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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一九七二年
  位在正理村北方有一棟白色的三層樓洋房,仿歐美的建筑風格,以及富麗鮮紅的大門和黑色雕花鐵欄杆的圍牆,顯示了這棟華屋的主人,財富地位可觀。
  正理村的人都知道,住在這里的是村里首富林靜雄大老婆王心湘和獨生女林芳玥。
  男主人林靜雄和小老婆移民到印尼,未住在正理村,不過正理村的人都很清楚,并非林靜雄不肯住在村子里,而是他的妻子將他轟了出去。
  林靜雄經營了數家商社,因投資有道,錢財廣進,很快就成為正理村的首富,人一有錢,娶三妻四妾并不稀奇,林靜雄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這舉動卻惹怒了結發妻子王心湘,王心湘是個心高气傲、自尊极強的女人,她的家族在大陸本是名門旺族,隨政府遷來台后,雖家道中落,絲毫未減千金小姐的傲气,當年林靜雄就是看中這一點,不惜花費金錢、心力,將王心湘娶了回來。
  王心湘在生下女儿林芳玥之后,身体一直很差,始終沒有恢复,也未再怀孕。
  為了讓林家有后,林靜雄于是又娶個小老婆,王心湘在震怒下,帶著女儿撤离林家祖宅,獨自住在林靜雄以她的名義買下的房子,只是林靜雄的小老婆生出的依舊是女儿,注定無子。
  后來林靜雄將事業移往印尼,帶著小老婆和庶出的女儿移居印尼,把林家祖宅贈給王心湘,按時匯款做生活津貼,自此未再回來。
  离開丈夫后,主心湘全心撫育女儿芳玥,送她進一流的學校念書。
  林芳玥是村中第一美女,人長得漂亮美麗,大方又不失端庄,是村內小伙子夢寐以求的佳人,只是礙于她的家世和專科的學歷,所以無人敢輕舉妄動。
  在林芳玥二十歲那年。王心湘做主為她訂下了親事,對象正是正理村另一旺族鄭家的長子。
  鄭家歷代行醫,是這個村子的領導者,當時鄭家繼承人鄭青云,因考中台大醫學院,而轟動了鄰近大小的村落,直喊狀元才再現。
  因此當這兩家訂下親事進行聯姻時,所有人無不點頭稱好,直說他們是才子佳人、天地絕配。
  就在婚禮舉行前一個月,向來安靜嚴肅的林家華宅,突然傳出嚴厲的叫罵聲。
  鮮紅的大門打了開,林家小姐芳玥狼狽地踉蹌跑了出來跌趴在地上,鄰居听到此一騷動,紛紛跑出來觀看。
  眾人惊駭地發現,向來穿著旗袍、打扮得一絲不苟的王心湘居然頭發散亂的站在林家大門前,手里拿著掃把,像极了瘋婦。
  林芳玥美麗的臉龐、白皙的手臂上布滿了令人惊心的紅色印痕。
  看到這一幕,所有人都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給我談!永遠都別想再進這個門!”王心湘厲聲說道。
  “媽!我求求您!請您成全我們!請您!”林芳玥哭喊道。
  “成全?你居然叫我成全這种不知羞恥、忘信背義的事?”王心湘抖著聲音。“你還不知錯!不知檢討!我……怎么會生出你這种女儿?”
  “我沒錯!那不是錯事!不是!”林芳玥狂亂地搖著頭。“媽!我求你听我說!”
  話還沒說完,王心湘已經冷酷轉過身子,將大門重重關上。
  “媽!”芳玥爬過去拍打著大門。“媽!我求您听我說呀!听我說呀……”她泣不成聲的將額頭靠在鐵門上,手還不住地拍打著,只是愈拍愈無力。
  鄰居們彼此互相交換視線,無人敢向前詢問。
  約莫過了五分鐘,鐵門再度打開,王心湘抱著一堆衣服,開始往林芳玥身上一件一件的丟。“你給我滾,再也別想進這個家!我沒有你這种女儿!不要臉!不要臉!”一邊丟,一邊不停咒罵著。
  林芳玥沒有伸手去接,呆若木雞,任憑衣服一件件砸在她頭上。
  鄰居們吞口口水,那是質地多好的衣服呀!
  王心湘丟完衣服后便丟書,那些像石頭般硬的書毫不留情砸在一動也不動的林芳玥身上,其中一本還將她額頭打破皮流了血。
  終于沒有東西再丟出。
  空咚!
  紅色雕花鐵門再度重重關上。
  那聲重響直敲進林芳玥的心坎,她呆然環視散落一地的衣物、書籍,以及一切曾在她房中的東西。
  不發一語,她開始蹲下身子,收拾起每一件衣服,將它們攤平摺好放在一處,有若机械人般地工作。
  這時從遠方傳來急切的大喊。“芳玥,芳玥!”
  眾人順著聲音看過去,那個正騎著腳踏車飛快過來的高大男人是村南的蔣家次子,蔣琦勳!
  在正理村南方的蔣家歷代務農,家境小康,是村中正派人家,次子蔣琦勳長得英俊鋌撥,念的又是國立大學,和林芳玥的未婚夫鄭青云并稱正理雙杰,兩人更是肝膽相照的好友,蔣琦勳深受正理村村長之女張琪琪的愛慕,在張、蔣兩家父母做主下也訂下了親事,眾人也無不看好這—對,本預期他們和鄭家會同時舉辦婚事,怎么?
  林芳玥一見到他,原本木然的臉上,頓時盈滿了淚水,哭喊一聲,舉步奔進蔣琦勳的怀中,嚎啕大哭起來。“媽媽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所有人都錯愕瞪著那抱成一團的人影。
  “你為什么不等我呢?為什么不讓我親口對她說?為什么要由你一個人獨自來承受這一切?”蔣琦勳心焦低喊道,看到她身上的傷痕。“老天爺!她對你做了什么?”他心痛又激動地喊道。
  芳琦在他怀中搖頭哭泣不語。
  琦勳駭异地看著滿地散亂的衣物,他作夢也沒想到,王心湘的反應居然會如此激烈,不過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微腫的臉頰就是最好的證明。
  “讓我去跟她解釋,求她成全我們!”他堅定地抱了她一下,欲去敲門時,芳玥拉住了他。
  “沒用!別試了,我是她的女儿,她連我的話都不听了,怎么肯听你的?她現在最恨的人就是你呀,巴不得把你碎尸万段……”她埋進他怀中,再次哭泣。“她剛剛對我說的話好絕情!我真不敢相信她是我媽……”
  “芳玥……”他痛心地抱緊了她,無助地望向那扇緊閉的鮮紅大門,將他們緊關在外面,無法進入。
  “她說……我跟爸爸一樣,身上流著淫賤的血,根本不值得什么叫守婦道,只會在外面找野花、野草……
  頓時一把怒火在琦勳胸口燃起。“她怎么可以說出這种侮辱人的話?”他咬牙地說道。什么叫淫賤?什么叫守婦道?他們只是單純地相愛呀!
  芳玥又哭又笑地拉住他的衣領。“她認為我解除跟鄭家的婚約想和你在一起的行為,就跟爸娶小老婆拋棄了她是一祥的,同樣背信忘義、同樣不知廉恥……哈哈哈!我不知廉恥呀……”
  看見芳玥整個人已歇斯底里了,他連忙大力搖晃著她。“不是這樣的,我們相愛并沒有錯!沒有錯……”
  他話還沒講完,衣領突然被人強力拉了起來,還來不及回神,鼻梁已被挨了重重一拳。
  他眼冒金星的坐在地上,接下來無數的拳頭和腳踢不斷落在他身上。
  “住手!你要干什么?”芳玥的聲音尖厲響起。“你快打死他了!”然后感覺到一個柔軟的身体扑在他身上、是芳玥,她正以身体護住他。
  “你走開!”鄭青云狂暴的聲音響起。
  “不!你想打他?得先打死我!”和他相反地。芳玥的聲音听起來冷靜、無畏!
  他眨眨眼睛,确定可以看清前面的東西時,他忍著胸腹如火般的灼燙緩緩翻身爬站了起來,芳玥緊緊扶著他。
  琦勳看著眼前這個從小到大最要好的朋友,那個向來以冷靜自持見長的鄭青云已經不見了,現在的他就像是個妒火焚身的魔鬼,眼神散發冰冷的殺意。
  倘若說他們過去有十分的友情,現在都已轉換成加倍的仇恨。
  他推開了芳玥。“倘若挨你一頓打,可以換來你對我們的祝福,那我不會抵抗的任你打,直到你气消為止。”
  “祝福?”鄭青云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你搶了我最心愛的未婚妻,卻還要我的祝福?我恨不得殺了你!”
  那駭人的語气和表情,讓所有人都嚇到,這是那個溫文儒雅的鄭公子?
  琦勳完全明白。“我知道你的感覺,在我知道你和芳玥訂婚時,我也有同樣的沖動。”他們三個可以說是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自然非比尋常。
  “因為這樣,你就可以把我的未婚妻搶走?這算什么?”鄭青云表情變得更加狂怒,拳頭捏得死緊,正要沖過去痛扁他。
  這時,芳玥沖到琦勳的面前。“不是這樣的,琦勳沒有搶走我,是我主動去找他的!”她急喊道。
  青云停住腳步,無法置信地。“你說什么?”
  芳玥深吸口气,看著眼前這個俊美优秀的青年,想到自己將要傷害他,她的心就好痛,可是她真的試過了,但就是沒辦法愛上他。“我……從小就愛著琦勳了,我……最大的希望便是長大后能當他的新娘,可是我媽卻在沒有事先告知我的情況下,便做主和你家訂了婚事,我沒辦法接受。”
  青云狂亂地望著她。“什么叫不能接受?難道我不如他嗎?我哪一點比不上他?我比他优秀呀!”
  “我知道你很优秀,可是我愛的人還是他呀!每分、每秒,我想的人都是他呀!”
  此時几乎全村的人都聞風中跑了過來,听到這么大膽的告白,所有人無不倒吸口气,有些人開始小聲罵不要臉、不知羞之類的話。
  青云大受打擊的往后退了几步,臉色變得慘白,他作夢也沒想到,他每分每秒想的人心里想的卻不是他!而是他的好友……
  這是什么情況?
  “當我知道他和張琪琪訂婚后,我快瘋了,我好想死,我沒辦法接受,真的沒辦法接受……”芳玥低泣道。
  “那你為什么不干脆去死!為什么還要活下來?”從他們的身后傳來另一聲尖銳的哭喊,是蔣琦勳的未婚妻張琪琪,她怨恨的目光直直射向芳玥。
  琦勳走到芳玥面前,擋住那不斷射來的憤恨。“因為她知道,若她死了,我也不可能獨活。”嘴角雖流著血,每吸進一口气,全身的骨頭就像要散了似,他仍勉力站得筆挺,坦然看向所有人。“我知道你們一時無法諒解,但請相信我們,從小我們就愛著彼此了,這份愛并沒有因為長大而消失,所以……這次我們一定要在一切太遲以前面對它!”
  他握住芳玥的手,懇求地望著鄭青云和張琪琪。
  青云、琪琪,我們對不起你們,但……希望你們能成全我們,若不是跟相愛的人生活一輩子,是不會幸福的。”
  他說完話之后,周道陷入一片怪异的沉默,突然鄭青云笑了起來,笑聲起先低低的,后來便變成凄狂猛烈,他陰沉地看著那緊緊靠在一起的璧人。
  “什么叫相愛?你怎么知道芳玥跟我在一起不會幸福?你憑什么做這樣的評斷?”他慢慢走到蔣琦勳面前。
  “我和你一樣,從小也就愛著她了,當她和我訂婚時,我開心的向老天爺發誓,這輩子我會好好照顧她、給她幸福的,我會年年上香供拜,答謝它對我的厚愛,讓我可以和心愛的女子結婚,而你卻大言不慚說我們不會幸福?”
  “在你知道她心里愛的是我而不是你時,你還會給她幸福嗎?”琦勳無畏地向前站一步。
  青云楞住了,他停下腳步呆立不動,視線緩緩落在芳玥的身上,她看他的眼神,除了有無限的歉意以外,還是……歉意以及防衛。
  她緊抓著蔣琦勳的手和站立的姿勢,讓人毫不怀疑,一旦他出手打琦勳時,她會毫不猶豫地跳出來擋下。
  芳玥懇求地凝視他,然后她開口了。“青云,我求你,放了我吧!你還可以遇到一個比我更好的女人!”
  不!他踉蹌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誰都可以這樣說,唯獨她不能,她是他的夢想、他的愛呀!他飽受打擊的心,已經無法承受這一擊,他大喊一聲,便轉身向后跑走。
  “青云!”芳玥忍不住出聲叫道。
  “你給我閉嘴!”張琪琪尖銳的聲音再度響起,她伸出銳利的五爪沖向芳玥。“你這個淫賤的女人,還在那邊胡言亂語,看我撕爛你這張嘴。”
  琦勳輕易將她雙手握住,不讓她傷到芳玥。“跟她無關,你不要這個樣子,是我對不起你,也不敢奢求你能原諒我,抱歉!”他用力將她推開,讓她剛好坐倒堆放在旁邊的稻草上,盡管毫發無傷,張琪琪仍嚎啕大哭起來,周遭的耳語聲變得更大了,厭惡、輕視、不諒解的目光,有如排山倒海般刺向他們。
  事已至此,再多說無益,也無法解決,如今他們就只有一條路可走。
  走到芳玥身邊。“小玥,這里已無我們容身之處,我爸媽也把我轟出家門,和我斷絕關系了,你要和我离開這里嗎?”
  芳玥抬起頭,盈滿淚水注視他,早就有這种心理打算了,只是沒想到真要面臨時,居然會如此難受。她看著那棟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如今卻大門緊鎖不准她再踏入,再望向圍著他們的鄉親父老,呵!曾經是那樣親切交往的朋友,如今全都用不滿、憤怒的眼神望著他們。
  在村民的眼中,他們只是一對各自拋下未婚夫妻,徑自相愛的狗男女罷了!他們背信忘義的行為,在這保守且重傳統禮俗的小村庄中,是不被允許的。
  那犀利且滿含指責的眼神,讓她無力也無法再承受了。
  于是不再留戀地——“我們走吧!”
  兩人手緊緊握著,芳玥也不去取那些散落一地屬于她的東西,抬起胸膛,兩人肩并肩的慢慢往前走。
  突然在他們的背后開始陸續傳來這樣的聲音……
  “有种的話,永遠都不要回到這個村子里來!”
  “對!回來的話,就打死你們!”
  “不要臉!”
  “不知羞恥!”
  無視那些傷人的辱罵,兩人雙手只是握得更緊,一起朝他們所選擇的不歸路勇敢邁過去。

  一九八二年

  “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洁美滿又安永康,兄弟姊妹很和气,父母都‘吃想’……”一個五歲小男孩坐在車子后座正大聲唱著歌。
  “哎唷!不對啦!弟弟你怎么又唱錯,是慈祥啦!ㄘˊ!來念一遍!”坐在他旁邊的小女孩說著一口北京國語,听起來既清脆又悅耳。
  “ㄔˊ!”
  “ㄘˊ!”小女孩再次示范。
  小男孩沒有繼續念下去,因為注意力已被窗外的美景給拉了過去。
  “蔣玥勳,你真沒耐心!”小女孩不悅地嘟起嘴巴。
  坐在前頭的母親轉過頭。“琦芳,弟弟還小,對他要有耐心嘛!媽媽以前也是這樣教你的喔!”
  “喔!好!”小女孩很爽快的應道,然后扳過弟弟看著窗外的臉,繼續教學。
  林芳玥含笑看著這對寶貝儿女一會儿才轉正身子,笑著對坐在駕駛座的丈夫說道:“琦芳將來很适合去當老師!”
  “是嗎?”蔣琦勳從后視鏡看了一下孩子們,朗聲問道:“琦芳,你將來想不想當老師呀?”
  這對長得清秀可愛的女儿,是他們的寶貝,長女蔣琦芳今年十歲,次子蔣玥勳今年五歲,分別以他們兩個名字做排列組合命名,再過五個月,他們又會多了一個弟弟或妹妹。
  “要!”琦芳露出可愛的笑容。“我將來長大后一定要當老師,因為好多人都要听老師的話。”
  “你那么喜歡大家听你的話呀!”芳玥忍不住糗女儿。“若講錯話了怎么辦?”
  “老師也會講錯話呀?”琦芳不敢置信地膛大眼睛。
  “當然會呀!其實不僅是老師,爸爸、媽媽以及所有的人,都會講錯話、做錯事。”琦勳說道。
  “那這祥的話,我們還能听誰的呢?”琦芳不解地問道。
  “你可以都听,但是也要自己做判斷,分辨對錯!”
  “可是要怎么知道自己做的判斷是對呢?”
  “那就要多讀書,女儿,記住!知識就是力量!”蔣琦勳乘机做机會教育。
  “知道了!”琦芳雖然才十歲,但聰穎而且領悟力強,經常帶給他們意想不到的驕傲和惊奇。
  這時,車子駛近一處標示牌,看到那個地名,芳玥的臉色變得黯淡,楞楞注視著,直到完全駛過,坐在旁邊的琦勳似乎也有同樣的感受。
  “別想了。”他輕聲說道,那個地標指的正是通往正理村的方向,他們兩個從离開后,整整十年沒有回去,也未和任何人聯絡。
  “我知道。”芳玥亦輕聲回答。
  “你后悔嗎?”
  “天呀!這十几年來你已問我不下一万遍了。”芳玥以輕松的語气說道,企圖揮去那突然低落下來的郁沉。
  “那這第一万零一遍的答案呢?”
  “至死不悔。”
  琦勳表情動了一下,未發一言地伸出一只手,芳玥亦將手放上去,兩只手緊緊握著,一切盡在不言中。
  坐在后座的那兩個,惲然不覺父母的情緒轉變,依舊玩得不亦樂乎,當他們大聲唱著歌時,芳玥和琦勳也開口和孩子一道同樂。
  沉醉在家庭幸福的四人,全未發覺在對面車道上,有個喝醉酒的司机正開著砂石車高速地向他們飛馳過來,待發覺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那輛車子失速越過中間線,直接正面沖撞過來!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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