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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節


  熾熱的艷陽晒得黃沙成為一片煉土,正午的沙漠是生人勿近的地獄。
  頭頂著火熱的太陽,江子螢的身子卻發著陣陣冷寒,她茫然地看著延伸到地平線彼端的無垠大漠,她內心吹拂的狂暴寒風,該如何才能平息下來?
  不!她緊緊地以雙臂抱住自己發抖的身子,永遠平息不了的,這股惡寒夾帶著仇恨如此龐大,已經整個吞噬了她。
  她以“江子螢”的身份活了十年的歲月,轉眼間天地异換、風云變色,只因為師父的一席話,就抹去了她這十年的生命,拆穿“江子螢”的謊言,她有另外一個身份,而這個身份是她做夢也未曾想過的……一個亡國之女,西域回紇部落里,平姜一族的王女。
  這十年來,一直認定自己是無父無母的孤儿,幸運地被師父收養,成為江湖上知名的暗殺神秘組織——“影蝶門”的一員。小時候隨著師父學習功夫,長大后,她選擇成為影蝶門的殺手,代號“黑蝴蝶”,做一名專門獵取人頭、換取金錢的亡命之徒——以酬勞供養“影蝶門”中其他需要救助、同樣有著凄涼身世的孤儿們。
  她對這樣的生活未曾有過疑問,這世上她最尊敬的人就是師父,能和師父一起為“影蝶門”獻上一份心意,還能擁有知心的伙伴、無价的親情与友情,她愿意一輩子做師父的徒弟、“影蝶門”的黑蝴蝶。
  沒爹、沒娘的遺憾,早已經被“影蝶門”這個大家族所彌補、取代。她從來就沒想過要尋找自己的爹娘、也沒想過自己的家世、背景,這對她江子螢來說根本就是不值一顧的小事。
  但是——几刻前,那“不值一顧”的小事,卻顛覆了她整個人生。
   
         ☆        ☆        ☆
   
  “師父,請指教。”
  子螢平時沉穩如同一潭鏡湖的黑色杏眼,此刻掩不住興奮雀躍的波濤,閃閃地盯著外貌上和自己歲數相差不大,卻已不知多活了她多少歲月的男子,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每年一度,這唯一能夠拋下師徒身份,盡情与師父競技的日子,終于又到了。從師父教她習武開始,就和她定了個約定,兩人一年一度都要在這黃沙之國決斗一次,一方面可驗收她功夫的進展,間接也敦促她能早日青出于藍。
  為了這年度的決斗日,子螢總是精益求精,鍛煉自己的功夫、磨練自己的境界,那怕永遠都無法打敗師父,至少可以有接近師父的一天。
  他們決斗的地點,向來訂在黃沙滾滾的關外大漠,這背后的理由,子螢并不了解,或許師父認為在這荒漠中,才能讓自己發揮十成十的功力,而不用擔心去誤傷到他人。
  “由你開始吧,螢儿。”
  “是。”
  今年她以自己最自信的雙月彎刀來挑戰師父,她深吸一口气,貫注全副心力在雙手的刀刃上,瞑目斷絕所有雜念,當星眸一張的瞬間,整個人似一道霹靂閃電般投射而出。
  兩把銳利陰森的彎形尖刀快速地形成兩股不同流向的刀圈,一把由橫、一把由直地漫天罩住了高大的男子,尋常人此刻早已身中數刀不止,但只見男子以輕盈的步伐行有余力地游走在刀風刃雨中,一味地躲避著她的攻勢,采取消极的應戰態度。
  對手的態度引燃了她好胜之心,兩刀瞬間爆發出光燦的火花,由上而下、由下而上,令人捉摸不清的刀路進攻,此時男子也不得不取出自己的長劍加以反擊,剎那間刀光劍影幻化出一片快得讓人看不出虛實的掠影,只有刀劍相交時的鏗鏘響聲,聲聲促人。
  “哈!”她捉住了男子招數中的漏洞,削下了對方的一片衣袖。
  但她還沒來得及為這小小的胜利歡呼,自己的頸際已經感到一陣強烈的冰气,定眼一瞧,師父的劍已架住了她脖子。
  戰斗結束了。她歎息地放下雙刀。“我認輸了,師父。”
  “你不必如此愁眉苦臉,螢儿。這可是你習武十年來,首次碰到我的衣袖。如果換作他人,只怕現在早已右臂不保。能取下為師衣袖的人,在這江湖中屈指可數。你的功夫日益精進,要超越為師也只是眨眼間的問題。”
  “螢儿自知功夫淺薄,多虧師父手下留情。”
  “為師恐怕連‘留情’的余地也沒有,你瞧,這就是最佳的證明。”他抬起執劍的一手,汗濕的掌心說明一切。
  “那么,螢儿會更加勤練刀法,希望能不負師父的期待。”
  “你已經遠遠超出為師所預期的境界,子螢。從你能獨當一面起,凡是交付到你手中的任務,你無一不干淨利落地完成。江湖上提起‘影蝶門’的‘黑蝴蝶’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已經以‘黑蝴蝶’這個名號闖下你自己的一片天地,為師甚感欣慰。”
  子螢怀著些許不解的眼光看著師父,師父這般罕見的長談,似乎隱藏了一件重大的秘密,這訣別的口气讓她心中深植不安。
  “師父,螢儿是否有什么地方犯了錯?還請師父直言。”
  他搖搖頭。“你表現得出色极了,螢儿。迅速而正确的判斷、毫不拖泥帶水的行動,以及敵我之間的分界,這些素質可以說是你其余几位同門姐妹們所望其項背,說你是天生的殺手也不為過。”
  “但是……師父想說的,并不是螢儿身為一名殺手有多出色。”
  “你從未打探過自己的身世,螢儿。當然,‘影蝶門’中多的是無父無母的孤儿,有些人記得自己的身世而不去回憶,也有些孩子長大后就想回鄉尋找自己爹娘,可是你從來都不會問我這類的問題……你從未想過嗎?”
  這實在太不像師父會說的話。“影蝶門”向來是個不論過去成敗,只論現在英雄的地方。個人出身高低并不重要,唯有不被過去束縛,人才能向前邁進、積极地活下去。
  “螢儿打從懂事開始,就跟著師父和‘影蝶門’的大伙儿生活,恕螢儿僭越,螢儿一向把師父當成自己的爹、娘看待,從來就不去追想其他的事。”
  子螢說得絕非假話,她或許從未有過娘親噓寒問暖的母愛,也未曾有過爹親包容疼惜的父愛,但師父色厲內荏、時而嚴格冷酷、時而關怀照料的雙面手腕,早已彌補了沒有爹娘在身旁的缺憾。隨著歲月流逝而逐漸長大的自己,与外貌始終保持年輕俊秀容貌的師父,扮演的角色也逐漸由爹娘而轉換為哥哥、兄長,但在子螢心中對于師父的情感卻沒有改變——
  即使沒有血緣,自己已把師父當成這世上唯一最重要的親人。
  “依你的個性,為師的也料到你會這么說。”他背過身雙手反剪在后地說:“子螢,你還記得自己是怎么到‘影蝶門’來的嗎?那是你几歲的事?你還記得自己到這儿來之前所過的日子嗎?”
  她搜索著腦中的記憶,反反复复地搜尋著,卻不見任何蛛絲馬跡,她唯一有印象的是:“我八歲那年,有場拜您為師的大典,其他的……就都不記得了。”
  這真是奇怪,照理說八歲的孩子,多多少少會記得一點過去,為什么自己仿佛一出生就是八歲,至于八歲前的自己在哪儿生活、和誰一起生活,別說是片段,就連一丁點的記憶碎片都沒有。難道,這就是自己絲毫不在乎爹、娘的緣由,因為她記憶中始終沒有這樣的人存在。
  “為什么?!師父,我八歲前是什么模樣,連我自己都不記得?”子螢鮮少如此焦慮地說著。
  他回頭面對她,不見任何情緒的俊臉上,那一雙黑眸肅穆地凝視她。
  子螢胸口的不安逐漸擴大,仿佛一個無底的黑洞正從她腳底下擴散,等著要將她吞噬。掩住雙耳就可以不听,捂住雙眼就可以不看,子螢內心有股沖動不愿去面對現實,她對于八歲前的自己一點都不感興趣,她宁愿保有現在跟隨師父的生活,一輩子都留在“影蝶門”中。
  “為師的始終在等待。打從十年前見到八歲的你開始,為師就知道會有今天,雖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不管未來你身在何方,也永遠是‘影蝶門’的‘黑蝴蝶’,我覺悟到遲早這一天會來臨,但此刻為師還是不免有所遲疑。”
  “不要說了,師父,螢儿不想听。”假如“過去”會搗毀“現在”,那就讓過去永遠一片空白,她也無所謂。
  “螢儿,這是你必須承受的考驗。”他不假辭色地說:“為師承諾要將你歸還給你所屬的地方,為師能傳授給你的東西,已經全都傳授給你了,你已經沒有繼續留在‘影蝶門’的理由。今日一戰,為師終于下定決心了,我要解開你記憶的封印,把屬于你的過去,還給你。”
  “我……的…過去?”子螢的气息凍結在胸口。
  他張開五指蓋住她的視線。
  “忘掉我為你創造出來的江子螢的身份,解開你記憶深處的那把鑰匙,當我彈指的瞬間,你就會想起自己八歲以前的過去,想起你到底是誰……你真實的身份,不只是‘影蝶門’的黑蝴蝶,還有另外一個真正的你!”
  清脆的彈指聲,敲破了記憶的門扉。
  子螢,我的儿呀,不管你未來到了什么地方,娘永遠愛你,記得……娘等著你…等著你回來為爹复仇……等著你回來為平姜一族平反……記得……
  “啊啊啊!”
  她抱著劇烈疼痛的頭狂叫著,這十年中未曾去碰触的回憶,宛如毒藥腐蝕著她,她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從來不曾感到喜怒哀樂,為什么從來不會被人、事、物所感動,不管她遇見多么讓人高興、傷感的事,心里卻始終是冰冷、沉默、無所謂也無波動。她的情緒早已被記憶一并鎖在那八歲前的女孩身上,一起被抹煞了。
  這十年來,她首次感覺到滾熱的淚水滾出了眼眶,落在頰上。
  “娘……”
  她想起來了、她想起來了!
  “娘!”
  她并非江子螢……她真正的名字是平姜子螢,平姜王族所剩的唯一血脈,唯一的繼承者,背負著亡族滅國的血海深仇,一名年紀幼小就被迫嘗遍亡國恥辱的王族之女。
  她的十指深深地插入地面,仿佛回到八歲前那飽受糟蹋、凌虐的自己,那可恨的敵人,嘲笑与譏諷地望著她,就像看著一條不知死活的狗一樣,在敵人的眼中,寫滿對她和族人的恥笑,那幕場景,仿佛栩栩如生就在眼前!
  “黑鐵族的鳳勒……”怎么會忘了、怎么能忘,自己發誓要他的狗命祭爹爹在天之靈,自己怎么能在這十年中就忘了那家伙殘暴的嘴臉!
  “子螢。”
  她抬起一雙燃燒著仇恨的血紅雙眼,任何阻擋她复仇道路上的人,都該死!
  “看來,你完全記起來了。當年我帶你离開黑鐵族時,你也是用這樣一雙眼瞪著我,逼得我不得不封印起你那過度狂猛的恨意,否則你在复仇前,就會先送了自己的小命。現在的你是自由的,為師不會阻止你复仇,但要記住你爹娘是以多大的犧牲換取你今日的生命,千万不要因意气用事而糟蹋了。這十年來,你從我這儿多少學到了點智慧,別讓為師失望。”
  翻涌的記憶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來,八歲前的記憶,這十年來的日子,一口气沖向她,令她几乎無力招架。
  “現在的你一時間恐怕分不清現實還是虛幻,畢竟記憶封鎖如此之久,此刻再度被喚醒,你需要一點時間慢慢去消化這十年來的間斷。”
  他看著徒儿臉色雪白、雙眼呆愣的模樣,雖然疼惜,卻知道這是子螢必須自己去克服的難關,自己只能默默守候。
  “我先回客棧去了,子螢。等你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決定你接下來要走的道路后,咱們再談。”
  子螢甚至沒有注意到師父的离開,她已經被過往的夢魘所囚禁。
   
         ☆        ☆        ☆
   
  “平姜”二字,在黑鐵族里代表的是最低等的東西。
  奴隸、人渣、甚至比畜生還不如……所有語言能想像出來最卑賤的話,都是“平姜”二字的代名詞。
  從子螢有記憶以來,她就遭受著白眼、唾棄的對待,走到任何地方,黑鐵族的人們總是對她指指點點——不,不只是她,凡是平姜一族的人都是受到如此的對待。被打、被罵、被踢、被踹都是家常便飯的事。
  戰爭的殘酷不只在于奪取人的性命,而是胜敗論出后,敗戰的一方連生而為人的尊嚴都被奪走了,活著的价值比螞蟻還不如。若是尋常百姓所受的對待還算輕微,但身為平姜一族的首領……王族,過著的日子只有“生不如死”能形容。即使,那是一名襁褓中的嬰儿,也沒有例外。
  黑鐵族的人讓平姜王的妻子与女儿活著,為的只是羞辱平姜一族。
  他們的命運從被敵人俘虜的瞬間就已經決定了,活在敵人虛偽的慈悲下,實際上不過是借著蹂躪過去高高在上的平姜王族,顯示黑鐵族征服者的強大,借以弭平戰敗后平姜族人心中殘存的反抗因子,徹底地拔除他們的志气,來達成百分之百的高壓統治。
  戰后殘存的平姜族戰士們都被處死,留下的老弱婦孺只能在敵人“賞賜”的空間里,苟延殘喘地以奴隸的身份活著。當然,子螢与她的娘親也是如此,她們被烙上奴隸的印記,套上腳鐐,成為王宮角落不起眼的“老鼠”,繁重的勞役与敵人殘酷的手段等著她們,就像被貓活捉而又故意逗弄到只剩一口气的老鼠,生殺大權早已被人掌控。
  然而子螢記憶中的娘親,從未掉過一滴淚水。
  這樣生不如死的日子,對曾經過著錦衣玉食的王族而言,光是一個時辰都過不下去,但她的娘親卻都咬牙撐了下來。
  生活在黑鐵族王宮最肮髒的雜院,一間連茅房都不如的破爛小屋中,平姜前王后,以女人天生的韌性与偉大的母愛,即使自己勒緊肚皮,也要為幼女留一碗小米粥,撫養著他們王族殘存的命脈,這是她活著的唯一使命。
  不管受到多少慘無人道的對待,她未曾讓女儿看見自己崩潰的一面。在那暗不見天日的小屋中,她以自己全部的知識教養著子螢,女儿一學會識字說話,她教給她的頭一件事就是——千万不能忘記,你身上流著平姜王族高貴的血,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抬頭挺胸地活著,活著然后尋找机會重建平姜族的驕傲与尊嚴,為成千上万的平姜族人复仇雪恨。
  這些灌輸在年幼的子螢身上、埋藏腦海深處的仇恨,真正鮮活地印在心海中生根萌牙,是當她第一次親眼看到胜利者——鳳勒,如何羞辱她的母親与族人時。
  鳳勒,黑鐵族最驃悍的戰士,十六歲那年當上一族之王,接連征服了回紇散落各方的數個部落,最后還取下了最為強盛的平姜一族的領地,一夜間,他的名字響徹了整個西域邊境。
  從一個沒沒無名的小族統帥,一躍升為足以令大唐守軍聞風喪膽的蠻族之王。其中,關于鳳勒的傳說不計其數,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從他的出身到他如何殺父奪權、成為黑鐵族的族長,怎樣率領黑鐵族軍長征而所向披靡等等,都成為眾人茶余飯后的閒談話題。
  邊些紛亂不一的傳說中,大家最有興趣的,還是鳳勒本人。
  一名十六歲的少年,竟能打敗無數比他閱戰無數的老將新兵,到底有著怎樣的三頭六臂?
  有人說他生得面目猙獰、青面獠牙,活生生就是夜叉轉世。
  有人說他一出生就有怪力,從娘胎中破肚而出,就足足有普通三歲孩子的身形,不到十年,就已經身長七尺,雙臂能舉万石強弓,一斧能斷十木。
  他在戰場上以一擋百的气魄,更為他換得無數駭人听聞的封號,“千斬鬼”、“黑剎”、“血手”……傳言中被他的眼睛一瞪,就足以教人從腳底冷到頭頂,動都不能動,自動繳械投降。
  當子螢頭一次看到他本人,是在她六歲那年,黑鐵族舉行慶祝新年的盛大慶典,遠遠地看到鳳勒站在高台上露面,而底下眾人齊聲歡呼的場景。
  他沒有三頭六臂,也沒有青面獠牙。就一個六歲孩子的眼光來看,他高大得嚇人,端正凜在的五官透著不可言喻的煞气,相信他的一眼可以讓嚇哭的孩子把淚水吞進肚里去。
  懵懂間,子螢也知道這就是娘口中的“仇人”。
  那時的她,瘦小得不像六歲的孩子,比起三歲的孩儿還不如。長期的營養不良与惡劣的生長環境,讓子螢直到兩歲才學會走路,而一到了五歲那年,勞役長就派給她清理廚房煙囪、爐灶及垃圾的工作。搖搖晃晃地拿著笨重的鐵刷,在廚房中處處被人吆喝、任意打罵的她,每天回到小屋中,娘親總會疼惜地幫她舔著傷口,摸著她的頭要她忍耐、不能哭。
  哭就是懦弱的象征,身為平姜族的王女,絕對不能在黑鐵族的人面前哭。
  沒有見過親生爹爹的模樣,懂事后也不曾享受過王族的好日子,子螢的心中總是充滿著疑惑。
  為什么不能哭?為什么不能羡慕那些洁淨白胖的孩子們有舒服的床与干淨的衣服?為什么自已被罵、被打還不能還手?為什么娘總是要自己記住王族的驕傲?驕傲是什么?驕傲能填飽肚子嗎?這無數的疑問,她都問不出口。
  年紀小小的她已經學會察言觀色,她知道娘說的話只要乖乖听就夠了,因為自己要是反問娘為什么,娘就會一臉悲傷,那是一种比哭泣的臉還要教人難過的表,會讓她覺得自己說了十分不該說的話。
  不要問、不能哭、別忘記……六歲的子螢每天每天都要复誦好几次這些話。
  “仇人”就坐在那金碧輝煌的高台上,總有一天,要殺了“仇人”為爹爹与族人報仇。
  子螢握緊那小小的拳頭,想著。
  從那天起,子螢不知不覺中搜索著“仇人”的身影。
  以奴隸卑賤的身份,想要看到黑鐵族之王的机會當然少之又少,但是偶爾當她在打掃馬房時,可以遠遠看見被眾人簇擁的他騎在馬上,或是在花園撿拾垃圾時,看到他走過宮中的廊道。几次下來,子螢已經牢牢記住那高大威嚴的身影及不曾有過笑臉的冷酷容貌。
  藉著這几眼,子螢把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虐待,歸罪到那名“仇人”的頭上,支撐著自己長大。
  但,真正改變她隱藏在內心的恨意,化為具体,同時也改變她接下來十年命運的日子,卻是她在八歲那年,黑鐵族的打獵季開始的那一天。
  她見識到人的殘酷与無情。
  所謂的打獵季,并不是獵殺草原上的牛、羊、馬來獲取一個丰盛的冬季存量而已。迎接即將到來的冰天雪地,狩獵往往也包括了劫掠靠近邊境的中土鄉鎮,搶奪他們的物資、米麥食糧。對于回紇部落而言,這是年年慣例的家常便飯,甚至把這當成一种運動,發散一個冬天都無法外出的壓力。
  照黑鐵族的習慣,打獵季的頭一天,王族會親自率領部屬們到王家草原上打獵,以獲獵的牲畜來祭天,祈禱今年的狩獵活動能圓滿達成。
  這些事本來和身為奴隸的平姜族人毫無關系,卻因為鳳勒一句:“每年都是做同樣的事,不新鮮。”而有所改變。
  奴隸們一大早就被喚醒,宛如赶羊似地被王宮護衛們帶到大草原上,這當中也包括了子螢她們母女。
  “吾王有命,特赦平姜族人自由,今日內能逃离此草原者,一律予以釋放。”護衛統領一宣召后,即刻引起飽受惊嚇的平姜族人一陣錯愕,仿佛天上掉下了黃金,他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和耳朵。
  但是接下來,護衛們真的解開了他們身上的腳鐐,平姜族人才一個個緩慢地邁開遲疑的腳步,狂奔了起來。子螢与娘也混雜在那些人群中,在几名過去王宮內服侍過的女官与老漢的幫助下,盡全力想逃出這草原。他們万万也沒想到,這紙特赦的后面,藏匿著一個殘酷而不人道的游戲。
  黑鐵族的狩獵者早已經布滿了草原的四周,他們有著最精良的馬儿、最凶悍的獵犬与磨尖的銳箭強弓,只等著狩獵號聲響起,他們就展開在草原上獵取平姜族人的行動。為了鼓勵士气,甚至還把平姜前王后与王設為頭賞,只要有人活捉到她們,就可以領得百兩黃金。
  有人中箭,就在子螢躲藏的草叢前,尖叫著倒下。
  她瞪大著雙眼,雙腳生根動彈不得,這是什么……她們是人呀,不是畜生,為什么會被當成牛、羊一樣地被追赶、被追殺,難道就因為身為奴隸,就必須遭受到這种對待?!她們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為什么人竟能如此殘酷!
  娘拉著她拼命地跑著、閃躲著,四處響起了狂犬叫聲和馬蹄聲,逼得她們無處可逃,子螢胸口的憤怒与不滿也水漲船高,她不怨恨自己的命運,因為她知道自己真正該恨的人是誰——那一手編導出如此瘋狂行動的人,鳳勒!
  很快地,她們母女的行蹤被發現了。
  活捉到她們母女才能獲得百兩黃金,所以沒有人以弓箭射殺她們,但是那些臉上浮現著貪婪与得意笑容的獵人們,故意緩慢地包圍住她們,將她們逼往絕望的道路,放任那些咆哮的獵犬示威地趨近,最后還以繩子套住她們母女,把她們像野生動物一樣地捆綁起來,捉回到祭典上,供眾人圍觀取笑。
  “看呀,那就是平姜族的前王后和王女呢!”
  “好髒喔,這也算得上是王族嗎?頂多是街邊的廢物吧。”
  “呵呵,這次的祭典真是太有趣了,瞧見那些愚蠢的平姜族到處亂竄,他們還真以為會被釋放呢,結果一個個都像野獵被捉起來了。”
  “哈哈哈,野豬也比他們有用,至少可以放在餐桌上喂飽咱們的肚子呀!”
  早已習慣被黑鐵族的人踢打、辱罵,但子螢直到這時,一身繼承自父親的平姜族熱血,才真正地沸騰蘇醒,她不能原諒黑鐵族的鳳勒對她与族人及娘親的所作所為,尤其是今日這一切奇恥大辱,自己要討回公道。
  四周眾人七嘴八舌的恥笑、侮辱,子螢漠然地承受著。才八歲的她,已經有著超越年齡的仇恨心,肮髒的小臉上一雙黑眸大大地瞪著祭典中心的男人,此刻她手上若有任何刀劍,她會毫不遲疑地刺向那個男人,將他血祭她無辜的族人。
  黑鐵族的鳳勒……牢牢地將那仇人的身影烙印在眼底,即使他燒成灰,她都能認出來為止,哪怕到天涯海角,她都不會忘了今日所遭受的一切!
   
         ☆        ☆        ☆
   
  “鳳——勒!”
  鮮明的記憶全都一格格回到正位,子螢已經記起一切。
  子螢几乎不能原諒自己,這十年中忘卻了八歲前的自己与娘親,同時也忘了平姜族人与爹爹。
  她不能原諒自己在“影蝶門”中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
  更不能原諒自己曾有過一時的軟弱,祈禱師父不要將事實告訴自己。
  她下意識中在逃避平姜子螢的宿命,想要躲藏在安全的殼中——這种懦弱正是這十年來的舒服養成的。
  她要以自己的力量拔掉它!
  十年前師父對她的記憶所動的手腳,讓她以“江子螢”的身份活到現在,但如今封印已除,這次輪到她以自己的力量來抹去“黑蝴蝶”的存在,為了向十年來仍在黑鐵族受苦的娘親,為了仍遭受奴役的族人,自己從這一刻起就不再是江子螢而要恢复成“平姜子螢”的身份,開始她的复仇。
  靠著自己的雙腳,從跪坐的沙地上站立。
  以手中的雙刀与這十年來習得的全副武功起誓,她平姜子螢,在這一刻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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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書香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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