹。對她想要的東西,她會不擇手段据為已有;一旦沒有利用价值了,也立刻甩在一旁,棄之不理。她會當面給人難堪,可以不為任何理由打擊別人的信心,或者因為嫉妒、厭惡而破坏別人的事情。
  總之,她沒有好女孩應有的善良、和樂、仁慈、禮貌、懂禮數、心胸寬大、活潑可愛和喜歡幫助人等美德,她對別人的煩惱痛苦、喜怒哀樂都無動于衷,心目中永遠只有自己。
  盡管如此,小惠還是喜歡卡門蕭,把她當作是唯一的好朋友,下意識依賴著她。從知道卡門蕭要离開村子,她的眼淚就沒有干過,心里感到不住的恐慌。
  “卡門,你不要走!你走了,我該怎么辦?”她哽咽著,再次重复內心的不安。“我也不知道。”卡門蕭仍然低著頭收拾行李,對小惠的難過愛莫能助。
  事實上,那根本也不關她的事。都這种時候了,她哪有心情為小惠擔心煩惱,現在她只能為自己的日子和生活做打算;太過于心軟和溫情,只會拖累她自己罷了!
  對于卡門蕭冷淡的態度,小惠有點難過,但又不是完全那么失望。她很習慣卡門蕭這种自私的個性与態度;何況,她這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她不怪她的冷淡。卡門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又怎么能顧得了她!?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辦?卡門?”小惠抽噎著,淚眼模糊地望著卡門蕭,好象不這樣看著她,她就會倏地不留痕跡地消失掉。
  “我也不知道。”卡門蕭呆了一會。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其實就算想了也沒有用,她沒親沒戚又沒錢,除了走一步算一步,還能怎么樣?
  在法律上,她還不算是個“獨立自主”的“大人”,必須受監督照護。但她并不需要什么監護人,她相信她一個人可以活得很好。
  “只有走一小算一步了。”她甩甩頭,把一些悵惘的情緒甩掉,繼續收拾行李。
  “卡門……”小惠忍不住又哭泣起來。卡門蕭這种事不關已的冷漠態度,讓她覺得反而凄涼。
  阿婆死的時候她也是這种木然的態度;木然的表情,就象荒野的野生動物以無情的方式表現有情,表現出一种深層的悲哀。但在她臉上,卻抹不出任何的淚跡。
  但就是因為阿婆死的時候,卡門蕭一滴淚也沒掉,引起鄰居街坊的非議,紛紛指責她不不是;說她不仁不義、沒心沒肝,深海的冷血動物,沒血沒淚、忘恩負義……
  兩年半前,阿婆帶著她來到這個偏僻的鄉下,結束流浪的日子,她不以為意,后來才知道,這地方是阿婆半個故鄉,也是她出生的原鄉。
  所以,村里的人,是知道她的“過去”的。
  不過,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她的“過去”,只消几句話就交代守完了——一個被拋棄、帶著邪惡血統的女孩,跟著拾破爛的阿婆四處為家;天生洽談室要墮落沉淪。
  “你快回去吧!再不回去,等會你養父母找不到人,又有你一頓好受的。”卡門蕭不耐煩小惠的哭哭啼啼,找個借口赶她离開。
  沒有什么丟不下的。阿婆死了,她又成為孤伶伶的一個人,和這個偏僻的村子再也沒有任何關系。
  “卡門……”小惠只是哭,不肯离開。
  卡門蕭干脆不理她,自顧收拾東西。
  破爛的房子里,別無長物,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几件隨身的衣服塞滿破舊的旅行袋就差不多了。她慢慢收拾著,一邊思索著下一步該做何打算。
  首先當然是离開這個村子。她打算到大都市去,那种地方比較容易打發日子。然后是找一個地方過今天晚上,地下道或公園什么的都無所謂;然后明天的事,明天再作打算。反正,餓不死的。
  小惠一直淚眼婆娑地看著卡門蕭收拾衣物行李,看著看著,忽然想到什么事,眼神露出了一絲曙光,抬手抹掉眼淚,結巴地說:“卡門,你……你帶我……我走……走,我要跟……跟……跟你一起……离……离開……”
  卡門蕭沒有反應,不知是否听到她的話。
  小惠繞過床尾,走到卡門蕭身旁,鼓起勇气再要求了一次;聲音顫顫的,沒有把握的微弱。
  “卡門,我要跟你一起离開這里——”表情可怜又軟弱。
  卡門蕭沒有停下動作,頭也不回,一口回絕說:
  “那是不可能的!你不能跟我一起走,我也不會帶你走。”
  “為什么?”小惠著急不解。一急,又噘了起來:“你不讓我跟著你,那我該怎么辦?”
  “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辦法。”卡門蕭把行李袋拴緊,打個結,踢開原本放著衣服的舊水果箱,看也不看小惠。“你跟著我,會成為我的麻煩和負擔,我根本顧不了你,而且,你在這里好好的,干嘛跟著我离開?再說,我自己都不知道該到哪里去,怎么帶著你?”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拜托你帶我一起走,卡門,不要丟下我!”小惠可怜兮兮地哀求。
  “不行。”卡門蕭不為所動地搖頭。飛鳥各投林,她只能為自己打算,顧不了其它。“你好好待在你養父母家,只要乖乖听話,有吃有住又不用受風吹雨打——”
  小惠哀泣的哭聲打斷卡門蕭的話。
  卡門蕭顯得有些煩躁地略略皺眉說:
  “你不要光是想依賴別人,期待別人的幫助;更別以為只要哭泣流淚,別人就會同情你。真那么想离開,不愿再待在你養父母家,就該自己想辦法。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幫助你,為你做打算。”
  對于“求生存”這回事,卡門蕭遵循著野生世界的法則。物競天擇,不能對自己負責、獨立堅強的,洽談室要失敗。她冷血地看著小惠,甚至有點討厭她的軟弱。
  三歲的時候,她母親丟下她突然消失不見;被拋棄的她,一個人孤伶伶的,村里沒有人愿意收養她,因為她身上流著肮髒的血液——不知父親是哪一國人的野雜种。然后她遇到了阿婆,阿婆就像平素拾的破爛一樣,將她撿了回去。
  阿婆以拾荒為生,由外地輾轉到村子外落腳,靠著撿此破爛度日子,生活极是不穩定。她帶著卡門蕭离開村子,由這個村子撿拾到另一個村子,三餐极少能飽肚,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餐風露宿,然而卻認命知足,极少為生活歎息。
  在這樣的不幸下,卡門蕭的個性反而分外張揚。她不會像那些天真的人一樣,老是睜著一只無邪的眼睛看世界——那樣看起來,簡直蠢透了!在卻生的世界里,“婦人”不過是种無聊的動物。她任由“本性”發展,而以“本性”孽滋出的各种現實或自私的姿態,在暗光里發亮。
  不過,她并沒有固定的姿態,她只是与眾不同。在她体內,有一种邪惡,依存于本性,為了求生存而本能地顯生。每個野生動物,都有著像這樣一种純淨的邪惡。
  “卡門……我求你,不要丟下我……”小亙哭泣聲中,軟弱地傳達出被拋棄的無助。
  “你不要裝得一副被拋棄的可怜樣,我不會同情你的。自己的事要自己做打算,你求我也沒有用,不管你怎么說我都不會讓你跟著我,听懂了沒有?”
  說這話同時,卡門蕭背對著小惠,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清瘦的背影呈現出強烈的疏离与冷漠感,周身仿佛罩了一層薄膜,懸浮著透明的气流,就像街頭流浪儿,散發著拒絕生人接近的气息,一層一層里擴成禁帶的氛圍。
  “卡門蕭這种背對人的舉止和离界出距离的气息,她并不陌生;那是她一种下意識的習慣。當她在拒絕人接近,或有任何不愿面對的事情時,她習慣在說話的同時,轉過身背對著對方,拉張出距离感——甚或者,掩飾內心某种沖突秘密或不安。
  而這种姿勢,仿佛就是卡門蕭和這個世界交談的方式。小惠一邊抽噎一邊擦淚,心里明白她再說什么出沒有用,卡門蕭還是會丟下她不管,自己一走了之——是的,一向是這樣的!卡門蕭一向是這樣的……
  “好了!你赶快回去吧!什么都不要再說了——”卡門蕭總算轉過身來看著小惠。視線隨即越過她的身影,漫眺向矮窗外那永遠也照不進破屋里來的溫暖的金色的陽光。
  她微微仰了頭,抿緊了嘴。明日會吹明日的風,但她要抓的,是眼前這一刻燦爛。
  小惠走近前跟著仰頭,嘴巴微張正想再開口時,“吱呀”一聲,破門被人推開。被子虫蛀得差不多的門扉,委屈地撞偎上牆壁,發出腐朽空洞的回聲。
  兩人側頭過去。進來一個青椒臉、眼睛微凸,像金魚眼的中年男人;腆著一個啤酒肚,蒜肉鼻泛滿油光,臉上還假著笑,贅肉橫布,擠成一條一條。他身后跟著一個气質迥异的智慧型男人,提著一只深咖啡色的真皮公事包,架著一副金邊眼鏡,西裝筆挺,精明內斂,看起來像幕僚或玩弄權術那類的菁英人才;卻又有一股豪門世家的派頭,顧盼自得。
  “唉——卡門,你還沒走啊!正好,有個倪律師找你。我帶他過來了。”凸著一雙金魚眼的中年男子贅著一臉假笑,朝卡門努努嘴,回頭對戴金邊眼鏡的律師說:“哪,倪律師,那個就是卡門蕭。是你要找的人吧?”
  律師?卡門面無表情地望著金魚眼和他身后的陌生人。
  “咳!”金魚眼做態地士咳一聲,諂笑又說:“怎么樣?倪律師?她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沒錯。”干練精明的律師點了點頭,走向卡門蕭。
  那中年男人肉臉上擠成一條一條的贅肉蠕動了一下,污濁的眼珠射出貪婪的光。他將小惠拉到一旁,斜吊著眼,极不安定地溜轉;雙眸的眼白多過瞳仁的面積,而且蒙垢著一層灰濁的髒氳,竟像一雙死魚的眼。
  他壓低了嗓子,試探什么似的問小惠說:
  “小惠,你跟卡門一向是最要好的——呃——”他回頭偷睨卡門蕭和那律師上眼,將小惠再拉往角落一些,干著嗓子說:“呃,卡門她……她有沒有告訴過你——她是不是有一些很有錢的親戚?”
  小惠茫然地搖頭。反問說:“余叔,那個人是誰?他找卡門要做什么?”她覺得有种不安的感覺。
  “我哪知道!”得不到預期的回答,姓余的悻悻地翻個白眼。他本來還以為會不會是卡門蕭某個有錢的親戚派來的律師——就像電視里的那樣,非常戲劇化的,某個有錢的老頭,晚年時渴望天倫,而派人尋找离家失散多年的女儿或儿子遺留下的骨肉——他或許可以趁此撈點好處。但想想又不太可能,卡門沒父沒母,真要有什么親戚,早十多年前母親丟下她不要時,就該有人來認了,更別說她那雜毛父親到底是哪一國人都沒人搞得清楚。而且,据他所知,卡門蕭的母親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又死得早,他們這一系根本沒什么像樣的親戚;除了撿破爛的阿婆,卡門蕭根本沒有任何親人。
  他悻悻地聳聳鼻子,丟下小惠,回過身注意那律師和卡門蕭的動靜。多肉的贅臉忙不迭地又擠起一條一條的假笑,涎著笑臉挨了過去。
  律師不理他,對他視若無睹,銳利的眼神集中焦距審視著卡門蕭。
  “卡門蕭小姐?”他仔細地打量卡門蕭。沒錯,眼前站的正是她公事包里那張照片上的女孩。
  “我不認識你。”卡門蕭答非所問,分外的冷靜。
  她知道有某些事要發生了,心里早快速轉過好几圈心電,表面上卻仍不為所動。
  “我姓倪,是‘唐門’的法律顧問。”那律師放下手提包,取出照片說:“這個人是你,沒錯吧?”
  卡門蕭沉默地接過照片。照片中的女孩面對著鏡頭;但并未看著鏡頭;從神情看來,那照片是躲在暗處偷折的,照片中的人并不知情。
  但那的确是沒錯。卡門蕭下意識地蹙蹙眉頭。照片中她穿著一件碎花的短袖洋裝;她記得那是夏天初,阿婆從人家舊衣物回收堆里撿回來給她的,她第一次穿那种色彩那么鮮艷的花色洋裝。沒多久,阿婆就生病了……
  她以同樣的沉默把照片遞還給那律師,對他的疑問,不置可否。反問說:
  “你說你是‘唐門’的法律顧問?‘唐門’——那是不是什么組織或机构?你們找我要做什么?告訴你,我是絕不會答應跟你去任何地方的——”
  她冷漠地瞪著律師,充滿敵意。
  她根本不需要監督照護;沒有了阿婆,她一個人依然可以活得很好。再說,她已經大到不需要靠孤儿院那种地方來遮風避雨。
  “我想你誤會了。”律師微微一笑,收回照片。“‘唐門’并不是什么收容所或照育孤儿的机构。它在商界是頗見規模的企業集團,相關的企業有百貨、飯店和建設公司等。我是受唐夫人的委托尋找你,帶你回‘唐門’。”
  “卡門……”小惠不安地叫著卡門蕭。這個人原來是來帶走卡門蕭的,難怪她一直有种不安的感覺。
  那姓余的更是不相信地凸著一雙蒙著灰垢的污濁死魚眼。難道,卡門蕭真有什么有錢的親戚不成?!
  “你說的唐夫人到底是誰?她為什么要委托你找我?我跟她又不認識,她找我做什么?”一連串的問題,困惑著卡門蕭。
  “唐夫人是‘唐門’董事長介木先生的夫人。至于她為什么尋找你,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接受她的委托辦事,并不是理由或原因,如果你有人什么疑問,我想還是直接去詢問唐夫人或許比較好。”
  “不!卡門不會跟你走的!”小惠喊叫著跑過來,緊拽著卡門蕭,生怕被律師帶走。
  “小惠!”卡門蕭掙動一下,想擺脫小惠的糾纏。
  “卡門,你不會跟他走吧?我不要你离開這里!拜托你,不要丟下我!”
  小惠固執地不入手,渴求地望著卡門蕭;她不要一個人被留在這里,更不想回她養父母那個冰冷的家。
  “你放手,小惠。”卡門蕭不心軟地撥開小惠的渴求。“就算沒有這個人,我也得离開這里。阿婆死了,我又沒有錢,你想那個死魚眼會讓我再繼續住下去嗎?”
  她當面毫不客气地諷刺姓余的,當他不存在。
  “咳!”金魚眼瞼色難看到了极點,漲得像一副灌小的豬肝。“卡門,你可別忘了,你還拖欠我三個月的房租。我可怜你無依無靠的,才不向你催討,還幫你處理乞丐婆的后事,你不感激也就算了,可別說些含血噴人的話!”
  卡門蕭狠狠瞪他一眼,甩過頭,一副縣長不屑的神態。
  “你——”金魚眼豬肝臉一陣紫青,轉向律師尖聲說:“倪律師,你可是听到了,你看她是什么態度?我好心沒好報!錢收不回來也就算了,還白我晦气,沒事惹了一身麻煩,這年頭,好人實在做不得……”
  “蕭小姐欠你多少錢呢?余先生?你看這些夠不夠?”律師取出一疊鈔票,堵住了金魚眼的喋喋不休。金魚眼見錢眼開,話都來不及開口,忙不住地點頭,急著把錢接過來。那么厚的一疊,少說也有好几万,他用手指舔舔口水,一張一張地數著。
  律師看著,溫和有禮地說:
  “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有些事想和蕭小姐細談,能不能麻煩你先离開?”
  “啊!?當然不——我馬上走!馬上走!”見了錢,金魚眼的態度馬上不一樣,卑躬屈膝,十足的奴才相。
  他很快地把錢塞入口袋,小心地呵護鼓起的袋口,然后摸摸蒜頭鼻,假笑了一聲,也不再囉嗦,很合作地走掉。
  等他走遠了,律師才又轉向卡門蕭說:
  “蕭小姐,剛剛我已經講清楚了,我的委托人——也就是唐夫人,委托我來找你,并且將你帶回唐公館。据我的了解,唐夫人的意思并不是只想見你,而是打算將你接回去——”他看見硬慶上擱著的旅行背袋,帶著說服的口吻又說:“反正你也打算离開這里的不是嗎?不如就跟著我走吧!我的車子就在巷子口——”
  卡門蕭低著眉,顯得猶豫不決。濃眉下不定的眼神,藏著濃烈戒慎疑實的表情,充滿野生動物的气息,對任何企圖接近的生人戒務怀疑,保持著不信任的距离。
  她不是不相信這個自稱是什么“唐門”法律顧問律師的話,而是不明白為什么!什么都不明白,就這樣貿然地跟著他走的話,對她來說太冒險。
  “你不必猶豫,蕭小姐。”律師看出她的猶豫,鼓勵地對她說:“老實說,這种際遇千載難逢,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這樣幸運。”
  幸運?律師的話像是在暗示什么,語帶弦外之音。卡門蕭本能反應地偏頭看他一眼。
  律師回她一個耐人尋味的微笑,笑容中帶著職業性的狡猾。
  他的工作是完成唐夫人的委托,將卡門蕭帶回“唐門”,所以他必須利用一切手段,盡其所能地說服、唆使,甚或者利誘卡門蕭跟他走。
  “如果,我跟你去見那什么唐夫人,我能有什么好處?”卡門蕭清楚他的意圖,直視著他,干脆挑明問道。
  “再怎么樣,總會比你目前的情況好太多。”律師不再笑了,正色地望著卡門蕭。
  “是嗎?”卡門蕭眨了眨眼,笑了,露出艷而勾引人的笑容,純洁中帶點邪气,沒有多少多余累贅的表情。
  這個笑容太突然,律師突兀地心顫了一下。
  他很快地恢复冷靜,態度沉著,不動聲色。
  以他對女人的經驗,他并不認為卡門蕭剛剛那個笑容是在引誘他或具有什么其它企圖。那只是純粹一個笑,也許還帶有些諷刺或某些其它的情緒,他并不清楚。
  “我相信你是人聰明的女孩,卡門小姐。”這一剎那,他實在搞不清楚卡門蕭心里究竟是怎么想。他對她,突然沒有了把握。“你好好考慮,我在車上等你。”他往外超支,沒几步又回頭說:“但不要讓我等太久,卡門小姐——我等你!”
  后面一句話,他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著卡站蕭。
  這時他有點后悔。他先前也許不該用“利誘”的手段,說服卡門蕭跟他离開。職業的使然,加上家教的背景,他從小一向只有“贏”的觀念——成者為王,只求取胜利,而并不期望自己成為什么正直的君子。但這時,他突然不那么強烈求胜,突然不想完成唐夫人的委托將卡門蕭帶回“唐門”——
  卡門蕭那個純洁邪气的笑容,在他眼前久久纏繞。他抓不住她的心思,猜不透她心里怎么想。雖然他并不擔心她會怎么看他,但他著實后悔——不該對她說那些暗示的話,以利誘說服她。
  說不出為什么,他就是覺得不應該。不是說“利誘”的手段不對或不好,而是——他就是覺得后悔。他想,他用錯了手段。
  也許是因為卡門蕭坦然挑明地反問他“她有什么好處”的那句話,讓他覺得不對;也許,是因為她那個笑;也許……太多也許了!也許,那都不是原因或理由,他只是突然不想將卡門蕭帶回“唐門”而已。
  他想將她藏起來,不想將她帶回“唐門”;因為“唐門”有那三兄弟。他不希望讓他們看到了她。
  一旦讓卡門蕭到了“唐門”,“唐門”那三兄弟對他而言,是极大的威脅。他真的覺得有點后悔了。
  他在門口停了一會,點了一根煙,緩和复雜矛盾的情緒,慢慢走到陽光下。
  “唉,卡門,你決定要跟那個人走嗎?去那個什么‘唐門’的地方?”律師离開屋子后,小惠垮著臉,垂頭喪气的。
  她知道,以卡門蕭的個性,不定期一不會白白庭這么好的机會的。她始終不明白她真正的心思,不懂她心里究竟在盤算些什么;她只知道,她要丟下她离開。
  “當然。”卡門蕭毫不掩飾她的意圖,流露著難以捉摸的表情。這樣莽撞做了決定,又什么都不了解,雖然冒險了點,但听那律師那么講,唐家應該很有錢——既然是有錢人家,大概就差不到哪里去。
  她決定冒這個險。
  反正她現在身無分文,也沒地方去,与其餐風露宿、夜寐在街頭馬路,不如去碰碰運气;再說,不管情況再怎么糟,總不會比這一刻走投無路來得更糟!真不行的話,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她也不會有什么損失。
  “你快回去吧!不要再纏著我。”她將背袋甩丟上肩膀,踹開擋路的破紙箱,丟下小惠大步走出屋子。
  古往今來,感情即是麻煩的開端,撇不清的話,倒楣与不幸的往往是自己。她不要跟任何人有“共生”的關系——依賴,或被依賴。
  她眯起眼,抬頭望望頂頭的陽光,瞬間整個瞳眸一片金晃晃,擴暈成彩色的昏眩,將眼前的世界网織成幻象般的斑斕,疑似不在人間。
  就在那昏眩背后,陽光照射未到的角落陰影中,她清晰地看到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子,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視著她的身影。他的眼有著野生動物般無情冷酷的森銳的狂气,如黑豹,屬于掠奪者的光芒,冷峻得能穿透她的心房,麻痹她的神經而將她吞噬。
  “是誰……”卡門蕭喃喃自語,下意識想逃避斑斕五彩的光炫中射來的冷峻目光。
  那是對讓人心慌意亂的冰冷眼神,冷靜、無情,感覺不出是否有敵意,但也沒有友善的暖意。它像一池深邃的黑潭,仿佛隨時能將人吞程式,發出幽黯冷森的光,讓人起戰栗。
  卡門蕭甩了甩頭,閉緊眼睛再張開,突然看到一頭黑豹猛然扑向她的跟前。她惊嚇得退卻一步,只一眨眼,那頭黑豹卻突然消失不見——陰影中的那名穿著黑色風衣的男子也不見了蹤影。
  怎么回事?剛剛發生的那一切——那名黑色風衣男子、讓人起戰栗的目光,以及那頭黑豹——那一切都是幻象嗎?
  她再度閉上眼睛。暈眩的感覺消失了,她不再覺得搖搖晃晃;眼瞼下也不再有一片金星斑斕的游絲般的燦光。
  她張開眼,眼下又是現實的人間。剛剛那一切,她所看到的、所感覺的,虛妄的全都是幻象——因為直視太陽光引起的昏眩而才產生的幻象。
  只是,那個感覺那么真實,那么清晰,讓她印象那么深刻。直到現在,她還感覺得到身体不由自主泛起的那戰栗,以及那對冷酷無情如黑豹般的目光。
  她描繪不出那名不知是虛幻或真實的男子的輪廓,只記得那對黑潭似的森冷幽深的目光,無情冷漠,帶著野生動物吞噬人的光芒。
  是幻象吧?她狠狠瞪著那個陰影的角落。
  什么都沒有。只有陽光悄悄在挪移。
  她緩緩吐了一口气,舒張胸前劇烈的起伏。她不該有這种非理性的幻覺,讓自己陷入浮蕩的情緒中。這是一個意外,她不該張望頂頭那對她來說太燦爛的陽光——
  她甩甩頭,甩掉殘余的昏眩感。抬頭挺胸,筆直地往前看。她只能往前走了,已經沒有回頭的后路。
  巷子口停了一輛嶄新的奔馳,在陽光的照射下反耀出銀色的激光,十分惑眼。那律師背靠著前座的車門,雙手交叉在胸前,金邊眼鏡換成了帥气的墨綠太陽眼鏡,气定神閒地望著巷子。
  這時候他的姿態、這神气,看起來根本不像名企業的法律顧問,而仿佛換了一副身份和面貌,盈斥一种貴族的气質——那种不必為生活求事生產的志得意滿。
  看見卡門蕭出現,他傾向站直,拿下墨鏡,等著卡門蕭走近。
  卡門蕭筆直走到他面前,抬頭望著他,沒有說話。側逆著光線的臉龐,被光線侵蝕激照得宛像是曝光過度,使得她原就白皙的臉龐,逆光下竟像透明一樣。
  那律師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久久,他才轉身打開車門,側了側頭,示意她上車。
  有什么在一點一點地蚕食他。這曝光過度似的光線,將眼前整個世界侵蝕成透明的空間,變身為讓人著迷的情愫,讓人溺身其中卻無法自拔。
  卡門蕭一如剛才,筆直地看著前方,沉默不語產姿態在微暗的光線下,側露出難以形容著墨的神韻,不屬于任何年紀的表情。律師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揣測不出她所思為何。
  車廂中流動著一股無形的暗流,漲漫著爬虫類的吐息。卡門蕭側過頭去,皺眉說:
  “你干嘛一直盯著我看?現在才發現找錯人嗎?”
  “不,沒有。”律師的聲音意外的低沉,眼神蘊藏了一股野性的壓迫力。“你正是我要找的人。”
  “是嗎?你真的确定沒錯?你的委托人委托你尋找的那個人的确是我?”
  “沒錯,的确是你。你正是我要的人。”律師盯著卡門蕭,一字一字地重复說了一遍,態度顯得异常的冷肅,有股霸气。
  卡門蕭聳肩,不再表示什么。律師的態度雖然有些奇怪,但她并不以為意,那并不是干她的情緒。
  律師不情愿地收回目光,慢慢發動引擎。
  沒錯,卡門蕭正是他要找的人。他很清楚他在說什么,也很清楚他要做什么,更清楚他是用什么心態說那句話——
  她,卡門蕭,應該成為他的。
  女人如水,這是他信奉的原則。美麗的女人要像洛水,冰肌玉膚、目神柳態;既要有气質,又要有身材,風情万种、儀態万千,能顯散出惹人心神蕩漾的嬌媚。
  而卡門蕭完全打翻了他的邏輯、她和他認知的美女极端不一樣。當然,他認為她是吸引人的,但和优雅高貴、華麗端庄完全談不上。一般的美女大都符合他信奉的原則標准,卡門蕭卻自有一股教人難以著墨神態和韻味,無法界定美不美。但在她臉上那兩种极度悖离的表情,迷惑了他的感官——
  沒錯。他要這樣的“不一樣”。
  她正是他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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