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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金家晚宴過后好几天,蕭竹筠一如平日干練的新女性,全心投注在工作上。她絕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抿緊的嘴、粉紫的唇膏勾勒出拒絕透露心事的線條。
  “這下子看開了吧?”黎湘南半躺在蕭竹筠臥房床上,看著她從里頭的浴室出來。
  “你在說什么?”蕭竹筠走到化妝台前坐下,對著鏡子熟練地抹擦化妝水和眼、晚營養霜。
  她雙手中指熟練地由眼角朝鼻端的方向,輕輕按摩拍打兩下,然后湊近鏡子咧嘴一笑,隨即好像滿意地退開身子,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燙過的頭發。
  黎湘南抬起上半身看她母親一眼,又懶懶地靠回去,說:
  “那晚你也看到了,她根本不將你放在眼里,緊緊跟在爸爸身邊,還對你笑得那個樣子,根本是在向你示威。我就知道那女人邀請你去一定沒存什么好心眼!我實在不懂,你一向那么精明能干,怎么她挖坑讓你跳你就當真笨得往下跳!她們倆根本是串通好的;兩你居然還能沒事人一樣!”
  “不然你說我該怎么樣?”蕭竹筠轉身面對女儿。“我跟你爸爸已經离婚,他再娶了也是事實,我能又哭鬧又上吊嗎?”
  “是不能。那你明知會有這种事發生,為什么還要接受邀請,讓自己難堪?”
  “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好難堪的。”
  “媽,拜托!你何必這樣死要面子?當初你如果不管什么狗屁自尊驕傲的,你和爸就不會鬧得非离婚不可!”黎湘南皺著眉,坐正身子。
  蕭竹筠靜看了黎湘南半晌,轉身面對鏡子繼續梳理頭發,過了一會才說:
  “我承認,對你爸我還存有一點幻想──”她放下梳子,攏了攏頭發,頹著身子說:“不過,你別誤會。我跟他离婚時早就想開了,我們不适合當夫妻,成為朋友也許情況會比較好。那天晚上見面以后,更讓我确定這种想法;只不過我沒想到,他太太會對我的敵意那么深,而且那么明顯。”
  “那是當然的,你對她的地位仍有相當大的威脅。”黎湘南直視蕭竹筠說:“你實在不應該跟爸离婚的。爸身邊那些女人沒有一個比得上你,他那個后妻更不用提。你們兩人真不該意气用事,就那樣离婚了。”
  “湘南,我說過多少次了?我跟你爸离婚不是愛面子,也不是意气用事。我們只是……只是夫妻之間的感情到了盡頭,自然地分手而已。”
  “算了,你別再騙我。雖然我認為爸背棄你,希望你不要再受困于對他的迷惑不舍,而辜負自己的青春,也希望你早日覓得佳緣;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夠破鏡重圓。依我看,爸對你的態度,那并不是不可能。你也這樣希望吧?”
  蕭竹筠微笑搖頭。那笑,并無被棄的凄楚落寞,反而盈溢一种了然。她走到床邊,拉開被于稍微拍軟,坐上床,將被子拉蓋到腹問,說:
  “你不明白,你爸他并不愛我。老實說,這樁婚姻的結束,對我來說反而是一种解脫。”
  “可是你知道,爸根本也不受他那個后妻。”黎湘南淡淡地說,那世故早熟的淡漠,与她年齡完全不符。
  蕭竹筠再次微笑。她還是不了解這個女儿,對她失蹤的那段時間和原因理由也感到困惑;但黎湘南不說,她便不問。她和黎湘南之間的關系,与其說是母女,不如說是朋友。雖然她早忘記年輕時候的許多事情,但她知道,對黎湘南來說,那是很重要的,那种青春時期某种只屬于自己的絕對的秘密。
  曾有一段時間,她因黎北瀟對黎湘南异常的寵愛而對她充滿嫉妒和醋意。對自己的女儿吃醋和嫉妒令她覺得可歎可笑;慢慢的,她才以愛融恨,對女儿搶走丈夫對自己的寵愛感到釋怀。
  “對了,湘南!”黎湘南看蕭竹筠准備就寢,關了燈正想离開臥室,蕭竹筠叫住她說:“差點忘了告訴你,下星期我要出差到國外。本來是另一位同事要去,但她臨時有事走不開,老板另行派我這個工作。”
  “出差?多久?”黎湘南的反應不惊不慌。
  “三個月。”
  “三個月?唔,滿久的。也許等你回來,都已經世界末日了。”
  “別胡說!這几天你把東西准備好,我不在家的時候就到你爸那里住。”
  “住爸那里?”黎湘南搖搖頭。“媽,你有沒有搞錯?我去住爸那里,不被他那個后妻嫌才怪!”
  “不要說這种孩子气的話。你一個人住,我不會放心。”
  “要我去住爸那里,我會更不放心。”黎湘南雙手插入口袋,頭低了一低,半長不短的頭發垂過臉龐。“你不知道,爸那個后妻的眼睛會射鏢,而且還是淬毒的;天天跟她相對,我不死也會重傷。”
  “沒那么嚴重。”蕭竹筠忍住笑。黎湘南總會若無其事地說著深具嘲謔或諷刺的話,但她自己的態度卻顯得又冷又淡,有什么情緒反應全是別人的事。
  “再說吧!”黎湘南掠掠頭發,帶上門离開。
  接下來几天她們都沒再提這件事。周五早晨,蕭竹筠上班臨出門前,提醒黎湘南說:
  “湘南,我明天出國,你今天記得把該帶的東西准備好,暫時搬到你爸爸那里住。”
  “你跟爸提過了?”黎湘南未應答。
  “我今天會跟他聯絡。”
  “那就不提了。你放心,我一個人不會有事。”
  “不行,你一定得搬到你爸爸那里住,絕不能一個人住在這里。”
  “媽!”
  “不行!”蕭竹筠堅決的態度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
  黎湘南沒有再央求,反正到時天高皇帝遠,地想怎么做,處處海闊天空。
  蕭竹筠出門后,黎湘南慢慢吃著早餐。她眼光掉向一旁擺放著舞衣舞鞋的袋子,眉頭一皺,突然反胃嘔吐起來。
  “今天有舞蹈課。”她洗掉附著在嘴角的嘔吐殘渣,看著鏡中的自己,用毛巾將臉上的水珠擦干,動作很慢。
  她對著鏡子凝視很久,眼神停注在鏡子后的景物。她那眼神是多疑不定的,閃爍著不安。突然,她丟下毛巾,抓起提袋,很快地沖出空曠的房子。
  她怀疑是不是她敏感過度。最近她總有种被監視的感覺。好像有一雙眼睛隨時隨地在注視著她,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隱藏著,記錄她的一舉一動。
  那感覺很不舒服,令她全身的細胞都在戒備著。她覺得她變得有些神經質,卻又對自己神經的那种敏感無法完全放心。
  進入舞蹈學苑的大廈前,她在大門停了一會,回頭往后望了一眼。微顰的眉,放得很遠的眼神,在她清新的臉上形成一种憂郁;而那憂郁,被凝入圓形的鏡頭里。
   
         ★        ★        ★
   
  輕輕一聲快門的聲響,黎湘南憂郁的容顏被攝入相机的暗影世界里。
  喬志高靜靜取下相机的鏡頭,取出底片。
  他房中面對舞蹈學苑大廈的落地窗窗帘全都拉上,只留了一個小縫供望遠鏡搜索;房間充溢著四五十年代的情歌“當男人愛上女人”,黑人歌手充滿感情的聲腔,無疑是靈魂的吶喊。
  再仔細一瞧,光線幽暗的房內四壁牆上,貼滿了黎湘南各式放大的黑白相片。
  那些照片多半不對鏡頭,顯示入鏡的主角完全是不知情的。喬志一局拉開放置電腦桌子的抽屜,將底片丟進去。
  他走向舖著水藍床單的大床,重重往上一躺,像沉入深邃的大洋。“嘟嘟”聲響,桌上的行動電話響起來。
  “喬先生?這里是大和汽車。你托售的賓士已經有了買主,請問你什么時候方便過來辦手續?”
  “現在就可以,我馬上過去。”喬志高切斷電話,將臉蒙在枕頭一會,才懶懶地起身。
  上百万的車子,這么快就找到買主,有錢人可真多!他邊穿衣服邊哼著歌,眼神卻很陰沉。
  那個騷貨,一臉的賤相。他故意撩得她心痒痒的,吊足了她的胃口,才滿足她一點欲望;果然,他才上了她兩次,她就乖乖獻給他一輛百万的賓士。那些女人都是一個模樣,裝得像高貴的名媛淑女;窩在他身子底下時,卻一頭頭全像是叫春的貓。賤!
  他眼神輕輕掠過牆上照片中對著空气在笑的黎湘南,頓時起了一絲溫柔。他伸手想触摸她的笑,遲疑著,而后收回手呆呆地看著。
  不!他不能用那雙不知摸了多少下賤肮髒女人的身体的手,褻瀆他心中最清純圣洁的天使。
  他迅速穿好衣服,不敢再對牆上的黎湘南看望一眼,落荒地逃出房間。
   
         ★        ★        ★
   
  火也似的“火鳥”快速地沖离停車場時,險些和側向駛近的“青鳥”撞上。“青鳥”緊急煞車,“火鳥”在三十公尺處打個突,然后又以极高的速度駛离而去。
  黎北瀟坐在“青鳥”中,胡亂咒罵了一聲,慢慢將車子駛向回轉道,轉個彎停在路邊停車位上。
  他一接到蕭竹筠的電話,立刻丟下公事赶到這里來。他屢次央求黎湘南跟他一道住,但她都不肯。現在她再沒有拒絕的借口。
  舞蹈學苑占据大廈的最頂層。黎北瀟推門進入通道時,黎湘南正從更衣室出來。看見他跑過來,她訝异地說:
  “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來接你。”黎北瀟臉色清朗,眉眼全是笑。
  “接我?”黎湘南皺著眉,与黎北瀟眉眼的笑恰成對比。“不必你費事。才三個月,我自己會照顧好自己的。”
  “那怎么行!說什么我也不會讓你自己一個人住!”
  “我不是一個人,有電視陪呢!”
  “不管你怎么說,絕對不許你一個人留在那房子里。”黎北瀟想了想說:“如果你堅持不到我那里,這樣好了,我搬來陪你。”
  “搬來陪我?你在開玩笑吧?”黎湘南黑水晶一般的眼,水汪汪,盛著不相信和怀疑。
  “不!我是說真的。”
  “你舍得丟下你后妻?不怕她發嗔?”黎湘南傾傾頭,口气仍有怀疑。
  “我只在乎你。”黎北瀟說這句話時,定定地看著黎湘南。通道不停有人通過,將他們擠到邊邊上。
  擠落造成短暫的沉默。黎北瀟重新提起:
  “湘南,這次你不能再找借口拒絕了。走吧!跟我一起回去!”
  “再說吧!我還得上課。”黎湘南看看窗外,口气不冷不熱,態度也似非亦可,像是被說動。
  “那就這么說定。”黎北瀟俯身在黎湘南身邊說:“中午一起吃飯,我在‘巴塞隆納’等你。明天你送你媽上飛机后,就到公司來找我,我們一起回家。”
  黎湘南沒有點頭或搖頭表示意見,那邊第一教室爵士舞音樂已經飄散出來。她匆匆看了黎北瀟一眼,轉身跑開。
  勁舞讓人全身暢快,旋著青春的音樂讓血脈激蕩。黎北瀟望著黎湘南青春的背影,嘴角溢滿笑。不管能不能夠,他決定愛她一万年,直到海枯直到石爛,那份愛都不會改變。
  他筆直走向電梯,和一位卷發女郎擦身而過,陣陣的“白鑽”香味中飄落一條粉紫絲巾,充滿了神秘的東方調調。他彎身撿起絲巾。低沉的嗓音扣人心弦。他說:
  “小姐,你的東西掉了。”
  卷發女郎回過頭,黎北瀟隨意一笑,將手中的粉紫絲巾朝女郎面前遞送說:
  “這是你的吧?”
  他笑得隨意。雖然他沒有刻意營造誘惑,但煽動女人心的魅力卻不時地流露在英挺俊美,志得意滿的外形上。
  “是的。謝謝!”女郎嫣然一笑,伸手接過絲巾。
  “你是這里的老師?”黎北瀟快速打量女郎一眼,几乎帶一种評鑒的審視,但絕不是輕恍──對女人經驗丰富的他,一向知道如何拿捏分寸。
  女郎,一身艷麗的女人香,又是一笑,沒有回答。
  她不回答,黎北瀟也不再追問。他還有一大堆公事等著處理,沒時間玩游戲。他一向工作起來就不分天地,只有關于黎湘南的事分得了他的心神。
  他向女郎微笑點頭致意,逕自走向電梯。
  這舉動讓那帶著粉紫絲巾,充滿神秘東方調調的女郎微微錯愕。黎北瀟進入電梯后,在電梯闔上門那一剎那,還看見那女郎站在那里留戀似地看著他。
  “舒老師!舒晴老師!”辦公室助理小姐經過,出聲喊著帶著粉紫絲巾,呆站在通道上那個卷發艷麗的女郎。
  舒睛回過神,勉強微笑。助理小姐按著又說:
  “張小姐打電話過來,上午約兩堂社交舞蹈課她也要請假,她的課就順延一個禮拜。”
  “唔,謝謝。”舒睛心不在焉地點頭。
  今天上午她就只有這兩堂課,現在學生請假,她突然悠閒。以前碰到這种情況,她大都泡杯咖啡,加塊小點心在辦公室里和一些同事或辦事小姐聊天打發時間,等著下堂課開始;但今天她完全沒有這种心情,平靜的心湖被風吹過,吹皺一池春水,春意蕩漾,讓她老是想起剛剛遇見的那個男人。
  她看得出來,那個男人是企圖心旺盛,侵略性很強的那一類型的人。那种人身上都散發著一种野性的气息,非常有魅力。尤其那男人,.全身上下充斥著一种領袖的气質,一望而知是習于發號施令的人,很容易讓人對他產生英雄崇拜。而且她敢肯定,那個男人絕對是多金慷慨,揮洒不眨眼的領主式貴胃。
  并不是每個事業成功、有錢的男人都有那樣的气質。男人她是看多了,那种男人万眾里選一,就像絕世天才与出塵美女,五百年才有一出。
  “舒睛!怎么了?”助理小姐瞧她臉色怪怪的,問候了一聲。
  “沒什么。我到外頭走走。”舒睛朝電梯走去,又回過頭說:“對了,我和一位朋友約好見面;如果他來這里找我,請你轉告他,我在……嗯,‘巴塞隆納’好了!請你告訴他我在‘巴塞隆納’等他。”
  其實她可以直接去找高日安的,就在隔壁大廈而已。雖然高日安平常工作時,研究辦公室總謝絕訪客,但她是他的未婚妻,總該有些特權的;對男人只要撒撒嬌,通常就會被原諒,尤其是像她這种迷人美麗的女人;不過舒睛想想還是不去打扰高日安的好,現在她的心思完全被剛剛遇見的黎北瀟占滿了。
  由舞蹈學苑到“巴塞隆納”西餐廳的距离并不遠,但也不近;走得慢的話,至少也必須花上十數分鐘。
  時間還早,商店都才剛開門,舒睛悠閒地沿著街道櫥窗邊欣賞美麗的衣裳,邊晃蕩式地漫無目的地走著;她從未有過這种近乎游蕩,讓心靈解放的經驗,所以走不到多久,便覺得不自在而且不習慣。不管是逛街或工作,她總是將自己妝點得奪目高雅,而且習慣于一种身分心態的高貴,屬于上層社會的尊榮感;如此類似游民的晃蕩,簡直是對她身分的污辱。
  她很快就走到“巴塞隆納”。像她這种水准的人享受的悠閒,應該是坐在高級西餐廳或咖啡屋里,喝著咖啡,百般無聊地看著落地窗外的景致才對;這种游民似的游晃,實在是有失身分。
  她點了一杯咖啡,坐在臨窗的座位,無所事事地看看周遭和窗外。街景并不美,她很快就沒興趣。她打開皮包取出暗綠色包裝的YSL香菸。
  她优雅地點了一根菸,深深吸了一口,輕輕地吐出。洁白長梗的菸夾在涂著艷紫寇丹的修長手指上,顯得既高雅又不低俗。女人就是要抽這种味淡,菸身修長的高級菸才顯得出品味。她一向懂得營造自己,連抽菸這种事也不例外。有品味的女人最忌諱手中夾著那种充滿低級俗气的粗糙菸根,更忌諱把菸抽得只剩一截尾巴。通常她都只剩兩三口,然后夾在手上讓菸燃去三分之一就熄了丟掉。
  這是她營造高雅魅力的方法之一。她知道男人就喜歡那一套,雖然他們口中說不喜歡。
  但是高日安卻例外。高日安討厭煙味,尤其討厭女人抽菸;但他從不惡意批評,只是皺著眉,冷淡地掃視。
  不過,盡管如此,高日安還是跟她訂婚了。舒睛不自覺地笑起來。她伸出白嫩的手,看著無名指上那顆鑲著紅寶石的戒指,那是她最大的胜利──不!等紅寶石戒指換上了光燦的鑽石,才是她最大的胜利。
  “很漂亮的紅寶石!”舒睛正想得出神忘我,突然耳畔響起突兀的聲音。
  那聲音低沉有魅力,帶著笑意。
  舒晴縮回手,收起嘴角不自覺的笑意,冷淡地抬起頭;映現在面前的那張面孔,卻讓她不自覺地呆了一呆,并微微張著涂紅的唇口。
  “介意我坐在這里嗎?”黎北瀟誘人的臉上,帶著神秘的笑意,魅力四射。
  舒睛微微一笑,沒有說“請”或“對不起”;黎北瀟自動坐下來。這种無言的默許,聰明、手腕高的女人才懂得運用。
  “一個人?”黎北瀟問,手一揮,招來侍者。
  舒睛又是微笑不說話。侍者趨近,黎北瀟也不看菜單,對侍者說:“給我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給小姐一杯白蘭地──”他看著舒晴問:“不介意喝點酒吧?”
  他先獨斷作主,再詢問舒睛的意見,倒民主式的作風將他獨裁式領袖气質表露無遺。而且他的態度并不是殷勤討好,甚至“發乎情止乎禮”的紳士風度也談不上,完全是一种侵略性的霸主气息。
  “不!我喝咖啡就好。”舒睛笑得很甜,很优雅,她并不領情。
  她知道怎么應付這种男人,稍微的反抗、不順服,通常會有出乎人意料的效果。這种男人習慣了女人的軟柔順服;但一味的柔順,反而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黎北瀟眯了眯眼,轉頭對侍者說:
  “那就給我一杯威士忌,小姐的白蘭地等她想喝時再送。”
  說完轉頭打量舒晴,毫不掩飾眼光里那种侵略性的味道。舒晴也在打量黎北瀟。她果然沒料錯,黎北瀟正是那种“五百年一出”的男人,自信、有魅力,企圖心侵略性強,全身充斥著領袖的气質。
  然后她注意到他中指上一枚式樣簡單的白金戒指。
  “你結婚了?”舒睛揚揚眉。
  黎北瀟點頭不否認。
  隨著黎北瀟這點頭,舒睛原本被某种情緒占滿的心,霎時平抑下來,停止了翻攪。她面無表情說:
  “我從不跟有婦之夫有任何瓜葛牽扯,這是我的原則。”
  “哦?那么,打扰了。”黎北瀟帶著笑,起身退到另一張桌台。
  他這舉動又讓舒睛錯愕好一會;他竟干脆得那么絕情,一點都沒有留戀或不舍的情緒她原以為他還會磨蹭一會;沒想到他一句話也不多說,轉身就走。她就那么不值嗎?不值得他多加殷勤討好嘗試?
  不!她看得出來,他就是那樣的人,擺明了他不為女人浪費時間傷腦筋,因為多的是女人對他投怀送抱。
  舒睛突然覺得一股沖動由心底急速竄上來,有种很強的欲望想擄獲這男人。她看他意態悠閒地喝著威士忌,旁若無人地點于、抽菸,心里奔竄的欲望成渴望,非常強烈的,使她起身走向黎北瀟。
  “我可以坐在這里嗎?”舒睛含著甜笑。
  黎北瀟揚揚眉,伸出戴著戒指的手晃了晃,似笑非笑,挪揄的味道很濃。舒睛咬咬嘴唇,自己拉開座位坐下。
  “我可以喝杯香檳嗎?”她直視黎北瀟的眼睛說。
  黎北瀟雙手交握在下巴,盯著舒睛好一會儿,舉手招來侍者端奉香檳。他淡淡地瞄一眼舒睛無名指上的紅寶石戒指,飲著威士忌。
  “我的原則是不和有夫之婦有瓜葛──”
  “我還沒有結婚。”舒晴很快接口。
  “訂婚了也一樣。”黎北瀟口气更淡,突然握住舒睛擱在桌上的手,撫弄著戒指說:“不過,你例外。”
  香檳端來了。黎北瀟舉舉半空的威士忌,嘴唇微微嚅動,但沒有出聲,只展露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舒睛啜著香檳,回了他一個撩人的媚眼。
  她算是抓住他了,但只是個開始。如何讓他著迷傾倒才是重點。她明白他不是那种輕易為女人傾倒的男人;相反的,是女人為他神魂顛倒。像黎北瀟這种人,名分不是一切,只有得到他的寵愛,才是真正的胜利。
  是的,寵愛──那是她的目標,在這一場成人游戲里。
  她不會傻得想當他的太太。皇后与寵妃──她選擇當那個受盡嬌寵,集所有愛怜在一身的寵妃。
  “你在等人吧?”黎北瀟的聲音將舒睛喚回現實。
  什么嬌寵,什么寵妃完全走樣了,她落回現實,想著紅寶石戒指──她正在等著她現實中的王子,未婚夫高日安。
  第一次對她那顆紅寶石戒指感到厭惡起來,恨它象征的束縛。黎北瀟卻握住舒睛的手,細細地評量那只戒指說:
  “成色不錯,沒什么雜質,只可惜小了點。”他放開她,眸子緊盯著她,不在意地說:“你的發色偏帶紅燥,很适合熱情如火的紅寶石,那個男人果然眼光不錯。下次我送你一條紅寶石項練,配戴在你如玉的粉額上,相信一定更迷人。”
  他那樣不經意地夸口下豪禮的承諾,毫不在意對方只是初遇初識的女郎;但他態度又是那么有把握,篤定她逃脫不出他的掌握。
  “我等著。”舒晴嬌媚一笑。這回答算是回應黎北瀟的誘惑了,答應他接受嬌藏的某种承諾。
  黎北瀟滿意地笑了。他不在乎給舒晴戴上戒指的男人是誰,只要是他想要的女人,他就一定會得到。
  只有他唯一深愛的女人例外……
  他低頭看了看時間,朝門口張望一下。黎湘南應該快來了,他心頭一喜,表情也跟著柔和起來。
   
         ★        ★        ★
   
  這時黎湘南才從舞蹈學苑的更衣室出來。她肩上甩著提袋,微蹙著眉;孤寒的身影漫散著憂郁凄楚的寂寞味道,但是很淡,接近了它就散滲入空气里了。
  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她身上就常會不經意流露出那种憂郁的气質;面對生人時,那股憂郁就消散無蹤。似乎她潛意識在壓抑、隱藏什么。那是一种早熟的憂郁,關于愛情的寂寞。
  她懶懶地等著電梯下樓,只有她一個人;她是刻意拖延和旁人錯開時間的。
  可是當她抬頭,走廊旁站的人卻讓她心髒猛跳了一下。那個她最討厭的高日安站在那里,帶著審視研究的表情看著她,而且看樣子已經研究她很久了。
  仿佛被人偷窺似的,這令她非常不愉快。她忿恨暴躁地打拍著電梯的按鈕,但電梯就是遲遲不上來,定格似地始終停在三樓的地方。
  高日安冷靜地看著急躁暴怒的黎湘南。他是來找舒睛的,助理小姐告訴他舒睛在“巴塞隆納”等他。他一出了辦公室就看到甩著提袋,蹙額輕愁,憂郁淡掃的黎湘南。
  那是他從未在黎湘南臉上見過的表情,不禁挑起他的好奇,默默地觀察她,想試圖挖掘出她內心隱藏的東西──沒錯,僅就她那种表情,那种他從未見過的憂郁,他就可以肯定,她內心隱藏了不欲人知的秘密。看得出來她拚命在壓抑,那樣無可奈何,壓得她眉宇全是愁;雖然很淡,但依然存在。
  讓他好奇的是,沒有人注意的時候,黎湘南那种憂郁的神情才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他留心過了,只要廊上有人經過,她的表情態度自動會改變;等沒人注意了,潛意識的悲抑便不受控制流露出來。
  這使得高日安聯想到黎湘南到他辦公室的那段期間。天啊,他几乎被她蒙騙過去了!他原以為黎湘南的寡言冷淡只是在抗議排拒,原來她是有意識地在警戒。他實在太疏忽了!他原以為黎湘南的异常行為只是父母离婚下一般青少年會有的尋常反應;但現在看來,她心里藏著她必須拚命壓抑的秘密。
  尤其當她發現被人注視時的那种急躁焦怒的反應──顯然她一直有很強的控制力和耐受力,但心理壓抑畢竟不正常。突然得知被觀察,令她舉措不安。
  電梯總算來了,黎湘南搶步走去,急速按關門扭,企圖將高日安隔在外頭。高日安站的位置距离遠,走到時電梯已經關上──
  但另一部電梯隨即土來,他快速進去,几乎是和黎湘南同時抵達樓下。
  黎湘南經過剛剛短時間的修复,這時神態已恢复鎮靜,嘴角又出現那种要笑不笑,充滿挪揄嘲弄的不屑。
  “你在跟蹤我嗎?高大醫師?”她撇撇嘴,攔住他的路。
  高日安停下來,不知為何,他心理對她產生從未有的興趣和關切。他微笑說:
  “是啊!你准備往那里?”
  “‘巴塞隆納’!我准備去會見男人哪!”黎湘南接下他的微笑,也還他一個微笑,用的字眼卻充滿不協調性。她故意把“男人”兩個字咬得很低沉,但沒有刻意曖昧,留了一大片空白的語意讓高日安“自由心證”。
  “是嗎?真巧,我也要去‘巴塞隆納’。一起走好嗎?”
  這是實話,在黎湘南眼里卻成了瞥腳的演技。她要笑不笑,伸手挽住高日安,令高日安微微一愣──黎湘南這舉動太突然了。
  “發什么呆?走啊!”黎湘南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他們腳步放得很慢,黎湘南挽著高日安,悠閒地邊走邊晃晃櫥窗,像情侶在散步一樣。十數分鐘的路程竟花了近半小時。
  一進“巴塞隆納”,黎湘南立刻放開高日安,磁鐵似地被吸引到黎北瀟坐著的窗邊桌位。
  “等很久了?”她水漾的雙眼望著黎北瀟。
  黎北瀟含笑搖頭,起身為她拉開座位,殷勤地伺候她入座,形容間有說不出的親匿,寵愛疼惜盡皆表露在那殷殷的低語問候中。
  高日安聳了聳肩──黎北瀟顯然沒看到他,眼里只有黎湘南的存在──他走向舒晴;舒睛卻以帶著妒意的眼神,注視著黎湘南那邊的動態。“你認識那桌的人?”她問,眼光仍緊緊盯著黎北瀟那邊不放。
  高日安以為她看見他和黎湘南挽手同進的情形,略帶解釋地說:
  “那就是黎湘南,你也認識的;我去找你時正好遇見她,碰巧她也要到這邊來。”
  “那個人是誰?”舒晴根本沒有注意听高日安的話。她還不知道黎湘南和黎北瀟的關系。
  “那個?”高日安轉頭看了一眼。“那是黎先生,黎湘南的父親。”
  “父親?你是說……”舒晴簡直不敢相信。黎北瀟看起來太年輕了,根本不像黎湘南的父親;更何況方才,在高日安他們出現之前,黎北瀟親口告訴她說他在等他最深愛的女人。竟然會是他的女儿!
  “可是──他們看起來,根本……根本就像是一對情人。”舒睛帶著莫名的妒意說。
  她并不單指他們外貌上的契合,而是指他們之間那种神態、那等親匿、那种彼此對視的目光,在在充斥著濃郁的傾慕的感情;气氛是那樣不尋常,任誰也會以為那是相戀中的男女。
  所以她才會對黎湘南充滿妒意。無疑的,黎湘南占盡了黎北瀟所有的疼惜寵愛。看他對她那种殷勤的態度,那种呵護備至的關怀──她原以為沒有女人會得到黎北瀟如此的嬌寵;但原來,那個受盡嬌寵的女人,竟是他自己的女儿!
  明知他們之間的關系了,舒睛還是感到非常的不愉快。黎北瀟對黎湘南那种溫柔寵愛簡直是對待情人的態度,讓她無法忍受。
  而她的話讓高日安心里一動,忽略了她話里明顯的妒意。
  高日安留心觀察黎北瀟和黎湘南兩人的談話情形和舉動,以他職業特有的敏感,感覺到了他們之間某种不尋常。
  難怪旁人會誤解他們那种“不正常”的親密關系;依他看,也實在是不正常。黎北瀟對黎湘南的態度太超乎尋常了。寵愛也該有個限度,但黎北瀟對黎湘南簡直是“迷戀”,實在怪不得旁人聯想力太丰富。
  他微微皺眉,突然沒來由想起黎湘南极力掩飾憂郁的臉龐。他看她一眼,黎北瀟還殷勤地伺候她用餐。
  他支著頭觀察他們。黎湘南時而會仰頭看著黎北瀟,輕笑著,眼神卻落得很遠;黎北瀟則用疼惜的眼光看她,每個輕触都是怜愛。那种气氛不容許別人介入,包圍著他們的气流也只明顯地營刻出兩人的天地。
  另一方面,他發現黎湘南吃東西的方式是很挑釁式的,旁若無人,津津有味似的,很有一种霸气,可以說不雅觀;但她身上又沒有一點凌人的气息。在黎北瀟的包柔下,她顯得平和。
  黎北瀟完全以欣賞的眼光看著黎湘南的不文雅,甚至分食她吃剩的殘羹。那舉動讓高日安心里又是一動,突生一种隱約、尚不成形的模糊的概念。他抓不准是什么,有些害怕自己那模糊的概念。
  黎北瀟那种舉止藏著很深、壓抑得很緊的渴盼欲望。高日安甩甩頭,他大概想錯了──
  但他又發現一個奇怪有趣的現象。他發現黎北瀟和黎湘南的對話中,兩人都不提彼此的身分稱呼;黎北瀟對黎湘南從不自稱父親,黎湘南也不喊黎北瀟。他不禁又想起第一次和黎北瀟見面時,他也只是直呼黎湘南的名字。
  面對黎北瀟,黎湘南完全沒有對父親般尊敬的舉止。他知道民主作風的家庭,親子關系就像朋友一樣,但像他們這樣,實在太不尋常。
  他极力不想那些調毀的字眼,什么“亂倫”,什么“不正常”……但看來,他們兩人之間的“愛”妒煞許多雙情人的眼。他仔細思考著黎湘南說的黎北瀟對她的愛是一种“自戀的投射”的話,但是無法确定。
  他突然捺不住一股沖動,起身走到黎北瀟桌前,硬生生破坏他們的和諧气氛。
  “黎先生!”高日安朗聲說道。
  “高醫生?真巧!你也來這里吃飯!”黎北瀟先是愕然,認出了高日安,隨即換上熱誠的笑。
  高日安也展顏微笑,但笑得有一絲尷尬。黎北瀟永遠搞不清他并不是挂牌的心理或精神醫生,而是一個學者,而他的工作領域主要在研究人的行為心理,而不是治療异常。
  他明白黎北瀟當然不是無知,只是霸气使然,慣常的自以為是罷了。
  “黎先生,我并不是心理醫生,我不作臨床的治療工作。”高日安耐心地微笑。
  “我知道。抱歉!”黎北瀟竟難得地道歉。他伸出手說:“還沒向你道謝,湘南受你很多照顧!”
  高日安握手還禮,目光轉向黎湘南。黎湘南眼神恍惚,望著他時感覺茫然,然后像是突然警覺到什么,眼里的渙散茫然一轉而為她慣常的那种要笑不笑的挪揄。高日安回頭,舒睛正站在他身后。
  “黎先生,這是我的未婚妻舒睛。”高日安放下滿心的疑惑,為黎北瀟介紹舒睛。
  “未婚妻?”黎北瀟揚了揚眉,微微一笑。仔細看,他那种接近嘲弄挪揄的神態,和黎湘南慣有的諷刺表情,簡直如出一轍。
  “幸會,黎先生。”舒睛率先伸出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黎北瀟。
  黎北瀟只是輕輕一握,笑得有几分坏胚子的神气,也沒有人讀懂,高日安自是也不明白。
  “那么,不打扰了,我只是過來打聲招呼。”高日安說。
  黎湘南自始一直保持沉默,這時揚著她那慣有的似笑不笑的神態,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高日安,舒睛小姐又美又性感,有這么矯艷的未婚妻,你可要好好的看好──寶貝,小心別被人搶走了。”
  舒睛反射性地皺眉瞪了黎湘南一眼,高日安卻思索般地望望黎湘南。
  他們走几步遠后,黎湘南繼續吃盤里未完的魚排,揮揮刀叉,看著舒睛的背影,口气不挺認真地說:
  “他的眼光不錯!比起你那個后妻,她的确是強太多了。”黎北瀟凝笑不語。
  “你想要什么樣的女人都有,也不愁沒有女人,不要去破坏人家。”黎湘南叉了一口魚排。
  黎北瀟還是笑而不答。他舉舉酒杯說:
  “來杯香檳好嗎?”
  黎湘南停住刀叉凝視他半晌,水瞳蕩漾,黑白分明。她用叉子撥散魚排的殘屑,移開了眼光輕聲說:
  “你知道我不喝酒的。”
  气氛突然莫名地凝住。黎北瀟靜望黎湘南好些時候,傾頭喝了一口威士忌后將杯中剩余的殘酒遞向黎湘南說:
  “喝了它!”
  命令式的語气,复雜說不出意味的眼神。兩人對望,四目交接,眼波遞接間泄露了一些無人能解的困感。
  終于,黎湘南緩緩伸出手,接過黎北瀟喝剩的殘酒,慢慢地,一口一口將醉人的迷汁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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