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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云端一覺


  火灼皮膚的焦味,蓋過了雪儿的体香。程杰很快地一下下把煙蒂捺在雪儿小腹下面,他從未如此心痛過,也從未如此快樂過。
  這是第一次能感到自己存在,雪儿以她的軀体證實他的存在。他淚流滿臉,雪儿只拼命忍著皮肉之苦,緊閉著眼睛,用牙齒咬著舌尖。
  像過了整個世紀,又像一剎那,程杰停手了,垂手跪在雪儿身旁。
  雪儿張開了眼睛,一雙眸子告訴他,他們共同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她是無怨無悔的。
  程杰仍跪在地上,把她的上半身抱起來,緊緊的擁住,熱淚不停簌簌而下:“謝謝你,謝謝你。”
  在他怀中的雪儿,這時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兩個人相擁相廝守著,淚眼對淚眼。
  “雪儿,這是我第一回向女人下跪。”
  “杰,我常常有這樣的夢境,怎么我覺得和你相依為命?”
  “一定很痛了,怎么你不吭一聲?”
  “杰,我一呼痛,你便會停手了,我要你完整的烙痕。”雪儿低頭細看:“你并不殘忍,你烙得很輕,你怕我痛。”
  紅紅焦焦的一點點煙蒂痕,模糊地組成了CK兩個字体。
  程杰轉身拿了點醬油,用指頭蘸了,輕輕涂在點點烙痕上邊:“用醬油抹了,便沒那么痛。”
  他輕輕地呵護著,雪儿的手勾著他的脖子,吻著他的臉頰,一時間,像雙恩愛的小夫妻。
  程杰淚痕未干,內心有無比的激動。“雪儿,我終于擁有個屬于我自己的人,雖然我碰也沒碰過你,但那樣你便忘不了我,以后每一個碰你的男人都看見我的名字。”
  雪儿依偎著他,兩人凝視窗外的雪花,程杰從未感到自己如此洁淨過,雪儿的奉獻是如許的真純,令他有情如白雪的感動与悲哀。
  “你常常都很悲哀?”雪儿問。
  程杰雙掌合在鼻子上,往外一抹,把淚揮掉:“不,我從來都不悲哀,只是此刻。”
  “為什么?”雪儿輕輕地捏著他的手心。
  “你不問我從哪里來、為什么在這里、我是什么人。”程杰歎了口气:“這一切就會像雪花一樣,一陣便消失了。你滿足了你的夢境,你便會像雪花一樣消失了。你身上的烙痕,屬于你,并不屬于我。”
  “杰,方才你不是說,你終于找到了個屬于你自己的人?”
  “雪儿,那是我終身的期望,但那只是你一時的幻想。”
  “幻想成真了不好嗎?我覺得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美……”
  “那么你亦會很自然而又很美麗的离開我了。”
  “杰,為什么說离開?我這輩子都沒有過這种感覺,我覺得我屬于你。”雪儿雪白的臉并沒有紅:“你以為我是個輕賤的女孩子嗎?”
  “正因你不是,我才感到悲哀,我但愿你是個賤女人。”程杰這輩子,有什么女人他不敢碰?但雪儿不懂的,不明白的,她好像一團初雪,沒有足印踩在上面,還是一朵朵玲瓏的雪花砌成的,他不能想像她身上染有泥塵,而她亦似乎未知道這世上有泥塵。
  他還沒占有她的身体,他不敢。仿佛她是他一生中接到的最洁白的東西,雖然捧在手中,也不舍得把她捏得變形,有如那是他此生擁有過最彌足珍貴的寶貝。
  她叫他灼下他的名字,他從沒在任何女子身上灼下過他的名字,他不容易給女人留下他的痕跡,然而他卻像著了魔似的在雪儿身上留下了,刻下了他的夢。本來,他以為自己是沒有夢的,至少,不是夢在女人身上。他輕輕地替雪儿把褲子拉上拉鏈。
  這時,門呀的一聲開了,進來了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那女人驟地看見程杰扶著個极年輕的女孩的上半身,臉色半沉:
  “阿杰,她是誰?”
  “你先告訴她你是誰?”程杰吊儿郎當地邪邪地笑著。
  “我是……”那女人遲疑了一會儿,一時不曉得說自己是程杰的什么人才好。
  程杰的笑容益發邪惡,那女人怨惱地望了他一眼,极力裝作自然地說:“我是他的阿姨。”
  她自己三十五過外,程杰不過二十歲,她說什么好呢?程杰是她的情人?認做他的阿姨,很不甘心,但也無可奈何。
  雪儿自是深信不疑的,禮貌地叫了聲:“阿姨。”
  那女人啼笑皆非地含糊應了,一臉的不悅。
  雪儿道:“對不起,我的足踝受傷了,走不動,程杰帶我回來包扎傷口,打扰了。”
  “唔。”那女人并不友善。
  程杰抱起了雪儿,橫了那女人一眼:“我送她回去。”
  “几號房間?”那女人問。
  “是……”雪儿正要回答,程杰卻制止了她:“無關重要,你爸媽也許在等著,阿姨又不會來找你的父母,要房間號碼干什么。對不對,阿姨!”
  程杰橫抱著雪儿,右手還拎著她的靴子,雙手沒空,那女人只好替他把房門開了。
  在走廊里,只听見雪儿問程杰:“明天還在山坡等我嗎?”
  程杰沒作聲。
  過了不久,程杰回來了,那女人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劈臉打了程杰一巴掌:“你泡什么妞去了?這個這么小,這么騷!”
  程杰啪的一聲回敬她一個大巴掌:“她怎么騷了?她是個淑女,她什么都不知道,要是你要臉,便別胡說八道。”
  那女捧著臉罵著:“我帶你來,毋須受你的气,你連一條皮帶也是我買的,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你要我!”程杰一張臉很冷:“現在我不要你了。”
  “那便馬上給我滾!看你怎么回香港去!”
  “我有机票。”程杰提了行囊,掉頭便走。
  “我明早便走,停止租房,你休想有房間住,回港后你不用上班了!”那女人威脅著他。
  程杰沒有回頭。
  “賤种!”那女人咒著:“找那小女孩養你去!”
  那邊廂,雪儿在房間里躺著,回憶著跟程杰的每一句對話,滑雪的情景,房間里的盟誓,像錄影帶般在她腦海里重播又重播。
  她一直躲在被窩里,恐怕父母看見她受傷的足踝。
  “累了?”父母回來問:“吃晚飯不?”
  “唔。吃過了,我睡覺去了,明儿一早去滑雪。”
  “還照顧得自己吧?”母親問。
  雪儿甜甜的笑著:“照顧得,明天不用管我,很多人教我的,不用擔心。”
  雪儿的父母是恩愛的,她都沒見過不快樂的家庭,她只幻想著她和程杰將來會像父母一般恩愛。
  明天,她還會見得著程杰嗎?程杰沒跟她說,只叫她別打電話到他房間。雪儿想,他的阿姨大概管得他很凶。
  巴不得到了天明,雪儿穿上普通的雪靴子,忍著痛一拐一拐地到山坡的咖啡室去,程杰把他們的雪履板子和雪拐都留在那儿,他一定要去拿的,要是她比他早到,便一定等得著他。
  一踏進山坡咖啡室,雪儿喜出望外,原來程杰比她還早到,他在等她。
  雪儿像小孩子找到親人一樣,投身在他怀中,緊緊地抱著他:“我好害怕,害怕你不等我,害怕以后再見不著你!”
  程杰一夜沒睡,在旅店款接處坐了整晚,天一亮便到咖啡室待著,他已經沒房間可以回去,口袋里的錢,不夠他在北海道留上兩天。
  “杰,怎么你好像很疲倦的樣子?”雪儿仰首望他。
  “不,我一點也不倦。”他輕輕撫著雪儿的足踝和小腹:“還痛嗎?”
  “怎么不痛?”雪儿根本行動艱難,靴子磨著足踝,褲子磨著小腹上的烙痕:“我自小到大都很怕痛的,但是這一回,怎么痛得那么開心?”
  “對不起,雪儿,我不該用煙蒂灼你。”
  “那是我叫你灼的。為什么道歉呢?”
  程杰說:“雖然是你叫我灼的,但一想起你痛,我便心疼。不要緊,過得一些時候,那些烙痕便會消褪。”
  “消褪了,我自己再灼過。”雪儿孩子气地說,很以昨天忍得住痛為榮。
  “灼人容易,灼自己難,包管你自灼了一下便呱呱大叫。不用擔心,烙痕褪了,沒有人會看見我的名字。”
  “除了你,還會有別人看見嗎?”雪儿情深款款:“叫你在我身上烙下你的名字,只因為我要記住那一天、那件事。”
  “有什么事了?我碰都沒碰過你。”程杰茫然地搖搖頭:“你還是玉洁冰清的。”
  雪儿有點不祥的感覺:“你以后不要見我了?”
  “雪儿,不要再見我,我對你沒什么好處。”程杰說:“我沒有家,沒有工作,沒有親人,你跟著我干什么?”
  “你不喜歡我嗎?你的阿姨不喜歡我嗎?”
  “雪儿不要問,明天我回香港去了,有緣的話,我們一定會再相見。”
  雪儿急了:“為什么這么快回去?”
  “回去找工作。”程杰似乎在跟自己說話:“為了你,我也得好好工作了。”
  “你說你沒有家,那你怎么辦?”
  “沒什么大不了,雪儿你放心。”
  “那我到哪儿找你?”
  “不用找我,反正我沒地址。”
  “我給你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你找我,我一定來,你不找我,我也等著。”雪儿哭了。
  “不用了,如果要找你,我會找得著。雪儿,就在這咖啡室陪我一天吧。不要等我,現在不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那么老套的話,我在小說里看過。”雪儿扁著小嘴抽噎:“每當男主角想离開女主角時,便那么說了。”
  程杰嘿了一聲:“我不看小說的,別把你自己當做小說中的人物,也別把我當做小說中的人物。那些婆婆媽媽的書有什么好看?”
  “那你看什么?”在家里書卷堆中長大的雪儿,奇怪居然有不看書的人。
  “狗經、馬經。”程杰逗著她的下頷:“跟你所看過的小說中的男主角很不相像吧?別向我丟書包,你很悶人呢!”
  “你愈想我討厭你,我愈不討厭你。”雪儿的臉紅了:“我……”
  “我什么?我愛你?”程杰嘲笑著。
  “愛一個人是不是這种感覺?杰,我是不是在愛一個人?”雪儿輕輕的聲音,在程杰耳邊縈繞。
  “雪儿,但愿我知道。”程杰捏著咖啡杯:“不,但愿你知道。”
  程杰吻了吻她的臉頰。他從沒愛過誰,也不覺得誰愛過他,流浪多年,他都沒碰上過像雪儿這樣的女孩子,他只感到,他害怕愛她,多過她害怕愛他。織夢的女孩,他不曉得她的夢能織得多久。他習慣了過得一天便是一天,他還未習慣信任誰,為誰魂牽夢縈過。
  “嗯,吃過早餐沒有?叫點什么吃的?吃飽了,暖了,假如你捱得住,我陪你滑雪去。”
  程杰替雪儿叫了客香腸煎蛋,強著她吃下去了。他口袋里余錢無多,只喝著他的冷咖啡。
  “滑雪吧,反正在這儿愈坐愈冷,冰得足踝都沒感覺了。”雪儿太希望重复昨天的情景,她手足無措地溜下山坡,他矯若游龍地左右護衛著她,攙扶著她。
  雪山上的人只看見一雙在雪履鏟起的雪花飛舞中形影不离的男女,哪里知道他們各怀的心事?一到下午三四時,雪下得沉了,不好滑了,眾人紛紛回旅店,孤零零的山坡,只余下兩個支著雪拐,讓灰天暮雪籠罩著的身影。
  “明儿早上,我在咖啡室等你。”雪儿站在冰冷的雪地上,舍不得走。
  程杰猶豫了一陣,他不想告訴雪儿他已無房可歸,不想告訴她袋中的余錢只夠他乘車到札幌市去,拿著他惟一的擁有物——机票,回香港去,再找工作。
  他錢不夠在旅店多住一晚。他只好說:“我先送你回去。”
  雪儿道:“我可以不跟爸媽吃晚飯,我們一道吃。”
  “今儿晚上不方便。”程杰說:“我得赶公共汽車到札幌市去。”
  “今夜不回來了?”雪儿很是失望:“也許你要幫你的阿姨辦事吧,她看上去那么凶,她不是你的親屬阿姨。”
  “嗯。”程杰含糊地應著。他要走了,不走,今夜睡在哪儿?
  “明早在咖啡室等我不?”雪儿殷殷地問。
  “我不知道。”程杰不忍告訴她,他其實不可能回來了:“總之,雪儿,假如我要找你,一定會找著你的,不用等我也找得著。不一定是明天,你明白嗎?”
  雪儿覺得他有難言之隱,但他叫她不要問,她便不問,她相信他。
  程杰將她一把抱起,在風雪中走著,兩人緊貼著的身子,都怀了一窩雪。
  程杰把她放進了回滑雪山坡和旅店的小巴士:“最后一班了,你快回去。”
  “那么你呢?”雪儿關切地問。
  “我在這儿溜達一會儿。你今夜好好地睡一覺。”
  小巴士要開走了,余下程杰一個人在雪地上,俯身捧起一堆雪,捏了個雪球,向她坐著的窗門擲去。窗子緊緊地閉著,雪儿做了個接雪球的手勢,又假裝回擲他一個雪球,程杰伸手接了那無形的雪球,把它窩在胸口上。
  他在雪地上落寞地走著,咖啡室都關門了,他亦無處可去了。
  雪儿的心又喜又悲,程杰好像不想真正和她親近。回到暖气開放的房間,記挂著在雪地上蹈蹈獨行的程杰,她實在弄不清楚他是否喜歡她。
  父母早回來了,母親一看見她便摟著:“擔心死我們了,天這么灰這么黑,還不回來。”
  父親笑著:“我家雪儿這么漂亮,一定是被男孩子們纏得脫不了身啦!”
  母親橫了父親一眼:“胡說,囡囡才十六歲,別鼓勵她濫交。總要找個正經的男孩子,不然好好的一個女儿便糟蹋了。”
  雪儿不敢說什么,父親倒對母親嬉皮笑臉起來了:“我就是因為濫交,才認識你呢!”
  母親的臉容比平日更端庄:“誰說我濫交了?你好濫交么?”
  父親聳聳肩。
  “不是你濫交,我說我自己濫交而已。所謂濫交,是逢漂亮的女孩子都追,不然,怎能勇敵群雄,把你追到手?”
  父親七情上臉他說,倒把母親弄得嬌羞起來了,像變回二十歲時的依在他怀中。
  “你呀,我一生只有你這么一個男朋友,夸張什么勇敵群雄。”
  “嘿,很多人追你,你看不上眼,單單挑中我而已。”父親拖著母親的手對雪儿道:“囡囡,當年你母親也像你這么純的,好人坏人分不開來,要不是我把那些不對勁的家伙、想占她便宜的家伙,一個一個地嚇跑了,她的結局,可能,哈哈,可能變成怨婦呢!”
  母親想起少女時期,不禁眼波流轉地跟丈夫騷了一下:“你以為我是白痴嗎?當然知道你是老實的,雖然多口,卻是正經人。雪儿,男人最要緊正經,邪門的,折磨你一輩子。”
  雪儿心里亂跳,程杰是有點邪門的,她自己也不曉得他是怎么的一回事,但她一碰上他,就如碰上夢里人。
  雪儿只是想著程杰,明儿早上她還會去滑雪山坡旁邊那冷冷的咖啡室等他的,雖然他沒說來不來。
  晚飯時分,父母出去旅店的小餐廳吃飯,雪儿根本茶飯不思,佯說早吃飽了,困了,便躲回被窩中,手指點著程杰名字的一圈圈煙蒂烙痕。仍然是痛的,但是疼痛似乎證實了他的存在過。
  神思昏昏了好久,突地听見父母嚷著回來,只聞母親埋怨著父親:“早叫你別帶皮包出去的了,現在煩死了!”
  “不見了點錢而已,都向酒店報失了,你還嚷什么?”父親說:“怎料得到這儿有扒手?”
  “那你的身份證呢?信用卡呢?全不見了。”母親顯然很焦躁:“找不回來又要費一大輪手續。”
  “不見便不見了,反正你還有現款和信用卡,這么緊張干什么?”父親是個樂天派:“那肯定是個熟練扒手,皮包在我口袋里,一直沒拿過出來,直到結賬才發覺不翼而飛,沒覺察到有誰碰過我,也許掉在房間呢。”
  母親嘀咕了半天,雪儿沒心机理會,半睡半醒的等天明。
  天亮好了,父母無心滑雪,只忙著東翻西翻找皮包,雪儿倒赶著乘第一班小巴上山坡去了。程杰說過在札幌過夜,不可能這么早赶回來的,但雪儿就是一心想去咖啡室,坐坐他倆昨天坐過的那張桌子,撫撫桌面也算是程杰的影子。
  她干坐了兩個鐘頭,程杰不回來了,雪儿心酸酸的,坐著不知道等什么,走又不舍得,一雙眼睛留神著每一個進來的客人,希望有一個會是程杰。然而,失望复失望,雪儿不禁低頭掩著臉儿,想哭。
  忽然一雙冷冷的手溫柔地蓋在她掩著臉的手上,熟悉的男人气息,熟悉的聲音:“嗯,小姐,我可以坐在你對面嗎?”
  雪儿一抬頭,浮泛著涌涌欲出的淚水的晶瑩大眼亮了起來:“程杰!啊!”她伏在桌子上哭了出來。
  “你哭什么?”程杰撫著她的背。
  “不關你事,是我……是我在這儿坐了三個鐘頭,你又沒說來,我等什么呢?”雪儿揩著眼淚。
  程杰很感動,他本不打算回來的,但卻身不由己的回來了,為了她,他再干了一次他不愿意再干的事。
  “昨夜睡得好嗎?”程杰問。
  “不好,爸爸讓扒手扒去了皮包,扰攘了大半晚,既去報失,又忙著在房間找,結果還是找不著。”
  程杰臉上一陣熱,眼睛逃避地眺望山坡,恨恨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偷錢是他自小慣做的事,這個他從來不當是什么的一回事。自從遇見了雪儿,他不想再做了,然而他又是那么地渴想在雪山多留一天,多見雪儿一次,口袋里不夠錢,惟有重施故伎,料不到正好扒了雪儿父親的皮包。
  他想為雪儿而洁淨,怎知卻令自己更加污穢,一時間惱悔交集,他在心里問自己:“為什么別人都那么幸運,為什么污穢的總是我?”
  像所有熟練扒手一樣,昨夜他從偷來的皮包里掏出了錢,便不動皮包里面的其他東西,悄悄的把皮包丟進男廁的垃圾桶里。盜亦有道,他只要現款,不要人家的身份證和信用卡,早早丟掉,省卻個人贓并獲,也省卻了事主找不回證件的麻煩,反正清洁工人早上多半會在垃圾桶內找到皮包,物歸原主。
  雪儿見他半天不響,推了他一下:“別擔心我爸爸的皮包,你還跟你的阿姨住在旅店不?”
  “嗯,阿姨先回香港去了,我換了個房間,這儿冷,你坐得太久了,不如到我的房間去暖著。”程杰結了賬,拖著雪儿的手回旅店去。
  “看!”他打開了房間:“多么美麗的雪。”
  雪儿不禁贊歎了一聲,她的房間在二樓,程杰這回換了的房間在樓下,落地的大玻璃窗,外邊堆了半間房高的白雪,室內暖融融的,像埋在玻璃世界里面的安樂窩。
  “這就是我們今天的家了。”程杰擁著雪儿,凝視著窗外。細雪開始像芝麻似的洒下,洒在把房間半埋了的雪堆上面。
  “我真恨不得接住一片雪花,將它橫切開來,你一半,我一半,兩片都是一樣的。”雪儿往窗前伸出她洁白的雙手,十根纖纖玉指,构成朵美麗的花。
  程杰看著那雙嬰儿般的手,指甲剪得齊齊的,沒有甲油,完全不像那些長了雞爪子似的,涂了紅紅厚厚的甲油,說著猥褻的話,抓得他背上條條血痕的女人。
  那些女人曉得性是什么,她們都喜歡性,雪儿雖然不懂得那是什么。她楚楚可人地,給他笑臉,為他滴下珠淚。為他而痴痴地等,程杰一向硬心腸,他從未有過為女人而心酸的感覺,這回他卻心酸了,這么純的一個女孩子,怎么在這丑惡的世界生存呢?
  他要占有她,他不能讓別的男人碰她,這個傻女孩,身上有他的烙痕便認定自己屬于他了,他不能再逃避,他也要有所承諾。
  他把雪儿輕輕按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衣服一重一重地脫去。雪儿沒有抗拒,有若他是她最信任的人,有若那是天地間最自然的事。
  雪室里的纏綿,一次复一次,他把雪儿帶上高潮,少女的亢奮,令她驟地昏厥過去,緊抱著程杰背部的雙臂,嘀嗒地軟垂掉了下來,程杰亦一時昏眩,無力的壓在她身上。
  過了一陣,程杰張開了眼睛,雪儿是一團驟失知覺的軟玉溫香。他狂吻著那白玉泛紅的臉,雪儿緩緩張開了那澄澈的眸子,低低地說:“快樂啊,杰,快樂!”
  那是兩人一同達至的高潮,程杰許久沒有如此跟人兩位一体過,他緊緊地把她摟住,陶然沉沉睡去。這輩子,他都沒睡過這么安詳、這么溫馨、這么飄飄然如在云端的一覺。
  兩人一覺醒來,已在夜里,窗外黑沉沉的,雪儿驀地吃了一惊:“几點鐘了?”
  程杰惺忪地在榻榻米上摸著了手表,也不禁一惊:“晚上八時了。”雪儿抱著程杰的右臂。
  “怎么辦?我的父母一定以為我在雪山失蹤了,四處找我了。”
  “馬上回你自己的房間去。”程杰再舍不得雪儿,也要當机立斷。
  何況,他不能讓人找到他的房間內。
  “杰,回去我什么也不會說。”雪儿堅決地向程杰自我肯定的點點頭。
  程杰再擁抱了一下。她步履如常,若無其事的出去,半點沒有慌張的動作。
  這個女孩,是有腦袋的,她知道每一件她愿意做的事,執著地投入其中,程杰何其珍惜她,為她著迷。
  他真的要走了,剛才的話,便是道別。
  為了舍不得她,昨夜他偷了錢,多留在雪山一天,租了房之后,他還有折合万塊的港幣,本想可以留到雪儿回港的時候,在這雪窩里相敘多几天。
  料不到千不扒万不扒,卻扒了雪儿父親的銀包,他感到有點不自在,也很羞愧,他不能當自己是個洁白的人留下,与洁白的雪儿相對了,雖然他是那么般希望過。
  雪儿的嬌俏背影逐漸在樓梯轉角消失,然后他掩門,抱膝坐在窗前觀雪。他不要忘記這房間,這第一次讓他覺得像家的房間。
  到底他只是個二十歲的男子,稚嫩的心從小鞭痕累累,也為自己征服女人和永遠生存得下去的小聰明而沾沾自喜,偷車,扒荷包,有什么他不會?
  此刻,他卻潸然淚下,心里對著自己發誓:“雪儿,我配得起你的,終有一天我配得起你的。”
  擤了擤鼻子,背上行囊,程杰悵然地走了。他不能把那一万多塊現款交還雪儿的父親,這樣欲蓋彌彰,他只好把一點污穢帶回去。
  雪儿鎮定的回到房間,父母正一個出一個入,找人問人,找得滿臉焦慮,見到雪儿出現,不禁如釋重負:“你到哪儿去了?”
  雪儿夢幻似地說:“我到仙境去了。”
  “你到什么仙境去了?最后的一班小巴士早回來了,獨不見你,還以為你失蹤了!”母親又好气又好笑。
  父親見女儿臉上泛起十六年來未有過的神色,嬌羞中帶著艷光,心里大概明白那是什么的一回事,但是怕太太過分緊張,便忍住不說了。
  在母親去沐浴時,父時把雪儿扯過一旁:“交了男朋友?”
  雪儿甜蜜地點點頭。
  “那是什么人啊?明儿給我們介紹介紹。”父親想哄出她一點口風。
  “他……他很害羞的,也是個從香港來度假的學生。”雪儿撒了個謊,依在父親怀中撒嬌:“人家又不是追我,才認識了兩天,介紹什么呢?我沒那么厚臉皮。”
  “你們剛才去了哪里?”父親繼續探听。
  “在雪地上走路囉,雪花真美。”
  “小姑娘,原來這就是你的仙境了!”父親說:“明儿不要在天晚了之后在雪地上亂走,會迷路的,把那小家伙也帶來吃晚飯好了。”
  “不!相親嗎?爸爸你真性急。”雪儿岔開了話題:“錢包找回了沒有!”
  父親把錢包掏了出來:“清洁工人在男廁的垃圾桶找著了,除了現款,什么都沒有拿。嘿,讓你媽埋怨了我半天,不見了万多塊現款,心疼死她了。”
  雪儿是小康之家,万多塊錢自不是個小數目,怪不得母親心疼。
  這時母親從浴室出來了:“想不到在這質朴的雪山也有扒手,旅店主人頻說這是他家開店以來沒發生過的事,他几乎肯定扒手不是本地人,倒好像想說是香港游客似的!”
  雪儿心下一跳,這小旅店中沒有太多香港游客,程杰只是寥寥中的几個之一。不,不會是他的,還有几個形容猥瑣的香港男人呢。
  雪儿找了個借口,跑出去款接處挂電話到程杰房中,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听。
  雪儿向款接處查問,款接處說那位住客已經离開了,雪儿不禁呆在當場。
  “請問你是不是雪儿小姐?”款接員先生瞧了一會儿,微笑著問。
  “你怎知道我叫雪儿?”雪儿奇怪地看著那日本先生。
  “剛才你問的房客,臨走時交了個信封給我。”日本先生指著信封上的“雪儿樣”三個漢字:“他叫我不要放進你房間的信箱,只說會有位十六歲左右的姑娘找他的。”
  “啊,他知道我會找他!”雪儿有种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喜悅,伸手便去接信。
  款接員為了審慎起見,沒立刻把信交給她,補問一句:“那位先生姓什么的?”
  “姓程,很高,很好看,人很好的。”雪儿一口气說了,她太希望有人問她程杰是什么樣子的了,有机會再說一次他的名字也是好的。
  款接處那位日本先生,慈祥地把信交給她。天真的小姑娘,他只問留信人姓氏,她卻連“很高,很好看,人很好的”都說上了。
  雪儿躲進大堂女廁,急不及待地拆閱那封信,信口封得很牢,她又舍不得撕破任何角落,惟有慢慢的一分一分地掀開讓膠水粘得緊緊的封口。
  里面是旅店的信箋,斜斜歪歪不工整的筆畫,大大的,草成一團以掩飾寫錯了的字的:
  
  雪儿:
  我不會忘記這三天。
  我不會忘記十六號房。
  我不會忘記十二月十九日。
  那是我們的房間。
  雖然,我還不知道你姓什么。
                  程杰

  他是那么的心思細密,他記住了她的生辰,他記住了他們半埋在雪堆里的房間。
  雖然程杰的不告而別令她惆悵,但他說過:“假若我要找你,一定找得著。”他會找她的,他會找她的,雪儿把信貼肉藏在內衣里面。
  余下的几天,雪儿都在山坡重踏他們的足跡,坐在冷冷的咖啡室同一張桌子。
  每一朵飄過的雪花,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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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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