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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羅敷


  紫雨蓉,十歲。
  雪覆蓋住大地一片變成銀白的世界,宁靜的午后寒冷大街上,僅有寥寥几個行色匆忙的路人,還有一個小販擔著竹簍,沿街叫賣著,“燒茶、粉麥,大餅、窩窩。來買喔!”
  誰也沒有注意到,躲在大街老樹下有個顫抖的小身影,緊靠著一只黑色大狼狗的小身影只穿著單薄的衣褲,根本御不了寒气,渾身上下不住發抖著。她提了一個小布包,勉強張開小臉上那雙過大的黑眼,凍紅的臉頰挂著兩行結冰的淚。
  好香的麥茶味,這股茶香將她自睡鄉中拉了出來,提醒了她那餓得前胸貼后背的肚皮,她已經有好久好久沒有吃東西了。
  “嗚……”大狼狗察覺小女孩正試著蹣跚地站起身來,于是也跟著起身。
  她抱著大狼狗在它的耳邊說:“噓,小黑別動,我……我只是想再聞聞那個味道,好香喔,好像阿娘在家煮的面茶,我去瞧瞧就好,你別跟著來,乖。”
  曉得大狼狗跟來,只會被小販追著打罵惹禍,所以小女孩阻止了狼狗忠心的跟隨,自己一小步、一小步悄悄的跟著那扁擔小販,隔著一點距离,聞著那香气止饑。
  原本毫無察覺的小販,正要把擔子放下來休息一下時,就瞧見了滿臉渴望的她。“喂,哪來的野孩子小乞丐,走,快走開去,我沒有東西能給你白吃。”
  身無分文的她,卻仍有一肚子的骨气,“我,我才不是乞丐!
  你少胡說八道。”
  “噢?那你跟著我干嘛?想買東西吃嗎?拿銅錢出來啊!”
  被小販這么一頂,她啞口無言。小販嘲笑地看她一眼,“沒話說了吧!給我滾遠一點,我可不想被你們這些窮酸乞丐沾上穢气。”
  “賣大餅的,你的餅賣不賣啊?”一個中年老婦不耐的敲著扁擔。
  “賣,當然賣。大娘您要買几個啊?要不要再買點面茶什么的?”
  小女孩這兩天已經看多听多了這許多的冷眼冷語,但是她仍然忍不住羞憤的掉下淚來,她正打算要轉頭回到大樹下,卻突然有一粒圓滾滾的窩窩滾到她的腳邊。熱騰騰的窩窩在雪地中,簡直就像珠寶那么漂亮誘人,她瞪大了眼睛,連連吞了好几口口水。
  怯生生的她微微回頭去瞧,那小販似乎并沒有察覺到他的窩窩掉出籠外,她低下頭看著那粒又大又香冒著股熱气的窩窩頭,雖然心中有個聲音叫她千万不可以拿別人的東西,但是那饑腸轆轆的肚皮卻說著:反正是它自己掉下來,又不是她偷的,這是老天爺可怜她賞給她吃的東西。
  終于饑餓戰胜了她的自尊,她蹲下去將窩窩頭拾了起來。
  “小偷!你這乞丐好大膽子,快把我的窩窩還來!竟想白吃不給錢的偷拿我的窩窩頭。”小販這時也看見她手上的窩窩了。
  “這不是──”
  “你這小叫化子,看我不好好教訓你!”小販隨手拿起扁擔架子,不由分說就往她頭頂上打下來,閃避不及的她被敲了好几個竹頭。
  “好痛!我不是小偷,痛!”
  “還敢說你不是,明明就偷了我的窩窩,你還有什么話好說!
  我打死你這個小叫化子。”
  “嗚……汪汪汪”大狼狗猛扑上前,一口咬住了小販的手。
  “媽呀!我的手、我的手!疼死人了。”小販大叫著,“殺人啦,瘋狗咬人呀!”
  “小黑,快住手。”小女孩從雪地上爬起來,惊慌的看著大狼狗為了保護她,和小販糾纏成一團,凶狠的吠叫聲引來了許多的圍觀者。她沖上前去將狗儿從小販的身上拉開。“小黑不可以。”
  差點以為自己會被狗給咬死的小販,從地上爬起來,馬上就拿著扁擔說:“畜生竟敢咬人,看我不叫官府殺了你這頭畜生,您爺爺我就不是人!”
  “不,求求您,別殺小黑。它不是故意要咬你的,求求你,我給你跪下。”
  “呸,說什么都沒用,我──”
  狼狗的低嚎讓小販噤聲,躲到眾人身后去。“混帳狗東西,還敢對我叫哩!大家來評評理,這像什么話。”眾人有的點頭、有的贊同的認為應該叫官府來處理,而小女孩和大狼狗一下子便成為眾矢之的,大家注目的焦點。
  “這儿發生什么事了?”
  紫雨蓉從來沒看過這么好看的人儿。她目不轉睛的看著眾人分開一條路,讓路給一位騎于黑色駿馬上的少年,他風姿英挺的騎于馬背上,穿著閃著光澤的綢緞布衫,肩披一件銀白色的暖裘披風,濃眉大目的方臉上,綻放著奪目的光彩与自信,尤其是那雙溫柔的眼睛,比暖暖的冬陽還叫人喜歡。
  以前她曾經听阿娘說過龍王爺的故事,她深信這個公子一定是像神仙一般,閃閃發亮,既勇武又無所不能的英雄吧!
  小販擠上前去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所有的人都敬畏的望著那位少年,好像他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似的。紫雨蓉并不擔心自己會被人當做小偷,但卻很害怕小黑被官府捉去殺頭。“都是我的錯,你們把我捉去關好了,但是小黑不是故意的,請你們絕對不要殺了它。
  求求你們。”
  “這只狗是你養的嗎?”那位少年公子溫和的問她。
  “不,小黑是我的朋友,我和它相依為命。”紫雨蓉抬起小小的下巴,“如果你們要殺他,不如先把我殺了,因為它是為了我才咬人的。如果不是這位大叔拿起扁擔打我的話,小黑也不會沖過來咬住他不放。”
  少年公子點點頭,“是真的嗎?你竟然拿那么粗的竹棍打這小女孩?”
  小販的臉上泛起尷尬的紅光,“那是因為這小叫化子偷了我的窩窩,所以──”
  “窩窩頭抵得過一條命嗎?”少年公子目放寒光,“就連一頭畜生都懂得人命可貴,你卻為了一粒窩窩頭想要這小女孩的命?”
  “這……這……席公子我哪──”
  少年揚起一手,“席福,拿一串銅錢來。”
  “是,少爺。”一位白頭老翁也跟著走上前,把銅錢交給了少年。少年把銅錢扔給小販,“這就算是我買下你所有的窩窩,包括小女孩拿走的那一顆,多的部分當作你的醫藥費,小女孩和狼狗的事就一筆勾銷,可以嗎?”
  “當然可以,多謝席公子,您真是大仁大德。”
  少年公子沒把小販的道謝放在心頭,他翻身下馬,扶起了跪在雪地中的小女孩,注意到她那單薄的衣物,以及蒼白瘦削的小臉,他解下自己的暖裘披風,“沒事了,不必擔心,沒有人會傷害你的朋友了。”
  “多謝公子。”紫雨蓉大眼里溢滿了淚水,這是自阿娘死后,頭一個對她這么好又這么親切的人。“謝謝你救了小黑的一命。”
  “不要緊,不要哭了。”他溫柔的為她合上披風,一點也不在意天上飄落的雪花。“你怎么會在街頭流浪呢?你家住哪里?是不是迷路了?”
  紫雨蓉搖搖頭,“我……我……阿娘死了,她要我到這城里來找姨婆,可是姨婆也不在了,姨婆家里有兩個好凶的女人把我赶出來,說她們沒錢養一個來討飯吃的。現在……現在小蓉無處可去,只好露宿街頭。”
  “原來如此。”少年沉吟了許久,“那你爹人呢?”
  她低下頭,“我不知道,打從出生后我就沒見過我爹。我阿娘告訴我爹爹早就死了。”
  這么年幼就死了爹娘,少年頓生怜憫之心。剛剛見她雖然衣衫襤褸憔悴不堪,自己都快倒下來了,卻還鼓起勇气保護心愛的狼狗,他就曉得自己不能扔下她不管,而且她那張小臉上清秀無邪的大眼,也隱約触動他內心無名的情感,他不能不保護這么弱小的小女孩。
  “小蓉,你叫什么名字?”
  “紫……雨蓉。”
  少年展開一個漂亮的微笑,溫柔的說:“真是個好名字,我的名叫席毅,你可以叫我席哥哥。”
  “席……哥……哥。”
  “我父親是駐關將軍,我家就在城區外不遠處,如果你沒有地方可以去,就到我家來吧?我家很大,你一定可以住下來的。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也不會再讓你餓肚子,你愿意嗎?”
  她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气,這是老天爺賜給她的救命恩人嗎?
  “我不是坏人,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問一問四周的……”他誤以為她的沉默是害怕或恐懼。
  “不,我相信你!”紫雨蓉抹去臉上的淚痕,“我愿意,我愿意去你家。”
  “好。”他又笑了,那种令雨蓉眼睛轉不開的笑容,“以后你就像我妹妹一樣,不用擔心,你一定會過得很快樂。”
  她真心的相信他,因為從他握住她的小手那瞬間起,她就曉得哪怕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要有席毅在,他就會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英雄,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屬于他的。
  席毅几乎是毫無所覺的灌下那杯烈酒,一雙揮之不去的大眸子在腦海中回望著他。多久了?從他撿回那個可怜的小孤女后,過了多久?當年他才多大,十几歲?哼,一個十五歲大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料得到自己撿回的不是個小孤女,而是一個將在六、七年后狠狠的剖開他的胸口,拽出他的心,并在地上踐踏的女人,一個制造混亂与傷痛的巫女。
  現在他已經是二十六、七歲的成年男子了,一個看過風霜、經歷過無數風浪的男人,出生入死征戰沙場無數次的軍人。曾有人形容他是無所懼,什么都不怕,世界上沒有東西值得他恐懼,就連牛頭馬面地獄閻王都擋不住他的神槍長箭。
  可是他卻曾經栽在這么一個小女子的手頭上。
  紫雨蓉,過了這么多年,竟在最令人想像不到的地方,再度讓他听到了這個名字。万般滋味涌上心頭,席毅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苦多于樂,或是恨多于怒。紫雨蓉,她可還記得他?
  “你還好嗎?二哥。”
  抬頭席毅看著索圖那張難得泄漏情緒的臉孔,他的擔憂明顯可見。席毅再度灌下一杯酒,“我很好,沒什么好擔心的,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不是嗎?”
  索圖微皺眉,“你從剛才看完那舞之后就怪怪的。趁鄭老板与鴇娘寒喧不在場,你快點說──究竟有什么不對?”
  “一切都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席毅雙眼閃著陰霾的笑意,自諷的說:“這是我這輩子最棒的一天。”
  “你喝得夠多了。”索圖制止他再度倒酒的舉動。
  “不用擔心,三弟,我還很清醒。”席毅輕松的撇開索圖的手,“我不會坏了你的大事,鄭老板也已經完全相信你這個左公子了,不是嗎?”
  “你明知這件事已經不在我關心的范圍內。”索圖按住他的肩膀,“如果你再不說,我們立刻离開這間百花苑,我不喜歡看見你這樣變了個樣子仿佛……有什么鬼魅纏身似的,簡直回到從前──”
  “對!”席毅回給他一個寒眸,“我是被鬼魅魍魎給纏上了,那個鬼不是你能捉得了的。別管我,索圖,我是認真的。”
  索圖緩緩地收回手,僅管困扰依舊,但他非常清楚平日談笑生風、幽默開朗、脾气也最火爆的席毅,改用冰冷的淡漠語气說話時,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休想能管得動他了。
  “好,我可以不管你。”索圖抱胸而坐,“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因為我一點也不明白,當然更不知如何幫你了。”
  席毅抿緊嘴,現在的他听不進任何話,他只想親眼看見她……站在他的面前,他想知道她要用什么樣的面目來面對他?他要知道自從四年前到現在,她變了多少?他還能找到几分以前的紫雨蓉。
  “哎喲喲!”鴇娘高八度的聲音自几里外就听得見,“這就是鼎鼎大名的‘炎’將軍啊?真是了不起,果真是威風凜凜、相貌堂堂的翩翩美男子。真沒想到我們今日這么有福气,能認識來自齊國的大將軍呢!”
  “哈哈哈,來吧,”鄭重城一手拉著鴇娘,一邊往后讓開說:“幻羽姑娘,這位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非常想認識姑娘你的將軍大人。席毅,席大人。”
  席毅緩慢地放下酒杯,自搖曳的燭光中,他越過了眾人,目光狠狠的擄住了她的臉,那張精雕細琢出來的粉嫩臉蛋,那雙鑲著長長睫毛的棕黑色大眼,那兩瓣薇花般朱紅的唇──“幻羽姑娘,好久不見。”他斜扯一邊的唇,吐出了冰冷的話。
  幻羽──不,該說是雨蓉,她身子微微晃了晃,震惊到了极點,這輩子她最沒想到會再見到的人,竟再度出現在她面前。
  乍見到他,時光宛如倒流回從前,他一點也沒有變,不──他變得更英俊瀟洒了,他已經變成足以傷遍女人心的出色儿郎,從少年到現在,不但歲月無法帶走他的英俊,反而更增添他成熟的魅力了。
  腦海中陷入一片混亂,惊嚇令她無法動彈,她手腳冰冷臉色發白,而最可怕的是她無法挖個地洞或是找個地方將自己藏起來。為什么?為什么她會在百花苑看見他?他不是應該留在齊國?她以為自己已經遠遠的逃開了他,齊國与晉國相隔了十万八千里遠,她難道要藏到天涯海角才不會再見到他嗎?
  這世上,席毅是她最不愿意見到的人。
  “說話啊,幻羽,同將軍打聲招呼嘛!”蓮姨不耐的推推她。
  他用溫柔的口气,但那眼神卻是指控的說:“不要緊,或許幻羽姑娘是見到我太訝异了。是不是?或者,我該喊你為……紫姑娘?”
  听見他喊她的名,又接触到他冰冷的眼,她整個人頓時間清醒了過來。這不是一場夢,她沒有發呆的時間了。
  雨蓉強迫自己重新搭好心牆,抗拒他雙眼透露出的強大恨意,勉強一笑說:“席將軍,小女子幻羽向您請安了。我不知道您剛剛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我不認識將軍啊?或許您把我和別人搞錯了。”
  同樣被席毅嚇了一跳的蓮姨,這時很惊訝的看了紫雨蓉一眼,幸好她沒有說什么,被雨蓉掩飾過去。全場的气氛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与尷尬當中。雨蓉匆匆地轉開眼,看向另外一位与席毅同座的男子,慌張的說了些場面話,“這位公子也是初來百花苑吧?以后可要多捧捧場。”
  “姑娘的舞藝的确高超。”那位公子舉起扇子微笑說道:“敝姓左,很榮幸能看到姑娘的曼妙舞姿。”
  “左公子嘴真甜,如果沒事的話讓嬤嬤──”她試著找台階溜。
  “舞妓通常一夜索金多少?‘幻羽’姑娘。”
  他的話讓雨蓉一窒,心痛如絞,偏她仍然要強顏歡笑的說:“將軍真愛開玩笑,老說些我听不懂的話。”
  再笨的人也察覺得出來事情不對,蓮姨打著圓場說:“今夜我們幻羽也累了,如果諸位公子喜歡的話,百花苑內還有許多姑娘──”
  “我指明要‘幻羽’姑娘陪我,一夜要多少兩金子呢?”
  他存心要侮辱她的,雨蓉听得出來、也忘不了他的眼神,他從未以這么憎恨与鄙視的目光看過她,而他現在光用那雙眼睛,就足以教她嘗到千刀万剮的苦痛了。她轉開臉,“蓮姨,我先告退了。”
  “嗯!我知道了。”蓮姨護著她說:“哎呀,將軍你真愛開玩笑,大家都曉得我們幻羽是賣藝不賣身的,這樣吧!如果你喜歡我可以介紹几個不錯的姑娘給你啊!”蓮姨貼到席毅的身上,輕佻笑聲連連不斷,“今天就放過我們幻羽吧!她這傻丫頭只會跳舞,其它什么都不會的。”
  他沒有再說任何話,謝天謝地,她不曉得再听一句他的嘲諷,自己會做出什么反應?她蜷起唇角,半苦半澀的笑著,或許自百花苑跳下去自殺也不一定?
   
         ☆        ☆        ☆
   
  王家庄不遠的一處小田地,有間磚屋立在幽靜的河谷間,窗透著燈,裊裊上升的煙從煙囪口冒出來,仔細听還能听見人聲傳出來。
  “婆,再說嘛,我還要听。”
  “乖,小義,該睡覺了。”奶娘泉媽哄著一個可愛的胖小子說:“你好不容易燒退了,要快點睡覺,病才會好。”
  “不要,不要。”骨碌的大眼精靈的轉了一圈,“阿娘還沒回來,我不要睡。”
  “听話嘛,小義。”
  “再講故事,再講故事給小義听。”小男孩耍賴說:“婆婆最好了。”
  “好吧,再講一個,講完這個你一定要睡了。”
  “嗯。”
  拗不過小男孩,泉媽于是又說了另一個黃帝英勇逐退進犯的蠻人,如何保衛國家的故事,說了一半,小男孩已經沉沉睡去,終究是抵不過睡神。她看著小男孩甜美的睡相,微微歎了口气,真是個可愛的孩子,讓人狠不下心來罵,就算偶爾他實在皮得讓人受不了,也無法讓人不疼他、愛他。
  為小男孩蓋好睡被后,泉媽听見外面主廳傳來了一些聲響,可能是孩子的媽媽回來了,她吹熄油燈起身往外走,“回來了,蓉……”
  話到了一半,便消失在嘴里,泉媽赶忙奔到了紫雨蓉的身邊,“你不要緊吧?蓉姑娘你臉色怎么這么蒼白?發生什么事了?”
  雨蓉讓泉媽扶她坐到暖炕上的木桌旁,“不,我沒事的。”
  “傻孩子,臉色白成這樣子還說沒事?你是不是受涼,還是哪儿受傷了?”泉媽疼惜的說:“你這孩子就是這么不會愛惜自己,作鄰居這么久,我還會不了解你這孩子嗎?真是──”
  “阿蓉怎么了?”
  泉媽抬起頭來,“你來得正好,王坊,蓉姑娘她──”
  “我沒事的,泉媽。”雨蓉伸手止住了泉媽,“只是剛剛急著赶回來,路走得稍急了些,有點气喘不過來,如此而已。”
  王坊越過低矮的門楣走進屋中,他放下手中提的紙包,關心的步上前,“阿蓉你真的沒事嗎?別故意逞強。”
  她感激的看著王坊,高如巨人的他,從以前她剛搬進村子,就一直對她們母子很好,像守護神似的保護著雨蓉与小義這片得來不易的家園。感覺就像是她從未擁有過的長兄一樣。
  泉媽和王坊是村子里少數几個能接納她与小義這孤儿寡母的人。
  “不要瞎操心,泉媽太緊張了。”雨蓉以笑來緩和他們的憂心,“你是來接泉媽回家的吧?真不好意思,每次都讓泉媽照顧小義,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謝謝你們,如果你們肯收下我的錢……”
  “不用了。”泉媽搖搖手,“你每次都送我漂亮的綾羅綢緞,我已經很滿足了。再多拿你的東西,老天爺都要懲罰我貪心不足蛇吞象了。況且,你要養小義這孩子也不容易,錢就留在你的身邊用吧!”
  想到自己可能必須离開這村子,失去這么好的鄰居,雨蓉差點又掉下淚來。可是她強迫自己把眼淚吞入肚里,抱住泉媽代替心中的千言万語。“泉媽謝謝你。”
  “這……唉呀,你反而讓我這張老臉害羞起來了。”泉媽靦靦的拉拉布衣,“我明天會再來看小義的,他的燒已經退了,不用擔心的。”
  “小義燒退了?”雨蓉終于找到一件能教人寬慰的事,“太好了。”
  “好了,我們走吧,王坊。”泉媽家就住王坊家的對門儿,每晚王坊都會用牛車載著斬好的柴,運到雨蓉家來,順便再載著泉媽回去。
  “我一會儿就去。”王坊人高馬大,但每次一見到雨蓉總是紅著臉支吾不出半字,他喜歡雨蓉也是村人眾所皆知的,可是雨蓉實在無法再接納任何的情感了。因為她受的傷太重也太傷了。
  “阿……阿蓉。”
  “什么事?王大哥。”雨蓉只能盡量溫柔的對他,謹守著禮分,讓他知道自己無意于男女之情。
  “我看到你的布衣都很陳舊了,所以早上在市集的時候,我又給你買了几件新衣裳,你看一看,不嫌棄的話就收下吧?”王坊心疼的看著她的臉說:“你每晚上都去鎮上幫人洗碗洗衣,太辛苦了。”
  “我不覺得辛苦。”雨蓉摸著粗草紙包,“這一切都是為了小義。”
  王坊聞言內心鼓起一陣勇气,這是最佳的表白机會了,他愿意負擔她和小義的生活,他想要照顧她們母子啊!“我──”
  “王大哥,謝謝你。可是我不能收下這個。”雨蓉卻看穿他的舉動,搶先一步婉謝了他,“無功不受祿,你該把這份禮送給配得上它的好姑娘。像我這种帶著孩子的寡婦不敢收這种大禮。請你帶回去吧!”
  她的話雖然說得很輕淡,但語气甚堅。王坊心中明白自已被高明的拒絕了,但是他并不死心,他受挫不止一次,但他決心要保護雨蓉不讓任何人欺負。不論她能不能接受這份情感,他都無怨無悔的為她付出。
  “我懂了,我……”王坊拿起紙包,欲言又止,最后終于放棄,不再多說,轉身离去,鄭重的為她帶上大門。
  小屋又恢复一片靜寂,整天下來的疲倦猛然襲上她,雨蓉真想倒在炕上,再也不要起來了,她的頭好痛……而那怎比得上她的心痛。
  “叩、叩。”
  門上傳來的輕敲讓雨蓉皺起眉頭,她下了炕、赤著腳越過冰冷的地,來到大門前,動手拉開木門,“是誰?王大哥你忘了拿什么東西嗎?”
  身在黑夜暗處的人踏進屋內的溫暖的油燈光中,“抱歉,我不是你正在等待的人,但我想不論你在等誰……應該沒什么差別吧?”
  雨蓉倒抽了口气,一下子渾身如入寒冰地獄,她試圖挽救地關上大門,無奈席毅已經一腳跨進門內,并且作好准備,以肘推開大門,強行進入她那原本充滿安全的家中。
  “請你出去!”她既急又怒地叫道。
  “這么對待多年未見的老友,不是太過分了些?蓉儿。”他用冰冷的口气喚著過去她的小名,那屬于過去的甜蜜年代的小名。
  “你認錯人了,我根本不認識你。”
  “還想扮水仙到什么時候?裝蒜也沒有用的,不論你是化成了灰、燒成了燼,我都會認得出你來的。”他銳利而低沉地說:“今夜在百花苑內看見你,的确是讓我吃了一惊,但我還是馬上就認出你來了。我承認我沒想到會在那种地方找到你,怎么回事?龍翼人呢?他為什么會允許自己的妻子在青樓拋頭露面?”
  雨蓉知道自己臉色發白,但她無力去遮掩一切。“請你走吧!”
  席毅抿緊了唇,不悅地凝視著她,心中涌起許多复雜的情緒,不斷的翻騰掀起万丈波濤。她可知道在他心中她依然能擁有這么強大的影響力?
  環顧這間破敗的小屋,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都不足描述這种窘狀。他真想搖晃著她,要她說出這几年她發生了什么事?為什么會淪落到賣藝維生并住在這樣一個偏僻的鄉間,難道龍翼那万貫的家財全在這几年間,被她揮霍一空嗎?就算真是這樣,龍翼又怎么會放任她一人生活呢?
  該死,當初她背叛他与他最要好的朋友私奔,他曾想過千万次要如何報复他們,但是……現在他親眼看見她過的日子,看見她蒼白的臉孔有著暗色的眼圈,吹風就會倒的虛弱模樣,他又為什么會在乎得連心都揪緊起來呢?
  如果他能預知她過的是這樣的日子,那么他當初就該不計一切代价找到他們,再將她自龍翼的手中搶回來才對!
  “我花費這么多金子好不容易從老鴇口中得知你的住所,沒有想到你這么冷淡?唉!好友難為。”席毅忍不住諷刺地說道。
  雨蓉像被他尖銳的話給刺了一下,她抬起下巴,“你究竟想要什么?沒錯,我就是紫雨蓉,但是……席公子,別自欺欺人,我們彼此之間早已經是河水不犯井水,各不相干,更談不上什么朋友了。”
  他冷笑了兩聲,“我們不是朋友了嗎?那么,你認為我現在是你的敵人?否則何必躲我如蛇蝎呢?當然,我不敢想像你躲我是因為你感到內疚,因為你誘惑我的多年好友,又和他私奔,讓我不但失去你,也失去至友,像你這樣放蕩的女人會懂得愧疚嗎?”
  以為她會駁斥或是生气,或是惱羞成怒,但她卻用慘白的臉承擔了他的辱罵,“你說的很對,我這樣的女人是不值得任何人在乎的。”她抬起一雙比夜還黑的眸子,清冷的說著。“离開這里,你就再也不用和我這种女人有所牽扯了。”
  席毅曉得最聰明的舉動,就是照她說的話,轉頭就走。离她或是她那團扯不清理還亂的過去遠遠的,四年前她就已經斬斷了兩人間的情分,如今他又想在這巫女身上找什么呢?
  她早不是當年的雨蓉了,他撿回來的小孤女,絕不是會背叛他的浪女。那位以一雙仰慕崇拜的目光注視他的小女孩,在四年前就死了,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滿口謊言、只懂得以美色事人、只想賺錢的撈女罷了!
  該死,真該死。
  曾經他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疼愛著她,只要她開口,哪怕是天上的星子,他都會為她摘下。他忘不了當她初次……“你倒是一心要赶我走。”
  “夜深了,我想休息。”
  “好,我只問一個問題,龍翼人在哪里?別告訴我他放著這么美麗的嬌妻在家中不要。還是你老毛病又犯了,甩了龍翼另找男人了?你剛才喊的王大哥是不是你最近的新歡?”
  雨蓉听不下去了,她再也不能忍受這些凶惡的話從他的口中說出,她可以受盡天下人的辱罵,但唯獨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柄利刃,一字一句的刺進她的胸口,刺得她遍体鱗傷。
  “出去,滾出去!”她扑到他的身上,推著、打著想把他赶到門外。
  他捉住她亂揮亂動的雙手,想也沒想地便將她的手反剪在后,然后無法再抑遏那股沖動,打從再次見到她起,從她在眾人面前翩翩起舞的那一刻,燃燒在他胸口的熱焰,再也不能壓抑地爆發了,他不顧一切的擁住了她,狠狠地擄住她的唇,印上他揉合了無限激情、憤怒与強大火焰的狂吻。
  “不!”她出聲抗議,但卻立刻被他蠻橫的舌頭席卷而去。
  像是對她的懲罰,他將所有累積多年的憤怒,發泄在這一吻之中,他蹂躪過她細嫩的唇,攻擊她唇內每一吋的甜蜜,占有她所有抖顫的反應,過去与現在,殘存的愛与高漲的恨就像火与冰一樣,同時夾攻著他。
  直到他嘗到了鹼味,他才終于理解他剛剛做了什么。他抬起頭來,看見她緊閉著雙眸,不斷流出的淚無聲滑過她的臉頰,就像是條靜靜淌流的河,她不再反抗的手被他釋放后,她掩住面,遮住那紅腫的雙唇,無聲地啜泣著。
  他抬起手,想要安慰她,卻又不知該從何做起……他……何必還要在乎這种女人呢?她明明就是水性楊花,但他又為什么無法轉身离開她?
  “阿娘?阿娘,你在哪里?”突然間,小屋傳來童稚的喚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死寂。
  雨蓉如遭電亟地睜開雙眼,“小義。”
  她邊喚著,一面沖入了主廳旁的門帘后方。席毅半帶著怀疑、半是不懂地,跟她不請自進地走入那隔開來的房間內,雨蓉坐在炕
  上怀中抱著一個模樣還很小的孩子,低聲地安慰著怀中孩子的她,像是把他完全給忘了。
  “這孩子是誰?”他心頭有不安的騷動。“雨蓉,告訴我!”
  她可以不說的,天知道她可以不說。但是她累了,不想再与他來一場叫罵,或是另一場沖突,也許讓他听到這件事之后,他會愿意放她們母子一條路走,不再來……打攪她了。
  “他……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席毅万万沒想到“是我与龍翼的,”她咬著牙說:“他是龍翼的儿子,龍忠義。”
  她与龍翼生了一個這么大的孩子?那孩子看起來至少有兩、三歲了。“龍翼人呢?我再問一次,他為什么拋下孩子与你不顧──”
  “因為他死了!”雨蓉忍不住掉下淚,她一字字的說:“龍翼已經死了,他留下我和我的孩子,听候閻王的召喚去了。
  龍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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