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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開始他就不該接這個案子,要不,他現在應該坐在寬敞舒适的辦公室內吹冷气,而不是在這個又濕又熱的森林里打轉。
  早知道他就不該相信胡大平的話——相信在這個人跡滅絕的深山里,會有什么奇特的建筑,也不該為了賭一時之气,獨自前來。
  他不該貪圖楊家七位數的設計費,更何況,他根本不缺錢用。這下錢還沒撈到,一代名建筑設計師就要葬身在這個荒郊野外。
  想到才剛成為自己未婚妻的惠妮,連自己最后一面都沒見著,不知道她是不是會傷心欲絕?為了跟胡大平賭一口气,卻失去生命和未婚妻,加上自己多年來的心血,想想真是不值,自白便宜了胡大平那小子。
  要不是自己該死的好胜心作祟,經不起胡大平的刺激;要不是自己逞強,拒絕与人同行,如果所有促成自己今天在這里打轉的因素,少了其中任何一項,自己就不會頂著烈日,在這里跟死神搏斗。
  耿亞塵啊!耿亞塵!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跟人賭什么气?現在你价值七位數的自尊,就將陪你葬身于此,化作一堆白骨,無人知曉。
  耿亞塵疲乏地坐在地上,身子靠著樹干,他已經累得無法再繼續打轉,他只想休息。仰起頭,四周全是高聳舉天的林木,頂上那一片天只剩下小小一點,而且愈來愈小,烈日卻依舊精确地穿過那小小的一點,直射在他缺水的肌膚表面,疼痛的感覺,早已隨著透支的体力而變得遲緩。
  汗水從額上滑下停在他的睫毛,他眨了眨眼,抖落了捷毛上的汗珠,連舉手揮汗的力气都沒有。
  他在文明世界的求生本領,到了這蠻荒之處,完全派不上用場。
  他不知道自己在深山里走了多久,他知道自己不能坐,不能睡,可是他又餓、又冷,他好困,眼皮很重,很重,所有的聲音都离自己愈來愈遠,天地之間,彷佛只剩下自己一人。
  胡大平的奸笑,惠妮的嬌顏,還有自己那間寬闊、舒适的辦公室,一一浮現在他的眼前。
  醒來吧!醍來吧!這只是一場惡夢,你還這么年輕,事業正如日中天,不能讓別人占了第一設計師的地位,尤其是胡大平。
  不行!
  耿亞塵殘存的一點意識,匯集了求生意志,讓他睜開了千斤重的雙眼,奇跡似地,他看見了一雙慧黠大眼,就在自己的鼻前。
  他迅速地閉上眼,不可能!這种地方怎么可能會有一雙如此水靈、澄澈迷人的眼睛?常听說人快死之前都會產生幻覺,難道自己快死了?天使?
  對!一定是天使,自己大概是上天堂了吧!可是天使怎么沒有臉?
  耿亞塵耳邊傳來嘰哩咕嚕的“說話聲”,他不知道這些聲音算不算說話,因為他一句也不懂,難不成自己上的還是外國人的天堂?
  他使勁地再睜開眼睛時,漂亮的眼睛不見了,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張黝黑、畫滿了圖案的“臉”,他甚至無法判斷那是不是一張臉,而且就貼在自己眼前。
  他所能想到的就是牛頭馬面,一陣惊駭流遍全身,嘴張得老大,聲音卻干澀地卡在喉際,咕嚕咕嚕地翻滾,沒一點聲音跑得出來,心里想的是——逃,四肢卻仍癱著,眼睛因為惊嚇過度而只能瞪著正前方。
  自己平日就算沒有熱心公益,也從不害人,只是有點自負,好吧!有點目中無人,可是有才气的人不都怀才傲物嗎?就算這樣會有報應,也不至于輪到自己吧?!
  一個、兩個、三個……
  他的惊駭隨著眼前牛頭馬面的增加而升高,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沒有下地獄,而是碰到了食人族,這個發現令他毛骨悚然,惊駭欲絕,他的唇不停地顫抖,只覺一陣暈眩,就失去知覺。
         ※        ※         ※
  “啊!”
  耿亞塵從床上惊坐起來,渾身冒著冷汗,他預期會見到的東西——刀山、油鍋都沒有,這讓他松了口气,他把手貼著心口,确定自己的心髒還繼續跳動,知道自己還沒死。
  惊嚇過后,他才發現自己全身疼痛——一种极度疲乏后的疼痛。
  屋外傳來一陣一陣悶悶的鼓聲,他才松懈下來的身子又開始緊繃,想起那曾在他眼前晃動,一張一張可怕的臉,也想起失去知覺前,最后鑽進腦子的可怕念頭——食人族。
  他拖著身子直退至床上的角落,背貼著牆,覺得安全些,才環顧著身處的奇怪屋子,沒有桌椅,沒有電燈,沒有電話,沒有任何電器用品,根本沒有一件文明世界的東西,整間屋子,就靠著窗口射進屋內微弱的月光,那實在不能算是窗,因為它只是在牆上挖個洞,什么修飾都沒有。
  各式各樣的花沿著牆攀爬至屋頂,几乎整間屋子都是花,從這么多新鮮的花來看,耿亞塵肯定自己絕不是在地獄,如果投射進來的是月光,那么自己也不會是在天堂,那……
         ※        ※         ※
  耿亞塵不覺打了一陣哆嗦,一股寒意自腳底爬上背脊,難道那些真的是食人族?
  愈來愈密集的鼓聲,敲得耿亞塵膽顫心惊,自己如果不逞一時之气,現在該伴著惠妮坐在一流的餐廳內,听著悠揚的音樂,而不致縮在這里,听著猶如催命似的鼓聲。
  想來想去,都怪胡大平,這個跟自己同窗兼死對頭的人,從念書時開始,樣樣事情都跟自己爭,念書時,爭名次、爭分數;工作時,爭名气、爭地位,談戀愛則爭對象,反正是無所不爭。
  雖然胡大平不承認,但是耿亞塵及所有認識他們倆的人都知道,不管在那一方面,耿亞塵都略胜一籌。
  在建筑界,耿亞塵獨樹一格的設計可是有口皆碑,當然他的設計費并不低,然而出得起价錢的人仍不惜巨資請他設計。
  在名利雙收的情況下,他自然不輕易接案子,盡管有人說他目中無人,有人罵他看上不看下、現實、勢利,他也不在乎,反正慕名而來的人也從沒斷過。
  安惠妮!這個商業巨子之女,就是仰慕自己的才气与名气而成為他的女友,而且以安家的財勢,她不需要挑個財大气粗,卻俗不可耐的人來折騰一輩子,所以她才會挑上耿亞塵,讓她鑲了金的背景,多了點藝術气息,少了點銅臭。
  這回楊氏企業在市郊買了塊地,要蓋棟房子讓三兄弟全住在一塊儿。楊氏企業也是商場名家,三兄弟在商場上都各有一番成就,兄弟同住是楊老爺子的意思,地也是老爺子選的。
  三兄弟要住在一起,老大、老二又各自都有家庭,房子蓋起來就是個大工程,反正楊家有錢,這難不倒他們。不過最令他們傷腦筋的是,要蓋什么樣的房子才能讓一大家子的人住得舒适,又可顯出楊家的气派。
  傳統中國式的建筑,几個兄弟都覺得不太合時宜,而西方的建筑格局,老爺子又不喜歡,所以楊家找來了耿亞塵和胡大平,楊家的意思是要兩人合作,共同研究,設計一棟大家都喜歡又獨樹一格的房子。
  耿亞塵彷佛又听到胡大平的聲音:
  “楊先生!對不起,我想我無法胜任這個工作!”
         ※        ※         ※
  胡大平一臉的抱歉,語气平淡得几乎讓人覺得,他是專程來拒絕的。
  他的話才一出口,耿亞塵先是一臉錯愕,而后狐疑地望向胡大平,本來還以為今天會是個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場面,而且按他的脾气,絕對是非跟自己爭到底不可,今天怎么會一開口就滅自己威風,這小子到底在耍什么花樣?
  “我想這么浩大的設計,只有耿兄足以胜任!”胡大平神情极為認真。
  對于胡大牢一反常態的禮讓与推崇,耿亞塵非但沒有感激之意,心中反而升起更高的戒心。
  “胡兄!您太客气了!以您的才气,必定也能設計出比我更好的房子!”
  楊建安將手一揚,“在找兩位之前,我們對兩位都作了一番了解,兩位在建筑界均屬執牛耳之輩,所以你們彼此也無需太過謙讓,兩位如果肯破例攜手合作,必定能設計出讓大家都滿意的房子,而且也可傳為美談!”
  “就是因為這件案子太重要,所以我才不敢接!”胡大平一臉虛偽,“我想楊先生既然對我們作了一些了解,必定知道耿兄才是建筑設計這行的頂尖人物,他才是真正的高手!”
  楊建安點點頭沒有反駁。
  胡大平臉色有點難堪,雖然是自己謙虛,但當著耿亞塵的面,楊建安的默認,未免也太讓自己下不了台,他忍著气繼續說:
  “我有個构想,不過卻一直無法突破設計上的瓶頸,所以我愿意提供我的构思,希望能由耿兄執筆完成設計!”
  胡大平愈是恭維,耿亞塵就愈如芒刺在背的不自在,胡大平不但反常,居然還要讓出自己的构思,簡直有點匪夷所思,不過他臉上依然挂著笑,不動聲色地盯著胡大平問:
  “胡兄想必還有下文吧?”
  胡大平笑了笑,也沒吭聲,從公文包中拿出一份卷宗,攤開了放在桌上。
  楊建安跟耿亞塵一齊走到他的身邊,夾在卷宗內是一張影印圖,可能底稿本身就不是很清楚,所以影印的效果也不是很好,只能看出一個大概的輪廓。楊建安是個外行,當然看不出個所以然,而耿亞塵雖然沒表示什么,卻暗自稱嘖不已。
  胡大平指著影印圖說:
  “這是民國初年不知從何處流出的手繪圖,作者已不可考,我在圖書館翻閱一些建筑史料的書,無意間看到這張翻印的圖片,因為年代久遠,又未經妥善保存,加上翻印時原稿就不是很清楚,所以這張圖片看來很模糊,不過你們還是可以看得出,這建筑物本身簡直就是力与美的結合,梁柱、大門,全都沒用一根釘子,而且用的全是一些未經人工雕琢的原始材料,可是所有的銜接,都那么完美無缺。”
  “可是這些材料恐怕取得不易吧?”楊建安思索著說。
  “材料可藉由人造石或木來替代,這倒不成問題,如果耿兄能以這种建筑風格為主設計,兼采西方歐式建筑為輔,必定能設計出獨樹一格,与眾不同的房子!”
  楊建安听了頻頻點頭,大有贊賞之意,可是耿亞塵卻覺得胡大平挖了好大的一口井,等著自己往下跳。
  “不過這張圖片拍得這么模糊,只怕耿先生很難深入研究吧?”楊建安望向耿亞塵。
  耿亞塵早就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
  “胡兄既然能得到這份資料,必然還有更詳盡的資料是不是?”耿亞塵一直以不變應万變,他倒想看看胡大平究竟搞什么鬼。
  胡大平像早料到耿亞塵會有此一問,他胸有成竹地笑著說:
  “据我所知,這些建筑物是建在滇緬邊界的深山內,因為人煙罕至,所以少有人見過這些建筑物,作者又不可考,資料十分有限!如果耿兄愿意跑一趟,相信必能對這些建筑物有更深入的了解,而且我相信,這張圖片只是所有建筑的一部份,也許那里還有更多,更奇特的建筑,也必能帶給耿兄更多的构想!”
  “胡兄!您不會要我為了一個傳說長途跋涉吧?”
  “如果你沒去,您怎么肯定這只是一個傳說呢?”
  胡大平!你終于露出狐狸尾巴了,搞了半天,就是要我去那蠻荒之地,如果自己一去不回,他就是建筑界第一把交椅,這算盤打得可真精。難怪他這么慷慨地讓出自己的构思;難怪他這么推崇自己接下這件案子,原來是想放長線釣大魚。
  耿亞塵仔細看著那張圖片,不可否認的,民國初年,在那种与世隔絕的蠻荒之地,就有人能建造出這种完全靠物理原理支撐整棟建筑之架构,不但令人贊歎,簡直是無懈可擊,就算胡大平不提,他也會想去走一遭,只不過現在去了,卻像掉進陷阱。
  “耿先生如果愿意,我愿意支付你到那里的所有費用,外加一筆七位數的設計費!”楊建安絕對相信耿亞塵的能力。
  楊建安高額的設計費,令胡大平有些咋舌,他知道楊氏給的設計費絕對不低,可是卻也沒想到這么高。表面上胡大平依然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
  令耿亞塵心動的不只是七位數的設計費,而是這龐大設計費背后所代表的評价,而且單是這件案子本身就是一种挑戰,這次的設計可能會使自己在建筑史上留下不朽的一頁。只不過,這么好的机會,這么优渥的條件,胡大平怎么會輕易放棄?難道還有什么更可怕的陰謀?
  他一臉怀疑地望著胡大平,直截了當地問:
  “胡大平,既然你有构思,又有資料,又對這個地方作過了解,楊先生也提供這么好的條件,你為什么不去呢?”
  耿亞塵當著楊建安的面,把話問得這么白,擺明著說胡大平有陰謀,胡大平有些窘,不過他仍力持鎮定地解釋著:
  “我剛才已經說過,這种高難度的設計,已經超過我的能力范圍,万一有個閃失,我的招牌砸了沒關系,影響整個楊氏企業的形象,我可擔待不起!”
  胡大牛這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但說服了楊建安,也令耿亞塵無從反駁。他已經自貶了,總不好再打壓,否則未免太欠風度。
  “耿先生的意思怎么樣?”楊建安逼著耿亞塵下決定。
  耿亞塵是很想去,不過傳說總是傳說,除了畫這張圖的人之外,從沒有人真正見過這批建筑物,更何況這作畫的人根本不可考,或許根本就沒有這個人,也或許這只是一張憑空想象的圖,被后人加上了一些神秘色彩,再加上一點傳說。万一自己老遠跑到那儿,扑了個空……還有,以自己今天在建筑界登峰造极的地位,有必要冒這個險嗎?只要娶了安家唯一的掌上明珠,自己擁有的身价,何止几十倍的七位數?犯得著以自己英俊瀟洒之軀深入蠻荒嗎?
  “我看還是算了吧!楊先生!要耿兄去那么遠的地方,實在有點強人所難,還是請耿兄就地取材,求新創意,憑耿兄的才華,必定也可以設計出很好的房子,只是可惜了這么好的构思……”胡大平一臉惋惜,作勢就收起卷宗。
  “等一等!”耿亞塵壓著胡大平的手:“我去,胡兄給小弟這么好的机會!我不去,豈不辜負了您一番美意?”
  耿亞塵明知道胡大平激自己跳入他的陷阱,偏偏自己就是咽不下這口气,而且當著楊建安的面,如果拒絕了,不管有沒有找到這座古跡,自己都先輸了一步。
  胡大平臉上那抹可恨的冷笑,又浮現在耿亞塵的眼前,他搖頭罵著自己:“耿亞塵,你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跟胡大平賭什么气呢?”
  屋外的鼓聲突然停了下來,外面的黑一下子落人寂靜中,而這樣的死寂比剛才陣陣的鼓聲還教耿亞塵感到害怕。鼓聲停了,是不是表示他們將采取什么行動?
  這該死的胡大平,怎么沒告訴自己,這里有什么原始部落,起碼自己還可以在出發前,對經常在這一帶山區出沒的土著作些了解,現在也不會如此束手無策,只能坐以待斃。
  想想自己在文明世界中,雖沒有呼風喚雨的能耐,但至少也是隨心所欲,可是現在,他卻連站起來的勇气都沒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死寂依然死寂,耿亞塵簡直覺得度分如年,過度僵硬,使得他原本就非常疼痛的身体開始發麻。一身冷汗,濡透了他的衣服。
  就這么坐著也不是辦法,他們若是不想煮了自己,應該不會在睡覺時間來探視自己;若是想煮了自己,現在已過了晚餐時間,离吃消夜可能還有一段距离,或許自己應該想辦法逃出去,他一個人千里迢迢跑來這里,稀有建筑沒看見就已經夠窩囊,命再丟在這里,豈不是太冤枉了。
  說做就做,他才准備起身,卻發現自己的身子像年久失修似的,每根關節都不听使喚,他用力直起身子,跪在床上,膝關節像卡住似的喀啦喀啦地響,在這一片死寂中,聲音听起來格外惊心動魄。
         ※        ※         ※
  耿亞塵立即停止了動作,因為在這一片死寂中,他不知道這樣的聲音會傳多遠!
  他又等了一會儿,确定除了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聲之外,沒有其它的聲音,他才又壯起膽子,躡手躡腳地下了床。
  他的腳才一著地,卻根本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使得整個人扑跪在地上,他又不敢喊出聲,用手抿著嘴,強忍著痛,這才發現自己透支的体力并沒有完全恢复,以自己這种情況,就算逃得出去,可能也是死路一條,不過怎么樣也好過坐在這里等著被人煮來吃。他還是決定要逃。
  才走到門口,正准備跨出去時,休止的鼓聲又再度響起,耿亞塵心頭一惊,想都沒想,就退回床上躺了下來,他仔細聆听,才發現這回的鼓聲中還夾著歌聲,其實那也不算是歌聲,那只是很多人一起發出的聲音,跟著鼓聲的節奏,听起來像是在唱歌。
  耿亞塵雖然不懂音樂,也不知道他們在唱些什么,但他至少可以從歌聲中听得出歡欣与興奮,可是這樣的黑夜,他們在興奮什么呢?
  糟了!他們不會真有吃宵夜的習慣吧?
  令耿亞塵更害怕的是歌聲愈來愈清晰響亮,表示這些人正朝著自己而來,他本來想沖出去,殺出重圍,繼而轉念一想,既然自己處于昏睡狀態時一直安然無恙,或許暫時裝睡還可以躲過這一劫,等天一亮,再想辦法逃出去。
  有了打算,他赶緊閉上眼睛,想想不對,又抹干了臉上的汗,他一直告訴自己:鎮靜、鎮靜!可是自己那顆不安的心仍不听使喚地噗通噗通亂跳。
  歌聲、鼓聲同時停止,可是耿亞塵卻強烈地感覺到,似乎就停在門口,接下來凌亂不一的腳步聲,顯示有不止一人走進屋子里,他雖然躺著,可是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處于備戰狀態。
  耿亞塵知道這些人正圍在自己周圍指指點點,像是在討論又像在爭執,耿亞塵心中的害怕簡直是難以言喻,尤其是這些人說的話他一句也听不懂,這時他才真正感受到任人宰割是什么滋味,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討論該從那個部位下手。
  他突然覺得有人貼近自己,那是一种不用睜開眼睛也可以知道的感覺,更何況這個人就在他的正上方,對著自己的臉輕輕的呼吸,那個人好香,不是化學合成的香水味,而是一种天然散發的香味,如果換個時空,他也許會覺得遍身舒暢,可是這個時候,他卻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爭執依然沒有停止,他真怕這個貼近自己的人把自己生吞活剝了。過了好一會儿,清幽的香味淡了些,他知道那個人不再貼著自己,他悄悄地睜開眼,隱約地見一群人在床尾爭執,他怕被發現,所以很快地又閉上眼睛。
  這些人看起來不像緬甸人,那么他們應該是屬于云南山區部族,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看在都是同胞的份上饒了自己?
  耿亞塵突然僵直了身子,寒意竄升,頭皮直發麻,因為他的手被人緊握著,他感覺得出握在手中的纖細柔滑,肯定是只女人的手,可是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依然令他腳底發冷,而且他從來也沒听說食人族的女人是吃素的。那只手卻還很挑逗地,手指在他手背上來回游走。
  爭執聲終于中止,耿亞塵的手被握著,整個屋子又陷入一片沉寂,他不知道這次的中止是不是因為有了結論,安靜的壓力,襲擊著他,他簡直快給逼瘋了,他真想坐起來大聲問:你們到底想怎么樣?可是他卻緊張得只能緊握著手中的手,那是他現在唯一的支撐力量。
  令人窒息的沉靜,終于被一陣紛沓的腳步聲打破,那些腳步聲退出屋外,漸行漸遠,這才稍稍化解了耿亞塵的緊張,可是他依然不敢睜開眼睛,因為那個女人并沒有离開。她放開了自己的手,關上了門,竟然又走回來,坐在床邊。
  這下可怎么辦?就這么僵持著能耗多久?而且這個女人好象沒有要离開的意思。
  “我知道你已經醒了,你何不睜開眼睛咱們談談,省得你自己嚇自己!你的身体還沒完全复原,可別又嚇坏了!”
  耿亞塵這一惊非同小可,他霍地坐直了身子,眼睛直盯著坐在床邊的女人,他簡直不敢相信,在這种地方居然會听到跟自己相同的語言。
  女人的臉上蒙著薄紗,只露出那雙充滿笑意的大眼,黑白分明,晶瑩澄澈,眼睫毛又黑又長,眼神慧黠靈動,對!就是這雙眼睛,自己在森林里見到的就是這雙眼睛。
  她毫不羞澀地直盯著自己,眼睛眨呀眨,像會說話似的。
  “你……”耿亞塵指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叫月靈,阿努說我是月中的精靈下凡,所以叫我月靈!”
  月靈?月中的精靈?這個叫月靈的女人,除了皮膚有點黑,談吐、气質并不像蠻荒部落中的人,更何況她還有個這么詩情畫意的名字。但之前那一張張像畫了符的臉又是怎么回事?
  “是你們救了我?”面對月靈,他仍有些害怕,畢竟他還不确定她是不是素食者。
  月靈點點頭。
  “我出去打獵,見你昏倒在林子里,就把你救回來了,不知道是你命大,還是老天特別眷顧我!”
  耿亞塵發現雖然她說著和自己相同的語言,但他一點不懂她的意思。
  月靈對耿亞塵臉上的疑惑視而不見,她從擱在地上的籃子中拿了一個翠綠橢圓的果實,輕輕細細地剝去外皮,遞給耿亞塵。
  “你昏睡了兩天,一定餓了!”
  耿亞塵有些猶豫,遲遲不敢去接。
  月靈笑著說:
  “你怕什么?下毒嗎?我們如果真想害你,你早已不知道死了几回,還需要大費周章的救你回來,在你昏睡兩天醒來后,再下毒害你嗎?”
  “那很難說,也許你們不想乘人之危,也或許你們不想讓人死得不明不白!”
  “如果是這兩個理由,你就更沒有擔心的道理。”
  耿亞塵想想也是,自己現在身体尚未完全复原,他們也沒把話跟自己說清楚,在一連串惊嚇之后,他還真是餓了。
  他接過月靈手中的果子吃了一口,肉厚汁甜,味极甘美,還沒吞下第一口,他就迫不及待地吃了第二口,汗水滑過他的喉際,滋潤了他因緊張而干澀的喉嚨。
  “這是什么水果?這么好吃?”耿亞塵又咬了一大口。
  “這里不像文明世界,每樣東西都有一個名稱,這种水果在這里隨手可得,并沒有什么特別!”
  月靈的語气极自然平穩,令耿亞塵膽子大了不少。
  “听你的語气,你好象對外面世界相當熟悉,難道你去過?”
  月靈笑而不答。
  耿亞塵吃完之后有些意猶未盡,月靈善体人意地又拿了一個給他。
  “我什么時候可以离開?或者你們是不是好人做到底,送我下山?”
  月靈搖搖頭。
  “什么意思?”耿亞塵怔怔地看著月靈。
  “你不能走!”
  “不能?”耿亞塵停止了咀嚼,“為什么?”
  “因為你是上天指派給我的丈夫,而且你將繼承月牙族酋長之職!”
  月靈說得理所當然,可是耿亞塵卻差點沒把口中的東西全部噴出來。
  “酋長!”他吞下口中還來不及細嚼的水果,失聲地喊著。
  “這有什么好惊呀的,你娶了酋長的女儿,當然就是名正言順的酋長!”
  “酋長的女儿?”耿亞塵一想到一張張鬼畫符似的臉,這酋長的女儿大概也高明不到那里去,“為什么一定是我呢?”
  “阿努曾說……”月靈見耿亞塵一臉迷惑,解釋著說:“阿努就是酋長,他對族人說,第一個進入牙山的男人就是我的丈夫!”
  “你是酋長的女儿?”
  “不像嗎?”月靈俏皮地反問。
  至少這一點讓耿亞塵安心一點,不過也難講,到目前為止,他也只見到月靈的眼睛,雖然那雙眼睛是那么迷人。
  “看來我來的還真不是時候!”耿亞塵不知道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你說什么?”月靈沒听清楚。
  “沒什么!你同意?!”
  月靈點點頭。
  “為什么?我是說你看起來也不像沒有受過教育,我看起來也不像什么真命天子,為什么你會答應這么……這么荒謬的事呢?”月靈看起來倒不像是不講理的人,所以耿亞塵試著說之以理。
         ※        ※         ※
  “如果自己也中意就不荒謬了是不是?”月靈的口气和緩,但語气卻很堅定。
  耿亞塵惊訝地望著月靈,發現她比自己想象中來得強硬,本來他還想如此溫馴的女子,還有雙柔情生波的眼眸,想必也不致于難看到什么程度,可是現在竟然一見到男人就想嫁,這么開放而且卻還罩著面紗,會不會……
  這种飛來艷福,要是換了時間,換個地方,也許自己會怦然心動,可是現在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逃。
  “對不起,月小姐!”
  “叫我月靈!”
  “月靈小姐!”
  “月靈!”月靈堅持。
  “好!月靈!”耿亞塵真搞不懂這個女人怎么這么拗,“謝謝你們這么抬舉我,不過真的很抱歉,我已經有未婚妻,所以……”
  月靈揮揮手打斷耿亞塵的話:
  “無妨!反正你再也不會回去,所以有沒有未婚妻都無關緊要了!”
  耿亞塵簡直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話,這輩子,他只听過綠林大盜強搶民女做押寨夫人,從來沒有听過酋長之女強逼人結婚的。
  耿亞塵搖搖頭。
  “月靈!你是堂堂酋長之女,我只是一個來路不明誤闖領地的男人,我實在是高攀不上!”
  “你真的是這么想嗎?”月靈直視著耿亞塵。
  耿亞塵其實真正的想法是深覺委屈了自己,月靈這么一問,問得他有些狼狽,他忙轉移話題:
  “我的意思是,我們素昧平生,你怎么可能中意我?難道就憑我在這里昏睡兩天?!”
  耿亞塵仍試著說服月靈,既然沒碰上什么食人族,他當然想活著离開,至少也得回去罵罵胡大平,否則怎么咽得下這口气。
  月靈依舊神閒气定逐字地說:
  “就憑你是耿亞塵!”
  耿亞塵真宁愿自己繼續昏睡,從醒來到現在,他實在受了太多惊嚇,尤其這個叫月靈的女人,說出來的話更是句句惊人。
  “你認識我?”他瞪著月靈訝异地問。
  月靈搖搖頭,指著放在床頭的袋子。
  耿亞塵循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才發現自己的行李就放在床邊,可能自己一直處于緊張狀態,所以沒有注意。
  他拿過袋子,翻看著里面的東西。
  “你放心!月牙族的人很安于現狀,他們對別人的東西沒有興趣!”
  月靈這么一說,倒顯得耿亞塵的舉動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其實袋子里他最在乎的就是那台商功能的相机,這回沒見到自己想看的建筑物,相机當然一直沒能派上用場。
  他想想也很可笑,如果自己丟了性命,這些東西對自己還有什么意義呢?
  “對不起!我只是……”
  “沒關系!怀疑是住在文明世界的人都有的通病,而且也是一种自我保護的方法。”
  耿亞塵再次被月靈打斷了話,他奇怪這個女人彷佛可看穿人心事似的,在她面前,他就像是完全透明般,一點也不得隱藏。在她所謂的文明世界中,自己就算不能把女人玩于股掌之中,但也不至于像這樣被操控,在外面世界他出眾的外在條件,在這里好象樣樣都變成了一文不值的廢物。
  “我真的不能娶你,我得回到我的世界,或許在我的世界里我有身分、有地位,可是在這里,我什么都不是,而你卻是最尊貴的,我真的高攀不上!”
  耿亞塵實在找不出理由來反駁月靈,他沒听過什么月牙族,不知道他們有什么習性,月靈雖然看起來溫馴,說起話來也不慍不火,可是他仍不敢把話說得太硬,畢竟身處他人屋檐下,更何況還是個王法管不到的地方,惹毛了她,自己連公道都沒得討。
  “你就當做死后重生!”
  “問題是我的腦子記得以前所有的事,這樣怎么能重生呢?”耿亞塵仍耐著
  月靈盯著耿亞塵好久好久,久得耿亞塵覺得自己都快成為化石,他緊張得就像一個等著宣判的犯人。
  終于,月靈不疾不徐開口說:
  “月牙族有個族規,凡是見到我的男人,就一定要娶我為妻,要不,你也可以有另一個選擇!”
  “什么選擇?”也許是一個轉机,所以耿亞塵急急地問。
  “挖去雙目!”
  月靈把這四個字說得稀松平常,并沒有特別加重語气,也听不出什么威脅的意味,可是耿亞塵仍感到一陣寒意,他相信月靈說的絕對是真的,而且像自已這么不知好歹的一直拒絕,下場可能還不只是挖去雙目這么簡單。
  他再次后悔跟胡大平賭气,這一輩子回不了家跟碰上食人族相比,其實也只是長痛跟短痛的差別而已。
  他有些無奈地望著月靈,過了一會儿,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吼著:
  “我根本沒見過你對不對?你一直蒙著面紗,我根本就不知道你長什么樣子是不是?只要你跟你的族人解釋,以你的身分,他們一定不會為難我的,對不對?”
  耿亞塵眼神中閃著神采,正當他欽佩自己急中生智的反應時,月靈卻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很快地摘下了面紗,耿亞塵連阻止她的机會都沒有。
  在月靈摘下面紗短短的几秒間,耿亞塵雖然明知后果的嚴重性,可是他所能做的卻只是盯著月靈,因為他無法將自己的眼光自那張撼動他內心的臉移開。
  月光洒在她臉龐,竟只像是為她襯底似的,那么自然;月光就像她生命的一部分,她真的就像月中的精靈,就像与天地万物同生,与自然合而為一,耿亞塵沒想到一雙靈眸下,竟有著比眼睛更吸引人的美,所有的贊歎全寫在他的表情上。
  月靈又挂上面紗。
  “現在你可見過我了!”月靈的語气有些狡獪。
  耿亞塵這才回過神,有些懊惱地快說不出話來:“你……”
         ※        ※         ※
  月靈站起來走到門邊:
  “你考慮考慮,明天一早,你必須把你的決定告訴所有的族人!”
  月靈臨出門又轉過身警告著說:
  “千万別做傻事,大白天你都不一定能找到下山的路,更別說是晚上,而且被其它的人抓去,事情可就不會是逼婚這么簡單,你自己可要想清楚!”
  耿亞塵沮喪地躺了下來,不知道這算不算報應,自己對愛情一直要求條件登對,現在一個酋長的女儿,至少在這里,她可是一人之下,眾人之上,條件算相當好的,耿亞塵苦笑地搖搖頭。
  月靈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溫柔中帶著霸气,完全讓人無從反駁。這么漂亮的女人非己莫嫁,自己該覺得高興才對。
  他環顧空蕩的屋子,完全沒有一件文明世界的產物,就連這張勉強叫做“床”的東西也是用木頭架成的,自己怎么能在這里終老一生呢?
  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有身分、有地位,擁有名車、洋房,還有美女相伴,可是在這儿,他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是。
  好吧!就算那個月靈很美,自己也有點心動,可是就這樣放棄自己擁有的一切值得嗎?
  不對啊!
  耿亞塵坐了起來,這個女人不管怎么看,肯定受過高等教育,怎么會出現在這种地方?她父親是酋長,她卻美得不像土著。
  胡大平故意激自己來找那個傳說中的建筑,為什么?難道他們串通好的?胡大平曾經追求過惠妮,就算是訂婚之后,他也沒有完全死心,會不會……
  不可能?就算胡大平能收買一個女人,他怎么能收買整個月牙族?而且那個女人神情篤定,口气泰然自在,一點也不像初來乍到,顯然還有些權威,難道她真的是酋長之女?
  或者胡大平買了一群人來演戲?
  耿亞塵搖搖頭,如果胡大平這么做,未免太大費周章了!
  他再搖搖頭,清了清自己紛亂的思緒,然而另一個念頭又竄進他的腦海。
  人家都說滇緬這一帶的部族,女人的性子又烈又狠,她可以為你付出所有的感情,至死不渝,可是負心漢也絕不會有好下場。
  蠱!
  一想到這個字,耿亞塵就不由得一陣哆嗦。
  如果不答應,她會不會對自己下蠱,然后讓自己生不如死?
  不會吧?月靈這么美,說起話來甜蜜溫柔的,心腸應該不會這么狠吧?!而且自己一開始就很清楚地表明態度,也沒占她便宜,連面紗都是她自己摘的,真要這樣被下了蠱,豈不冤枉?
  惠妮如果知道他在這里被逼婚,不知道她會有什么反應?胡大平鐵定是幸災樂禍,這根本就無庸置疑,想到屬于自己的一切,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拱手讓給胡大平,耿亞塵真是愈想愈不甘心。
  他想來想去,還是想不出一個結論,躺下去,又無法在昏睡兩天之后繼續入睡。側過頭,看著架上的食物,想吃又有點怕,可是實在餓得慌。
  管他的,反正自己不管采取什么行動,都得先恢复体力,而且月靈說的也有道理,他們若真想害人,自己早已不知死了几回,先吃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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