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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由二樓東邊的房間窗戶望出去,總是會先看到一整片寬闊的天空,然后几處低矮零散的灰白色房子,跟著泛著鄰制光芒的海藍便躍入眼底。通常,銀白的月亮會靜靜地從遠處山坡下宁靜的海面升起,無聲地照耀!山嵐輕掩,維多利亞夜霧沉落,夜色便就那樣籠罩了。
  維多利亞,這個异鄉的名字。維納斯靜靜坐在客廳的角落,注視著窗外技椏上的烏鴉。她這樣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已經很久了。窗外太陽光仍然炙烈,午后時分,光影那么濃烈,整個景象竟如同廢墟般的荒涼。
  屋子里除了她,再沒有其他人。來到這里一個禮拜了,每天她除了吃睡,就是呆坐在客廳角落,望著窗外那些嘎叫不休的烏鴉。大致上來說,她是很自由的;泰德.蘭姆提斯就真的如他所說,將她當成自己的女儿一樣,并沒有特別的客气。這一點,讓她覺得輕松許多。她其實也怕太多的客套。
  這個家沒有女主人,有一個鐘點女佣,每星期三次定時來掃除,還有一個煮飯的班奈太太,每天上下班。泰德本人在市中心一家美商公司擔任高級主管,每天忙得難見人影;艾利正逢暑假,每天總有三兩個同齡的朋作來敲門;至于亞歷山大,從來也沒有掩飾他的冷淡,難得能与他打照面。這個家每個人各過各的、各行其是。很快她就發現,她的出現對這個家并沒有太大的影響除了那個偏見、傲慢的亞歷山大──這讓她松了一口气。她知道泰德与他的太太离婚了,但她沒有多問。
  嘎嘎──窗外的烏鴉又在叫了。來到這里,她才第一次真正看見這种鳥類。說真的,她還真的想不出還會有哪种鳥類會發出那么難听的叫聲。每天、每天,她就這樣看著,靜靜地注視著。
  大門啪喀一聲,亞歷山大從外頭進來。她沒注意,仍然注視著窗外。看見她,他眉頭皺了一下,隨即往樓上走去。隔了一會,有半小時吧,他又下樓出門,見她仍然呆呆望著窗外,也沒出聲,面無表情地走出去。
  他跟艾琳娜約好了。艾琳娜的頭腦不怎么樣,但有一副健美、性感的身材。雖然她在大學注了冊,卻有好几個學科過不了關,都快混不下去了。不過,這倒無妨,反正他對她的腦袋本來就不怎么期待。
  他將車子開往羅密歐餐廳。艾琳娜吵著要吃意大利料理,他也就隨她,只要她喜歡。對于女孩,他自認很包容,也懂得疼惜和欣賞。不過,他也有他的原則,触犯了那原則,他的耐性就沒那么好了。
  他將墨鏡取下,要了一個靠窗的位置。艾琳娜喜歡臨街欣賞風景,看人也被看。他一向很清楚她這种虛榮,也欣賞她這种虛榮。她是有條件那么驕傲的,這一點,她自己很清楚,他也很明白。對于那樣的女孩,他一向很能夠欣賞;畢竟,懂得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的女孩才有魅力,他可不喜歡那种畏畏縮縮的藤蔓型女孩,軟趴趴的,依賴性又強,一點個性都沒有。
  坐了一會,他招手要第二杯咖啡。离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十分鐘了。他開始覺得不耐煩。又等了半小時,還是沒見到艾琳娜的人影,他火了,抓起墨鏡便往外頭沖出去。上次他才因為這种事和她鬧得不愉快,才沒几天,她又故態复萌。他討厭沒有時間觀念的人,偏偏艾琳娜腦袋卻蠢得不懂得“守時”兩個字該怎么寫。
  他將車開得飛快,在十七號高速公路上飛車飆了一會!心情才漸漸暢快。他喜歡這种速度感。不過,如果他父親知道他以時速兩百公里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飛飆,少不了一頓排頭。雖然如此,他還是喜歡這种冒險与刺激的感覺。以生命作賭注的游戲,荒謬了一點,但暢快。就像他現在的心情。
  他將車子停妥,腳步輕快地走進屋子。一進門,便那么不小心的看見那個維納斯。她仍然維持同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角落,注視著窗外。
  他不禁皺起眉。她那樣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怕不都有兩小時了吧。她到底在看什么?窗外除了樹和那群討厭的烏鴉之外什么也沒有,有什么好看的!
  他甩個頭,往樓上走去,很快就忘記。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肚子有點餓,走下樓來,她還是坐在那里,動也不動地,像雕像一樣,凝固住了。
  “你到底在看什么?”他忍不住了,走向她。這是他第一次正視她的存在。這一個星期以來,他自過他的日子,對她視而不見,絲毫不理睬她,甚至沒開口跟她說過話。反正東方人就是那個樣,陰沉又畏縮,跟影子差不多,貼著牆壁在生活。
  “啊!?”她惊動了一下,轉過頭來。這才注意到他。因為沒意料,更沒想到,她的眼神明顯地淡漠有距离。
  “窗外有什么嗎?我看你坐在那里都快三小時有了吧?你到底在看什么?還是──”他頓一下,沒問出來。會是思鄉嗎?可能。這些東方人不管到哪里就是那一副陰暗的模樣,實在叫人不欣賞。
  “沒什么。我只是在看──”她指指窗外那些烏鴉,不知英語該怎么講。
  “烏鴉?”那有什么好看的!他漂亮的眉毛又皺起來了。他實在搞不懂他們這些東方人。“艾利呢?他不在嗎?”
  “他跟朋友出去了。”維納斯站起來,似乎沒有意愿再和他攀談下去。
  他摔擰眉,看她一眼,在她或許會開口說什么之前,轉身走開。
  當天晚上,泰德.蘭姆提斯難得准時回家吃晚飯。一如往常,班奈太太替他們准備了馬鈴薯泥、炸雞和紅蘿卜及生菜。艾利吃得津津有味,不時報告今天的玩樂心得。
  維納斯顯得很沉默。亞歷山大下意識地看了她好几眼,說不出為什么,竟奇怪地一直會注意到她。好像她突然從無形的影子乍變成一個焦點占滿他視線,充滿存在感。他想不懂為什么。好似一旦正視了某种“存在”以后,就很難再將那“存在”
  排除,那般突如其來。他看了又看她,發現她吃得很少,咽不下的一种隱然的表情,卻又一口一口地吃著,很努力地將盤中的馬鈴薯泥塞進嘴巴里。
  “泰德叔叔,”她突然抬頭。那般冷不防。亞歷山大惊了一跳,并沒有移開視線。“我想我暫時會在這里待上一段時間,在這里生活。可是,我的英語不夠應付日常生活瑣碎,我想找個學校好好學習英語,你覺得如何?”
  “很好啊。”泰德笑著點頭。他是有替她想過,因為工作太忙一直擱著,倒沒想到她自己先主動提出來。“亞歷的大學就有附設語言中心,讓他先幫你問問看。”
  他轉向亞歷山大。“亞歷,明天就麻煩你跑一趟,帶一些資料回來。”
  亞歷山大回個無所謂的表情,雖然不熱中,但也沒有拒絕。他是有些訝异。他以為東方人都很被動;尤其是東方女孩,說好听是溫柔,難听點就像藤蔓般依賴又沒個性,凡事等著別人替她張羅,倒沒想到這個維納斯自己倒有想法,又不怯懦把想法說出來。
  “不必了。”維納斯說:“我自己已經找好學校!也帶了一些資料回來。我打算明天就去注冊,下個星期開課。”
  這話說出來,不僅亞歷山大覺得惊訝,連泰德都不禁挑挑眉。他欣賞獨立的性格,不給人惹麻煩。本來他還預期維納斯這一來,或多或少會有一些麻煩需要他幫忙或解決,沒想到她一聲都不吭,一開始自己就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得好好的。一般來說,因為文化背景和民族性的差异,東方女孩顯得此較被動、依賴,可這個維納斯挺有個性的,他開始喜歡她了。她就跟她父親一樣,有棱有角的。
  “這樣就太好了。”他咧嘴笑開。“本來我還擔心你會不适應,沒想到你這么獨立。不過,你其實不必這么客气的,只要告訴我一聲,叔叔會幫你張羅的。”
  “這种事我可以自己來。你工作那么忙,我不想再給你添麻煩。”維納斯回了一個笑,憋住气,把那半生不熟的紅蘿卜塞進嘴里,嚼沒兩下,便吞了下去。
  一旁的亞歷山大將她的舉動完全看進眼里,偏支著頭,有意無意地瞧著她。她渾然不覺,又起一口馬鈴薯泥往嘴巴塞,太努力的關系,嘴巴張得大大的。正當她辛苦地終于把那團馬鈴薯泥順利地塞進嘴巴里時,目光一瞥,不巧地和他的眼光對個正著。
  他沒表情,目光也沒移開,維持原來的姿勢;她也沒將目光移開,輕瞪著他,一口一口嚼著那黏得生膠的馬鈐薯泥。好半天,他終于把目光移開,她也把視線收回。她知道她的吃相不夠优雅,可也不怕他挑剔。大概他以為她會不好意思含羞脈脈又慌張地逃避他的視線吧,天曉得她就是少了那种小女人的柔軟細胞。她只是覺得煩躁。
  “爹地,”艾利吞了一口薯泥,不顧餐桌忌諱,語气甚至帶有一些埋怨說:“拜托你,早上不要占用浴室太久好嗎?樓下不就有一間了,為什么要用我們樓上的?你的動作又特別慢,害我每天早上都要等好久。”
  “沒有啊!我什么時候用樓上的浴室了!?”泰德一臉莫名其妙。
  艾利狐疑一會,轉向亞歷山大:“那一定是你了,亞歷。我說你每天跟艾琳娜約會是你的事啦,不過請你早上不要占用浴室太久,那讓我很傷腦筋你知不知道。”
  亞歷山大任著艾利數落,沒說什么。維納斯冷白的臉卻驀地刷紅。她囁嚅著,似乎想說什么,聲音很低,几乎含在嘴巴里,沒人听清楚她在說什么,也沒在意。
  可她的臉紅得那么困窘,低得那么難為情。亞歷山大注意到了,支著頭瞧了她一會,灰藍的眼眸抹了几許深沉。
  “我還有工作要忙,先失陪了。你們慢慢吃吧。”泰德草草把晚餐解決,便抱著一堆文件鑽回他的房問。
  他一离開,維納斯吃得更努力,動作也急了,像急著擺脫什么。看在亞歷山大眼里,覺得她根本不是在享受食物,倒像垃圾机在解決、處理垃圾。他就那樣睨著她。她吃得很干淨,盤中連一點渣肩都沒有。
  電話驀地響起。
  艾利跑過去接,揚聲喊說:“亞歷,電話。艾琳娜找你。”
  “說我不在。”亞歷山大連頭都沒回,雙手插進褲袋,逕往樓上走去。
  艾利和維納斯對看一眼,朝她扮個鬼臉,聳肩說:“八成又吵架了。”然后對著話筒說:“對不起,艾琳娜,亞歷還沒有回來。你要不要留個話?”
  維納斯起身把盤子和刀又放進洗碗机里,听艾利又說:“要他回來打電話給你是不是?好的,我知道了。再見。”
  “真受不了!這兩個人怎么老吵架?”艾利邊抱怨邊啪啦地往樓上跑去!咚咚地用力敲打亞歷山大的房門,扯著喉嚨喊說:“亞歷,艾琳娜要你回電話給她!”
  “吵死了!”亞歷山大猛然打開門,凶了艾利一聲。不巧維納斯剛好走上樓來,他索性站在門邊,雙手交叉在胸前,一臉盛气地瞅著她。
  兩個人的房間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剛好各在走廊的底端。維納斯瞥他一眼,并沒開口,背對著他走回自己的房間。
  她的背影顯得有些倔強,卻不是那么沉默。亞歷山大低著眉、低低地瞅著她,發現一种存在似的注意力不自覺地有了焦點,被她的人緊緊揪著。
  他蹙蹙眉,將自己關進房間。他還是覺得不太舒服,覺得被冒犯──對于他不情愿的事,他不會輕易妥協。
  這個晚上,真叫他輾轉難眠;每當他一閉上眼,眼前就浮起那個維納斯張大著嘴巴很努力地將薯泥往嘴里塞的情景,且那雙烏透的眼睛還一點都不難為情地瞪著他瞧,不僅理直气壯,還挺霸的。
  “DAMN!”他低咒一聲,霍地掀開被單,坐了起來。一整晚他被腦中那些影像攪扰地煩躁透了。他甩甩頭,開了門出去。他需要一些冰涼的東西冷卻他的煩躁。
  廊上僅有一點微末的燭光,有些暗。不過,他的視力很好,一雙灰藍的眼珠在黑暗中顯得透亮。他走下樓,從廚房倒了一杯水上來,邊走邊喝,透過透明的玻璃杯,那樣不防地,竟不意看到維納斯站在浴室門前。她背抵著門,一只手撫著肚子,一副虛脫了的表情。
  他停下腳步,深沉地看著她。只見她重重吐了一口气,拖著狼狽的腳步慢慢踱回房間。
  他在廊上站了一會,望著她掩閉的房門,若有所思地。
   
         ☆        ☆        ☆
   
  第二天一早,艾利旋風似的沖向浴室,發現門鎖著,尿急地猛捶著門叫說:“亞歷!又是你!請你動作快點好不好?我急死了──哎呀!”話說著,等不住了,一溜煙地往樓下奔去,几乎和剛從浴室出來的泰德撞個滿怀。
  “怎么了?這么急!”泰德隨口問道。
  艾利人已經沖進浴廁了,又采出頭來,急聲抱怨說:“爹地,你說說亞歷好嗎?他老是占著浴室不出來,很煩的,他知不知道!?”說完“碰”的一聲,急忙把門關起來。
  泰德笑著搖搖頭,似乎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我走了。”他提起公事包,朝空气喊了”聲。
  車子才剛駛出車庫,卻見亞歷山大慢跑著進庭院。他打開車窗,探出頭說:“亞歷!你在這儿啊!怎么艾利說……”
  “怎么了?”亞歷山大停下腳步;狐疑地看著他父親,一邊用手臂擦著滿頭的汗。
  “沒什么。只是艾利又在抱怨你占用浴室的時間太長了。那小鬼真是的,愈來愈毛躁了。”
  亞歷山大沒答腔,思索著什么似的,目光深了几分。
  “那我走了。”泰德擺個手。
  “爸──”亞歷山大突然出聲攔住他。“我們每天都吃薯泥、生菜、雞肉牛肉的,吃久也膩。我想換個口味,請班奈太太准備一些中國式的料理,你覺得怎樣?”
  “好啊,反正我也挺喜歡中國菜的。”泰德沒什么意見,倒有一絲納悶。“不過,你不是很討厭中國菜嗎?嫌它太油膩,怎么.……”
  “我想換個不一樣的口味。每天淨吃那些,再好吃也會膩。”亞歷山大三言兩語把泰德的疑問擋了回去。即使是對自己的父親,他也沒有習慣把事情交代得太清楚。
  上了二樓,恰巧維納斯正從浴室出來,一邊還摸著肚子、吐著气。兩人對看了一眼。維納斯表情怪怪的,隨即又進入浴室里。他站在外頭等,等得不耐煩。隔一會,維納斯總算開了門,撞見他,腳步剛踏出去,又縮了回去。他面無表情,尾隨她進去。
  “你想做什么?蘭姆提斯,你大沒禮貌了,我還在里頭呢!”她窘透了,紅著臉大叫起來。浴廁里彌漫著一些味道還沒散,更加深她的難堪。
  亞歷山大默不作聲,冷靜地察看馬桶几眼。
  她簡直難堪死了,沖到馬桶前,擋住他,紅著臉,帶一些情急之下的口吃叫說:“你……你到底想……想做什么!?”
  這個人──他該不會是特地進來檢查她的排泄物的吧!?她連續一個禮拜都瀉肚子,情況實在很狼狽。
  “我看你的消化情況似乎不太好。昨天晚上也瀉肚子了對不對?”亞歷山大冷冷地望著她,平靜得根本若無其事的口吻。
  “你──”維納斯又惊、又窘、又難堪。他都看見了;不僅如此,他還當真是進來檢查她的排泄物。
  “你這個……這個人……”她的臉簡直紅得熟透,結結巴巴地,完全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你應該早點說的。忍著不說只是讓自己多受罪。”亞歷山大一副就事論事的口吻。
  “說了又能怎么樣?”維納斯忍不住一股气,語气有些沖。說了她的腸胃就能自動适應他們那些沒文化又沒營養的薯條、炸雞和半生不熟的垃圾食物嗎?她應該就事論事的,只是她實在受不了他那种傲慢的態度。
  “不怎么樣。但你不說,對你一定沒好處。”
  他的話其實一點也沒錯。怛……維納斯皺眉瞪著他,眸底几乎要起火花。浴廁狹小的空間气流窒礙不通,几乎要令她呼吸困難。她大力吸著气,卻只覺得滿腔的混濁。
  “你不想麻煩別人是好的。但該開口的時候就該開口,再說這又不是什么丟臉的事。”還是那一副若無其事的口吻。
  維納斯莫名地又徘紅起臉,仿彿又聞到那碳水化合物作用后的味道。如果換個時間、換個地點听到這些話,她或許會感激他。但現在,時間不對,地點更糟糕,他的若無其事只是讓她覺得更加窘迫難堪。
  “這么說,我是否應該謝謝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話說到”半,該死的,她的肚子又絞痛起來。
  光看她皺眉的樣子,亞歷山大就猜出約莫是怎么回事。他跨開長腿走出浴室,臨帶上門前,卻竟回頭說:“對了,為了避免水分流失太多,上完廁所后,最好多喝點水。”
  他的態度是那么正經,表情是那么認真,絲毫不讓人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可是──維納斯窘困難堪地摔上門。真的!她一點都不感謝他,甚至還有一點气懣──該死的!肚子里大腸、小腸又絞得痛成一塊。她呻吟了一聲,后悔起當初決定來這個陌生的他鄉了。
  真是的!她不該忘了隨身帶一瓶征露丸的。
   
         ☆        ☆        ☆
   
  那個高大挺拔、長得相當迷人、表情卻有些內斂的南美男孩對她點頭微笑的時候!她正轉頭看著公布欄的分班表。他擠到她身邊,高大的身材几乎可以完全將她籠罩。她抬頭對他笑了一下,說了聲“嗨”。
  “嗨。”男孩也回笑一聲。說“男孩”其實不太正确,看他的樣子二十三、四歲都有了吧,晒了一身均勻漂亮的麥褐色肌膚,白白的牙齒,讓人很有好感。“在哪一班?”
  “喏──”她指著第四級的那張班表,順手指了自己的名字。
  “維納斯”他低聲念出了她的名字,像是在确認。然后修長的手指往上頭一點,說:“我在這里。”
  安東尼.湯瑪斯。高她兩級,那是最高階段的班級了。
  “中午一起吃飯好嗎?”兩班教室就在隔壁,兩個人很自然地并肩走在一起。
  “好啊。”維納斯想也沒想就點頭,答應得很干脆。反正都是要吃飯的,兩個一塊吃熱鬧一些。
  到了教室,兩個人揮個手,各自走進自己的教室。
  一個上午很快就過去了。課程不算太艱深。那些東西其實以前在學校時她都學過了,現在只是算复習。她吃虧在字匯懂得太少,又不習慣這個語言,一旦對方辟哩啪啦說話的速度像連珠炮的話,她就沒轍了。
  吃飯的時候,人好多,學校自助餐廳簡直就像大菜場一般,吵得不得了。她費了一番力气才擠出人牆。安東尼先找到她,替她端了餐盤到桌位。他預先為她留了一個位置,看來倒真的把先前說的話放在心上,誠心要和她一起吃午飯。
  “沒想到這么多人!”她吁了口气。真沒想到連吃頓飯都要費那么大的力气。
  “習慣了就好。”安東尼環顧四周一眼,笑笑地。“你從哪里來的?日本嗎?
  你們國家的人口應該也不少吧?”
  她看看他,搖了搖頭。不過其實也差不多。她生長在一個擁擠的國家,來自一個擁擠的城市。
  “你不是日本人?對不起,我以為……”安東尼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道歉。
  一看到東方人,他下意識就會以為是日本來的,分辨不出之間的差异。
  “沒關系。”她聳個肩,不怎么在意。她不會把這個問題看得太嚴重,哪個國家對她來說都差不多,反正她是“人”就是了。
  她一口一口嚼著炸薯塊和雞排,一邊听著安東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他自己。
  安東尼.湯瑪斯,二十四歲的電腦工程師,家往墨西哥市,父母是政府公務員,五個孩子中的老四。
  “所以,”他喝了一口加了奶精的咖啡,看著她說:“我已經習慣了擁擠的感覺,很能在‘夾縫’中求生存。”光一個墨西哥市就有一千多万的人口,不習慣也得習慣。
  對他的幽默,維納斯會心一笑,跟著歎口气說:“是啊,我也是。”所以,即使身陷在人潮中,處在怕有一百高分貝的嘈雜漩渦里,她還是有那种本領、很鎮定地一口一口吃著如同蜡塊的炸雞肉。
  入境隨俗。人不管到哪里,需要的就只是一個适應的問題。仔細想!所謂“物競天擇”其實也是一個适應的問題吧。關于她的“不适應”,她想,大概只要再多瀉几次肚子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你下午選什么課?”安東尼問。
  “發音。”
  “發音?我選了時事課。那我們還是在不同班級了。”語气有一些惋惜。
  維納斯瞄他一眼,無所謂地說:“我的程度還沒有好到可以選那個課,選了只是多添挫折。”
  “說得也是。”安東尼漂亮的臉龐泛起迷人的笑容,輕輕柔柔的,使得他的臉孔顯得很优雅,有一种沁人心的魅力。
  “安東尼!”
  甬道走來兩個女孩,停在他們桌旁,和安東尼打聲招呼。左邊那個個儿不高,但身材十分苗條,金爍爍的一頭秀發,也不知是不是染的。右邊那個一副標准的選美身材,長得十分甜,小小的一張臉,輪廓相當深。
  “嗨!莉莉、伊萊莎。”安東尼回頭和兩人打了聲招呼。
  兩個人順勢坐下來,聊了一會,問了維納斯的名字。甜姊儿伊萊莎還不到二十歲。兩個人也都是從墨西哥來的。
  “真的?”維納斯有些不相信。伊萊莎和莉莉的膚色都很白,輪廓也深,不太像她印象中的墨西哥人。
  “開始我也以為你是日本人啊。”安東尼插了句玩笑話。
  維納斯想想,不覺得莞薾一笑。
  离下午上課時間剩下十分鐘。安東尼早吃完了午飯。莉莉和伊萊莎要先走,維納斯此個手勢對安東尼說:“你們先走吧,不必等我。待會見。”
  “我可以等你。”安東尼倒很体貼。
  “不必了。”維納斯搖手。只是朋友,這种体貼會讓她有負擔。
  安東尼看看她,也不堅持,跟著莉莉她們先离開。
  她也不急,仍然很悠閒地啃著那些老得要命的炸雞肉。
  “你是XX來的嗎?”餐廳里的學生都走得差不多了。一個束方女孩突然坐到她身旁,猛叫人不提防。
  她沒听清楚她的問話,但听那女孩說著相同的語言,而且相同的腔調,很自然地點頭。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紅紅。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維納斯愣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遇到,這么直接這么干脆的交友方式。她想了想,說:“你叫我維納斯就可以。”
  林紅紅給了她電話,又要了她的電話。用不确定的口气問道:“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當然可以。”她有些不習慣,對她口气的小心翼翼和鄭重。
  “那么,明天見。我會打電話給你。”又是一聲鄭重。
  她真的不習慣那“鄭重”。她看著林紅紅的背影,沒來由地吁口气,忽然覺得肩膀好酸。又一次意識到,她著著實實地身在异鄉了。
   
         ☆        ☆        ☆
   
  离晚餐時間還有五分鐘。
  平常這個時候,班奈太太早已把溫騰的食物端到桌上,收拾好一切准備回家了。今天卻有些怪异。都這個時候了,她卻還在廚房不知忙些什么,一邊還哼著歌,而且不准他們探頭看個究竟,實在的讓人既擔心,又有些期待。
  “真是的!班奈太太究竟在做什么!?這么慢,我肚子快餓死了。”艾利歪著頭,托著下巴,手指不耐煩地在桌上敲打。
  “急也沒有用,慢慢等吧。”維納斯一點也不著急。她倒希望班奈太太就那樣忙下去算了,她省吃一餐算一餐。
  “亞歷最賊了。”艾利又在咕噥抱怨。“他自己和艾琳娜上館子吃飯,我們就得吃班奈太太煮的。我也想吃披薩,班奈太太煮的東西難吃死了,對不對,維納斯?”
  維納斯回他一眼,眼底有一种似笑非笑的神采。她還以為這些外國人味蕾都鈍坏了,原來!
  “都是爹地啦!說什么班奈太大幫忙我們很久了,他不能再找別人。可是他自己又不常常在家里吃飯。”他抱怨。
  “可上次吃炸雞和薯泥時,你不是吃得津津有味,直夸好吃嗎?”維納斯斜盼著艾利,軟軟刺了他一句。
  艾利聳個肩,一副沒什么大不了說:“那是偶爾啦!我肚子餓嘛!再說,也沒得挑啊。”
  “好了。”班奈太太适時從廚房出來,端了一鍋朱澄暗紫不知是什么的熱湯出來,愉快地說:“晚餐准備好了。讓你們久等了。”
  她將那鍋湯放在桌上,又端了一大盤五顏六色,十足大雜燴的東西出來。
  “天啊!這是什么!?”艾利脫口惊呼出來,胃口倒了一半。
  維納斯也不禁想皺眉,對那鍋顏色恐怖至极的熱湯倒足了胃口。
  班奈太太替兩人各舀了一碗湯,說:“這是中國式料理,你們沒嘗過嗎?維納斯,你應該知道才對吧。還有這個──”她指指那盤大雜燴。“我特地去請教社區的中國太太,請她們教我的。你們快嘗嘗!”
  中國式料理?那樣朱澄暗紫活像是一桶餿水的恐怖東西叫做“中國菜”?但听班奈太太那么說,維納斯硬是將那股強烈的惡心感壓下去,定下心仔細瞧了几眼。
  真的,是“中國菜”沒有錯,但她從來沒有听過或看過那种料理方式。班奈太太大概以為只要將束方華人常吃的東西全湊在一起,煮出來的東西就叫做“中國菜”。
  那鍋顏色嚇死人的湯,仔細看了,里頭有白菜、紅蘿卜、香菇、芋頭、蝦子、紅辣椒,和芹菜、魚丸。整個湯滾得爛熟,全部的佐料几乎黏成一團,糊糊的,濃稠得化不開,至于那盤大雜燴,有紅蘿萄、青蔥、洋蔥、紅辣椒、雞肉絲,加上小黃瓜切絲,還有白白透明的不知是什么的東西。她憋住气嘗了一口──哦,冬粉!
  半生不熟的。
  冬粉涼拌虧她想得出來。咬起來又硬又韌,像在吃橡膠。
  “怎么樣!?”班奈太太一臉期侍,希望得到贊賞。
  “嗯……很特別。”她沉吟了許久,也不想說謊,好半天才想出這個借口。實在也是很特別。真的,中國菜名聞世界,虧她能煮得那么難吃。
  “頁的!你喜歡嗎?喜歡就多吃一點。”班奈太太不懂那句“特別”的吊詭,顯得很高興,幫她盛了一大盤。
  “不必那么多,班奈太太。”那滿滿一大盤涼拌冬粉,簡直叫她哭笑不得。
  “沒關系,你盡量吃,反正我也是特別為你准備的。”
  特別為她准備的?听班奈太太這么說,維納斯心軟了起來。想想老太太這么用心,她實在不忍心拂逆她的好意,而且,又弄清了那盤雜燴到底是什么束西……她將心一狠,大口大口地吞下那涼拌冬粉。
  “來,還有湯。”班奈太太又熱心地為她盛了一大碗湯。
  她暗暗摸摸肚子,干脆豁出去了。
  “好吃吧?”班奈太太滿意地看看他們兩個人。解下圍裙收好,取了她的皮包,說:“那我走了。你們慢慢吃吧。”
  “謝謝你,班奈太太。”維納斯向她道聲謝。
  “不必謝了。是亞歷怕你吃不慣這里的食物,拜托我做些中國菜。我從來沒做過中國菜,希望你吃得還習慣。那我走了,明天見。”
  “亞歷?”維納斯愣住了。沒想到。
  “對啊。”班奈太太揮個手,帶上門离開。
  “呸!難吃死了。”艾利一口將冬粉吐掉,挑剔又嫌惡地移開那碗餿水湯。
  “亞歷在搞什么嘛!沒事干嘛叫班奈太太煮中國菜!這東西能吃嗎!?我還宁愿吃炸雞排。”
  “其實也沒有難吃,你再試試看。”維納斯欲住气又吞了一口冬粉。
  她沒想到亞歷山大會那么做。他那算是在關心她嗎?她又該不該感謝他?
  “我才不要,難吃死了!”艾利說什么都拒絕吃那一堆恐怖的料理。從冰箱找出了一包洋芋片和餅干。
  她看著搖頭,說:“艾利,你不吃冬粉,吃那些垃圾零食更糟糕。”
  艾利置若罔聞。小家伙外表看起來一副天真可愛的模樣,脾气倒倔得跟牛一樣。
  屋外傳來煞車的聲響。艾利搶到門口,她跟在他身后。
  門外,亞歷山大的敞篷車大剌刺地停在庭院中,助手席上坐了一個性感健美的金發女郎。女郎正靠向他,雙臂攀住他的脖子,熱情地吻著他。
  “什么嘛!又跟艾琳娜和好了。”艾利一副見怪不怪。
  原來那個金發女郎就是“大名鼎鼎”的艾琳娜。維納斯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的确長得很漂亮,很有味道;丰胸翹臀,相當性感。
  她將目光轉向亞歷山大。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覺,酸酸的,不太舒服。
  亞歷山大轉過臉來,也看到了她。她狠狠瞪著他看一會,目光那般互不相讓,隨即將臉轉向一旁,掉頭走開。
  這天深夜,她還是把吃進肚子里的全都瀉了出來。有一刻,她簡直覺得她虛脫得快死掉。她趴在浴缸邊,想起亞歷山大和艾琳娜擁吻的畫函。腸胃又開始絞痛,水土不服起來。
  她發誓,她再也不吃那難吃的掠拌冬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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