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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快十點了。柯倩妮坐在化妝台前,對著鏡子仔細地涂著眼影。這一季流行炫耀燦爛的色彩,強調眼部和唇部的視覺重點,創造一种立体晶亮的質感。她仔細地在眼尾涂抹上細微的銀粉,稍微拉開了身体,細細端詳鏡中的自己,那一雙原就水亮的大眼閃耀著珠貝般的光澤,顯得更加水亮更有表情。
  “倩妮,准備好了嗎?”揚太太在門外催問。
  “馬上就好。”她匆匆起身,換上一襲古奇的斜肩式帖身的長洋裝。設計師提供的五套在婚禮上替換的禮服式樣,她有些不合意,約好了時間討論修改設計,時間很緊湊,揚耀沒時間陪她,她只好全權自己張羅。
  她再朝鏡子端詳一會。瞥眼見到一旁的時鐘,動作突然停了下來,表情變得平淡,興奮的心情似乎一時沉落許多。那天晚上,她實在不該打那通電話的。她真擔心痴傻的揚照會沖動的做出什么。她原想再跟他好好談一談的,卻一直沒有見到他的蹤影。
  “他該不會真的……”她不禁望著時鐘,有些不安。
  揚照的個性一直很執拗,而且死心眼,感情不知變通,既純情但又固執。從她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几年下來,還是沒改變。他們之間就將要開始一种新關系,她即將成為他的大嫂,她希望能跟他好好的相處,不要有太多不必要的枝節。
  但電話中,他卻還是那么死心眼,就是不肯听她好好的說。他真的會在机場等她嗎?她越想越不安。
  “應該不會吧……”她輕輕顰蹙。揚照就是不夠成熟,像是長不大的少年似。
  雖然她是先跟他認識的,跟他在一起,她也一直覺得很快樂他們有共同的喜好,共同的話題,對藝術有共同的品味,但是,她究竟只是他社團的學姊而已。她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感覺,而且,他又很有才華,但也只是那樣。認識了揚耀以后,對于他們兩兄弟,她仔細的比較、評估過了,以种种條件來看,她覺得她還是跟揚耀在一起比較适合。揚照還太年輕,穩定性不夠;揚耀成熟又优秀,是最佳的選擇。
  她又看看時鐘,十點多了。就算現在去,也來不及了,況且,揚照應該不會做那种傻事才對……她朝鏡子再仔細端詳几眼,稍稍勻了勻臉上的妝,退開几步看看,一切都很完美,才滿意的离開房間,從容地下樓。
  現在最要緊的是她和揚耀的事,其他的事多想無益。她已經這么決定,做出選擇了,而這個選擇又是最适合的,她沒有理由動搖。
  “伯父、伯母。”揚道生夫婦和揚耀都在樓下客廳,正說著話,看見她下來,停止了交談。
  “准備妥當了呀。”揚太太沖她一笑,轉向揚耀,說:“阿耀!你不要一直忙著工作,都什么時候了-我看你還是陪倩妮一起去。”
  “可是,晚一點我還要到公司開會……”
  “開什么會。下禮拜就要結婚了,你盡讓倩妮一個人在那邊張羅,那怎么行。別忘了,要結婚的可是你,你可別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我知道,我沒有,我只是……”
  “好了。”揚道生說:“你媽都這么說了,你就陪倩妮一起去吧。這會等你明天到公司再開。”
  “明天?還有明天啊。”揚太太忍不住埋怨:“道生,你到底還讓不讓你儿子結婚啊?”
  “媽,”揚耀解釋說:“這次准備推出的是個大案子,爸不放心,所以……”
  “我不管什么大案子。父子兩再怎么瘋狂也該有個限度。哪有人再過几天就要結婚了,還工作個沒天沒日。阿耀,你也要替倩妮想一想,你看她多委屈。”
  “不會的,伯母。”柯倩妮立刻接口,打圓場笑說:“公司的事比較重要,阿耀工作忙,就讓他專心去處理。等會只是跟設計師討論禮服修改的事宜,不是什么大事,我一個人去就可以。再說,阿耀真要是去了,這种女人家的事,恐怕他一句話也插不上,還不如讓他好好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你這個傻子。”揚太太說:“你現在就這么護著地,當心他以后為了工作把你一個人丟在家里,那時你再要埋怨就來不及了。看,我就是一個好例子。”
  “不會的,伯母。伯父可是很注重伯母的。阿耀能像伯父那樣用心、負責,也是我的福气。”柯倩妮拉住場太太,察言觀色說笑著。
  “還是倩妮懂事。”揚道生呵呵笑起來,對柯倩妮的得体,顯得很滿意。轉頭對揚耀說:“阿耀,你就陪倩妮一起去。‘大成’的案子,暫時先交給張副理他們去處理。”
  “是的。”揚耀無异議的服從。父親說什么,他就接受什么。
  揚道生點個頭。突然擰起眉,掃了樓上一眼,問:“對了,阿照呢?又出去鬼混了?”他已經有兩天沒有見到他了。
  “不會吧?沒見他出門……”揚太太語气不确定地看看大家。這些天揚照每天都早出晚歸,她因為忙著揚耀的婚事,已經有兩天沒見到他。她高聲喊著:“瑪麗亞!瑪麗亞!”
  在廚房的菲籍女佣應聲出來。揚太太問:
  “瑪麗亞,早上你有看到照少爺出門嗎?”
  生得厚唇肥腮,皮膚黝黑的瑪麗亞俐落的搖頭,用腔調濃厚的中文慢半拍地說:“沒有。照少爺昨天的昨天就出去了,沒有回來。”
  “前天就出去了?”揚太太气急敗坏,叫說:“真是的!你怎么沒有跟我說!”
  瑪麗亞委屈地低下頭,說:“太太你又沒問我。”
  “我沒問你,少爺沒回來,你也該告訴我啊!”揚太太更加气急敗坏。真是的!這些下人,就是這么鈍!
  “媽,你先別急。”揚耀安撫著揚太太,要她先冷靜下來。轉向瑪麗亞說:“瑪麗亞,照少爺出門時,有沒有帶什么或說什么?”
  瑪麗亞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气氛又很凝重,她害怕被斥責,不禁畏縮起來,猛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少爺要出去,不是我說……我沒有……”她腔調本來就重,中文也說得不好,這一害怕,更是語無倫次,教人不知所云。
  “你別怕。我只是想了解情況,不會罵你的。”揚耀改口用她較為明了的英語輕聲安撫她。“你仔細想想,照少爺出去時,有沒有說什么?”
  瑪麗亞情緒平穩下來。想了想說:“照少爺說要去旅行……對了,他還背了一個大大的包子。”
  “旅行?!那他有沒有說要去哪里?”揚太太又高聲叫起來。
  瑪麗亞嚇一跳,死命搖頭。“沒有!沒有!”
  一旁的柯倩妮臉色動了一下,閃過一抹猶豫。但她沒有說話。
  “媽,你冷靜一點。”揚耀安撫揚太太,對瑪麗亞比個手勢,說:“好了,沒事了。瑪麗亞,你下去吧。”
  瑪麗亞逃也似地离開。
  揚太太憂心沖仲說.“阿照這孩子真是的,怎么都不說一聲,一聲不響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又沒打個電話回來……”
  “他要去哪里都隨他去,不必理他了。”揚道生沉著臉,表情緊繃,怒聲說:“那种沒出息的東西,不在了最好,省得我丟臉……”
  “孩子就是被你罵跑的,你還說這种气話!”揚太太擔心儿子,對丈夫不免有微詞。“你要是不動不動就數落他,拿他跟阿耀比較,給他那么大的壓力,他也不會一聲不響就跑出去。”
  “他成天到晚游手好閒,不思長進!只會鬼混、玩泥巴,沒做過一件正經事,我那樣說他也錯了嗎?”揚道生臉色緊繃著,怒气頻生。“從小到大,他哪件事用心努力過,哪一次他不是半途而廢?我也不單只是對他要求,也以同樣的標准要求阿耀,可你看,不管送他們去學電腦、學英文,阿耀都很努力,而他呢?就只會逃避!大學也是。明明商學就念得好好的,他硬要退學,改去讀什么美術……大男人正經事不做,成天光只會畫畫玩泥巴,能有什么出息?!有這樣的儿子,只是丟我的臉!”
  “阿照個性本來就不一樣,他就是喜歡那些……”揚太太試著為儿子辯解。
  揚道生哼了一聲,不以為然的打斷她,說:
  “有什么不一樣?阿耀做得到的,為什么他就做不到?算了,那种沒出息的東西,眼不見為淨,不必管他了!”
  “怎么能不管!儿子不見了,你竟然一點都不著急!”揚太太气急敗坏,越急越心焦。
  揚耀走過去,安慰說:“媽,爸不是那個意思。你別急,阿照也許只是跟朋友出去玩玩-過兩天就會回來了。再說,阿照也不是小孩了,自己應該會照顧自己。”
  “是啊,伯母。你別擔心”柯倩妮跟著附和。但她心中左翻右攪的。揚照那傻瓜該不會真的那樣做了……
  揚太太稍微冷靜下來,對自己的反應也覺得太過度,拉著柯倩妮說:
  “對不起,倩妮,我一時心急,讓你看笑話了。”
  “你別這么說,伯母。”
  “阿照也真是的,你跟阿躍過几天就要結婚了,他偏偏挑這個時候去旅行。現在該怎么辦?”
  “哼,他根本存心要跟這個家過不去!”揚道生生气說:“他最好不要回來,省得我看了就有气!反正結婚的人是阿耀,沒他在也行。我就當沒他這個儿子!”
  他正在气頭上,沒人敢接話。客廳安靜了一會,揚耀才開口打破沉默說:
  “爸、媽、倩妮,我想……可以的話,把婚禮延期,等阿照回來再說。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希望他能夠出席。”
  柯倩妮臉色微變,重重咬住唇。
  揚道生大喝一聲,說:“不行!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這么荒唐的事,你也說得出口!”
  “是啊,阿耀。”揚太太連忙接口。“這怎么可以呢,帖子都發了,倩妮的爸媽也特地要從澳洲飛回來參加婚禮,怎么可以延期。”
  “沒關系,伯父、伯母,我可以跟我爸媽解釋。”柯倩妮咬咬唇,顯得很溫順。但任誰都可以听得出她的‘委曲求全’,更要替她的立場不平。
  “我說不行就不行!”揚道生生气地大聲說:“該哪一天舉行就哪一天舉行。”
  “可是,爸……”
  “你不必再多說了!”揚道生直截了當下結論或者說命令。“你跟倩妮的婚禮照常舉行。阿照回不回來都不用管他了。听清楚了沒有?”
  揚耀沉默不語,像是默默服從了。從以前就是如此,只要他父親揚道生決定的事,他們就只有接受,努力去達成他的期望,而沒有反駁的余地。對這樣的情況,他已經很習慣,完全符合他父親的要求,而成為所謂优秀的青年才俊。他弟弟揚照則順著自己的心意追求自己的夢想,悖离他父親的期望,而成為‘沒有出息的東西’。
  他是被父親認同的。他也為了這個認同而不懈地努力,把不符合他父親期望的一切困于自我的想望全都揠息,而成了眾人眼中認同的优秀菁英。是的,從小,他就只為獲得他父親的認同而努力,而那個努力,一直持續著。只是,偶爾,在凄迷的雨夜,他一個人坐在那家咖啡店角落時,會那樣出神地望著窗外的雨發呆。
  在那樣凄迷的夜,總是落著無聲的雨。他覺得,一切好似都停了,被無聲的世界包圍。
   
         ☆        ☆        ☆
   
  不會來的。她一定不會來的。
  雖然心里很清楚,揚照還是孤單地站在机場的大廳中,低著頭默默地等待。神情那么漂泊,帶一點感傷,不屬于這個現世似,慢慢要消融在無聲的角落。
  在他跟前,人群來來往往,感情离离合合。他低著頭,沒有在看任何人。流浪的背包蜷伏在他的腳旁,也烙了几分落莫的風霜。他們都在等待;等待一個明知不會出現的到來。
  可是他們說好的。她對他說過的那些,他是那樣的相信。但關于他們曾許諾的那些誓言她都忘記了,到頭來,她還是選擇了离開他。她對他說過的那些話,最終還是不可能實現。
  時間到了。
  他抬起頭,眼神有些哀怨,更多的是痛傷。最后,她還是沒有出現。不會來的,不會來的。他心底其實深深的了解。
  算了吧。他彎身拎起背包。就這樣离開去浪跡天涯,把一切都忘了吧,讓往事消散成云煙。
  “嘿……”突然有個人沖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像是跑了百米赶來的,說話的時候還在喘气。“不是說好了十點嗎?我沒有遲到吧?沒辦法,昨晚發生了一點事,我耗到天快亮才睡的!今天早上差點爬不起來,連飯都沒吃就火速搭計程車赶來。這机場大得跟迷宮一樣,害我差點迷路。還有,你真的來了……啊!累死我了!”說著,拽住他的手臂,拿他當牆壁歇靠。
  “你……”揚照略蹙著眉看著她。想起來了。她是天橋上那個奇怪的女孩,他記得他將机票給了她。
  沒想到她真的來了。他好生意外。
  “你是當真的嗎?”奇怪的人,他連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她很快抬起頭,瞪大眼睛說:“難道你是跟我開玩笑?那机票是芭樂票,不能用的?”
  “不,我是說……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意大利?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我是誰啊。不過,我們說好的,不是嗎?”
  奇怪的人。揚照眉頭依然微鎖。他的确跟她說過十點在机場等候,但是……他看看她那和他一式帶點風霜的行囊,表情平淡,說:
  “我叫揚照。時間差不多了,走吧。”
  “我叫江曼光。”听他那樣說,江曼光微笑起來,很主動地靠近他身旁。
  他似乎不習慣,稍微移開一些距离。江曼光看著又笑起來。他皺眉地看看她,這才認真地打量她。她那一身簡直是邋遢,一件白襯衫穿到成灰色,要扎不扎地半塞進沾了五顏六色的牛仔褲里;加上一頭凌亂參差的半長發,腳上蹬箸一雙前頭磨損還帶一點破洞的白得發灰的布鞋,不僅沒穿襪子,光著腳丫,腳踝上還帖了一環骷髏圖案的紫色刺青。甚至,臉頰上還帖了一塊花色的ok繃。不知是赶赴流行的一股邋遢風而故意的設計,還是原就是這么的不修邊幅。
  對他的打量,江曼光有些不好意思,說:“對不起喔,我本來也想打扮得正式一點,但實在是睡過頭了,所以……”
  阿照表情沒變,沒說什么,他自己也穿得很隨意,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划完位,領取了登机證,往出境室走去時,他突然轉頭對她說道。
  江曼光楞了一下,認真地說:“我也沒想到你是說真的。”看看登机證,她實在不敢相信,她就要和一個憂郁又陌生的男孩一起飛到地球的那一端。”
  “為什么?”他問。一般人不是都不會將這种事當真,戒慎又怀疑嗎?只有她,奇怪的人。
  “不為什么。”江曼光搖頭。說:“就像你為什么在天橋上隨便對每個路過的人遞出机票一樣吧。”偶爾,人生,或者說青春,總有一些瘋狂的時候;押下未知的未來,賭注著些什么。
  揚照沉默不語!似乎在思索她的話,表情又不是那么認真。他覺得已經無所謂了。‘她’對他說過的那些話,既然不能實現,一切都無所謂了。
  “走吧。”他將背包甩在肩上,大步踏進關卡。
  江曼光跟在他身后。臨出關前突然回頭望了一眼,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轉身走進關卡。
  就要起飛了。飛天的羽翼正在等候。
  他們就將飛向意大利,飛向青春無悔的一場狂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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