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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群昱躡手躡腳的走下樓梯,到一樓時,才哈哈大笑出來,靠在牆壁上,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
  值班的護士都好奇地望著他。
  琦芳被他的笑聲引出來。“你干么呀?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呀?”她噓聲說道。
  “Sorry!”一說完后,他又笑出來。
  “到底怎么啦?”被他弄得滿頭霧水。
  “是我媽她剛剛河東獅吼,把我爸凶了一頓,現在還不准他進房去睡……”他邊笑邊喘的說道。
  “怎么會這樣呢?”她話還沒說完,從樓梯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是鄭青云,他鐵青著一張臉走下樓來,經過他們時,狠狠瞪了兩人一眼,之后不發一言的走進院長休息室,把門關上。
  “你媽是為了我們的事和你爸翻臉嗎?”她不敢置信地問道。
  “是呀!不過,更正确一點來說,她可不希望我們真的得要打‘八年抗戰’后才能在一起,為了要早日看到我成家生孫子給她抱,她會多炸几顆原子彈的,提前結束戰爭。”群昱笑道。
  “這樣好嗎?以你爸那拗個性,若是完全被激怒了,更加反對我們,不就慘了?”她擔心的咬住下唇。
  原本充滿笑意的眼神涌起一股溫柔。“放心!我老媽從來沒發過這么大的脾气,而且都已經快三十年的老夫老妻,她比誰都還清楚如何制住父親,放心啦!”他抱住她的肩。
  琦芳輕吐一口气,真希望事情能像他說的那樣輕松。
  走進病房中,發現王心湘已經清醒,正張大眼睛看著她。
  她心跳加速,快步走向病床,“外婆”這兩字差點脫口而出,憶及她不愛听到這個稱謂,硬是吞了下去。
  “感覺好一些嗎?”走到床邊,低頭和她對望。
  “你回來干么?”王心湘別過臉,表情充滿厭憎。
  琦芳心微痛,但隨即釋然,反正本來就沒預期她會敞開怀抱迎接,而且听到這熟悉的聲調,倒也讓人松口气,她的精神還沒完全衰減。
  有那么一刻,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虐狂,居然會怀念她以前那些惡毒的咒罵。
  “沒什么,就只是回來探望您老人家呀!”
  “回來看到我沒死,有沒有覺得很失望?”王心湘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
  這死老太婆!琦芳堆出一臉笑容,讓人無法看見其間的怒火。“是失望了一些,差點就可以見報了。”
  王心湘露出困惑的神情。
  “現在呀!報上不是經常有登一些獨居老人死在屋內,卻無人知曉的新聞,有的死了三個月后,才讓人發現那堆被啃剩的白骨,還有老先生被自己養的狗,啃得只剩下半截……”看一眼已气得臉色發青的王心湘,琦芳倏地住嘴,有些惱怒,為什么總是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和舌頭?回來是要和她好好相處,而不是像兩頭瘋狗一樣的互吠。
  她,已經是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更別提她現在還躺在病床上。
  琦芳深吸口气,讓情緒冷靜下來,將椅子拉過來,和她面對面的互望。“對不起,請原諒我胡言亂語,我不是故意的。”
  “哼!不是才有鬼,你恨不得我被气死、餓死。”
  在開始數落一長串沒營養的話之前,琦芳搶先開口,聲量大得壓過王心湘。“我回來主要是因為我想你,天知道我為什么會……算了!幸虧我有回來,才發現家里出了問題。”
  王心湘冷哼。“你會想我,騙誰呀?你只是想看我的笑話,看見我落魄到這种程度,你很樂,對不對?心里頭有沒有覺得好高興,認為我終于得到報應,把從前我‘虐待’你的全還回來。”
  琦芳故露惊訝狀。“唉呀!你也知道我是被你虐待長大的呀!”
  “你离開時,不是這樣當著我的面對我大吼嗎?”
  七年前的事了,都已經忘了講過什么話,琦芳真的快被她打敗了,躺在病床上,一張嘴還可以吐出一長串僻哩啪拉罵人的話,想想,或許自己之所以那么會在台上演講,全都是因為她的遺傳?
  “好啦!隨便你怎么說,高興就好。”琦芳靠向椅背,雙臂環在胸前。“不過告訴你,我已經決定搬回來跟你住。”
  “你說什么?”若不是此刻身体還虛,体力全無,相信她一定會跳起來。
  “我現在是正理國中的正式老師,若無意外的話。我應該會待到退休為止,所以接下來這段日子,我會和你住在一起,為了省房租,所以請多多指教。”
  “你不是說一輩子都不會再踏入那個房子嗎?宁死也不愿,不是嗎?”王心湘的聲音充滿了嘲諷。
  “是!我曾那么說過。”琦芳沒有辯駁,靜靜的凝視她。“但隨著時間過去,我才發現那些都是一些差勁又沒品的蠢話,我后悔了。”她輕聲說道。
  王心湘冷哼。
  “現在我才發現目前對我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琦芳伸出手輕柔地覆住王心湘。“外婆,我想念你。”她輕聲地說道。
  若非手被點滴針制住,王心湘一定會大力甩開,但現在無能,所以只能任她握著。
  琦芳深深注視她。“外婆,我需要你,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而我……想回家。”
  若非伸手覆住她的,否則絕對察覺不到那輕微的顫抖,和眼中飛快閃過的波光。
  謝謝老天爺,王心湘畢竟不是個完全麻木不仁的人,一切都還有希望,琦芳默默在心中感謝上天。

  三年后。
  “爸叭!唔!”一個一歲多、長得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搖搖晃晃朝前方走去,沒走几步,即重心不穩,噗地往前趴下去。
  群昱還來不及路過去扶起儿子,一道黑影已矯健“飛”過他眼前,快得讓他來不及眨眼。
  “呼!不痛!不痛,念怨乖,爺爺幫你吹吹,痛痛就不見了。”鄭青云正一臉心疼到處摸著小孩子的全身,就怕哪邊摔傷了。
  群昱好笑又是感傷的望著眼前這幕和樂融融的祖孫圖。
  兩年多前,在他“努力不輟”下,琦芳終于怀孕了,在最初得知時,兩人密而不宣,但巧妙地,藉著鄭家醫院婦產科醫生的“多嘴”,讓所有人都知道,當然沒有錯過鄭青云。
  那段時間,鄭青云那雙嚴厲的大眼,不時釘在他身上,偏偏他又不動聲色,每天態度自若的生活,和家人閒話家常,對琦芳怀孕的事則只字未提,青云好几次都臉色怪异,欲言又止的,惹得玉霞頻露不解的神色,他則暗笑在心中。
  最后,鄭青云終于按捺不住。
  “你到底打算和蔣琦芳怎么樣?”
  群昱露出不解的表情。“沒怎樣啊,就維持現狀。”
  “你們……不打算結婚嗎?”青云急得差點沒中風。
  “當然想呀,可是您又不同意……”群昱滿臉委屈。
  “什么時候你們在意我同不同意?還不是照樣在一起,現在連孩子都有了,你說怎么辦?”
  “當然是要結婚了,總不能讓孩子沒名沒份的。”他眼睛一閃一閃的。
  “那就……去呀!”
  “我想呀,可是孩子的媽不同意。”他很無奈地說道。
  青云楞住了。“她有什么好不同意,嫁給你不就稱了她的意、順了她的心?反正、反正,你們不就是想逼我點頭承認你們,如今你們贏了,我輸了,還想要什么?”他控制不住的大吼道。“總之在他們蔣家人面前,我永遠就只有低頭認輸的份。”他實在不甘心呀!
  “爸!這從來就不是輸贏的問題。”群昱表情倏地變得相當嚴肅。“倘若您還是這樣‘壁壘分明’,無法忘掉和琦芳父母之間那段恩怨,讓自己被過去的怨恨緊緊綁住的話,琦芳是永遠不肯進我們家的,因為她會擔心,我們的小孩因為流有蔣家的血統,所以得不時被提醒,要為先人的錯誤背上包袱……”
  “胡說八道,我哪會這個樣子,我干么對一個無辜的娃儿怨恨?”
  群昱苦笑。“琦芳會這樣不安,是因為她有切身之痛,她也是無辜的,但卻平白受到許多傷害,就像您當初拒絕她一樣,因此她沒理由不擔心。”
  “那倘若我一輩子都不能放過,她就一輩子不嫁進我們家?”青云震惊地問道。
  “是的!”反正不管有沒有外在那些形式,對他都一樣,因為琦芳早已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孩子的母親。
  “怎么會這樣?”青云喃喃地說道。
  江玉霞的聲音,陰森森地從旁邊傳過來。“老頭子,你若是讓我沒有媳婦陪、孫子抱,你看我放不放過你。”
  他不禁畏縮一下。
  自從上回為蔣琦芳一事,兩人冷戰了一個多禮拜之久,最后是鄭青云受不了,他早已習慣有個溫暖的身体偎在身邊,唯有這樣,才能安然入眠,這一個禮拜對他而言,簡直有如煉獄。于是不顧尊嚴,抱著自己的枕頭和被子沖進房間,對妻子大吼,說他拒絕再待在樓下冰冷的躺椅上睡覺,最后才放低聲音,罵她老糊涂,若是他心中一直愛著林芳玥的話,他就不會天天摟著她睡覺,這番話讓玉霞感到非常惊异。
  夫妻倆徹夜長談,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早已成為對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另一半,不僅是生活上的伴侶,更是靈魂的依附,青云對芳玥那份深愛和憤恨,其實早已在玉霞的溫柔深情中,化為某种思念。只是人很奇怪,不肯去正視內心深處那份轉變,總以原先的深信作為基准,以至在不知不覺中,錯失掉很多机會,包括表達出對彼此的真實感覺。
  愛已失,只有怨,還有一股不肯承認失敗的拗气,讓他無法大方公開接受蔣琦芳,其實心中比誰都清楚,儿子早已是非卿不娶,他鄭家媳婦的寶座注定只能給姓蔣的,唉!不甘心呀!
  如今,孫子都快要出來,又有什么好嘔气的,人……老了呀!
  青云看向儿子。“我問你,若是你們不結婚,孩子要姓什么?”
  “姓蔣!”群昱毫不猶豫地回答,語气顯得太快樂了一些。
  青云眯起眼睛。“我鄭家的孩子要姓蔣?那才有鬼,走!立刻帶我去見那個凶丫頭!用押的也要把她押著進禮堂和你完婚。”
  “是!”群昱強忍高聲歡呼的沖動,跟在青云身后去找琦芳,玉霞也緊緊在旁邊盯著。
  然后在青云親自出面求婚下,琦芳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并突然同時抱住青云、玉霞喊一聲“爸!媽!”
  后,隨即便大哭了出來,因為她已十几年沒再叫過這個稱呼。
  兩個老人都深受震撼,玉霞立刻掉眼淚直摟著琦芳喊心肝,青云則楞立了好久,漸漸領悟到自己是多么幸運的人,因為他還活著,所以他可以多個媳婦,甚至再過不久,更可以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孩子,他比那兩個已上天的人,幸運得太多了。
  他又有什么好怨、好意气用事的呢?
  抬起手,慢慢抱住那個有可能會是他女儿的人,雖然不是親身,但她卻將是他儿子的愛妻、孫儿的慈母,傳續他鄭家血統的人。
  那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流有他的好友、他的摯愛,還有他的血統,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完美。
  就這樣,在眾人的祝福下,琦芳風光地進了鄭家門,如今小孩子出生,果然立刻成為鄭家兩老的最愛,皆搶著幫媳婦帶孫子,而且寵琦芳寵得不得了,讓他這個做儿子的不免會吃味,但又覺得很開心。
  所有人都快樂幸福,沒有怨、沒有恨,不是件很棒的事?
  群昱比誰都還感受到此。
  “爸!小念恕就交給您了,我去看琦芳需不需要幫忙。”他對父親說道,儿子的名字之所以會取為“念恕”,即希望他能在沒有陰影的環境下,平安順利的成長為一個時時帶有寬恕之心的人。
  “去!去!小念恕有我就可以了。”祖孫倆在花園的綠色草坪上玩成一團。
  群昱搖搖頭,穿過林家花園,走進屋子。
  一個星期前,這棟房子的女主人才剛剛下葬,但房子里面卻仍充滿了溫暖的气氛,毫無死寂之气,這都得歸功琦芳的巧手布置。
  走上三樓,琦芳正坐在床邊,周道散放著好几個方型餅干鐵盒,她正低頭專心翻看著。
  “還沒收拾好嗎?”群昱在她身邊坐下,琦芳在葬禮結束一個禮拜后,才有心情進來整理王心湘的遺物。
  “呃——你來看看,這些放照片的鐵盒是從她衣柜中找到的。”琦芳將手中的照片遞給他。
  那是一張黑白結婚照,照片大概是三○年代拍的,都已經泛黃,依然能看得出這是相當出色的一對,一眼就看得出,男的長得英俊但鄉土味重,女的美麗气質出眾,眉宇間散發著和琦芳一模一樣的自信与傲气。
  “這是外公、外婆嗎?”
  “是呀!”她將照片后面的落款翻給他看——林靜雄、王心湘永浴愛河于中華民國三十九年春”。“沒想到,外婆居然是這樣一個大美人。”
  “是呀!難怪女儿和外孫女也都是美人。”他笑道。
  琦芳笑笑,但笑容有些哀傷,從旁邊拿過一本大相薄。“剛剛我看到了這些。”
  群昱拿過來翻,前面几頁大多是王心湘年輕時的沙龍照,但后來則是她抱著一個小女孩的生活照,從照片中,可以看出她對這個小女孩是相當寵溺,把她裝扮成像個小公主,抱著時,臉上總洋溢著驕傲的笑容。
  然后漸漸的,這個小女孩長大了,戴著小小方帽的畢業照,按著年代一一排列,有幼稚園、國小、國中、高中,清楚的看到她從小女孩蛻變為美麗佳人的過程,出落得有若出水芙蓉,美麗惊人。
  “這是你媽吧!”他終于明白,父親為什么會愛上她母親,這樣的女子是所有男人的夢想,幸好他已擁有。
  “嗯!當我看到這些照片時,好像打開了一個時光寶盒,看到她們兩人的過去,好奇怪,雖然都是我的至親,但在這一刻,卻覺得好陌生,她們的過去、她們的故事,都是我所不知道的。”她輕輕撫著那些泛黃的照片。“直到此時我才明白許多事,雖然外婆從不對我說過去的事,但是看到這些,我多少有點了解,她真的是一個命運乖舛的苦命女人。”說完后,淚水再也抑不住的滑落。
  他將她摟進怀中輕撫,沉默的听著。
  “其實她真的很愛外公,所以當外公在外面討了個小老婆的時候,才會那么憤怒,無法像其他同時代女性,逆來順受。宁愿弄得玉石俱焚,不顧外在异議,將丈夫掃地出門,當母親出生時,便成為她唯一的寄托,她費心把她教養成人,為她訂下親事,誰知道母親居然會為了父親背棄了她,在經過這兩次的打擊后,我一點都不怀疑她為什么會變成如此充滿憤恨,整個人生充滿了痛苦……”
  他輕撫她的頭發。“但無辜的你,卻變成她發泄憤恨的對象,對你實在太不公平了。”
  她苦笑。“不能怪她呀,一個曾是她以為可以仰賴終生的良人,一個則是出自她的骨血,用心養育長大的女儿,這兩個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先后背棄了她,所有的付出最終得來的卻是背叛,她靠恨活下來,是比較容易的;其實,回頭想想,當年她是可以不用去醫院帶回我們姊弟的,任我們被社工人員處理,但她沒有,還是帶了我們回來,給我們安身的地方。”她搖搖頭。“在她的心里應該有過很大的掙扎吧!而我卻什么都不懂,硬是恨了她那么多年,我真的是……”再一次,哽咽的哭了出來。
  “別這么說,不能怪你,很多事情本來就只能看得到表面,何況她‘精神虐待’你是真的,你又何嘗好受過?怎么可能會不怨呢?”他伯她鑽牛角尖,沉溺于自責。“而且這几年,,你已經做得夠多了,因為你在她身邊,我想她已經完全從過去的憤恨解脫了,她走得很安詳呀!”王心湘是在睡夢中過去的,事先一點征兆都沒有。
  琦芳聞言心更酸,一想到這三年,她和王心湘之間的种种,就不禁郗歎,倘若能早一點領悟,就可以早些回來陪她,而不是只有這短短的三年。
  初時,她們兩個仍像刺蝟般互相在口頭上攻擊,誰也不讓,尤其對琦芳要搬回來這件事,王心湘滿口不愿意、嘲諷,但當她真的將行李提進林家那棟大房子時,卻又沒拿著掃把或叫警察將她轟出去。
  雙方達成協議,她的房租就用來抵這個家的伙食費,開始時,兩個人還是過著以前的生活模式,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卻甚少碰到面,白天她請了一個看護,協助打理這個家,然后她去正理國中教書,下班后,王心湘早已將晚飯端到自己的房間去吃,讓她一個人面對一桌冰冷的飯菜。
  最后她受不了,因為她回來不是想要再過以前那种生活,所以她沖到王心湘的房間,明确的告訴她,從今而后,她將親手做晚餐,兩人得要一起吃飯,要不然就沒飯吃。
  終于——兩人同桌吃飯了,每天她一上完課,便沖到超市買菜,然后火速赶回來做飯。
  在餐桌上,王心湘并不讓她好過,老嫌她做的菜難吃,在她不服抗議并提出挑戰下,王心湘親自下廚。
  看到那些色香味俱全的川菜時,她完全甘拜下風,并低聲下气,虛心討教;說也奇怪,王心湘也不拒絕,每晚便教她一道菜,步驟稍一弄錯,或火候沒抓對時,就會招來一頓有夠毒的謾罵,有時被罵得太過火時,她真想拿起菜刀砍死這個老太婆,但在這种嚴厲的訓練下,她倒也燒出一手道地的川榮,群昱則是這項訓練的最大受惠者。
  對于她和群昱之間的交往,王心湘從沒表示過意見,只是用難解的眼神望著他們。
  念師大的玥勳也不時跑回來探望,雖然以前從未相處過,但是玥勳的不拘小節、貼心溫柔,使王心湘一點都沒有露出排斥的模樣,令她在心中不僅暗歎偏心,但又感到欣喜。
  但很多事情,太興奮的時候,總會讓人生悲。
  有一天,她突然在學校接到看護的電話,說王心湘發瘋了,把家里所有的東西都往地上砸坏,她問原因為何,看護只說今天家里寄來了一封信,看完后,王心湘就變成那個樣子,她听了立刻請假跑回去。
  當她越過滿目瘡痍的客廳,沖到三樓時,只見王心湘滿臉憤恨的拿剪刀亂剪布,看到王心湘再度變回先前那一個冰冷、全身充滿憤恨的模樣,她整個心都跌至谷底。
  王心湘一見到她,便開始咒罵,甚至舉起剪刀,一副想把她刺死的模樣,后來是她和看護聯手將她制住,把剪刀奪下,免去一場意外。
  那封從印尼寄來的罪魁禍首,寄信者是她外公那些小老婆生的孩子,寫信來要王心湘把林家的祖宅賣掉,并將錢一半匯給他們做生活費。
  看到外婆眼中的憤恨,她才發覺到那憤恨后面隱藏著多大的痛苦,而那正是她一直未再去探究的。
  她沒有多話,拿起話筒,透過關系,找到一個熟悉印尼法律的律師,委托其去印尼,把外公的遺囑調出來看,想知道真實情況。
  看到她這樣做,王心湘平靜了下來,似乎很惊异她的作為。
  沒過多久,從印尼傳回來惊人的消息,沒想到林靜雄將他所有的財產三分之二全給了王心湘以及其外孫女蔣琦芳,剩下的三分之一,才留給三個小老婆和其生出的五個女儿,而那些小老婆自然不甘心,以為王心湘人在台灣,不知道遺囑的真相,想要全部私吞,甚至厚顏大膽要求將已過戶給王心湘的祖產賣掉,把錢給他們一半。
  得知這項訊息后,所有人都震惊,尤其是琦芳,她作夢也沒想到,那個從未謀面過的外公,居然知道她的存在,讓她的心情相當复雜,既傷感又欣喜。
  王心湘對于多出來的財富一點興趣都沒有,事實上她的反應更加憤怒。
  或許她想從已逝的丈夫手中獲得的,不是這些東西,而是另外的吧。
  當琦芳領悟到這點時,她將兩人的護照辦妥,買好到印尼的票后,問王心湘要不要跟她去印尼一趟——將林靜雄那些小老婆好好修理一頓。
  出人意料地,王心湘居然點頭答應,顧慮到她年事已大,群昱特地陪她們一道去。
  到了印尼后,王心湘帶著律師,意气軒揚的走進林靜雄在印尼購置的華宅,和与她一起分享、霸占丈夫的女人們面對面,她沒有咒罵任何人,只是以高不可攀的神情緩緩掃過所有的人。
  除了第一個小老婆是台灣人,其他兩個全都是印尼婦女,她們何曾見過這樣气勢惊人的女人,所以全都嚇得縮成一團,勉強只有那個從台灣來的,能夠應對。
  至于她們的女儿,則全都沉默地站在一旁。
  看到那些膚色微黑的年輕女人,琦芳真的很難想像,他們居然有親戚關系,應該要叫她們阿姨嗎?
  王心湘只問了這房子和里面的東西是不是有一半是她的,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她立刻命人把一半的東西搬到庭園中,原先要放火燒掉,后來琦芳勸她將東西捐給有需要的人,王心湘才改變主意,然后便頭也不回的离開那棟華宅。
  到了林靜雄的墓地時,赫然發現墓碑上刻著妻子志念署名的部分,居然只鐫有王心湘的名字,其他妻子和子女的名字,都未列其上,似乎意味著,林靜雄只肯承認王心湘才是他唯一的妻子,看到此時,王心湘深受打擊和震惊的臉教人覺得心疼。
  所有人都退開,留下她一人在丈夫墓前靜思。
  在他們一行人离開印尼時,教人意外的,是那個台灣籍的小老婆,跑到机場來,將一包東西交給她們,据說里面是林靜雄生前最喜愛、片刻不离身的東西,要她在他死后交給王心湘。
  當王心湘打開時,整個人都楞住了,因為里面是當年兩家訂親時,她給他的嫁妝,雖然只是几條金項鏈、金手環,但全都是王心湘家里從大陸帶來的貴重物品,意義深遠,甚至在他們初次相親時,王心湘即是佩戴這些飾物和他碰面,而這些居然都是林靜雄的心愛之物?
  台灣籍的小老婆在臨走前,丟下了一番話。“當年若不是你那么好面子、好強,那樣逼他、恨他,他絕對不會就這樣离開台灣,只要你點頭、肯退一步,他一定會毫不猶豫拋下我,回到你身邊的,他的心全都在你身上!”
  琦芳不知道外婆有沒有听進這番話,她只是緊緊握住那包金飾低頭凝望著。
  回到台灣后,王心湘整個人沉靜了許多,從印尼回來的疲累似乎始終無法恢复。
  也不知為何,她突然開始喜歡閱讀佛教經典,似乎某种東西,已經從她体內完全撤掉,整個人都清爽了起來。
  后來在得知琦芳怀孕的時候,雖然很震惊,可是什么都沒說,連罵都沒罵,但琦芳后來發現廚房爐子上都炖了一些補品——對孕婦极佳的。
  向她道謝,王心湘故意露出不耐的神情,揮手赶她走,但她發誓,在外婆的嘴角上挂有淡淡的笑。
  后來鄭青云終于點頭答應她和群昱的婚事,并親自登門提親,出人意料地,王心湘出面和他談,在她毫無插嘴的余地中,乖乖點頭等著做新娘。
  結婚之后,經過鄭家同意,群昱和她繼續与王心湘同住,多個男人,整個家的气氛完全不同,群昱經常主動找王心湘談話,談佛經、談歷史,兩人這才發現,王心湘相當博學多聞的。
  這個家在大家的努力下,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家,無怨、無恨,只有無盡的愛。
  當她生下念恕后,王心湘為她做月子,并不斷叨念女人在這段時間有多重要,身子沒顧好,以后老了會吃虧。
  這份關愛,讓她感動得熱淚盈眶,深知一切都已過去。
  但幸福時光居然過得如此短暫、快速,怎樣都沒想到,在過完小念恕一歲生日時,王心湘會突然在睡夢中逝世。
  對這份突如其來的意外,令琦芳几乎承受不住,若非群昱以及公婆在旁邊協助支持,她一定會撐不下去。
  王心湘下葬的那一天,几乎半數的正理村人都來觀禮,雖然她甚少和村里人來往,但她在正理村已是一項傳奇——一個執著、堅強、休夫赶女的烈女。
  回憶至此,琦芳靠向丈夫的肩頭。“怎么辦?我好想她呀!”
  “我也是呀!尤其在她變得如此討人喜歡的時候。”
  群昱完全同意。“她會有今天,全都是你的功勞,是你讓她重新活過來。”
  她搖搖頭。“不!我什么都沒幫到,全都是靠她自己。”
  “你錯了。”他輕柔捧起妻子的臉。“正如你說的,她是個可怜的女人,在面對兩個她付出全部的愛,到最后卻离她遠去的人來說,你是她的救命天使,她心里很清楚,她沒有愛過你,甚至將恨意無情發泄在你身上,你的离去是意料中的,但最后你卻又回到她身邊,并無私的陪著她度過晚年,我相信她心中受到的震撼比誰都深,所以是因為你,讓她再度相信了人,甚至肯付出。
  你讓她毫無遺憾、平和的离開人世。”
  “早知道,我應該要更早一些回來。”她閉上眼睛。
  “不!這一切在冥冥中都已安排了,時机未到前,誰也不知道會有什么轉變。”
  她忍不住瞪他。“你怎么話愈說愈玄了?”
  “是你外婆調教的好呀,這些日子以來跟她習了一堆佛經,深深領悟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有因必有果,我都可以變成鄭大師了。”他一本正經地說道。
  琦芳噗哧一聲笑出來。“你喔——真不曉得前輩子怎么欠你的?”埋進丈夫溫暖的怀中,眼淚靜靜滑下,將心中僅余的哀痛釋出,從今而后,這是她最后一次為外婆流淚,相信她將會永遠被眾人所怀念。

  群昱和琦芳各一手牽著小念恕,慢慢走上對他倆意義重大的、而且充滿回憶的小山丘。
  三人站在大樹下,俯視正理村。
  “小念恕,爸爸、媽媽就是在這里把你‘做’出來的耶!”群昱將儿子舉得高高笑道。當時他們兩個不愿去旅舍,所以經常帶著簡單的睡袋來這幽會,想他們居然能躲過被人當眾抓到,沒以“敗坏善良風俗”被起訴,算幸運了。
  琦芳搖頭笑道:“你少說這些有顏色的話,孩子正開始學說話,別亂說。”
  “是!老婆大人!”
  琦芳若有所思地望著前方,閉上眼睛。“三年前,我根本不敢想像會有机會再站在這里,心情可以如此平和、溫柔、充滿喜悅。”
  他凝望她的眼神充滿了愛意和溫柔。“那是因為你充滿了愛,不再有怨。”
  她點點頭。“是的,當回到這里時,我學到很重要的一課——退一步,真的是海闊天空,倘若當初不放下一切自尊和怨恨,又哪會得到現在這一切的美好。”
  “有時候低頭不見得是輸家,若我當初不先向你低頭,坦承愛意的話,我們又哪會有今天?所以,我是大贏家。”群昱掩不住臉上的驕傲笑容,把儿子抬得高高。
  “而這個更是超級大贏家!”
  念恕是升華一切恩怨的小天使,更是所有人心中的珍寶,簡直把他寵上天。
  琦芳忍不住笑出來。
  “對了!昨天我看到孫瑤紅的母親對你微笑打招呼,你是怎么做到的?”三年前,瑤紅對群昱和琦芳交往這件事完全不諒解,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弄得瑤紅母親張琪琪更憤怒,不讓琦芳好過,公然与其作對,是琦芳在正理村唯一遇到的“困扰”。
  所以當昨天,居然看見張琪琪主動對琦芳點頭示意,實在太叫他意外,不禁好奇老婆是怎么做到的。
  “簡單啊!就是跟她低頭呀!”
  “真的?”
  “對呀!兩年前我告訴她,我會把她最小的儿子教到進省中,做為父親贖罪的代价,她同意了,前陣子考完放榜,果然是第一志愿。所以就沒事嘍!”适度的交易,倘若可以得到永遠的和平,絕對是值得的。
  “你怎么做到的?瑤紅她弟是出了名的頑劣小太保,蹺課打架一流,你居然有辦法制得了他?”群昱不敢置信地說道。
  “他剛好分到我班上,沒法子嘍!其實他本性不坏,而且聰明絕頂,只是不可以用一般方法教他,而他又愿意嘗試我的方法,有了意愿,剩下的不就好推動了?”
  教書真的是樂趣多,挑戰性又高,她愛极了。
  “你好棒喔!”他毫不吝惜的送給老婆一記大吻,看得念恕格格笑不停。
  她閉上眼睛,感受丈夫如一的愛戀,一抹記憶突然躍進腦中。偏頭看他。“我有件事故在心中很久了,一直忘了問你。”
  “什么事?”他一邊逗弄儿子,一邊問道。
  “升國三那年的夏天,你是不是有在這里偷親我?”
  她插起腰問道。
  令人惊异地,他居然像青少年般的臉紅了,難以想像他已是一個孩子的爸了,他把臉埋進儿子香噴噴的脖子中。“你……那時沒睡著呀?”
  “喔!原來是真的,喂!你很卑鄙耶,趁人之危。”
  “沒辦法,誰叫我那時年少气盛,每天都作著和你在一起的春夢。再加上你睡著時的樣子,好可愛、好甜,又不會那樣凶巴巴瞪著我,在理智抬頭之前,就已經吻下去,所以……”他對她露出充滿稚气的微笑。
  “反正我有為那一吻負責呀,瞧!咱們不是結婚了!”
  “大色狼!”她嬌嗔道。
  “我色的地方可多,國中時,我都有注意你有沒有在發育……”
  “鄭群昱——”
  夾著嬌憨笑罵,渾厚充滿深情的大笑,還有稚嫩悅耳的格笑,為這個小山丘奏出甜美的樂章,讓初秋的晚風,吹送至正理村的每一個角落。
  讓所有人知道,有愛就有——天堂!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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