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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縛著一滴眼淚


  七月七日,報上有段很奇怪的啟事:
              五年了,
              還記得嗎?
              夢里,
              我用青草,
              縛著你的一滴眼淚。
                              范斌
  此信乃故范斌先生五年前委托本律師樓
  于本月刊出者,敬祈收信人致電5-269922沈休文律師聯絡
  沈黃曾律師事務所謹啟
                           一九八二年七月七日
  “又是電影公司的宣傳綽頭!天皇巨星范斌死了五年啦!,該是舊片重映,再刮一筆的時候了!”這是所有人的反應。
  “想來快重映范斌的舊片了!這樣的宣傳手法也算新鮮!”陳子壯邊吃早點邊對太大說:“壁君,你有沒有興趣看范斌的舊片?”
  方璧君努力忍著快涌出來的眼淚,久久不能作聲。
  “壁君!怎么了?還沒睡醒?”陳子壯愛怜地望著妻子。
  “噢……也許是吧!”方璧君有點不知所措的應著,心里涌起很多事情。她渴望把報紙拿過來納看,但是她不敢,因為她知道,一看,她便會控制不住自己。憨厚的子壯,根本不曉得壁君和范斌的往事。子壯是在范斌去世后兩年才認識壁君的,所以壁君認為,毋須把范斌的陰影投在她和丈夫之間。
  “我回公司去!”子壯吻吻壁君的秀發:“你精神有點恍惚,再睡一會吧!不到正午不許起床!”
  子壯去后,方璧君把報紙拿進睡房,反鎖了門,低低地飲泣,怕有人听見。
  方璧君在衣柜底油出只舊箱子,開了鎖,珍惜地拿出了張字條:
  夢里,
  我用青草
  縛著你的一滴眼淚,
  此刻,
  你用秀發,
  纏著我那紊亂的心。
  沒有上款沒有下款,但那是范斌的字跡。
  壁君一直藏著這字條,沒有人象范斌那樣,能夠令愛与恨一個人都那么多采多姿。
  “但愿你沒有死!”壁君對著自己說:“我宁愿恨你一生,也不愿你死掉!”
           ※        ※         ※
  在沈黃曾律師樓里,沈休文律師好奇地等待著,他想象不到啟事登出后,會有什么事情發生。他手中的紙上,寫著四個名字。
  “小沈!”新加入的拍擋曾律師拿著報紙進來:“我們是在做話劇還是在于律師事務?范斌是怎么的一回事?”
  “老曾,我也不曉得!”沈休文說:“我和范斌只見過几次面,他似乎偏要選我來信任。也許范斌看得章回小說太多,交了几個密封信封給我,囑咐我什么時候要開第一個,什么時候開第二個,象錦囊妙計似的,似乎肯定我不會一時手多,把信封全開了!”
  “你猜他信封內的是遺囑嗎?”曾律師問。
  “不是傳統那种,大概是什么未了之事吧!我答應了受他委托,——照做。”沈体文說。
  “你不知信的內容,怎能貿貿然受入委托?”曾律師說:
  “假若其中有一封叫你買凶殺人你也照辦?”
  “范斌貿貿然委托我,我也可以說是貿貿然受委了。他喜歡我,我喜歡他,性气相投而已!律師不一定是婆婆媽媽的!”沈休文說:“何況,范斌說我不用當這是法律上的問題去辦,他只當我是一個朋友般委托而已!”
  “范斌是患什么病死的?”曾律師問。
  “肝癌。”沈休文答:“去得很快,前后不過几個月!才三十歲,真可惜!”
  “他人怎樣?”曾律師開始想知道多點了。
  “很爽快!很有把人吸過去那种魅力。沒見過那么好看的男人!”沈休文說。
  “你真令我失望!”曾律師說:“才見過大明星几次面,收了人家一疊信封,便馬上變成忠心影迷!”
  “何止信封!還有銀行里的一大筆存款哩!”沈休文說。
  曾律師瞪大了眼睛。
  “不過,不是給我的。”沈休文說:“我的費用,他早已交付。”
  “那末,錢是給誰的?”
  “目前我只知道其中四百万要給誰,余下的大部份我可不知道。”
  “余下的大部份?還有多少?”
  “我不能告訴你。我只能說,范斌有很多錢。他是孤儿,無親無故,所以,我也不曉得他的財產會給誰。”
  “信封……”
  “我答應過他不提早拆閱的。”沈休文說:“別以為我可以動用他戶口的一分錢,支票是需要我和另外一個人共詞簽名的。”
  “誰?”曾律師問。
  “我投見過簽名那個人。”沈休文說。
  就在那天,麗莉也看到了報上的啟事。
  麗莉是個三十八歲的二流女星,做過很多二流片子的女主角,年輕時算是肉彈。現在的麗莉,雖然仍有很好的身材,可是她在影界太久了,從十五歲肉彈到三十八歲,整整二十三年,在觀眾心目中,她根本和一百歲差不多了!所以,麗莉近來的境況,當然不好。
  “媽!”一個十二歲的女孩跑過來親她。
  “小莉,記得斌叔叔嗎?”麗莉摟著女儿。
  “記得!他死了!”小莉說。
  麗莉皺皺眉頭,叫小莉快上學去。
  麗莉記不清楚,認識范斌多少年了。他只記得,十四歲的范斌在片場做小工時,她已經是個十七歲的新星,她對這個沒有親人沒有家的大男童,一向很照顧。
  “麗莉姐,你真漂亮!”十四歲的范斌常對她說。
  “他死那年還一樣說我漂亮哩!”麗莉喃喃自語:“怎么觀眾卻說我什么人老珠黃了?”
  麗莉是好心慷慨的,范斌有什么不開心,便往她家里鑽,雖然范斌未必說什么,但有麗莉在聊閒說笑話,范斌便舒服了!
  夢里,
  我用青草,
  縛著你的’滴盼淚,
  此刻,
  你用秀發,
  纏著我那紊亂的心。
  麗莉唏噓地讀著范斌給她的小詩。她始終不相信范斌愛她,雖然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麗莉對性,也是好心慷慨的。那天,十四歲的范斌在片場被主管辱罵了一頓,坐在麗莉家里半晚沒作聲,麗莉的心好疼。
  “范斌!你死了也好!別看到我這倒楣模樣!”麗莉半歎气半自嘲地說:“到婆羅洲登台,台下才得那几十個觀眾,范斌,你說我賣什么?”
           ※        ※         ※
  和麗莉相反的,是文宓。
  當一位電影明星紅得令人心折時,他的背景和出身,便變成可以暫時擱置一旁的事了。他會馬上成為宴會的最佳點綴品,舞會大堂最閃耀的水晶燈,上流社會容許這些他們本來看不起的人,成為可炫耀之物。
  這本是范斌不曉得的,通過文宓,他以為被上流社夠受了,然而,愛上文宓,他卻再度体會到上流社會的蔑視。蔑視他的不是文宓,是文宓的家人和社交圈子,為了愛范斌,文宓跟他一起掙扎,一起痛苦。
  文宓的品味,教會了他穿GeorgioArmani和Versace,教會了他不站在新買的勞斯萊斯旁讓記者拍照,教會了他不將房子裝修得象夜總會一樣。
  “范斌,你的頭腦不比大學生差!”文宓常對他說:“當你不想再演戲時,做生意你也成的!”
  范斌在文宓的鼓勵下,看了不少書,她給他希望,她給他信心,范斌一直當女神般尊敬她。
  夢里,
  我用青草,
  縛著你的一滴跟淚,
  此刻,
  你用秀發,
  纏著我那紊亂的心。
  文宓凝視著珍藏了几年的字條,心里怀疑范斌到底能否原諒她。因為,當文宓終于嫁了個門當戶對的人時,范斌的天地變色了,他開始相信世上一切都是謊言。所以,文宓不明白,為什么范斌會把小詩的上半段登在報紙上。
  “范斌,希望你是在說:我原諒你!”
           ※        ※         ※
  沈休文接到三個女人的電話,她們是方璧君、麗莉和文宓。
  沈休文對一對范斌給他的名單,三個都榜上有名,沈休文安排了她們個別到律師樓會面。
  “請她們上來干什么?”曾律師問。
  “閒談一會,然后,每人給她們一百万!”沈休文說。
  “一百万?”曾律師想了想:“要是舊情人嘛,一百万出手是太少,要是沒特別關系的,一百万出手又嫌太多。真弄不清楚范斌在布什么局!”
  “都是舊情人哩!”沈休文說:“三個都背得出那首什么夢中淚珠的下半段!范斌這家伙,怎可以同一首詩送那么多人!”
  “他是明星,不是詩人,”曾律師說:“能熬得出多少首詩來?”
  “第四位可不曉得會不會背這首詩了!”沈休文笑著說。
  “第四位?還有一位舊情人?”曾律師問。
  “的确還有一位,但卻似乎不是舊情人。”沈休文說:“亦是跟那首詩有關系的,我想,是情敵居多!”
  “情敵也送一百万?”曾律師狐疑地說:“沒可能!你大概猜錯了吧?多半也是舊情人!”
  “一定不是!”沈休文拿出名單:“第四位還沒跟我聯絡過,你看看名字是什么7”
  “是個男的!”曾律師奇怪地說:“宁三公子!”
  “不錯,宁三公子!”
  “宁三公子是誰?”
  “我不知道宁三公子是誰!”沈休文說。
  “沒有名字么?”曾律師問。
  “沒有。名單上只寫著:宁三公子。”沈休文奇怪地說:“而其他三個女人,都是有名有姓的。”
  “這位宁三公子在范斌的心中一定很特別,不然不會那么古怪。”曾律師在推想。
  “但是,香港的著名公子中,根本沒有姓宁的!”沈休文說。
  “這個真耐人尋味。既然范斌認為單寫下宁三公子這四個字,人家便會知道他是誰,那么這個人一定應該很出名。”曾律師說:“然而,他又不是!”
  “猜不透是何方神圣!”沈休文搖搖頭:“有姓無名的,叫我往哪里去找?”
  “在我想象中,這位宁三公子年紀應該跟范斌差不多——年少翩翩,風采不凡那類。”曾律師說:“香港姓宁的人不多,也不至于太難找吧?”
  “沈律師!”內線電話響了,是秘書的聲音:“有位朱麗莉小姐到了,她約了你的。”
  “呀,對!請她進來!”沈休文回頭對曾律師說:“假若有姓宁的打來,你代我听,千万約個時間見面!”
  曾律師點著頭出去了,他很感激沈休文讓他參加這個游戲,
  站在門外的麗莉看見他出來,友善地對他笑一笑,曾律師只覺得這友善的女人身上有很多曲線。
  麗莉被秘書帶進沈休文的辦公室,眼前這位年輕律師的俊秀斯文,令麗莉不自禁又甜甜地笑起來。
  “你就是跟我通過電話的沈律師?”麗莉問。
  “是,請坐!”沈休文禮貌地站起身來。
  麗莉打量了一下他那六尺高的身軀說:
  “哦!你很高啊!”
  “喂……嗯……請坐!”沈休文面對著這個跟誰也不陌生的女人,有點尷尬,
  “沈律師,是不是范斌有遺言托你告訴我?”麗莉說:“他還有什么要我替他做的?你不妨告訴我。我和范斌,十几年朋友了,他就象……”
  說到這里,麗莉開始哽咽,然后便不顧一切地抽抽搭搭哭起來,沈休文一時手足無措,忙把一盒紙巾遞過去。’
  “范斌從十四歲捱到……捱到終于名成利就了,偏又沒福享!”麗莉搖頭唏噓:“你知道嗎?他死的那天,离三十歲生日還有兩星期。”
  “呀,是嗎?”沈休文應著。
  “我都准備好了,生日餅、獅子頭、洋蔥蚝油牛肉……那都是他愛吃的東西……我想,假使那天沒有人替他慶祝,或者他沒什么事好做,便到我家來吧!”麗莉閒話家常地說:“他百無聊賴時,多半會跑上我家的。”
  “你是……”沈休文問。
  “我不是他的愛人!”麗莉歎了口气:“我是他的好朋友。那首詩,嘿,也不曉得是怎么搞的,我總覺得他不是寫給我的。總之,那不是我跟你聯絡的原因。”
  “那你是為什么來呢?”
  “我怎知道?我就是想,也許他想叫我,每隔什么日子便去料理一下他的墳頭,拜拜條祭,諸如此類。你知道嗎?范斌是沒有親人的。”
  “這倒不是范斌叫我請你來的原因。”
  “那叫我來做什么呢?”
  “范斌叫我給你一百万。”
  “一百万?”麗莉有點不相信:“我不是來要錢的!”
  “當然,你根本不曉得我們請你來的目的。”
  “這……這算是他給我的遺產?”麗莉不明白地問。
  “諸如此類吧!”沈休文說:“他只要求你答覆我一句話。”
  “什么話?”麗莉問。
  “小莉是不是他的女儿?”
  麗莉呆了半晌,然后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
  “不是!”
  “我再問你一次:小莉是不是范斌的女儿?”
  “不是!”麗莉和善的臉開始變了色:“小莉不是他的女儿!我不會因為想得到那一百万而說小莉是他的女儿!我現在的經濟環境雖然不好,但也可以不要那一百万!”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沈休文說:“那一百万無論如何都是給你的。”
  麗莉低頭不語,只是紅著眼睛。
  “朱小姐,”沈休文遞過了支票和收條:“請你簽收。”
  麗莉滿怀心事地簽收了。
  “多謝。”麗莉在揩那揩不干的眼淚。
  “不用謝我。我只是受委托辦事。”沈休文說。
  麗莉站起身來要走,沈休文突然想起一件事:
  “朱小姐,你認識一位叫宁三公子的人嗎?”
  “什么宁三公子?”麗莉側頭想了想,“年輕時有很多所謂公子追過我,但是就沒有宁三公子!”
  “你沒听范斌提過?”
  “沒有。”麗莉說:“雖然,他有時會警告我,這個是真公子,那個是充闊的假貨……嘿,不過,那都是年輕時的事了,現在……不提也罷!”
  麗莉臉上的風塵,令沈休文有點不忍,她的燈籠褲和打褶大荷葉領上衣,都是便宜貨色,沈休文有點為她難過,畢竟,她還有几分姿色。
  麗莉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
  “你們嬌生慣養的人,三十几歲還如粉雕玉琢一般,我們老早出來吃苦的,三十几歲已經殘了!”
  “不,不!你別誤會,”沈休文忙說:“朱小姐,你仍然很漂亮!”
  “是嗎?有時我也會這樣想!”麗莉苦澀地笑了笑:“不過,我得減一點肥!”
  “朱小姐,”沈休文說:“我很高興見到你。我認為你是個……是個很好的人,真正是范斌的好朋友!”
  麗莉無奈地聳聳肩,轉身去了。
  曾律師又故意從辦公室走了出來,好奇地再打量了麗莉一會。
  “這女人有點憔悴,”他對沈休文說:“不過仍很有風情啊!”
  “收過電話沒有?”沈休文問。
  “沒有。”曾律師說:“沒有姓宁的打過來。”
  “祖祖2”沈休文問他的秘書:“方小姐什么時候來?”
  “方小姐應該下午三時到。”祖祖答道。
  “文小姐呢?”沈休文問。
  “她改了時間。”祖祖說:“她說因事要到巴黎一星期,回來再約時間。”
  下午三時,沈休文看看表,方璧君還沒有到。
  三時半,仍沒有出現。
  沈休文叫祖祖打電話去,沒有人听,他只好繼續做其他工作。
  五時正,律師樓放工了,方璧君依舊人蹤杳然。
  沈休文獨自留在辦公室,收拾一下文件。
  快六時的時候,沈休文隱約听見靜寂的大廈走廊里,有高跟鞋走路的聲音。跟著,他听見有人敲門。
  “請問有什么事?”沈休文隔著門問。
  “請問……這個時間,沈律師還在嗎?”是女于的聲音,
  “我就是!”沈休文打開了門。
  面前站著的女人,令沈体文吃惊了一下。
  吃惊,因為這女人极其白哲美麗。
  吃惊,因為這女人一臉神經質。
  “請問閣下是……?”
  “我是陳太’…….’方璧君。”
  這位陳太、方璧君是尖尖的瓜子臉,長長的古典美人眼睛,綺麗如花的端巧玲瓏鼻子,和一張線條嬌柔的小嘴,
  她的臉上沒有化妝,更顯得膚如白壁。
  “請進來。”沈休文領她進去。
  方璧君有點緊張地跟他進去,坐下,微微低頭,沈休文看見她兩道秀麗的入鬃長眉。
  方璧君坐著,雙手互扭著,沒有作聲。
  “方……陳太……”沈休文一時不知怎么稱呼她。
  “我可不可以走?”方璧君突然問。
  “你有事嗎?”沈休文問。
  “沒a有,沒有。”方璧君有點神不守舍。
  “那我只需耽擱你一會。”沈休文被這個神經質的女人弄得自己也緊張起來。
  又是一陣沉默。
  “他還記得我嗎?”方璧君終于開腔了。
  “范斌先生委托我請你來……”
  “他不把我的名字登在報上也好。”方璧君說:“我先生不知道我……我認識范斌。”
  方璧君打開皮包,微顫的手,拿出一張淡黃色的信紙來。信紙的四道折痕,几乎已經變成裂痕了,可見這張紙在放手中,一開一折過無數次。
  夢里,
  我用青草,
  縛著你的一滴眼淚,
  此刻,
  你用秀發,
  纏著我那紊亂的心。
  “看!”方璧君給沈休文看。
  “是!”沈休文不曉得方璧君期望他作什么反應,只好說:“我第一次看見這張信紙。”
  “當然,”方璧君臉上首次掠過一點笑意:“只有我一個人有。”
  沈休文不忍心告訴她,還有几個女人有。
  “陳太……方小姐……”沈休文說:“范斌先生委托我,交給你一百万!”
  方璧君沉默了一會,臉上有受傷的表情。
  “哼!”她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悲憤地低聲笑了几下。
  “方小姐!”
  “沈律師,七年前范斌已經給過我一百万!”
  “嗯……?”沈休文說不下去准備好的話。
  “不過,”方璧君以乎返回了記憶中:“我沒有要!”
  “為什么?”
  “為什么?那一百万元,是叫我离開他的!”方璧君那雙長長的鳳目,望著沈休文:“當然,要不要他都是离開我的了。我要,便令他的心里舒服。我不要,便令他心里不舒服!想來,他是心里不舒服到死的那天吧?”
  “范先生請我叫你收下那一百万。”沈休文說。
  “不,我不要他心里舒服!”方璧君頑固地說,
  “人死了,不要再恨他。”沈休文說:“他托我向你作一個請求。”
  “什么?”
  “原諒他!”沈体文說。
  “不!我恨他!我不會原諒他!”方璧君強作冷漠地說:
  “他奪去了我一輩子的快樂,我要恨他一輩子!”
  “方小姐,既然你說他离開你,便等于奪去你一輩子的快樂,那你一定還愛他吧?”沈休文說。
  方璧君兩行淚終于挂了下來:“我不爭气!我恨他一輩子,卻會愛他十輩子!我恨他深,但愛他更深!……然而,我始終不能說我不恨他、原諒他!”
  “方小姐,”沈休文說:“你說你恨范斌一輩子,卻會愛他十輩子,然而,范斌此生已經完結。你恨他愛他,他都不會知道。所以,你不如接受他的心意,收下這一百万。”
  “沈律師,他會知道的。”方璧君緩緩抬頭四望,似乎在空气中看見事物:“他有時會來找我,我触摸不著他,但是,我嗅到他的气息,我會對他說話,我會罵他,我會告訴他我不快樂,而我的不快樂,不可以怪任何人,只可以怪他。……沈律師,我有個很好的丈夫,假如我不是認識過范斌,我應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沈休文越來越感到方璧君的神經質,他甚至怀疑,她是否正常。如此冰肌玉骨的女人,看上去根本就象世間最薄的瓷器,范斌到底怎么會傷過她的心,和傷到什么程度,他無從知曉。
  “方小姐,”沈休文再嘗試一次:“我的責任是將這一百万交到你手。”
  “我說過我不要。”方璧君一點也沒改變主意:“他以為我會要嗎?他以為我會讓他心里舒服嗎?”
  “但是,方小姐,范斌已經死了!”
  “人死后有幽靈的。”方璧君夢吃似的說:“你相信嗎?你知道嗎?”
  沈休文開始擔心,這么糾纏不清地說下去,是沒有結果的。
  “請恕我冒昧問一句,既然如此,你為什么要上來?”
  “為什么?”方璧君冷冷地一笑:“見了你,那我便知道他想怎樣。我知道了他想我做什么,我就不做什么!”
  “方小姐,”沈休文耐性地說:“我并不是范斌,我只是個受他委托的律師……”
  “那你叫我做什么我便不做什么!”方璧君搶著說。
  沈休文被他弄得啼笑皆非:
  “好,你不想要那一百万,那你可以收下了,再捐給慈善机關,也算做做善事。錢無了期地放在銀行里只便宜了銀行,你明白嗎?”
  “哦!那倒給了我一個主意!”方璧君回眸微笑地望著沈休文:“你替我把文宓的丈夫找來,我把那一百万送了給他!”
  沈体文料不到她認識這位尚未出現的文宓,但又不方便表示文宓也曾聯絡過他,只是好奇地問:
  “為什么要把你的一百万交給文宓的丈夫?”
  “因為,”方璧君得意地笑笑:“范斌最恨他,他把文宓從他手中奪去!我把他給我的一百万給了他最恨的人。他會气憤得在棺材中輾轉!嘿,真好!”
  沈休文想:女人的心真狠絕!然而他又馬上想起了另一個問題:
  “文宓的丈夫是誰?文宓又是誰?”
  “文宓的丈夫就是著名的富家公子石建國,難道,你連大名鼎鼎,常被雜志拍照的石建國夫人也沒听過?”方璧君并無善意地說。
  沈休文不禁恍然大悟,原來在上流社會舞會中常常出現,儀態万千,艷光四射的石建國夫人就是范斌名單上的文宓!
  “她很美麗吧?”方璧君眼中帶著寒意地問。
  “噢……這個……這個我沒留意!”石建國夫人文宓誠然美麗奪目,但沈休文不想再刺激眼前這個喜怒無常的女人。顯然,文宓是令她根范斌的理由之一。
  “石建國本身是位富翁,他怎會接受你的一百万?”沈休文問,
  “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方璧君說:“石建國接受那一百万,我便接受那一百万。”
  “好吧,我設法代辦。”沈休文想先哄服她:“你先簽收了這張一百万元支票。”
  “不!”方璧君說:“你以為我是小孩子?”
  “我不是那個意思,”沈休文解釋:“這是手續問題,即使石建國肯要,也得由你先收了再給他!”
  “我不管你的手續!”
  “假設,方小姐,万一位到時改變了主意,我便很難做。”
  “我不會改變主意!”
  “一百万不是個小數目,你怎可以貿貿然給別人?”
  “對,一百万不是個小數目,我丈夫也只是個高級職員,一點也不富有,我不是說,我不希罕一百万,而是我不希罕這一百万,我不肯要這一百万!”方璧君刻意加強了“這”字的語气,沈休文知道暫時沒法說服她。
  “沈律師,假使我能把范斌這一百万元給了石建國,我這輩子會開心一點。”方璧君眼中有請求的意思:“請你幫我這個忙。”
  “方小姐……”沈休文有點左右為難:“范斌到底是我的委托人,我不應該……”’
  “我不管!”方璧君截斷了他的話:“我要侮辱他的錢!我偏要送給他最憎恨的那個人!”
  方璧君拿起皮包款款站起來,修長柔弱的体態,令她顯得清秀無匹,沈休文望著她開門离去的背影,實在難以相信這么細致嬌嫩的女人,心腸會如此之硬,如此之狠,報复心理又如此之強。
  翌晨,曾律師連公事包也沒放下使跑進沈休文的辦公室,神秘而又興奮地拿出份商業雜志給沈休文看:
  “喂!也許找到了!”
  “找到什么?”沈体文問。
  “宁三公子!”
  “真的?”
  “你看!”曾律師指著一幀照片:“這位宁國起先生,也許就是宁三公子!”
  沈休文細看,那是一段訪問,是關于銀行業務之類的事。照片中的人三十四、五左右,气宇軒昂,有一般顧盼凜然的傲气。
  “這個人的長相,真夠條件做范斌的情敵!”沈休文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有多少人姓宁啊?”曾律師喜孜孜地說:“敢情這個就是什么宁三公子!”
  “別太快下結論!”沈休文整理了一下思路:“不過,可以查一查!”
  “我看多半是了!”曾律師說:“我們起初不是說香港沒有姓宁的名公子嗎?這個宁國起是剛從美國回來的,以前沒見過他的照片。”
  “先查查去,查完再說。”沈休文說。
  “他會是跟范斌爭過哪一個女人呢?”曾律師一向是什么花邊新聞也愛知道的。
  “不是朱麗莉,朱麗莉說不認識宁三公子的。”沈休文在回憶昨天的事:“也不會是方璧君。難道是……文宓?”
  “文宓?還沒上來那位?”曾律師又想起了一件事:“昨天說來又沒來那位方璧君呢?”
  “結果來了,六時才出現。”沈休文說:“我几乎走了!”
  “什么樣子的?好看過朱麗莉?丑過朱麗莉?”曾律師對朱麗莉的丰滿身材印象很深。
  “我會說是好看過。而且年輕很多,大概二十八、九吧!”沈休文說:“皮膚白得很,很清秀,很細致。”
  “你好運气!”曾律師說:“一連兩天會見美女!”
  “別羡慕!這女人很不好惹!”沈休文說。
  “怎么不好惹法?”
  “我煩死了!先別問!我有事做,有空才跟你聊!”沈休文說。
  沈休文希望今天早點辦完事,去理個發,因為晚上約了位女朋友去個盛大的舞會。女朋友雖然不是愛人,但獨身漢總不免會約會一下女孩子,今晚這個美姬,沈休文只約過几次,未算十分談得來,不過美姬大方得体,是帶去舞會的最佳人選。
  “方璧君美過美姬?”好事的曾律師又問。
  “美過。”沈休文想了想:“美過。”
  “嘩!范斌這小于真會挑女友,個個都美!”曾律師說:
  “那個文宓不曉得是什么樣子的1”
  “亦是美人。”沈休文說。
  “你還沒見過,你怎知道?人家下星期才上來!”曾律師在抗議。
  “你這好事之徒,”沈休文搖搖頭:“定見過石建國夫人的照片吧!”
  “見過!怎么沒見過!她是香港出名美麗的夫人!”曾律師說,
  “石建國夫人,就是文宓!”
  “就是她!。”曾律師張大了嘴:“就是她!我的天!范斌!我服了你!”
  “別多事了!還有……唉,算了,警告你也沒有用,改天文宓上來時你又一定會借題跑進來看人!”沈休文邊說邊作手勢請曾律師出去。
           ※        ※         ※
  美姬是個守時的女孩子,所以,沈休文和她七時半便已抵達麗晶酒店,与眾賓客在大宴會廳外邊的大堂喝雞尾酒,和跟相識的人聊閒話。突然,有好些人回過頭去,眼光集中在麗晶那道寬大的白云石梯上——石建國挽著他那著名美麗的夫人來了,正在拾級而上。
  沈休文一時停了說話,不明白為什么石夫人文宓說她因為要去巴黎,本周不會在港,而今晚卻會在舞會中出現。
  文宓挽著丈夫的手臂,穿了件露肩直身薄紗的GianfrancoFerre晚禮服,婀婀娜娜地上樓梯,她的裝扮很瀟洒,一點也不累贅,搶眼的不是什么刻意的隆重,而是那恰到好處的品味和自如的風度。
  自從石建國和文宓到了之后,沈休文的眼睛沒离開過文宓,終于,他等到了文宓离開了丈夫身邊,獨自往某方向找朋友的机會,
  “石太大!”沈休文禮貌地遞給她一杯香檳:“請原諒我冒昧介紹自己。”
  文宓禮貌地含笑望著他,等他繼續說話:
  “我是跟你通過電話的沈休文律師。”
  “噢!幸會!”文宓伸出手來跟他握。
  “我還以為你這星期在巴黎!”沈休文說。
  “我是這么說過。”文宓鎮定地說:“我也許下個星期仍在巴黎,仍舊不能依約夫你的律師樓。”
  沈休文一時猜不透她的意思。’
  “我還得想一想。”文宓嫣然一笑:“請不要叫秘書打電話給我,請不要見怪。”
  文宓的風度与禮貌,令沈休文不好意思再說什么。
  這時,一位金堂玉馬人物似的公子含笑走過來,親切地喚一聲:
  “文宓!”
  跟著就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沈休文一看,那不正是早上在雜志中見過的宁國起?
  沈休文的眼睛,不禁停在宁國起身上,看他和文宓親呢的談笑姿態,沈休文感到他倆的交情一定不比尋常,也許這就是范斌的名單上有“宁三公子”的原因——宁國起是范斌生前的情敵!然而,終于娶得文宓為妻的是石建國,而不是宁國起,為什么范斌名單上第四個人是“宁三公子”而不是石建國?剎那問沈休文的腦袋里泛起了一百個問號。
  “沈律師!”文宓的聲音把怔怔的沈休文喚醒:“這位是我的表兄宁國起。……國起,這位是沈休文律師。”
  宁國起從容地跟沈休文打了個招呼,沈休文卻按住心里的詫异跟宁國起打了個招呼,他万万想不到,宁國起居然是文宛的表兄。
  “原來令母姓宁!”沈体文說:“這個姓很稀有。”
  “是的,國起的父親即是我母親的哥哥。”文宓笑著說:
  “他是我唯一的表兄,所以,姓宁的人始終不多!”
  “也不能這么說!”宁國起說:“我還有一大堆妹妹哩!”
  “宁先生是排行第一?”沈休文不肯相信心里的失望。
  “自然嘍!”宁國起微帶詫异地答。
  “這位是宁大公子,不是……宁三公子!”文宓有深意地望著沈休文說:“再見,沈律師!”
  文宓說完,便路宁國起翩然而去,不容沈休文再有說話的机會;沈休文料不到,文宓居然會說出“宁三公子”這四個字,顯然她知道他是誰,亦知道他是個跟范斌有特別關系的人。
  在整個舞會中,文宓沒有再看沈休文一眼,亦無意再給机會讓沈休文跟她說話,結果,沈休文心神不定地熬過了這本應很熱鬧的舞會。
  “老曾!”沈休文翌晨上班對曾律師說:“宁國起不是宁三公子!”
  “你這么快查清楚了?”曾律師失望地問。
  “人也見過了!人家是排行第一的!不是什么三公子!”沈休文說:“真熬死人!文密我也見過了,都是在昨晚的舞會中碰到的!”
  “那又怎樣熬死你了?”曾律師問。
  于是,沈休文把昨夜碰見二人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說給曾律師听。
  “現在,只好等文宓上來了!”沈休文無可奈何地說:“希望到時她肯告訴我宁三公子是誰!”
  “我也許肯,也許不肯2”一把似曾相識的女聲在沈、曾兩位律師背后溫柔地響起,兩人轉身一看,曾律師是惊艷,沈休文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律師,”秘書祖祖說:“石太太說約了你的。”
  “呀……是……石太大,請進我辦公室。”
  “石建國夫人本人比照片還漂亮!”祖祖悄悄對曾律師說。
  “我就沒有阿沈的福气!”曾律師自怨自艾地說:“我天天見的,不是老頭子就是老婆子!”
  為了多看著名的石建國夫人一眼,祖祖親自端了茶和咖啡進去沈休文辦公室,沒有勞動平日負責茶水的阿嬸。
  文宓要了咖啡,优雅地呷著。
  “我料不到你今早上來。”沈休文說。
  “對不起,”文宓說:“我不想再失眠,所以,還是決定了上來,听他有什么話要說。”
  “他?”
  “范斌。”
  “噢!”美麗的文竊的一個“他”字,令沈休文有种莫名的羡妒:“很簡單,范先生委托我交給你一百万。你簽收支票便成。”
  “好。多謝。”文形平靜地說。
  這是出乎沈休文意料之外的,他還以為,石建國夫人不會接受一百万。
  “就是這個?他還有別的話跟我說嗎?”文災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還有。”沈休文說:“他叫我問你……問你……石太太,我也不好意思問……你得明白,我是受他委托的。”
  “你問好了。”
  “他叫我問你快樂嗎?”沈休文象在念句難念的台詞般說。
  剎時間,一直神態自若的文宓臉色變了,從皮包里拿出根煙抽。沈休文看得出她在极力掩飾心情的波動。
  “我不快樂!”文宓在拍了几口煙后說:“但是……”
  “我明白,石太太,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沈休文說:“我也很為這個奇怪的任務而尷尬。”
  “其實,他怎會听到我說什么?”文宓又噴了口煙:“他只是逼我說而已!死后還要折磨人!”
  “我想他是關心你而已!”沈休文維護著這個已經不存在的客戶范斌。
  “當然。”文宓怨怨地苦笑:“不過,有時關心也是折磨!”
  “對不起,我不能代他說對不起。”沈休文說。
  “好了!”文宓把煙蒂弄熄:“我老老實實地答了你的問題,你也應該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問題吧?”
  “什么問題?”
  “我遲遲不上來的原因,是恐怕除了我之外,還有別的女士在看了報上的啟事后上來。”文宓說:“我不想做其中的一個。然而,不上來見你,我又不會知道。”
  “這個……這個是我不能答你的問題。”
  “不能嗎?呀,是了,律師不能披露客戶囑咐的事。”文宓慧黠地點頭:“方璧君有上過來嗎?朱麗莉有上過來嗎?”
  沈休文呆了兩秒鐘,抱歉地說:
  “你的猜想,不是我的回答。”
  “謝謝,你已經答了我。”文宓得意地燦然一笑:“你剛才想了兩秒鐘才開口!”
  沈休文選擇不作反應。
  “還有一位沒上來吧?”文宓沒放過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沈休文說。
  “要是上來了,你便不會一听見個‘宁’字便追問不已!”文宓說。
  “好,既然你知道,便請幫我一個忙。宁三公子的确不是宁國起?”沈休文問。
  “的确不是。”文宓答。
  “那末,宁三公子是誰?”沈休文問。
  “宁三公子是誰有什么關系?這個人已經死了!”文宓的語气沒有難過的成份。
  “已經死了?”
  “已經死了!”
  “什么時候?”
  “當然是在范斌之后,不然他不會托你去找!”文宓冷冷地說。
  “怎么死的?”沈休文問。
  “我不清楚。”
  “宁三公子是你的親戚2”
  “不是。”文宓說:“我知道的已經告訴了你,再問我也不曉得了!”
  這時會計部已經打好了一百万元的收條,祖祖又拿這個借口,再進來一次。
  文宓簽收了支票,便站起身來。
  “再見,石太大!”沈休文禮貌地說。
  “希望不會!”文宓漠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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