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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男人的工作像打仗。為了新案子的推出,楊耀馬不停蹄。片刻都不松懈。忙了一上午后,連中飯都沒吃,一踏進辦公室,便交代秘書說:
  “叫張副理過來。”跟著公事包一甩,整個人便陷在辦公桌前,埋入卷宗里。
  張副理很快敲門進來。他將文件一丟,靠著椅背問:
  “跟地主交涉得怎么樣了?”
  “都談妥了。”張副理聲音里有种‘搞定’的得意,卻又不敢太放肆。“每戶追加百分之五的預算。合計約比原來估算的多出一千六百万,在我們假定金額的下限之內。”
  “很好。”楊耀表情沒妥,又問:“什么時候可以開始動工?”
  “下個星期就可以開始拆除整地的工作。”張副理吞口口水,不等他再問,主動又報告說:“關于案子的規划設計,我已經跟‘李景原’接治過,對方會安排時間過來一趙。至于廣告銷售。原則上還是委托‘金城廣告’……”
  “這不是几千万的小CASE,而是几十億的大案子,‘金城’行嗎?”楊耀抬起如劍的肩,似乎對廣告商有意見。
  張副理處變不惊,解釋說:“我們跟‘金城’合作很久了,‘金城’規模雖然不大,但卻是房地產廣告的老手,經驗夠,市場敏銳度也足。和他們合作的案子,銷售情況都十分理想,通常在預售時訂購率就可達百分之七千以上。”
  “我懂了。”楊耀像雕像的臉仍然如雕像沒變化。“讓企划部跟他們溝通,盡早提出企划來。好了,沒事了,你去吃你的吧。”
  張副理恭敬鞠個躬,輕輕帶上門退了出去。楊耀拿下眼鏡,揉了揉太陽穴,似乎很累的樣子。
  “總經理,總經理夫人電話找你。”秘書的聲音從對講机中傳來。
  他眉眼一鎖,語調平板說:“告訴她我不在。”
  “可是,總經理夫人已經打了好几次電話……”
  “我的話你听不懂嗎?告訴她我不在。”他不耐煩地打斷秘書的話。
  秘書襟聲了,不敢再羅煉,辦公室又恢复一片死寂。他往后一仰,重重靠在椅子上,一邊松開領帶。結婚后他老是有种窒息的感覺──不,更早以前,從他得到他父親第一次的稱贊開始,他就老覺得呼吸不過來,像被什么焰住脖子似。
  他轉頭望向窗外。霞光正從遠處的天空溢來。夕陽嗎?他吁口气。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到夕陽,看到那种澄紫色的天空。
  不知過了多久,暮色慢慢要變藍。大樓外。那低低矮矮的人間,亮起了一盞盞的明燈。夜气如煙,透明得仿佛帶一點寒沁。他起身走到落地玻璃牆前。眼目下的人間。赶起伏伏,挺有夜歸的人。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反反覆覆;人与人是那樣的不相干。每個人注定都是孤獨。
   
         ☆        ☆        ☆
   
  又不在了。
  柯倩妮放下電話,美麗的容顏不禁有几分哀怨。
  一星期以來,楊耀每天天一亮就出門,晚上則不過半夜不回家,夫妻間別說談話連見個面都比登天還困難。她打了好几通電話到公司找他,不是外出就是開會中,她盼啊盼,就是盼不到他一通回電。
  楊耀這么的冷淡,讓她不禁想念起楊照的溫柔。以前,只要她感到寂寞,楊照隨時都會放下他手邊的事情,再忙再累,時間再晚也會赶到她身旁,細心呵護她柔弱的情感。她是那樣的嬌嫩,理所當然需要小心的呵護。但楊耀的態度,卻像完成了件任務似,任務一完,就將她擱在一旁,再也不聞不問。
  這讓她受不了,覺得是那般地委屈。女人像花朵,需要被小心地捧在手心上呵護,不斷地噓寒問暖。楊耀太冷淡了。她每天獨守空閨,感覺好無依。
  甚至,她有一絲后悔沒有和楊照一起去意大利。她多想浪漫地漫步在充滿异國風味的街道上,确切感受意大利熱情的陽光,优雅地坐在露天咖啡座上,慢慢地啜飲充滿意大利風味的香醇咖啡。她還想去威尼斯坐渡船,去佛羅倫斯看落日;還有米蘭的時裝,那不勒斯美麗湛藍的地中海岸。
  但她什么都無法做,每天都是孤單的一個人。她多想有人陪伴,有人可以讓她依偎。
  “倩妮,倩妮。”楊太太敲門進房,打扮得很整齊,像是准備出門。
  “你要出門嗎?媽。”柯倩妮勉強打起精神。
  “欸。馬太太她們邀我去打牌,不去不好意思。”楊太太態度顯得很輕松。丈夫和儿子們搬出丟的搬出去,工作忙的工作忙。沒人有空理她;到她這個年紀,也只有自己找些事情做打發時間。她交代說:“我會晚一點才回來,不在家里吃飯了。”
  “我知道了。”
  楊太太看看柯倩妮,似乎覺得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過意不去,体諒說:“你如果覺得無聊的話,可以找個朋友一起逛逛街,別老是悶在家里。”停頓一下,按著說:“阿耀這陣子工作比較忙,不能常陪你,你要体諒一些。等過些時候,他工作比較不緊了,
  我會讓他好好補償你。”
  “沒關系的,媽,工作比較重要嘛。”柯倩妮勉強堆著笑。婆婆都這么說了,她心里即使幽怨,也不能說。
  “那我走了。”楊太太看她那么懂事。稱心地拍拍她的手。
  “媽慢走。”
  柯倩妮一臉心滿意足,帶著笑容,送楊太太出門。可楊太太車子一跑遠,她臉上的笑容和滿足立刻制成碎片嘩啦的掉下來,幽怨的表情寫滿了寂寞孤單。
  花容月貌為誰妍?沒有人在她身旁陪伴她、呵護她的話,孤單一個人逛街有什么意義呢?
  她抱住雙臂,落落寡歡地倚在門前。
   
         ☆        ☆        ☆
   
  据說,咖啡是始源于非洲的伊索匹亞。十七世紀初葉,由伊斯而教徒帶進歐洲以后,這种‘惡魔的飲料’便以它獨特的風味蝕虫著人心。到了今天,咖啡成了一种都會的文化与一种抒情的滋味,那一口口侵入喉的酸中常苦、甜中常澀的咖啡,便也包含了一段段甜蜜或荒涼、或孤獨悠閒的心情故事。
  “像這樣,將濾紙沿著縫線部份疊且放入滴漏中,然后把适量的磨好的咖啡粉倒入滴漏里面,再將水煮開,倒入細嘴的水壺中,慢慢地,力道要平穩,把開水倒進去。注意,一定要慢慢地倒入開水,別太急躁,像畫圈子一樣,每個部份都要顧及到……好了,你試試看。這是最簡單的沖泡法;如果只是你一個人喝的話,也很方便。”
  傍晚時下了一場雨,空气被洗過,感覺异常的清新,人群多半擠到街道上去,赶赴露天的活動,咖啡店里頗得有些冷清。江曼光托著腮,有些無聊地看她母親細心地教導程雪碧如何沖煮咖啡。她從來不知道喝個咖啡竟要這么麻煩,看得直搖頭,覺得程雪碧實在沒事找事做。
  “曼光,來,這是我的‘處女作’。請你品嘗品嘗。”程雪碧把沖煮好的第一杯咖啡端到她面前,期待她的‘鑒賞’。
  盛情難卻。盡管心里有一百個怀疑。提心又吊膽,她還是硬著頭皮喝了。
  “怎么樣?”程雪碧迫不及待想知道結果。
  “好苦。”江曼光夸張地歪著嘴巴。
  “真的嗎?那我再試試看好了。”程雪碧鍥而不舍。
  “不用了,這一杯就已經夠好了。”她急忙搖手,不敢再消受。
  這時,楊耀正巧推門進來,听見她的嚷嚷,望了她一眼,走向那個僻靜的角落。溫純純倒了一杯加了檸檬的開水,說:“曼光,麻煩你幫我招呼一下。”
  江曼先端了開水走過去,將菜單遞給楊耀。他舉手表示不必,用一樣沒有起伏的聲音說:
  “給我一杯咖啡。”跟著抬起頭說:“你回來了,玩得愉快嗎?”看她似乎有些愕然,解釋說:“听說你去旅行了,怎么樣?好玩嗎?”語气像在對偶老朋友似般地寒暄。
  “欸,還好。”江曼光微微一笑。這個奇怪的人,看起來好像很冷漠,卻總會這么‘突然’。“你應該也結婚了吧?楊先生。恭喜你。”
  楊耀扯扯嘴角,算是回她的笑。目光突然犀利地盯住她,仔細地對她打量,說:
  “傷好了吧?你那么粗心。我一直擔心可能會留下疤痕。”
  “啊?!”江曼光反射地摸著臉頰,忽然有點慌了手腳。“不……我是說,好了,沒事了。”
  那晚他一定要送她去急診,耗到深更半夜,害她第二天早上差點赶下及到机場。醫生且叮叮她傷口不能碰水,她哪受得了。結果到底留了一痕淡淡的疤,很淡,不仔細看的話看下出來。
  “那一天真謝謝你了。”雖然嫌他雞婆,但基于禮貌,她還是本分地道謝:
  “不用道謝,我也有一半的責任。”
  “不,是我自己太粗心大意,還讓你費心。”她又說了兩句場面話,隨即說:“那么,請你稍等,咖啡馬上就來。”
  回到柜台,交代好楊耀要的東西,程雪碧立刻逮住她,問道:“認識的嗎?看你跟他璣哩咕嚕談那么久。”
  她尚不及回答,溫純純便笑說:“楊先生算是常客了。上回曼光還冒失地撞到人家。”
  “哦?”程雪碧覺得有趣,回頭看看楊耀。說:“伯母,讓我試試看好嗎?”
  看她興致勃勃的樣子,溫純純也不好拒絕。程雪碧就照溫純純她教的,沖煮出一杯看起來還很像樣的咖啡。
  “先生也是咖啡的愛好者吧?本店特別免費招待。”甚至親自把咖啡端給楊耀。楊耀平淡的抬頭,并沒有立刻去碰那杯咖啡。
  程雪碧不以為意,笑得好大方且自如又大言不慚地說:“我喝咖啡喝上了癮,最香醇的咖啡,還是要用手工細細的磨,才能品嘗出那香味和風味。”
  天啊!這個雪碧!江曼光差點沒昏倒。程雪碧這個行動派一向勇于把握机會,心動馬上行動。問題是,連對象的底細都還沒探听好,未免太沖動。
  “雪碧……”她上前拉開程雪碧,將她拉得遠遠的,才說:“拜托你,動作別那么快好嗎?”
  程雪碧聳個肩,頗不以為然。“有什么關系,只是交個朋友。如果自己不制造机會、把握机會的話,白馬王子可不會乎空從天上掉下來。”
  如果你真的只是想交個朋友。那也無妨。”江曼光學她聳個肩。“不過,你看到他手上的戒指了吧?”
  “戒指?什么戒指?”程雪碧皺皺眉,她沒注意。
  江曼光硬著心腸,破坏她的机會,說:“人家已經結婚了,而且是才剛結婚的。
  “真的?”
  程雪碧有些惊訝又惋惜。雖然她不忌諱那些,但白馬被套上了馬鞍。有了看管的人,追起來實在很花力气。
  “當然是真的。”江曼光加重語气。
  程雪碧回頭又望望楊耀。他桌上那一杯咖啡仍然沒有動。她轉回身,很看得開,說:
  “對有婦之夫下工夫,事倍卻未必有功,人划不來了。我放棄了。我勸你也少跟他攪和,對你沒有好處。”
  “拜托,你干嘛把事情扯到我身上來。”江曼光莫名被拉下水,听得啼笑皆非。
  “沒有嗎?那最好。”程雪碧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樣子。江曼光不想跟她爭辯,走回柜台,對溫純純說:“媽,時間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席茂文每天都會來接溫純純。她多半避開那個時間,提早离開。
  “好。路上小心一點。”溫純純一成不變的叮嚀。
  “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程雪碧叫住她,匆匆說:“伯母,今天謝謝你。我跟曼光先走了。”
  “下次有空再來。”
  “我會的。”程雪碧嘴巴很甜。“我最喜歡喝伯母煮的咖啡了,一定會再來叨扰。”
  “隨時歡迎。”溫純純溫柔地回笑。
  “就算不歡迎,她也會自己跑來。”江曼北半開玩笑,目光下意識掃過角落。楊耀正抬頭看著她。眼神相接,她匆匆對他點個頭。推開門离開。
  跟在她身后的程雪碧注意到了,走出‘香堤’后,說:“曼光。你對那個楊先生真的沒什么嗎?”
  “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問這個?”江曼光惊訝說:
  “因為我看到了。”
  “看到了?……啊。”她有些糊涂,隨即恍然。“我只是不小心目光和他接触。禮貌上總得打個招呼吧?拜托你,不要胡思亂想,那是不可能的。再說,人家有沒有把我當一回事還是個問題呢,。”
  “這种事要防微杜漸,不然等你發覺不對勁就來不及了。”程雪碧煞有其事地說:“你不否認你對他有好感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她又笑又皺眉。“雪碧,你別替我‘杞人憂天’行嗎?”
  看江曼光那么坦然,程雪碧也不再多心。過了十字路口,江曼光說:
  “雪碧。你跟我不是不同方向嗎?”
  程雪碧說:“太晚了,今天就住你那里。”
  “我是無所謂。不過,還不到十點……”
  “明天不是假期,還是早點回去睡比較好。等周末再好好瘋個夠。”
  兩人慢慢走著,倒像在散步。走了半個鐘頭,才看到江曼光住的公寓。樓前有個人影在等待。還末走近,江曼光便已經認出來,高興的揮手大聲明說:
  “阿照!”
  楊照回過身。看見她高興的跑過來,也泛起笑來。
  “你在等我嗎?怎么突然來了?”江曼光運气也不喘,一口气問著。
  “你的朋友?”程雪碧赶上來,有些好奇。楊照的年輕讓她有些意外。
  “嗯。”江曼光點頭。“我來介紹,這位是楊照:阿照,這是我朋友雪碧。”
  “你好。”程雪碧主動大方的伸出手。
  “你好。”楊照似乎有些不習慣。他手上還提著東西。
  等他們寒暄完,江曼光問:“阿照,你找我有事?”
  楊照這才拿高了手上提的東西,沉向她,笑說:“我是要拿這個給你。前兩天和朋友聚在一起時,吃了這种蛋糕小點心,滿好吃的。我買了一些,剛好來這附近,所以就順便送一點給你。你試試看,味道還不錯。”
  “謝謝。”江曼光笑著接過,心頭暖暖的。
  “那就這樣……”東西順利送出去了,楊照給江曼光一個窩心的笑。就這樣打算离開。
  “啊……等等。”江曼光叫住他。留他:“要不要上來喝杯茶?”
  “改天吧,時間不早了。再見。”楊照回頭笑著揮手。
  夜影很快將他的身影吞沒。程雪碧望著几乎已看不到他身影的街道。狐疑的問:
  “你什么時候認識這樣一個‘小朋友’?我看他挺年輕的。”
  “認識不久,碰巧認識的。”江曼光避重就輕。
  “碰巧?我怎么就沒有這樣的‘偶然’?”程雪碧緊盯著她,想看出什么,口气酸酸的:“什么順便,我看他不知道都在這里等多久了,根本就是特地過來的。”
  “你口气別那么酸。等會我們一起吃點心,這樣行了吧?”
  “你舍得?人家可是特地送來給你的,只送你一個人耶,我怎么好意思厚著臉皮跟你搶著吃。”程雪碧嘴巴硬是不饒人。
  江曼光翻個白眼,說:“你在嫉妒是不是?”
  程雪碧回她一個白眼。說:“你少聲東擊西。我問你,你突然辭掉工作,莫名其妙地跑去意大利,是不是跟這個楊照有關?”
  又來了。
  江曼光搖頭說:“我辭職跟阿照沒有關系;我們結伴去意大利也是湊巧的。你不要疑神疑鬼。”
  “我哪有疑神疑鬼,說句玩笑都不行嗎?”程雪碧擺個很無辜的表情。“只不過你認識這樣一個朋友。覺得很新鮮。”
  “哦?”江曼光沒對她話里的玄机感興趣。開門進了公寓。
  樓梯有點長,爬得教人腳酸。進了屋子。江曼光泡了兩杯茶,拿出楊照給的小點心,類似千層糕般的小蛋糕。有好几种口味,色香味俱全。程雪碧搶先吃了下一塊,添添嘴唇說:
  “還不錯。不過,挺甜的。吃多了會發胖。”嘴巴這么說,伸手又拿了一塊。
  “不管吃什么,你都這樣說。”江曼光只是听听,對她說的話并不認真。
  程雪碧說怕胖,卻一塊一塊接著吃,一盒點心倒有一大半都被她吃掉。她越說越有味,吃掉最后一塊后,忽然說:
  “欸,曼光,你跟他沒什么吧?”根本不等江曼光回答,就興味盎然地接著說:“他雖然年輕,可是很有型。我喜歡像他這种有棱有角的男孩。”毫不掩飾她對楊照有意思。
  江曼光心中小小一惊。正想開口,程雪碧又搶著放話說:
  “嘿,曼光,我們先說好,雖然是你先認識他的,可是是我先喜歡他的,你可不許跟我搶。”
  程雪碧這么一放話,江曼光簡直啞口無言,原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感情不是專利的東西,更何況,她和楊照又沒有承諾,而且楊照也不是屬于誰的東西,她不能阻止程雪碧喜歡他。只是,程雪碧搶著這么一放話,明白宣示她的主權,她心底那一點什么,反倒愛得偷偷摸摸,那么不光明正大。她勉強扯扯嘴角,笑得有些牽強。
  “如果我也不小心喜歡上他,那該怎么辦?”她小心地試探。
  “你會嗎?”程雪碧挑挑眉,語气相當挑興。她笑了笑,喝著茶,沒有正面回答,避開程雪碧鋒利的目光。茶冷了,味道有些苦,像那變調了的故事。
   
         ☆        ☆        ☆
   
  又是一個孤單寂寞的日子。柯倩妮懶懶地躺在床上,望著化妝台上那個還嶄新的‘囍’字發呆。即使是星期假日,楊耀也成天在外頭不知忙些什么,遺忘了她的存在。
  “太太,太太。”外籍女備瑪麗亞在門外敲門。
  她嫌惡地蹙著眉,不耐煩地提高聲調說:“敲什么敲!吵死人了!有什么事?!”
  瑪麗亞平白無故挨了一頓罵,還是硬著頭皮在門外問:“太太,先生和老爺老太太他們要回來吃飯嗎?要准備晚飯嗎?”
  “還准備什么!”她更加不耐煩,火气也更大。這個笨女佣,也不會察言觀色,沒看她心情不好,還跑來惹她生气。她大聲說:“你沒看屋子里半個人也沒有嗎?准備給誰吃啊,去去去!別再來煩我!”
  這個家空洞洞的,楊照搬出去后,她更覺得失落,寂寥至极。偶爾她不免會想,如果當時她和楊照一同去了意大利,結果會變成怎樣了?因為是假設性的問題,答案也已無法驗證,她只能想著又想,卻始終無法得到答案。
  窗外猛傳來汽車的聲響,她立刻奔到窗前。是楊耀的車子!她心中一喜,急忙梳妝打扮,飛快地奔下樓,沖到客廳打開了大門。
  “回來了。”极力地展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是你。”楊耀沒提防,愣了一下。
  “吃過了嗎?我馬上讓瑪麗亞准……”
  “不必了。”楊耀打斷她的話,逕往書房走去。“我還有事要忙,你先吃吧。”
  “可是……”柯倩妮臉上的笑容立刻枯萎下來。
  “我有些事情要思考,不想受干扰,所以沒事別來打扰我。”楊耀簡單交代。從進門到現在,始終沒有正眼瞧她。
  “阿耀。”她叫住他。“爸媽都不在,只有我一個人,你陪我吃個飯、說說話好嗎?”
  楊耀這才停下腳步,正眼看著她,對她的要求似乎很為難。說:“別孩子气了。不是我不陪你,我真的很忙。等改天吧,改天我再好好陪你。”他摸摸她的臉頰,給她一個微笑,便掉頭走進書房。
  柯倩妮呆呆站在那里,像是被拋棄,被一种哀怨的情緒啃噬著。
  她要求的不多啊!她只要他沒事時陪陪她,對她噓寒問暖、呵護她,她就很滿足了。為什么他就是不懂她的心呢?連陪她說話的時間都沒有,這樣哪像夫妻呢。
  她不免有一絲后悔,不免有一些想念。滿山滿谷的失望。排山倒海地朝她襲來。她呆了一會,匆匆地抓起皮包。盲目地跑了出去。
   
         ☆        ☆        ☆
   
  据說,意大利面是由馬可波羅從中國帶回意大利,演變到今天成為廣受大眾喜愛的食物。不過,這個說法仍有相當大的爭議,沒有一個定論。
  其實,東西只要好吃就好,淵源并不重要。面包就是茁包,道理就是這么簡單。對正在煮意大利面的楊照來說,也是這么簡單。
  書上說,要煮好吃的意大利面很簡單,只要把握兩個原則:水要多、要滾。問題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狀況卻一堆。他煮了几次,面條不是煮得太爛就是太硬。
  其實他并不是很喜歡吃面食,只是在意大利時,他和江曼光一起煮過几次意大利面,喜歡上那种感覺。回國后,搬出來一個人住,他沒事便煮著意大利面,想起兩個人在意大利時的那些時光。
  水涼了,他把面條丟下去,蓋上鍋蓋。隔一會,他拿開蓋子,攪動面條。每次失敗的關鍵都在時間的掌握不對。到底要煮多久,才能煮得剛好,煮出那种軟中帶勁的面條呢?他一邊攪動面條,一邊注意時間。
  電話聲惊天動地的響起來。他心中一喜,丟下湯匙,快步跑了過去。
  “喂,曼光嗎?我正在煮意大利面,你快過來。”他想當然應該是江曼光,沒等對方開口便興奮地僻哩?啦講了一堆。
  “呵呵,我是雪碧啦,你在煮意大利面啊。”對方呵呵笑著,語气很親膩。
  “雪碧!”他楞一下,想不起這個人。
  “程雪碧啊,你忘了?那天我跟曼光在公寓樓下碰見了你,你還請我們吃了一盒小點心。你不記得了啊?”
  “啊。”楊照這才想起來。他記得那天晚上江曼光身旁站了一個女孩,打扮很現代。時髦健美。“我記得。你好。對不起,剛剛我以為是曼光……”
  “沒關系。”程雪碧說:“只要你記得我就好。”
  “程小姐找我有事嗎?”
  “別這么客气。叫我雪碧就可以。”程雪碧的語气態度,好像認識了楊照几千年。“是這樣的,我有兩張電影首映會的票,就在今天。曼光剛好有事不能去。所以我就想到你了。你有空吧?”
  “這個……我……”是有空沒錯,可是并不表示他有那個意愿。他委婉地想拒絕,程雪碧卻搶著說:
  “那就這樣說走。電影七點開始,我現在就過去接你,待會見。”根本不讓他有拒絕的余地。
  “喂!喂!你等等……”電話斷了。楊照瞪著發出鳴聲的話筒,尚一臉的莫名其妙。
  “糟了!”他想起他的意大利面,連忙丟下話筒,飛奔到廚房,手忙腳亂的將面條撈出來。
  煮太久了,面條又糊又爛,他呼了一口气,挺無奈的,認命地淋上醬料。
  在意大利那時也是像這樣。常常,他和江曼光手忙腳亂地拌醬料,計算時間,結果煮出來的面條還是一樣,不是太硬就是太攔。但那种感覺真好。往往兩人相視而笑,囫圇吞著或嚼著太爛或太硬的面條。
  他把面條和醬料拌勻,嘗了一口。果然難吃。少了一种他說不出是什么的滋味。奇怪,在意大利時,即使煮出來的面再爛,他都覺得很好吃,甚至和江曼光搶著吃,怎么自己煮時,會這么難吃?他放下筷千,把面端到廚房。然后,門鈴響了。
  這時候會是誰?他覺得奇怪。心中有小小的期待,加快腳步開了門。
  “嗨!”門外站的是時髦又明亮的程雪碧,正風情燦爛的對他笑。“沒想到我這快就來了吧?其實我剛剛就在你樓下打電話。”她比比手中的行動電話。
  楊照暗暗皺皺眉,沒想到她真的來了。
  “你不請我進去嗎?”程雪碧眨眨水水亮亮的大眼睛,很主動。
  他只得側身讓她進去。程雪碧進了門便很自動地把屋子從里到外看了一遍。笑說:
  “收拾得很整齊嘛,我還以為會像一般男孩子的房間那般亂七八槽的。”
  角落畫架上有一幀似乎尚未完成的畫。用白布覆著,地上散置著一些未收妥的顏料。她好奇地走過去。說:
  “你在畫畫啊,我可以看看嗎?”不等楊照同意,便自作主張,隨便地掀開白布。
  “你……”楊照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那是未完成的江曼光的畫像。以亞得里亞海為背景。畫中的她笑得很燦爛,笑得發絲飛揚,飛舞在圣馬可廣場;陽光斜斜洒在她身上,仿佛她身上也長了翅膀,沾染了一片澰灩的波光。
  “原來是曼光啊。”程雪碧撇撇嘴,心頭分泌著一种酸。
  楊照沒說話,重新把白布覆上。
  程雪碧靠到他身側,熱切說:“沒想到你畫得這么好。哪天你也幫我畫張像好嗎?”
  “對不起,我最近比較忙,恐怕沒那么多時間。”楊照婉轉的拒絕。
  “沒關系,我可以等。看你什么時候有空,我一切都配合你的時間。”
  “還是請你找別人吧,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有空。”
  “我會一直等到你有空的。”程雪碧掃了覆著白布的畫一眼。“如果不是你畫的,那就沒有意義。”
  楊照平淡地看她一眼,并不作承諾。程雪碧利用楊照的沉默,狡黠的換一种攻勢說:“那就這么說定。走吧,電影快開始了。”
  “對不起,我還有事……”這個女人怎么老是這樣自說自話、自作主張決定!
  “什么事?我們剛剛不是在電話中說好了的嗎?”程雪碧既積极又鍥而不舍,不由分說地伸手挽住他。不僅主動還充滿侵略性。“走吧,走吧,陪我看場電影擔誤不了你多少時間的。”一邊說一邊強拉著他出門。
  “你別這樣一直拉著我,我去就是。”楊照拗不過,不得已媝妥協,表情有些無奈。
  程雪碧滿意地笑開,仍然不放手。緊緊挽著他。態度黏答答的,好像他們已經相識不知多久。
  楊照暗暗又皺眉。想抽回手,但她挽得緊。只好隨她了。
  他心中惦記著那盤意大利面。想不透,究竟是缺少了哪一种滋味,教他吃不回在意大利時那种甜蜜溫心的感覺。是醬料放大多了嗎?還是因為面條的關系?
  他想了又想,滿心的困惑。
   
         ☆        ☆        ☆
   
  “啊!不行!水還沒有開!要等它冒泡了才可以把面條放進去!”在廚房里,江曼光連聲惊叫,手忙腳亂著,一連用好几個惊歎號,儼然大廚般指揮著楊照如何煮意大利面條。
  楊照連連點頭說是,恭敬的服從她的指揮,卻是一邊說一邊笑,兩個人亂成一團。但他看她那手忙腳亂的樣子,心中甜甜的,說不出一种奇异滋味。
  “好了!可以了!”江曼光回頭比個手勢。楊照赶忙將面條丟進水中,加上少許的鹽巴。
  “要煮多久的時間呢?”他間。
  “我也不知道,只要不要太爛就可以吧。”江曼光傻傻的笑著,根本是外強中干的假大廚。在意大利時,他們沒有一次煮得剛好,不是太硬就是太爛。
  過了几分鐘,楊照請示說:“可以了吧?”
  “不行。”江曼光搖頭。
  又過了几分鐘,她突然大叫起來說:“快!快!快撈上來!盤子呢?醬料呢?”
  楊照被她喊得又是一番手忙腳亂。廚房太窄了,兩人不時撞成一團,瞪眼傻笑。
  好不容易。一切就緒。兩盤紅通通的意大利面,論色澤、論形狀,看起來都很像樣。江曼光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楊照專心地看著她,以眼神詢問她味道如何。
  “怎么樣?”
  江曼光只是傻笑,表情挺古怪。
  楊照抓起筷子,夾了一大撮面條住嘴里塞,邊嚼邊點頭說:“還不錯,挺好吃的”
  “你是在安慰我嗎?”江曼光覺得很安慰又很不好意思。她像大廚一樣指揮這指揮那,結果還是把面條煮得太爛,像在吃漿糊一樣。
  “是真的滿好吃的。”楊照連吃了好几口,越吃越爽口似。
  面條的确煮得有些爛,但不知為什么,他就是覺得很好吃,那种說不出的滋味全涌到心頭。他一口接一口,想不通那道理,說:
  “奇怪,好几次我自己煮意大利面,總是覺得少了什么滋味似,很難吃。可是,這回面條也是煮得太爛,為什么我就覺得很好吃?”
  “會不會你拌醬料的時候忘了加什么?”
  “沒有啊,該加的我都加了。奇怪?還是和你一起煮的比較好吃。”
  江曼光停下筷子,心中漾起一絲甜蜜,說:“那以后你想吃的時候,就找我,我們一起煮意大利面好嗎?”
  “好啊。”楊照抬起頭,一盤意大利面已吃得精光。“我只是怕你沒那么多時間。每次我在煮面時,總會想起在意大利時和你一起煮面的情景,真想再回去那樣的日子。”
  江曼光紅紅臉,沒說話。他的煮意大利面就像她的喝卡布奇諾吧?令人那樣想念的季節。
  “在想什么?”他問。
  她看看他。笑笑地搖頭。他的側臉有時看起來很冷漠,可是時常他的神情卻會那么落寞。這种奇异的感覺,她仿佛似曾相識過……
  “啊!”是那個人!她不禁叫出來。那個奇怪的人,楊耀。他給她的感覺和楊照正好詭异的相左。他的表情是那么冷漠,但他側臉的神情有時卻那么落寞。
  “怎么了?”楊照又問。
  “沒什么。”她不該胡思亂想的。她笑笑的又搖頭。跟楊照在一起時。她感覺很溫柔,她喜歡那种感覺,那就夠了。
  “曼光,”楊照注視著她,認真說:“我們再一起去意大利好嗎?”
  离開意大利之前,他曾對她這樣問過。那時她忘了問他‘下次’是什么時候。沒想到他真的惦記在心。江曼光覺得心海暖暖的,如被暖流淹沒過。
  她看著他,正想回答,門鈴忽地響起來。
  “我去看看。”楊照臉上閃了個無可奈何,起身去應門。
  門開了,外頭卻沒有人,他覺得奇怪,探身出去……
  “倩姊?!”大門旁,柯倩妮楚楚可怜地、幽幽地低頭靠著牆。他抽口气,全然不提防,措手不及地。一見著她,舊情往事全涌上了心田。
  “你找我有事?”他极力壓抑心頭突然翻涌的波潮,聲音很冷淡。
  柯倩妮沉默未語,只望著他的眼神顯得那么哀怨,神情那憔悴。
  楊照避開她的目光,側背著她說:“如果沒什么,請你回去吧。”
  “阿照,我……”柯倩妮急切地靠向他,不知情的江曼光這時莽莽撞撞的跑出來,叫:
  “阿照……”乍見到柯倩妮。奔到嘴邊的話給卡住,覺得自己似乎打扰到了什么。彌漫在他們之間,有种沉滯詭昧的气氛。她訕訕地對柯倩妮點個頭。說:“對不起,我太冒失了。你是阿照的朋友吧?你好,我叫江曼光。”
  眼前的這個女人,一頭長長的秀發、大大的眼睛,是那么的女人。明艷照人中帶著溫柔的細致感,看起來現代獨立卻又需要人呵護;既成熟又嫵媚,但不經意又流露出一絲惹人怜的怯生哀怨的表情,讓人傾心又想保護。我見猶怜。這女人的种种特質,她一項也沒有。相較之下,這女人是那么的讓人放心不下。
  “我姓柯。對不起,打扰你們了。”看見江曼光從楊照屋里出來。柯倩妮臉色微變,更教人可怜。
  “沒關系,請進來吧,站在這里不好說話……”
  “不必了。”楊照冷淡的插嘴。“她馬上要走了。”
  “阿照……”柯情妮輕柔的聲音微微的發顫。楊照對她這么冷淡。表示他仍然在意她。
  江曼光說:“阿照,你別這樣。就算馬上要离開,你至少要請人家喝杯茶吧。”她不曉得該怎么評判一個女人的美,但眼前這個女人是那么典型的男人意想中的女人象征、再世的特洛伊美女、男人甘心為她赴湯蹈火的美麗女子。
  她心中了然,眼前這個女人,就是楊照心中那個缺口。她記得那個名字。
  “你有什么事直接說吧,倩姊。”楊照仍然站著不動。
  柯倩妮卻只是低著頭,不說話也不走,有意無意地掃了江曼光一眼。
  江曼光看看楊照,看他沉默不語,突然‘啊’了一聲。兩人都把目光轉向她。她不好意思的笑說:
  “我差點忘了,我還有事,你們慢慢談吧,我先走了。”
  “等等,曼光。”楊照喊她。她對他揮揮手,笑著跑開。
  等她离開了,柯倩妮才說:“我從來不知道你有這樣一個朋友。你有好多的事我都不知道……”
  “倩姊,”不等地說完,楊照便打斷她說:“如果你沒什么事,請你馬上走吧。”
  “我就不能來看看你,非要有什么不可?”
  “我很好,你們不需要擔心。”楊照背對著她,語气很僵硬。
  “我知道,你還在怨我對吧?”柯倩妮的表情是那可怜軟弱。
  “那些都過去了,我不想再提。”楊照轉身過來,走向屋里,似乎就想這么放下她。
  “阿照。”柯債妮地出地叫住他,低著頭,幽幽說:“你哥哥他每天都很忙,忙到連跟我說話的時間都沒有,我一個人很……寂寞……”
  “不要說了!”楊照大理吼著。
  “我很寂寞,阿照。求求你,看著我,不要連你都不理睬我了。”那幽柔的聲音那么哀愁、那么懇求,一句一句侵入楊照防衛的心窩
  “不要再說了!你走!以后不要再來找我!”楊照抱著頭,背對著她,不肯回答。
  “阿照……”
  “回去!不要再來了!”每一聲的拒絕都那么的掙扎。
  柯情妮咬了咬唇,淚光閃閃的。
  楊照一直背對著她,直到她离開,始終沒有回頭。
  “可惡!為什么?!”他捶著牆,低吼出來。
  牆壁受了傷,沉默著,沒有回答,這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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