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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一樣的雪


  冬寒了,葉子終于落光了。
  春來了,葉子青嫩的芽開始吐出。
  夏到了,葉子又是叢叢蓋蓋的綠。
  秋去了,冬天已再來了。
  整整一年了,程杰音訊全無,而雪儿亦念完中六了,考進了中文大學。
  十六歲的雪儿,漸漸有年輕女子的丰潤,皮膚愈發白如凝脂,胸部不覺地隆起,高聳得她的黃蜂腰支不住似的。
  雪儿有點尷尬,有點怕人望她,常常穿了寬松的襯衫,微微弓起背,遮掩著她那過分明顯的丰胸。
  約會她的男生不計其數,她都沒有應約,只啃書本,跟女同學,話也說得少,是宿舍里最沉默的女學生。
  周末,雪儿間中會往老張的藥房逛一逛,她不開口,老張也知道她盼望程杰的消息。
  每次,她都是失望地离去。
  一天,下課了,坐在宿舍房間發呆,老張的電話來了:“雪儿,阿杰有封信給我,他原來去了行船呢!我把你的地址寄了給他。”
  雪儿忙跑到老張的店子:“給我看看他給你的信可以嗎?我只想看看他的字。”
  老張望著出落得愈來愈標致的雪儿,既可惜又可怜。
  雪儿看了又看程杰給老張的信,短短几行字,她看了十多遍,然后戀戀不舍地把信交回老張。
  “大學生了,雪儿,你真乖。”老張說。
  雪儿:“他叫我好好地念書,我便好好地念。”
  “一定很多男孩子追求你了?”老張就是擔心她死心眼。
  雪儿搖搖頭:“我沒有約過任何人。”
  “難道整間大學的男生,沒一個比阿杰好的?”老張想,程杰縱然英俊,到底沒念過什么書。
  “沒有。”雪儿曼然搖首:“想有也沒有。”
  “阿杰這孩子蠻聰明的,信都寫得不錯,假如他能念書,假如他有份好的工作,他一定會出人頭地的。”老張亦有點想念程杰:“他曉得這便好了,今年也二十一歲啦,不能再東漂西蕩了,雪儿你給他寫封信吧。”
  雪儿回了宿舍,給程杰寫了封長長的信,報告了所有這一年多所發生的事。蓄藏在心里一年多的話,終于可以跟他說了,寫完了信,雪儿有過一年多內所沒有的快樂。
  他會在哪個港口收到她的信呢?
  她要等多久呢?
  從把信寄出那天起,她便天天望信箱了,雖然誰都知道回郵不可能那么快。但是,望望信箱也是好的。
  過了一個多月,雪儿等待的終于來了,程杰的一封信:
  
  雪儿:
  我現在是一名海員了。
  船上好,暫時是我的家了。
  老張說你念大學了,我真高興。
  這几天在挪威泊岸,上去玩了几天,去到滑雪山坡,看見很多人。我沒有滑雪,借來了張紙給你寫信。這山坡,真像我們的老地方。
  二月也許推泊回香港一兩天,會找你。
                     杰

  挪威的雪?挪威的雪是什么樣子的呢?雪儿一邊做功課,一邊在紙上畫雪花。宿舍同房的女生走過來一望:
  “怎么老畫雪花。”
  雪儿悠悠地問:
  “挪威的雪花是什么樣子的?”
  “發神經!”女同學奇怪地答:“虧你還是高材生,物理化學沒念過嗎?天上掉下來的雪花都是一樣的。”
  “不,那些不同的。”雪儿描著。
  “冰箱里的便不同了,你畫冰塊好了。”女同學取笑她:“拍拖了。是不是?原來早有男朋友了,怪不得誰約你也不肯出去。你的男朋友一定很与眾不同了,學校里面也不見得沒有好看的男生啊。”
  雪儿暖答答地笑笑,笑得那么愜意。
  “我倒說呀,沒見過不算數,你那個,連影儿都未閃過,是在外國留學的?”同房問。
  “他是在外國。”雪儿答:“回來的時候讓你們看看好了。”
  “先形容一下給我听。”同房禁不住好奇。
  “不說,回來時你們看好了。”雪儿仍在繪雪花。
  “你這人呀,像只蚌一樣,一合上口,便什么都不說。好,到時看看你的男朋友怎么英俊非凡,三頭六臂。”同房說:“几時?”
  几時?雪儿倒答不上來了,只又垂頭含笑畫雪花。
  案頭那几片干葉子,放了一年多了,她每天都珍而重之地細看,她并沒有程杰的照片。
  等待的日子是那么的煦暖,又是那么的凄酸,但那總是她最大的快樂。
  又過了個多月了,人蹤渺渺。周末雪儿回了家,日歷翻到二月了。二月,二月,雪儿對著廚房里挂著的日歷出神。她的睡房也有個小小的日歷,但她喜歡看廚房那個大的,字那么大,二月寫得那么清楚。她從冰箱拿了罐可口可樂出來,雙手捧著,冷得像雪。
  心念一動,她撥了老張的電話,只听老張興奮地“咿”了一聲,之后又沒了聲音,對方听筒咯咯的響。
  “喂,喂?”雪儿以為電話坏了。
  “雪儿,是我。”程杰的聲音:“我剛踏進張老板的藥房。”
  “啊,杰,是你嗎?”雪儿几乎癱掉了。
  “不是阿杰,是我啊!哈哈!”原來老張又把電話搶過來了:“你快來,我們大團圓,今晚我請吃飯。”
  雪儿放下電話,拿著小錢包去了,告訴父母她跟同學們出外。
  那一程車,是雪儿坐得最充滿喜樂的一程,她從沒想過坐公共汽車可以這么快樂的。巴士站在老張藥房的街口,雪儿下了車,半跑半走的,走到店前,她的心几乎漲大了几倍,仿佛身上的一個個空洞都填滿了。
  程杰就站在老張身旁,更高了,比老張足足高了一個頭,看上去更壯實了,陽光的臉色帶著健康紅潤,不再是离別時的青白萎瘦了,那么的一站,簡直雄姿英發。
  雪儿只看得見程杰,卻不知道很多雙眼睛都在望著她。
  老張把兩人一推,推進了貯物室:“七時吃飯。”說完便關上了貯物室的門。
  “怎么老張要把我們鎖起來?”雪儿不知何時已在程杰的怀里。
  “雪儿,你不曉得自己有多漂亮,張老板怕太多人看著你呢。”程杰說。
  雪儿讓他的胳臂圈著,覺得他的胳臂粗了,背也厚了,身上的男儿气息更濃了。程杰覺得怀中的雪儿更吹彈可破了,軟綿綿的丰滿胸脯緊貼著他,抱著她就像抱著團棉花。抱著她,他便不愿意想起三天之后又要上船了。
  每次見到她,他都恨自己的無能為力,飄篷無定。
  “我又錯過過你的生日了,十二月十九。”程杰說。
  “那天,想起我了嗎?”雪儿問。
  “不只是那天,每一天。”程杰喟然:“本不想再回來了,但是在挪威,灰暗暗的天,白茫茫的雪,我又想起了你。”
  “你,你還是一個人嗎?”雪儿問。
  “是,我還是一個人。你以為我結婚了?”程杰奇怪雪儿有此一問。
  她從來不問他什么的,但他知道她是個有直覺的人,似乎很多事情,包括她明白与不明白的在內,她都知道。
  雪儿撫著他的背:
  “不知怎的,從我認識你第一天起,我便隱隱約約覺得,你有很多女朋友,但又隱隱覺得,你沒有女朋友,杰,我不曉得那是什么感覺,我不想問。”
  “雪儿,其他的女人,不算什么。我從來不想念人,這么地想念你,連我自己也料不到。”
  “杰,你什么時候才停下來,不叫我等。”
  “雪儿,我沒叫你等,我自顧不暇,嘿,誰等我了?叫誰等我了?”
  “杰,我在等你。為什么?我不知道。也許我很在乎你,在你一次、兩次、三次地离開我,我都等你。”雪儿仿佛在問自己:
  “也許,我其實不在乎你,所以你一次、兩次、三次的离開我,我都不惱你。”
  程杰把她再緊抱了一占。
  “雪儿,別騙你自己,你是在乎我的。”
  “但你并不怕失去我。”雪儿說。
  程杰听見,揪心一痛:
  “還沒得到的東西,能說怕失去嗎?雪儿,我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人還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我甚至不敢說有你,你隨時可以有別的男朋友。”
  “你不敢說愛我,是因為你害怕失去我嗎?你當做不在乎我,是怕在乎了便會沒有了我嗎?杰,你可知道,每次你不告而別,我是多么的迷失和難受?有如在大海里,一次又一次地從船上掉下來,余下我自己在無邊無際的水里浮沉,別的救生船我又不肯上,不曉得什么時候溺死自己。”雪儿本不想哭,但淚下來了:“好像我在纏著你似的,怎么會這樣呢?”
  “雪儿,對不起。”程杰說著,心里矛盾。
  “別說對不起,說愛我。”
  “女人一定要听這句話嗎?”程杰從來不說這句話的。
  雪儿點點頭。
  程杰有點不習慣:“好,既然女人一定要听,我便說。我愛你。”
  雪儿如釋重負。
  程杰笑道:“我做了很多比‘我愛你’三個字更加難做的事,怎么你還是不明白?”
  “明白了!也沒有答案。杰,女人是要听這三個字的。”
  “你真麻煩。”程杰逗著她水晶雪白的臉龐:“若你不說,我也不曉得。小孩子!”
  “杰,你雖然比我大許多,大了四年,但我不喜歡同年的男孩子,十七八歲的男生,沒什么好聊的。”
  “你喜歡我,因為我老?”程杰回憶過去的日子,這一年多的海員生涯:“我真的老了,吃喝玩鬧,都沒什么意思了。”
  他還沒告訴雪儿海員的辛勞,日晒雨淋,白天黑夜,永遠是無際的水,一樣的半弧形水平線,有時悶得發慌,上岸,他會找女人,但那些是無意義的女人,一陣滄桑的唏噓。
  “七時了,去吃晚飯了。”老張推門進來。剛好听見程杰說老了。
  “你們十几二十歲的都嫌命長,阿杰你才二十一歲,老?那么我今年五十多,豈不是應該死掉几次了?”老張嚷著:“好了,好了。你們這兩個老人家,跟著我這年輕小伙子來。”
  “作死,來不及認老似的。”老張曲曲手臂,賁起過胖的上臂一點點肌肉:“我的老婆還說我年輕呢。”
  老張帶了他們去他常到的一家普通粵菜飯店,興高采烈地:“真開心,又團圓了。阿杰,本不想再理你的,但這小姑娘,你走了,她几乎瘋了。”
  雪儿紅著臉:“不許說,不許說!”
  程杰一陣的難過,望著雪儿,握著她的手:“雪儿,我不知道會令到你這樣。”
  “我也不知道我會這樣。要不是老張看著我,也許真的會精神失常了。”雪儿感謝地望望老張。
  “別謝了,快快吃完飯,你們談心去。”老張急急地把飯菜往嘴里塞:“見到你們在一起便開心了。”
  “要不是你,我們也見不著。”雪儿這一年多來,几乎把老張當做是親人了。
  老張望著程杰:“要不是雪儿把她的地址電話交給我,常常打電話來問,我老早忘掉你這小子啦。”
  “張老板你真偏心。”程杰抗議。
  “當然,你只會跑,雪儿一心一意地等,她又那么乖,你該打。”
  “我在船上也不懶呢,看了很多書,英語說得好多了。”程杰說。
  “阿杰,你本來就不笨,有机會便多進修,做海員不是長久的辦法。”老張心里計算著,三年后,雪儿都大學畢業了,怎么嫁個只念到中三的海員呢?
  “阿杰,有沒有把薪金全部都花掉賭掉?”
  “沒有,我在儲錢,船上有吃有住,沒什么花錢的地方。”
  “上岸呢?”
  “上岸也不怎么花,有時代人帶點貨,還有錢賺呢。”
  “儲夠了錢念書去吧。”老張說。
  “張老板,做海員也是因為有食有住,我又不是喜歡航海,儲夠錢便上岸。”
  “你不喜歡航海嗎?”雪儿問。
  “很悶的,那些是運貨的大船,有時在船上一悶十几天,你以為是游船河嗎?”
  “你做的是什么?”雪儿問。
  別以為我是船長,雪儿,我干的是粗活。
  “干什么也要找人的啊?”老張說:“又不是作奸犯科,難道要做了皇帝才肯找人嗎?朋友就是朋友,管你發達不發達。”
  “做了皇帝好見人,”程杰笑道:“我要雪儿做皇后。”
  雪儿開心地笑了。
  “你倆在做千秋大夢。”老張搖搖頭。
  “不是做夢,是不能夢。”程杰回想在快餐店的一天:“我做侍役,雪儿的同學看見了便嘲弄我,取笑我了。什么叫朋友?她們不是她的朋友嗎?”
  雪儿道:“我不管她們說什么。”
  程杰憤憤地道:“你不管我管。她們是什么東西?有什么資格取笑你?”
  “我都告訴你我不在乎的了。”雪儿道。
  “那不是你在乎不在乎的問題,而是我不喜歡人家嘲笑你,你比她們漂亮,比她們聰明。”程杰看著雪儿。
  老張不禁插了嘴:
  “你比她們善良,雪儿是個好女孩。”
  程杰仍然憤怒:
  “那丑八怪,不過多念兩年中學了吧,居然看不起人。”
  “杰,別管那些人,你比他們聰明很多。”雪儿愛慕地凝視著她那英挺的杰。
  “大學生,大學生,”老張這輩子都沒上過大學:“也不過是比一般人多念三四年書罷了,念得不用功的,混了個學位回來,一樣比豬還笨。”
  “正是。”程杰說。
  “但是,阿杰,不要憤世嫉俗,沒錢念書,便好好用腦袋做事。雪儿有机會念書,便好好的念,沒有誰配得上配不上誰的,書本不是人的惟一條件呢。”
  “是啊。”雪儿忙對程杰點頭。
  程杰說:“你們不用安慰我。假如我有錢念書,我一定做高材生,假如不念書,我也會出人頭地,看不起我的人都可以去死!”
  “阿杰,立志不要有恨。”老張說。
  “哈哈,”程杰仰天笑了兩聲:“叫我有愛?愛什么?”
  “阿杰,大了你便不會這么想,憤世嫉俗只會阻礙你的前程,你自卑!”老張說。
  “他不自卑,他驕傲。”
  雪儿護衛著程杰。
  程杰感到,有雪儿在身旁,他從不需要為自己辯護。
  她的純摯,給他很多力量,雪儿自己不會想到的力量。他只想与她在一起。
  “張老板,謝謝你請我們吃飯,我們可以早點儿走嗎?”程杰說。
  老張笑吟吟,他滿意自己的功勞,把一雙失散的情人拉在一起。
  “走吧,走吧,兩個都走。”老張說:“阿杰,你今晚住哪儿?”
  “我可以回船上過夜。”程杰說。
  “也可以在我的店子睡地板,隨你的便。”老張說:“要來,便十一時之前打電話來,我等你。”
  老張付了賬便走了:“反正不想我阻礙你們海誓山盟吧,你們走不如我走,你們坐著聊,不用急。我得回店子去了,夜間生意好。”
  老張胖嘟嘟的,走路卻快,一溜煙地去了。
  “老張其實很疼你的,杰,他為我們做了許多不需要做的事。”雪儿告訴了程杰別后一年多的种种。
  “他更疼你呢。”程杰說:“我吃醋了。”
  “杰,我吃大海的醋,你什么時候回來?”
  雪儿不想說等他等得很辛苦,但實際上她很辛苦,她不曉得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她但愿程杰給她一個日子,她只要個日子,一年、兩年、三年,什么日子都好,不知何年何月地等下去,有時她覺得快要精神崩潰了。
  “你想我什么時候回來?”程杰還沒有足夠的積蓄讓他在岸上生活。
  “三年后我便大學畢業了,我們結婚好嗎?”
  雪儿的直截,令程杰有點不知所措。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但是他沒想過結婚,雪儿那么自然地說了,他倒覺得她委屈了。
  “你是個什么都好的女孩子,雪儿,讓我向你求婚才是,在你面前,我沒有驕傲。”
  “沒人向我求過婚呢,剛才算是你向我求婚嗎?”雪儿嬌憨地側著頭。
  程杰不禁用手逗逗她滑滑的小下巴:
  “你這傻女孩!”
  雪儿雙手放在膝上,甜甜地笑著:
  “向我求婚!向我求婚!我想試試那是什么的一回事。”
  程杰放眼一望,飯店四處都是人:
  “好肉麻呢,像古老電影那般拿著枝玫瑰花下跪?令我起雞皮疙瘩,你怎么這樣古老?”
  “什么古老?沒試過的事全部都是新的,古老人古老,我們不古老。”
  “那也說的是,但你叫我怎么做呢?”程杰倒臉紅了。
  “你只會做古古怪怪的事,普普通通的事卻不會做,打你!”雪儿的小手往程杰手背輕輕一拍。
  軟軟嗲嗲地一打,程杰只覺飄飄然,這么打法,多打十下八下也無妨。
  “打了就算嫁定我了?”
  “唔。”雪儿嬌滴滴的點點頭。
  “那么以后不許拍別人的手背了,一拍便要嫁了。”程杰一手拉著她的手。
  “唔。”雪儿又應了一聲。
  程杰想抱起她、親她,干脆用力一拉,拉著雪儿跑呀跑的,跑過不知多少條街道,沖過不知多少紅燈,馬路上不曉得弄到多少全速前進的汽車緊急煞掣,有些開車的人開了窗門大罵:“看不見紅燈嗎?想給汽車撞死嗎?”
  有些大聲響號,一時嘩嘩巴巴的,煞車聲、罵聲、響號聲,程杰只拉著雪儿奔過一條馬路又一條馬路,哈哈大笑。
  跑呀跑的,跑進了條正在拆除舊樓字的陰暗街道,一連几個建筑地盤,水泥木板鋼筋橫七豎八的,沒人開工了,程杰一把抱起雪儿,掀起塑膠布圍幕,鑽了進去。
  地上凹凸不平,沒什么地方可放下雪儿的,程杰把穿在雪儿膝下的左手一伸,扯下了后面的一大塊塑膠布幕。
  雪儿雙手緊緊的圈著他的脖子,程杰雙足踏著塑膠布幕的一端,兩人一同滾在地上。
  水泥石塊的嶙峋,不是他們感到的世界,刺不痛他們的身子。
  他們的火山熔岩,在另一世界爆發著,涌流著,就像維蘇威從地心噴發出來熱漿,把龐比城覆蓋著,在別人眼中是寵比城的末日,對他們而言是地底迷城的永生。
  刺骨地寒的風,都變成刻骨的烙鐵,雪儿在呼喊著,隨著北風的旋轉,譜成首程杰從未听過的歌。
  像在漩渦中,他不能出來。
  她是漩渦,他們是漩渦,被火山淹沒了的地底城的地下漩渦,原來地心深處還有天堂,讓兩個人一直旋轉下去。
  黑暗中,程杰不知身在何方,他只知道雪儿在身邊。
  “雪儿,我們在哪里?”
  “杰,我們在我們,不用在哪里。”
  天漸漸褪色,從漆黑變成岩灰,漸漸是一抹白灰,雪儿一陣顫抖。
  “杰,我不愿意看見天明,仿佛我們的房子頂蓋讓打開了。”雪儿仰視著漸明的天空:“怎么不下雪呢?把我們兩個都埋起來。”
  程杰長大的身軀像氈子般將她覆蓋著,她像沒有巢的小鳥,依偎在他的翅膀下,剎那間他感到雙翼是如此的寬長,寬長得可以擔起天空。
  空蕩蕩的街外隱約傳來人聲腳步聲,程杰扶起雪儿:
  “地盤工人開工了,我們要走了。”
  雪儿依依地望著地盤,程杰默默地、緊緊地拖著她的手,引領著她一步一步地從膠布幕的縫隙走到后巷去。
  轉了几條巷口,走回大街,程杰揚了揚手,截住了部計程車:“我送你回家。”
  “不,我不回家,我回宿舍去。”雪儿道。
  “為什么不回家?怕爸媽問?”
  “不,回宿舍的路長點,那么你可以多陪我一會儿。”
  “陪你多久都可以。”程杰對雪儿的殷殷期待,頗有歉意。
  雪儿雀躍极了,他們都沒試過二十四小時在一起。
  “我們不坐計程車了,我們坐公共汽車,再搭天星小輪到九龍,再轉車到學校好嗎?”雪儿不想程杰花一大筆計程車費用:“那么你便知道我是怎么上學的了。”
  雪儿興致勃勃地拖著程杰的手,跳上了公共汽車。
  車一程、船一程地,雪儿覺得平素慣坐的渡海輪是那么的可愛。
  “你還搭天星小輪渡海,不坐隧道巴士?”程杰自己也好久沒搭渡海輪了。
  “沒跟你搭過嘛。你看,維多利亞港多美麗!”
  程杰在小輪上環顧一看,青山綠水果然有說不出的美麗。兩個人都生于斯長于斯,今晨的維多利亞港,居然好像從沒見過的一樣。古老的天星渡海輪,竟似另一個海峽般清新。
  “雪儿你說得對,沒試過的東西,最古老也變成最新鮮的。”程杰記得很小時渡海,每次都是讓人從東家拎到西家,每次在渡海小輪上,他都有快要被拋棄的感覺,全是不快樂的時刻,他厭惡這小輪。今次,頭一次有欣怡的心情。
  雪儿讓清晨海風吹得亂拂在臉上的秀發,令她有扰亂不了的秀美,漲鼓鼓的青春,灌溉平掉一切傷痕。
  程杰怔怔地凝視她,眼前拂過很多很多女人的臉孔,但只有這一張,掩蓋了所有女人的眸子、鼻子、紅唇、胴体。
  他忘了几時下船,几時上車,直到火車在大學站停了,他才如夢初醒。
  雪儿興高采烈地帶他在校園走,邊走邊指點著,這是什么大樓,那是什么課室,程杰對那些東西完全沒有興趣,那是不屬于他的環境,他開始不自在了。
  “今儿晚上有個晚會,我們一起去。”雪儿笑盈盈,程杰“嗯”了一聲,迎面走過了几個男生女生,惊訝地注視著他。
  程杰拖著雪儿的右手,不期然的放開了,十根手指在自己掌中捏著,覺得粗糙起茧的指頭在磨著粗糙起茧的雙掌,望了望腳上那對泥塵積得棕黑的白帆布球鞋,一陣的不安。
  雪儿卻是比平日更開朗地跟同學們打招呼,不自覺地把程杰推前了點,讓同學們看看她英挺的男朋友。
  那几個男女生臉上的表情更加奇怪了,一面詫异一向獨行的雪儿居然大大方方地跟男朋友這么親昵,一面詫异這男朋友超乎一般人的雄俊。
  雪儿伸手執住了程杰的右掌,愜意地繼續走路。
  程杰的掌卻突然硬硬直直的,并沒有緊緊地握著她。
  “怎么了,杰?”
  “噢,沒什么,校園很漂亮。”程杰裝作滿不在乎,有如慣見地應著。
  “要不要看看我住的宿舍?”雪儿問。
  “好,好。”程杰不忍拂她之意。
  到了宿舍大堂,雪儿道:“你等一等,我到房間里拿點東西給你看。”說著便急急地跑了上去。
  程杰獨個儿呆在大堂,坐又不是,站又不是,有几個女生進出,都注視了他好一會儿,程杰干脆倚在柱子旁邊,跟女生們說聲“嗨!”,有些開放地回報聲“嗨”,有些受寵若惊地害羞低著頭。
  站在大堂那几分鐘,比一年還要長,好不容易才等到雪儿下來。
  “雪儿,我們還是走了,到外邊吃點東西好嗎?”
  雪儿雙手掩在胸前:“當然,我不會在這儿給你看的。”但程杰已看到了,在她丰滿的胸脯下抱著的,是個透明塑膠盒子,里面有几片干枯了的樹葉,他不禁熱淚盈眶。
  “雪儿,你還藏著這些?”
  “一年多了,一年多了。”雪儿仰望他的眼睛里有無限愛意,程杰心都疼了。
  “你不回來,我也會把葉子留著,即使你看不見,我也會把葉子留著。”雪儿護著盒子:“有時我會輕輕地把葉子摸一摸,不敢太用力,怕它碎了。”
  “把它送給我。”程杰說:“那么在航海時,葉子可以伴著我,看見葉子就像看見你的心一樣。”
  “不!”雪儿抱緊盒子:“葉子是你摘給我的,還了給你我還有什么可以當是你的?”
  “一人一半?”程杰說。
  “一人一半?不完整。記憶也要完整的。”雪儿道。
  “你不是說過,要將雪花打橫切成兩半,你一半,我一半,一模一樣的?”
  “葉子可不能那么的切。”雪儿道。
  “在挪威,我真想把雪花每片都割成兩半,每片都送給你。”
  雪儿想起北海道的雪花,兩人初遇的情景:“我有辦法。”雪儿抱著盒子跑回房間,一會儿又跑了下來,雙手不曉得握著什么東西藏在背后。
  “又搗什么鬼了?”程杰看她半臉嬌俏頑皮、半臉認真。
  雪儿藏在背后的右手伸了出來,握著把白塑膠柄的伸縮裁刀,右手拇指一推,其薄如紙的銀灰刀片伸了出來,在左手上輕划著,目如寒霜。
  程杰心中一寒:
  “別玩這個,刀這么利,小心划著指頭。”
  “這是可以把雪花橫剖成兩半的,送給你。”雪儿把刀片又推長了几寸。
  “我不要這東西,令人毛骨悚然。”
  雪儿把裁刀放在自己的左頸側,跟著又放在程杰的左頸側:“這儿是大血脈,一划下去,便血如泉涌的,流血不止,人便死了。”雪儿道。
  “干嗎想到這個頭上?”
  雪儿舞弄著裁刀;“我有時想,划得死人的刀,怎會剖不開雪花呢?只可惜雪花融得太快。”
  “別玩了,放下這東西。”程杰把刀片推了回去。
  雪儿歎著:“煙蒂可以在身上留痕,而裁刀那么薄,卻不能留痕,只可以殺人。”
  “你說什么了雪儿?你想殺人嗎?”程杰栗然一惊。漫長無諾的等待,她脆弱的心承受得起嗎?
  他常覺得柔情万种、耐性無邊的雪儿,有其不為人知的激烈,她無怨無悔地等他,他几乎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女孩子,他似乎知道她那么多,又知道她那么少。
  “不,我怎會想殺人,跟你玩而已。”雪儿若不經意地說:“我常用這刀來裁白紙,雕出一朵朵不同形狀的雪花,往天上一撒,讓它們掉下來,洒在我頭上身上,就像我們在一起時一樣。”
  “我有很多幻想我們在一起的方法。”雪儿道。
  程杰黯然神傷,為什么他老要雪儿活在幻想世界之中。
  “我們出外邊走走。”程杰說:“把刀交給我,不許再玩了。”
  兩人手牽手在馬料水聊天。從馬料水走到大埔,又從大埔走回馬料水,程杰告訴她航海的生活、船上的故事,雪儿听得津津有味。
  黃昏到了,一抹夕陽,雪儿道:“在大海看夕陽西下,一定很燦爛。”
  程杰想起便厭倦:“沒你所說的燦爛。頭一天看,很出奇,天天看,便恨不得上岸。有時一連十几天,天天都烏云蓋海,什么都看不見,船上生活很單調、很沉悶的。我不過是個普通的水手,要不是為了找個栖身之處,我也不想做了。”
  “那苦了你了。”雪儿怜愛地說:“不如你介紹我去做,我可以燒飯,陪著你。”
  程杰一時興奮起來:“真的嗎?每當我寂寞時,我便想,雪儿在我身邊便好了。但,你在念大學,我怎敢叫你來呢?你的父母會讓你來嗎?”
  “杰,你什么時候開船?”
  “明天早上。”
  “那我們不去學校的晚會了,我跟你上船,那么裁刀也不能將我們分開了。”
  “晚會你獨個儿去。我現在回船上准備一切,你也不要回家收拾什么了,晚上十一時,我在這儿等你。”程杰寫下碼頭地點:“老實說,我在你的校園老大不自在,想溜走很久了,不溜掉,只為你,我先走!等你,別失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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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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