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三章


  他那看來很威風的濃眉,正雙雙挑起,黝黑的眸子摻著點點明亮,交織出一絲鋒銳光芒;挺直的鼻梁、驕傲的薄唇。堅毅的下巴,更是一筆一划勾勒出俊美的輪廓。
  他正是關家少爺——關軾風。
  小草一眼就認出了他——那個說她只配雜草不配美麗花朵的男孩!
  盡管相隔了八年,但男孩的五官仍深深刻印在她的心版上,只怕她想忘也忘不了——
  忽然,關軾風像忍俊不住的噗吃一笑。
  “你吃相真難看,該不會是餓了三天三夜了吧!”
  就像多年前的初次見面,他嘲弄般的語气依舊。小草也不知怎么著,大半天仍回不了神,只能呆呆地仰望著。他伸手往自己的唇邊比了一比——
  他什么意思?難道……小草猛地一惊,連忙摸摸嘴角——
  原來她沾了一嘴的飯粒!小草難堪的抹去嘴角飯粒,一張小臉倏地羞紅、活像顆熟透的柿子。
  她又糗又慌的狼狽模樣,真是有趣!女孩有雙恬靜澄澈的水眸,翕張之間,濃長睫毛拂如曉風,忽上忽下、悠悠蕩蕩,柔似浮云。
  女孩看來年紀很輕,約莫十五、六歲,似乎相當怕生的樣子——關軾風不由自主地多打量了她一眼。
  但,緊接著的蹙眉,像是他開始對這人有意見了——她全身上下除了那雙眼睛“可以看”之外,其他沒一處“能看的”。
  也不知她飯是怎么吃的,吃的整張小嘴儿油膩膩的,加上那實在不算干淨的臉蛋及胡亂扎起的發束——老實說,田里的稻草都比她那頭亂發美觀。
  而再加上她那一身簡陋的粗布衫—一關軾風不禁搖搖頭。
  “你是誰?為什么躲在這儿吃飯?”
  小草顯得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她捧著碗畏畏縮縮的站起,頭垂的低低的,仿佛做了坏事被逮個正著的小孩一般心虛。
  原是想避開銀姐姐,沒想到卻遇上了少爺——
  這時,小草忽然惊覺自己的失禮,連忙彎腰行個九十度的大鞠躬。
  “少……少爺,你好……小……小草給你請安。”唉,她真是糟糕,怎么連這么基本的禮貌都給疏忽了呢?
  “什么?你說你叫什么?”關軾風以為是自己听錯了。“你叫小草?”
  小草這才一點頭,立刻引來關軾風的縱聲大笑。“老天,你怎會有一個這么可笑的名字?你父母給作取的?”
  他笑的很不給面子,仿佛她的名字是世上最滑稽的一件笑料。
  小草又是一陣臉紅,難堪的恨不得當場有洞可鑽。
  “不……小草只有婆婆,沒有父母……”
  她一本正經的回答,絲毫沒有察覺他話語中的戲謔“那就是你婆婆為你取的了?”他的笑聲沒停過。
  “也不是……”真有這么好笑嗎?至少小草自己從來不懂得。“是……是……”咬咬唇,小草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道:“是你取的。”
  “我?”笑聲終于在愕然中霎時止住。“你胡說什么?”
  “我……我沒胡說。”小草依然低垂著腦袋!
  不,是愈垂愈低了,她不敢正眼看他,兩只眼睛只好猛盯著自己手中的白米飯。
  “我沒胡說,是你忘了……不,不,我的意思是——小草又髒又丑,少爺不記得小草也是應該的。”
  在家被鄰近的孩子奚落、在學校被同學排擠,小草的自卑感在無形中逐漸養成。
  “把頭抬起來。”他忽然有种感覺,她不像是信口胡謅的。
  小草不得不抬頭,不過只是一下子的功夫,她又飛快的低下頭去了。
  “不准低頭,看著我!”他嚴正命令。
  沒辦法了——小草很吃力的強迫自己与他相對。
  關軾風定定望著她。他對這張雖然有點髒、但其實并不如她自己所言那般丑陋的臉孔,可說是毫無印象。
  “到底是怎么回事?說來听听。”既然想不起來,那就讓她自己說吧!
  “八年前……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小草帶點儿膽怯,輕聲細語的娓娓道來。
  “那時小草才八歲,就在楓林橋上……”
  他的默默傾听,像是也在默默思索自己生命中是否真有過這一頁。
  “就是這樣……”小草說完了。
  在楓林橋上的往事……瞬間,屬于那段記憶的神經猛地拉長,一下便將關軾風与往事串連起來。
  “你剛才所說的婆婆就是啞婆婆?”他問。
  他終于想起來了?小草拼命點頭。“對,對,對……”小草卻不知關軾風想起的只有往事,不是她這個人。
  那橋、那哭紅了眼的小女孩全都在他的記憶里,差別只在他已忘了
  小女孩的模樣,當然也就更別提要將過去与現在的她重疊在一起了。
  “真偽不分,你未免也太笨了吧!”即便憶起往事;他仍然覺得很可笑。“如果我當時說你最襯地下的爛泥巴,你是不是打算從此以后就叫泥巴?”
  他說她笨……小草難為情的又垂下腦袋。“我不知道,我沒想過……”
  是的,她又笨又沒用,她知道自己一無是處,但從他口中說出依然傷人。
  “啞婆婆把你送來關家工作?”他猜也猜的到,像她這樣的女孩在關家不做下人還能做什么?
  小草搖搖頭。“是彩嫂帶我來的,彩嫂不忍心見我一人孤伶伶的。因為婆……”說著說著,嘴角不受控制的一顫,她赶緊咬了咬唇。“因為婆婆去世了,所以……”
  別哭,別哭,千万不能在少爺面前哭哭啼啼的。小草暗地里自我告誡。
  原來啞婆婆去世了——關軾風已全然明了了。
  “像你這樣偷偷躲著吃、飯碗里連一根青菜都沒,不知情的人見著了,說不定還以為我們關家都是這么刻薄下人的。”他微微一笑,不忘調侃她。
  “不,不是的。”她該如何解釋才好?“是……是我自己錯過了吃飯時間。”
  別再節外生枝了,她就自己全攬下吧!“我今天才來,沒把規矩弄清楚,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現在有飯吃我就心滿意足了。”’
  其實她說的也是真話。沒有菜就吃不下?那可是會遭天譴的。“不只有飯吃,而且吃的還是白米飯,我作夢也沒想到能吃這么一大碗的……”
  “不吃白米飯要吃什么?”他打斷她的話。
  小草一愣。瞧地說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難道他不知道窮人是吃不起白米飯的嗎?
  人与人之間的差別真的有這么大?單瓢屢空對銜著金湯匙出世的富家子顯然是不存在的。
  看著小草想了想,關軾風忽然腦袋一偏說道。
  “跟我來。”
  小草听話的尾隨在他身后,少爺有令她不敢不從。
  但,愈走愈覺得不對勁儿。越過正廳,前方是一道寬敞的長廊,長廊盡頭處則有個轉彎人口,關軾風推開門,走進去。
  寬敞舒适的空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張居中而立、又大又气派的圓桌,而每一張沿桌排放的椅子,全都有著高高的椅背,桌椅表面更是刻有一道道精致优雅的花紋。
  圓桌之上,正不停的冒著熱騰騰的白霧、香味四溢。
  小草恍然大悟。銀姐姐有說過,大堂之內的餐廳是主子們用飯的地方,應該就是這儿了。
  奇怪的是,少爺帶她來這儿做什么?“少爺,你要吃飯了嗎?”
  “到餐廳不吃飯難道睡覺?”他大大方方坐下,這才發現捧著碗的小草還柞在門口不動。
  “你那只碗到底要捧到什么時候,”他蹙眉喚道:“過來。”
  “哦……”小草慌忙上前,怯生生的將自己手中的碗放在桌上,卻不知自己下一步該做些什么。
  雖然她兩眼都發直了——鮮嫩肥美的雞肉,很是奢侈的切成一大塊一大塊,整條鮮魚蒸的剔透誘人,除了她可一眼辨視的魚肉,其他几道不知為何物的菜肴,也全部烹調的美味可口,小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此刻心中卻也不禁百感交集——小草終于清楚領悟到什么叫作天壤之別了。
  但……老天爺,這樣公平嗎?“添飯啊!”見她老是發愣,關軾風不耐煩了。“添……添飯……”小草一震,連忙掀開鍋蓋,正盛著飯的手隱隱發抖。
  她又緊張又自責——少爺叫她跟著來,就是要她伺候他用餐,她應該想的到的,卻還遲鈍的只會站在一旁發呆,她真是差勁透了。
  關軾風接過她遞上的飯碗,這才拿起筷子,原已松開的眉心又重新聚攏了起來——她又呆呆杵著不動了,她有發愣的嗜好嗎?“有人叫你罰站嗎?”他冷冷的說道。“還不坐下!”
  小草赶緊坐下,卻像根木頭,整個脊背直挺挺的屏息而坐。“剛才罰站現在換罰坐了?”他狠狠地瞪著她。“或者你要我親手為你添飯?”
  “我?”小草難以置信的指指自己的鼻尖。“少爺,你叫我……叫我……”
  “我叫你吃飯,懂了沒?”
  “這……這怎么成?”小草又是擺手又是搖頭的。“我們下人是不能在這……”
  “我叫你吃你就吃。”他決定嚇嚇她。“不吃你就不准留在關家工作。”
  這下小草可慌了,這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她只好再端起自己所帶來的碗,唯唯諾諾的說道:“那……那我吃我自己的份好了……”
  “都冷了還吃?”他可不許。“重新添一碗飯。”
  “小草有的吃就好了,冷熱都沒有關系。”她不過是個卑微的下人,和少爺同桌吃飯已經很不應該了,小草豈敢得寸進尺?
  “你想惹我生气是不?”他微眯的眼的出一道不悅的冷光,精准無誤的刺入小草心髒——
  “不,不是的,小草不敢!”她猛然一惊,手足無措,慌的不得了。
  “那就照我的話去做。”他權威的語气不容她再有任何反駁。
  小草既為難又尷尬,從伸手掀開鍋蓋到添飯,整個過程顯得万般艱困,心虛的緊——在滿是壓力的气氛底下,她哪里咽得下呢?
  見她終于肯乖乖合作,關軾風徑自吃了起來,不再理會她——
  這在關家是始無前例的,除了彩嫂,從沒一個下人能有幸坐在關家餐廳吃飯。
  關軾風為何要這么做?因為她捧著連菜都沒有的白米飯,卻吃的津津有味的模樣教他看不過去?抑或是她那雙柔似云的水眸……
  小草垂著頭,整張臉几乎埋進碗里面。她只敢默默吃著自己碗里頭的白米飯,不敢伸出筷子去夾。
  她的膽怯關軾風全看在眼里,他不發一語,夾了一塊雞肉放進她婉中。
  著著突然放進碗里的雞肉,小草著實一愣,僵直的視線望向關軾風——
  他只是吃他的飯,無視她的錯愕,淡漠的表情仿佛什么也不曾發生。
  小草的視線又從關軾風瞼上,慢慢的拉回自己手中的碗里——爽脆而橙黃的雞皮之下,連接著一層厚責細嫩的肉質。它的加入,頓時讓整碗飯變得不可思議的甜美。
  鼻一酸,眼圈儿緊跟著發燙了起來,怎么也忍不住的淚終于滾落而下。
  好端端的她哭什么?關軾風眉心一皺,放下筷子;坦白說,對著一張哭喪的臉孔實在有礙食欲。
  當小草發現關軾風不悅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時,先是一愣,接著慌忙抹去頻頻滑落的淚水。
  “少爺,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想起了……”
  小草帶著畏懼的垂下頭,不敢看他。“我只是想起了婆婆……婆婆從來沒吃過好東西……如果……如果婆婆還在的話,她看見這么大塊肉一定會很開心的……但婆婆……婆婆已經看不到,也吃不到了……”
  原來她哭是因為触景傷情!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太婆倚賴拾荒度日,生活之清寒可想而知,在這么困難的環境下她還能把小草養大,實在是很不容易。
  關軾風眼中的不悅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了然。
  貧窮也許是他無法想像的,他的了解,是在于小草對啞婆婆溫柔体貼的心思。
  “關家從不虧待每一位替關家做事的人。”關軾風望著她說。“即使過去曾有過苦難,也在你到關家之后結束了。”
  她的苦難將因關家而結束?真是這樣嗎?小草緩緩抬頭,遇上的是一對黑亮深邃、平靜沉穩的眸子……倏地,小草整顆心沒來由的一揪。
  “啊?天!”
  冷不防突地響起的惊叫聲,嚇了小草一大跳,連忙惶恐站起。
  “你這死丫頭,好大的膽子呀!”
  阿銀三兩步便沖上來,怒眼大睜,咬著牙罵道:“你是什么東西呀,竟然敢坐在這儿吃飯!少爺,對不起,對不起……”
  她一下怒罵小草、一下又謙卑的對著關軾風猛賠罪。“少爺,她是今天新來的,糊里糊涂又笨手笨腳的,少爺你千万別生气呀!”
  這才說完;立刻又拉下臉瞪向小草。“沒規矩的臭丫頭!一會儿看我怎么教訓你——”“阿銀!”關軾風冷冷截斷她的連珠炮。“是我叫她進來的。”
  阿銀一愣。少爺讓小草在餐廳吃飯?她那張利嘴像突然被塞進了一團布,大半天吐不出半句話來。
  阿銀難以置信的錯愕令小草更加不自在,連忙漲紅著瞼小聲說道:“謝謝少爺……我……我已經飽了……謝謝,謝謝少爺……”她拼命鞠躬,只想盡快离開此地。
  “等等。”關軾風出聲喚住。
  “阿銀,你帶她去洗洗澡,讓她把自己整理干淨。”
   
         ☆        ☆        ☆
   
  小草這澡洗的可不輕松。
  “都這么大的人了,連個人情世故都不懂,少爺是看你可怜,隨口說兩句你就當真啦?竟還厚著臉皮跟人家進到餐廳吃飯,就沒見過像你這么笨的。”
  小草蹲在地上,拿著水舀子從大木桶里盛出滿滿的水,一勺勺往身上沖去,即使隔著一扇木門和嘩啦啦的水聲,仍掩不往阿銀叨叨念念的數落聲。
  “啞婆婆光會養大你有什么用?好歹也教教你怎么做人嘛!彩嫂也真是的,要找也找個机靈點的,干嘛找你這個笨手笨腳的野丫頭?”
  小草只是含著淚默默洗澡,連替自己辯駁一句也不敢。
  “你呀!以后最好給我小心一點,再讓我看到你這么沒規沒矩的,我就狠狠修理你一頓,听到沒?”
  小草心里頭有點委屈。她不是野丫頭、更不是不懂規矩,只不過少爺他——少爺的話她能不听嗎?
  “你洗澡洗到睡著啦?不會回答呀!”阿銀粗魯的大吼。
  “听……听到了……”小草連忙答道。“小草以后會小心的。”
  “你干嘛答的要死不活的?貓叫都比你大聲!
  “好哇,你不服气是不?”
  “銀姐姐,我沒有!”
  “沒有?哼,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這死丫頭……”
  小草從開始洗澡到結束,阿銀那張嘴皮子一刻也沒停過。
  也難怪她一回到房間秋蓉便忙著問:“你一定被罵慘了吧!
  唉,銀姐姐就是這樣,你听過就算了,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知道嗎?”
  小草點點頭,有些猶豫的,最后還是問出口:“蓉姐姐,少爺是不是一個很好的人?”小草知道秋蓉主要的工作是服侍少爺,少爺的事她一定都很清楚吧!
  “那當然。”秋蓉一面疊著衣服一面說。“少爺要是個坏少爺,又怎會叫你去吃飯呢?”
  “我也是這么覺得……”小草一想起少爺,心里頭就有种很開心的感覺。之前被阿銀責罵的低落心情一下全消散了。“少爺平日都做些什么?”
  “少爺要做的事可多了,能干的不得了。”秋蓉万般推崇的稱道。“少爺去年剛在城里念完大學,夫人便將關家整個工厂交由他打理呢!”
  小草听了不禁瞪大了眼。她連中學都念不起,少爺竟能念到大學!有錢人家真好,就連上學念書都是如此稀松平常的事。
  “少爺真是能干……”小草笑彎的眼中滿是尊祟。
  “對了,你怎么問起了少爺的事?”
  “沒,沒什么,好奇而已。”
  秋蓉眨眨眼露出一抹調皮的笑容。“我們家少爺一表人才,也難怪你會好奇了。”
  小草臉都紅了。“蓉姐姐,你別……別笑話我呀……”她也不知在難為情什么,反正就是覺得很不好意思。
  小草害羞地赶緊轉移話題。“蓉姐姐,我……我幫你送衣服吧。”
  “也好——這疊是彩嫂的,你放在她房里就行了。”
  小草捧著衣服快步走了出去。一想起秋蓉剛才的話,覺得又羞又好笑。
  想著想著,連自己就要撞上了人都不知道。
  “走路不專心很容易闖禍的。”
  小草怔住。少……少爺!她竟一頭撞上少爺!
  正望著她的關軾風,服中飛快閃過一抹惊喜。“小草?”
  清洗干淨的小草和之前他所見到的模樣已大不相同了——
  那張羞紅的臉蛋是光洁而純真的,一雙生動的眼睛,柔的像水、像云;小巧的唇瓣很秀气……
  “這樣好多了,是不?女孩子就是要干干淨淨的,別把自己弄的髒兮兮。”關軾風像正急著出門,匆匆的腳步和說話同時進行。
  “小草,你很可愛,以后都要保持這樣,知道嗎?”
  隨著話聲漸細,他已走遠了……
  他說她可愛?小草捧著衣服,像是不相信自己親耳听見的,大半天回不了神。

  ------------------
  晉江文學城   Helen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