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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九年了。
  城仲摩細數著离開台灣的日子,轉眼已經九年了。
  不算短的時間,當他再度踏上台灣這塊土地之時,他內心不禁涌起近鄉情怯的激動。
  九年的時間,讓城仲摩從一個才華出眾的青年蛻變成气宇軒昂、風度翩翩的成熟男人。此時用男人來稱呼他可真是恰當,不論外貌、學識、气質,都還比九年前更為杰出,或許九年前他還略帶些稚气,但現在的他可說是完完全全、不折不扣的男人了。
  他所到之處都成為眾人的焦點,女人喜歡他、男人羡慕他,而他自己呢?卻毫不在意他所擁有的那羡煞人們的一切,因為他心中一直還存著一個人影。
  是的——卓少筠。
  今天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為了她,他要把自己變成更強壯的男人來保護她。所以,他十分地努力,只為了讓自己成為她唯一的支柱。
  而這次回來最主要的目的,除了受母校委任教學外,就是要找到她。九年的等待也夠了!他想。
  ※ ※ ※ ※ ※
  城仲摩回台灣一事并未告知任何人,除了學校方面外,其他人一概不知。
  “怎么,出國那么多年都沒碰上心儀的女孩嗎?”前哲學系主任,現任哲學研究所所長國諒吉詢問著愛徒。這次城仲摩可以回來胜任哲學系主任一職,完全是他力荐的。
  “教授,感情這种事是強求不來的。”城仲摩淡淡一笑。
  “通常學哲學的人對事理的分析比別人透徹,感情的處理也比別人果斷,對人、事看得比較淡,畢竟鑽牛角尖對我們是沒有益處的,這點你應該很清楚。”
  九年前,卓少筠与城仲摩的事,他略有耳聞。他了解城仲摩對感情向來看得很重,但是事隔九年,變化之大已不是他所能掌握的。
  “是,我知道,但這并不是鑽牛角尖,我還在等待,等她養足了信心來接納我。當然,九年的時間并不算短,她或許早已經另有對象了。如果真是如此,我會祝福她,畢竟我的再度出現不是要帶給她壓力的。”
  “唉!只可借你早已心有所屬,要不然,我就把女儿介紹給你!”國諒吉很感慨地表示,教學生涯三十年,城仲摩是他最得意的學生。
  “您別這么說,比我好的人比比皆是,只是教授不認識罷了!其實是仲摩沒有福分,像教授這么好的人是很難找的。”正所謂英雄惜英雄,城仲摩与國諒吉彼此都很欣賞對方的為人,隨著城仲摩年齡的增長,身分不斷地改變,他們倆漸漸培養出一股忘年之交的默契。
  ※ ※ ※ ※ ※
  “哇!太過分了!如果不是我打電話到美國找你,搞不好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回台灣了!”
  南京東路上的“御書園”內,城仲摩、飛揚、飛舞、白薇坐在里面。飛揚劈頭就是一句。
  “是啊!仲摩,回來為什么不通知我們一聲?都這么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了,這么做,太不夠意思!”附和著飛揚,白薇也緩緩地道出心中的話。
  城仲摩看著有九年沒見面的三位老友。
  飛揚還是和以前一樣,熱情、豪放,俊俏的臉也顯得更有男人味了。不過,當他不說不笑時,表情隱露出的一股威嚴還真讓城仲摩大開眼界,莫非這就是當了律師的后遺症?城仲摩玩味著。
  再看到白薇,完全脫去了大學時的青澀,從她流的發髻,穿的淡藍色套裝看來,十足的女強人味,正符合她在雜志社擔任主編的角色。唯一讓他不解的是她与飛揚的關系,他一直以為她會和飛揚結婚,但從飛揚的態度上看來,又好像不是這么一回事,也許他不在的這九年中,發生了不少事。
  最后,他把眼光調到飛舞身上。如果要他說改變最多的,那么是非飛舞莫屬了。她變得沉靜多了,以前那對明亮的眼睛,現在也顯得暗淡無光,蒼白的肌膚更顯得她的瘦弱、憔悴,這不是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子所該擁有的,她應該是快樂的才對啊!
  反觀自己,城仲摩才發現自己的變化沒他們多。
  “因為一切都太匆忙了,再加上回到台灣赶著到學校報到,所以才忘了聯絡大家,真是不好意思。”城仲摩解釋。
  經過時間与空間的隔閡,才知道彼此除了客套寒暄語外,竟已經無話可說了。
  最后還是飛舞先開口要求离去,白薇則緊隨在后。最后,餐桌上只剩飛揚和城仲摩。
  他們倆誰也沒有先開口,直到飛揚從口袋中掏出David Doff Lights的香煙時,城仲摩才揚了揚眉頭,表示惊訝。
  “別奇怪!畢竟我們已經九年沒見了,不是嗎?”飛揚的臉上竟也露出些許的皺紋和憂郁的眼神。
  白煙從他口中輕輕吹出,他的眼光飄向遠方而顯得迷濛。
  “你走了以后沒多久,發生了一件事——白薇被強暴了。是她系上的一位教授,同時還有其他受害人,她當時嚇坏了,不敢和任何人說,直到兩個多月后的某一天,她确定怀孕了,才哭著跑來向我哭訴。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找那個教授理論,白薇阻止我,說她家丟不起這個臉,她求我陪她去拿掉孩子,我勸她留下孩子,我愿意娶她、因為情況緊急,又加上她早已六神無主了,她全然听我的安排。于是我們辦完結婚手續后,才各自回家通知父母。一切都本已成舟,他們也不好多說什么。白薇就先休學一年,等孩子生下來后才又复學。由于晚了別人一年,所以她特別努力,常常念書念到三更半夜。那個時候,我已經在軍中當兵了。”飛揚的雙眼因心痛而顯得空洞。“有一天,我接到電話,是母親打來的,電話里哭哭啼啼的,听不清楚。隔天,我請假回家,才知道爸爸和小青,也就是我們的女儿出車禍了。爸爸當場死亡,听媽說是為了救小青,結果到醫院輸血時,才發現小青的血型和我家完全不同。原本只有我和白薇知道的秘密被揭穿了。媽把所有的怒气都出在白薇身上,說她不守婦道,在外面偷男人,還害死爸爸,不管我在旁邊怎么替白薇解釋,媽就是不相信,而且還直嚷嚷要我和白薇离婚,原本就滿腹歉意的白薇希望我听從媽的話,但我死也不肯,等到小青傷好后,白薇就帶著小青搬出去住。而我就夾在兩邊,媽見了我,老是叫我快和她离婚,白薇見到我,也跟我提离婚的事,說她不愿再做一個罪人了。所有的人都希望离婚,只有我不。因此,我也自己搬出來住,沒想到一住就是五年。”
  飛揚緩緩地敘述著前塵往事,好似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從他口中不難發現他至今還深愛著白薇,只是白薇心結太深,想要恢复兩人間的關系,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城仲摩未發一語,只覺得情字這條路走來并不輕松,飛揚与白薇的情況如此,他更不敢思及卓少筠又會變得怎樣了。
  “還好你回來了,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熬下去呢!”飛揚歎了口气。“算了,不想了!走!上我那儿去喝一杯,告訴我你這些年都做了什么!”
  拋開往事,飛揚還是飛揚,依舊神采飛揚。
  ※ ※ ※ ※ ※
  台大的校園充滿著明朗、清爽的天气,一個年輕人帶著一個小女孩朝學校的教務處走去。
  在人來人往的浪潮中,小女孩常被路過的大哥哥。大姐姐們撞來撞去。
  原來今天是開學日。
  “小玫,你在這里等哥哥一下,我馬上出來,不要亂跑,知不知道?”年輕人蹲下身和小女孩講話。
  “嗯!”小女孩用力地點點頭。
  年輕人在她頭上摸了一下,快步朝醫務處走去。
  那個被稱做小玫的小女孩果真乖乖地站在哥哥指定的地方等著,她小小的身体在眾多的人群里几乎被淹蓋了。好奇的小臉興奮地向四周張望,試圖發現些有趣的事。突然,一個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從她面前經過——
  “爸爸!”
  小女孩朝那高大的背影跑去,顧不得哥哥剛才交代的話。
  ※ ※ ※ ※ ※
  “爸爸!爸爸!等等我,爸爸!”
  城仲摩遠遠听到有個小女孩喊爸爸的聲音,他沒有停下腳步,并為校園內有孩子找爸爸一事,感到不解。
  “爸爸,等我!哎呀!哇!好痛!”小女孩心急地追著她口中叫喊的爸爸,一不小心跌到了,小小的手掌和膝蓋都擦破了皮。
  “哦!好可怜哦!”
  “妹妹不要哭!”
  “乖,不要哭,姐姐帶你去找媽媽。”
  校園內的學生安撫著小女孩,但似乎不能抑止她的情緒,她不停地哭著,口中還直嘟嚷著:“爸爸!爸爸!”
  剛出教務處的年輕人,尋不著妹妹的足跡,一听到有小孩哭聲就赶緊跑來。
  “小玫,怎么啦!怎么流血了?乖,不哭,哥哥抱你!”年輕人抱起小女孩,便朝教務室方向走去。
  “好痛!”小女孩紅著眼。
  “小玫乖,一下就不痛了。”年輕人看著醫務室的醫生用藥水幫她擦拭著,沒一會儿工夫就好了。
  “謝謝您!”年輕人帶著小女孩走出醫務室。
  “還痛不痛?”
  小女孩先是搖頭又是點頭。
  年輕人笑了一下。“告訴我,為什么會這樣?”他的口气里只有關心,并無責備。
  問及此,小女孩眼睛突然一亮,“哥哥,我看見爸爸了。”
  年輕人先是一怔,隨即又想怎么可能?小玫根本沒見過爸爸!“好了,等會儿在媽媽面前不許亂說,知道嗎?”
  小女孩不懂為什么,但在接触到哥哥嚴肅的表情后她點點頭。
  ※ ※ ※ ※ ※
  學校對面的麥當勞里。
  “小玫,這怎么回事,怎么會弄成這樣?”
  “媽媽不要生气。”小女孩拉著媽媽的手,撒嬌地說著。
  這媽媽不是別人,正是卓少筠。
  “乖,媽媽沒有生气,小磊,你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
  原來那年輕人便是已長大的邵昕磊,不,應該說是卓昕磊,因顧及卓听攻的緣故,邵昕磊的姓氏由“邵”改為“卓”。
  至于卓昕玫又是誰?簡單地說,她是卓少筠和城仲摩的孩子。
  “對不起,媽,是我不好,沒有照顧好妹妹?”卓昕磊二話不說地扛起責任。
  “不是,不是!是小玫不好,不要罵哥哥,是小玫不听話,自己跌倒的。”卓昕玫護著哥哥。
  雖然和卓昕磊有十歲差距,卓昕玫卻非常崇拜她哥哥!這或許是單親家庭的悲哀,卓昕玫的世界里除了學校的老師和小朋友外,就只有媽媽和哥哥了。
  然而卓昕磊呢?小時候他或許不懂媽媽和城仲摩發生什么事,但對這個惹人愛怜的同母异父的小妹妹,他是比誰都疼。原本卓少筠還擔心小磊會對小玫有所排斥,事實證明是她多慮了。
  看著兩兄妹手足情深,互相維護對方,卓少筠覺得心里好安慰。尤其是伴隨昕玫的出生,帶給她更多希望,也帶給卓昕磊更多親情,卓昕玫嚴然成為他們快樂的泉源。
  “好啦,不怪你們!對了,小磊,學校的事辦得怎么樣?”
  原來卓昕磊到學校是辦插班手續,他原來在高雄的大學念中文系,后來對哲學系產生了興趣,參加各學校的轉學考,并以榜首考上台大的哲學系。經過卓少筠的同意,他才赶來辦手續。
  九年前為了逃避而躲到高雄的卓少筠,沒想到最后還是回到這片土地,也許是上天注定要她再次面對這一切,只是景物依舊在,人事已全非。
  “都辦好了,就等下禮拜選課了。”
  “好吧!既然如此,下午我們去儿童樂園吧!”卓少筠宣布著。
  “哇!好棒!哥,好棒耶!”一听到儿童樂園,卓昕玫高興得又跳又叫,完全忘了手上、腳上的傷。
  ※ ※ ※ ※ ※
  卓昕磊手上拿著選課單,不敢置信地看著。
  邏輯學——城仲摩教授
  城仲摩教授!
  真的是那個城仲摩嗎?昕磊急于知道,一問之下,才知道,城仲摩是今年新任的系主任。
  這個消息大叫人震撼了!卓昕磊迫不急待地想确認這個城仲摩是不是就是小時候教他念書、陪他玩的那個城叔叔。他快步來到系主任辦公室。
  他敲了門后,緩緩推開手把。
  “有事嗎?這位同學。”城仲摩抬起頭來,看著推門進來的少年。
  卓昕磊像被點穴般,一動也不動。是他!真的是他!卓昕磊心中吶喊,但口中卻發不出一絲聲音。難怪小玫上次告訴他說看到爸爸了,他真是一點都沒變!和卓昕磊記憶中的城叔叔一模一樣。
  “這位同學?”城仲摩見他動也不動地盯著自己,于是再叫一次。
  其實卓昕磊是因為太緊張,以致發不出聲來。雖然現在已稍能控制,但一顆心還是碰碰地直跳,手掌的汗水也不停地冒出來。
  “我……我……我……”他緊張地連說話都結巴了。
  城仲摩看著這么一張俊秀的臉,卻載滿許多的緊張,他安撫卓昕磊說:“不要緊’張,慢慢來,這邊坐。”他把卓昕磊帶到旁邊的沙發上。
  “有什么事嗎?”城仲摩抬頭看著眼前的少年。
  “我……我是……今年的轉學生,很……高興……能……能……”平常的卓昕磊口若懸河,絕不是像現在這般緊張而口吃,那原因也只有一個。
  “別緊張,能考上,表示你對哲學已經很有概念了。既然會來念,表示本身對哲學方面比較有興趣,對不對?”在學生面前,城仲摩自然而然地表現出長者的風范,雖然他今年不過才三十一歲。
  “是!”卓昕磊已經沒有像稍早那么緊張了,不過雙手仍舊止不住地顫抖著。
  “那么就好好念吧!哲學可以開拓你的思想,整合一個人的思緒,雖然有人打趣說:念哲學到最后會走火入魔,人會瘋掉。但是我相信,只要一個人的邏輯思維清晰,念哲學不但不會走火入魔,還會比念自然科學的人更理性。”
  卓昕磊看著城仲摩說話,感覺好像回到小時候,那個教他事理、把他當大人的城仲摩就在眼前,而他,就是沒有勇气和他相認。
  他倉皇地結束了和城仲摩的對白,漫無目標地沿著紅磚路走。
  該告訴媽媽嗎?卓昕磊想。
  最后,他還是決定把事情告訴卓少筠。朝著回家的路上,他順手招了一輛計程車。
  ※ ※ ※ ※ ※
  為了卓昕磊的學業,卓少筠又重新回到闊別已久的台北。也許是鄉下的日子過慣了,反而不太能适應車水馬龍的台北。
  九年的變化好大,卓少筠還記得那天搬家上來,一走出台北火車站就迷路了。先是原有的火車站不見了,變成一座更光明、鮮亮的地標,然后又看到一座座筆直的高樓,卓少筠知道最高的那座是新光大樓,她曾在報紙上看過報導。
  然后又看到所謂的捷運工程四處開工的景象。原來她熟悉的“立法院”也搬家了。
  最后實在是走得頭昏腦脹,才在路上隨便攔一輛計程車。
  用滄海桑田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她記得以前忠孝東路五段沒几棟大樓,比較明顯的也不過是聯合報系大樓,沒想到現在高樓大廈林立,放眼過去,淨是開發后的成果。
  所以回到家,卓少筠除了必須接送卓昕玫上下學外,她几乎絕少出門,她覺得自己和台北脫節了。一切她所熟悉的人事物好像都不存在了,台北并沒有因為她的离開而停止轉動,而她,卻讓自己仍舊停留在有著城仲摩的時代。
  唉!又想起他了。她不知道自己當初匆忙离開會對大家造成什么影響!不過,那都不重要了,時間會沖淡一切的,不是嗎?但為什么就沖不去在她心頭的人影呢?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她從沒忘記過他,尤其是當她知道肚子里有了昕玫后,她把對城仲摩的思念全轉化成愛,給她肚里的孩子。
  孩子生下來后,原本和昕磊的生活就變得更辛苦了,但是她依然甘之如飴,因為她擁有一對最令人稱羡的儿女。
  “媽!”
  卓少筠被不知何時回來的卓昕磊喚醒。“什么時候回來的,事情都辦好了嗎?”她看著如今已是令眾多女孩子心儀的儿子。
  “回來好一會儿了,叫你都沒答應,有心事嗎?”其實卓昕磊知道,母親又在想誰了。
  “沒事,剛搬過來也沒什么事做,發發呆嘍!”卓少筠覺得奇怪,昕磊是她和邵云的孩子,為什么他反而愈來愈有城仲摩的味道。
  “媽!”卓昕磊聲音中帶點試探。“我問你,我是說假如,如果城叔叔出現在我們面前,你會怎樣?”
  卓少筠怔了好一會儿。這是卓昕磊自十歲后第一次向她問這种問題。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時間過這么久了,也許再見面,彼此也都認不出來了。”卓少筠吸了一口气。“怎么會突然想到這個?”她看了卓昕磊一眼。
  “沒什么,我只是在想,媽平常太辛苦了,如果能找到好對象的話,我會比較安心。”
  “小鬼頭,什么好對象!怎么?長大了就想把老媽給甩了!”
  “沒有啦!我不是那個意思。”卓昕磊急辯著。
  “好啦!媽跟你開玩笑的。”卓少筠輕笑著。“媽有你們就好了,人生不一定要照著世俗的成規走,我覺得現在這樣一個人很好呀!”
  卓昕磊不知道母親是真看開了,還是仍有所保留,但是以目前的情勢看來,他決定先不說。
  ※ ※ ※ ※ ※
  拗不過卓昕玫,卓昕磊只好帶著這小羅卜頭到學校上課。可愛的卓昕玫立刻在班上造成風潮,她的乖巧有禮是女學生喜歡親近她的主因,至于男同學,好像有几個已經開始做十五年計划了。
  全班同學因為臨時多出一個小娃儿而顯得熱鬧非凡,完全沒有注意到教授已經到教室了。
  “漂亮阿姨!”卓昕玫沒有理會正在和她說話的黃正文,反而手指著黑板的方向。
  所有人的視線順著卓昕玫的手指過去。哇!周慧敏?還是關之琳?都不是,是一個比周慧敏和關之琳都還美的美女。連卓昕玫這個小女生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可想而知這“漂亮阿姨”果真是名不虛傳。
  “大家好,今天第一堂課,我先自我介紹,”美女在黑板上寫了“杜盼云”三個字,字跡看起來蒼勁有力,和她的外表形成強烈對比。
  “我們班怎么會有一個這么可愛的妹妹?她是誰的妹妹?”杜盼云對著卓昕玫笑。
  卓听攻很乖巧可愛地舉手說:“老師,我是卓昕磊的妹妹,我叫卓昕玫。”
  “哦,真的啊!”杜盼云對著卓昕玫說著,隨即又轉回正題。“從這個學期開始,我負責教各位國文,同學們對國文有沒有興趣?”
  “教授,我們班有一個剛從中文系轉過來的學生,先叫他上去自我介紹。”一個頑皮的男同學建議著,其他同學也在旁邊鼓噪。
  開學的前兩周,學生們最喜歡用自我介紹來混水摸魚,新老師、新同學要自我介紹,就連在班上重修或旁听、選修的同學也遭池魚之殃。
  在眾人的“鼓勵”之下,卓昕磊只好再度披上戰袍。
  “杜教授、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卓昕磊,去年在高雄×大念中文系。讀中文系是受我母親的影響,在她身上,我看到中國文學中描述的傳統婦女的美,同時也讓我強烈地感受到中國文字的美。雖然一年級的專業科目不多,可是我有時候會旁听學長的課,我听著教授講述著文章的內涵,思想馳騁在無邊無際的空間,那种感覺真的很棒。但是當我接触到哲學、宗教方面的書時,我才真的体會到屋大維說的那句世界名言:‘吾愛凱撒,但吾更愛羅馬’,當魚与熊掌不能兼得時,我只好犧牲一個。但我比屋大維幸運的是,我不必因為哲學而扼殺對中文的興趣,相反的,我覺得它們之間密不可分。”
  卓昕磊的介紹不同于前几次,他這次頗有深度地分析自己,不但贏得全班女生對他的青睞,也讓杜盼云對他令限相看。
  “怎么說密不可分呢?”杜盼云好奇地想知道這個思想頗有深度的小男生,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其實很簡單,中文系顧名思義就是在學一些中國的文學,然而文學走到最后,不免對作者會寫出這樣的文章作一番批評,而所謂的批評就是指作者他的思維,他到底在想什么?一旦牽涉到精神層面的東西,自然就和哲學脫不了關系,我這樣講,不知道杜教授您認為如何?”
  卓昕磊這樣的口才,這樣對做學問的認真,讓其他人有望塵莫及的感覺。
  一堂課下來,只剩杜盼云和卓昕磊在談論文學批評与哲學宗教的關系,其他人鴉雀無聲,就連听不懂的卓昕玫也用崇拜的眼光看著講台上的哥哥。
  晴朗的和風吹動窗外的樹枝頭,麻雀啁啾般的訴說衷情。原來想跟來找爸爸的卓昕玫,已經忘了原先的計划。
  ※ ※ ※ ※ ※
  杜盼云往系辦公室走,在轉角處碰到剛下課的城仲摩。
  開學一個禮拜,杜盼云和城仲摩被投票選為校園最有价值的男、女主角,搞得當事人啼笑皆非。
  “學長,多巧,我正要去找你!”
  杜盼云是城仲摩國中時代的學妹,城仲摩也是回母校任教后才又碰到她。
  “什么事?”
  “剛才到你們系上去上課,發現有一個轉學生很出色,年紀雖輕,表現和談吐卻相當成熟。”
  從國中就暗戀城仲摩的她,很自然地替自己找机會去接近他。
  “哦!能從一堂課就被你稱贊的同學看來可不簡單哦!”
  “他真的很优秀。”杜盼云真心夸贊。“就像他的姓一樣卓越出眾。”
  “哦!”城仲摩很想見這位“卓越出眾”的轉學生。“對了,他叫什么名字?如果我到他班上去,會特別看看是不是像你說的一樣!”
  “他叫卓昕磊,名字也很少見。”
  城仲摩的心髒停了一拍。昕磊!會是他嗎?不對,他應該姓邵才對!
  “哦!對了,他還有一個妹妹很可愛呢!”
  城仲摩听不進其它的話,他假借要赶去上課,告別了杜盼云。
  回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他先向教務處調出卓昕磊的個人檔案。父母欄里出現了一個令他震惊的名字。
  卓少筠!
  真的是她!城仲摩看了看通訊處,上面填的是卓少筠九年前的舊址。他不敢相信尋覓多年的佳人竟然近在眼前,而小磊竟然還在他的系上念書。
  他看了一眼照片,覺得有些眼熟。他不就是前几天到辦公室找自己的男孩?原來他就是小磊!
  原來自己已經和小磊見過面而不自知!
  太好了!他等不及想去見卓少筠。
  ※ ※ ※ ※ ※
  城仲摩興匆匆跑去找卓少筠,沒想到卻扑了一個空,按捺不住等待的心情,他便跑去找飛揚他們,急于把這好消息分享給其他人。
  由于非平常假日,他電召飛揚、白薇、飛舞到“靜心園”。
  “真的!太好了,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讓你找到她了。”
  “城大哥,請你幫我轉告小阿姨,說我很抱歉當年的任性無知,才會讓你們分開這么久,請她原諒我!”飛舞仍在為當年犯的錯懊悔。
  “飛舞,你別這么說,沒有人怪過你。當時你年紀還小,對很多事情都無法接受,說話、行動也比較沖動,這些都可以理解的,真的不怪你。你瞧!我不是又把她給找回來了嗎?”
  這些年,飛舞變得相當多,以前的調皮、活潑都不复存在了,所剩的就只是憂郁、自責以及無限的悔恨,沒有人真正了解她改變的原因。是因為卓少筠嗎?也許有,但不可能是絕大部分,那么其它的呢?
  “我到現在才真正了解愛一人是毫無道理可言,絕不會因任何外在條件所改變,但是現在才認知,好像太晚了。”飛舞低著頭注視著手中的水杯,几近喃喃自語地說著。
  再笨的人也可以清出飛舞發生了什么事。小丫頭為情所困,一個人鑽進死胡同走不出來。
  “只要開始,永遠不嫌晚;只要有毅力,滴水也能穿石。人不可能一生都能平平順順的,挫折打擊總是難免,但是最重要的是不能失去信心,’錢花光可以再賺,人跌倒可以再爬起來,但信心一旦失去就很難再找回來。你看過那些在死亡邊緣和病魔掙扎的病人嗎?你覺得他們很可怜,他們也替自己可怜,但是真正可怜的是那些照顧他們的家人。病人沒有求生意愿,就算華陀再世也難以挽救。所謂‘心隨意走’——思想告訴心說:我要死了,那么心就真的要死了;相反的,思想說:我一定會活下去,那么心就一定會活下來,這就是人們所謂的奇跡。真的是奇跡嗎,不是!而是因為人們早已為太多事情設定好答案,只要超出設定范圍,他們就認為是奇跡。你也是一樣,不要對任何事情預設答案,不去做,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對自己多一點自信,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城仲摩一語三關。他不但說給飛舞听,同時也說給白薇和飛揚這一對听。他希望別人也能和他一樣,有圓滿的結局。
  “好,從今天起,我要打破心理的界限,拯救別人,同時也拯救我自己。”城仲摩的話對心病重的飛舞正是一帖重藥,也把她從死胡同里拉了出來。
  至于對白薇有沒有效呢?飛揚看不出來。
  雖然他希望仲摩的話能打開她的心結,但是看她表情依舊,飛揚實在很難從她臉上看出端倪。
  也罷!羅馬都非一日造成的,何況是她的心結!要解開也不是一天、兩天能辦得到的。
  還是先解決仲摩的事吧!
  “打算什么時候再去找她?要不要我陪你去壯膽?”飛揚想開后,心情又好多了。
  “壯膽就免了,祝我好運倒是真的。”
  “好,祝你好運!”飛揚舉起茶杯,以水代酒敬城仲摩,其他人也效法飛揚,高舉茶杯。
  “祝你好運!”
  ※ ※ ※ ※ ※
  過了一夜后,急著見卓少筠的沖動減緩了許多。
  也許不該這么唐突地去見她,都已經過了九年了,不知道她對自己的感情還剩多少?如果她再婚了呢?
  經過一夜的思考,許多問題才一一浮現。最后,他決定先和小磊相認,也許從小磊身上,可以得知他想要的答案。
  一早到學校,他就派工讀生去找卓昕磊。
  卓昕磊應聲而來,他想如果自己沒猜錯,城仲摩八成是認出他了。
  果然,在城仲摩的辦公室里。“那天來見我,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是小磊?”城仲摩開門見山地問,似乎也沒有必要再假裝不認識。
  “我很惊訝,很緊張,本來就是想告訴你我是小磊,但是几度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口。”
  “唉,這也不能怪你!對了、你為什么改姓母姓?難道又發生了什么事?”城仲摩覺得自己問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顯得特別沙啞。
  昕磊感覺得出城仲摩對母親還是有感情的,只是究竟還剩下多少呢?為了母親的幸福,他必須賭一賭。
  “城叔叔還愛著媽媽嗎?”
  城仲摩覺得時間好像回到從前,小磊問他:你會跟媽媽結婚嗎?
  “是的,我一直愛著你媽,九年來一直如此。”
  “如果媽媽已經嫁人了,而且還生了一個小孩,城叔叔,你該怎么辦?”
  卓昕磊的話讓城仲摩眼神一黯,遲了好久才說出:
  “我會祝福她,不再打扰她,如果她真的過得幸福的話”
  卓昕磊不忍心折磨城仲摩。“其實媽媽沒有再婚,這些年,她一直忙著照顧我和——”卓昕磊本想說出卓昕玫,但想把這個權利留給媽媽。“雖然她嘴里沒說,但是,我相信她也和你一樣深愛著對方。至于我為什么改姓,我想,還是讓媽媽跟你解釋吧!”
  听到卓少筠沒有再婚的消息,城仲摩喜出望外,他要求卓昕磊立刻帶他去見卓少筠。
  “走吧!系主任特別恩准你蹺課。”城仲摩莞爾一笑。
  ※ ※ ※ ※ ※
  不知道為什么,從今天一起床,卓少筠的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情緒也比平常浮躁,心神也較不安宁。
  早上赶著替女儿辦入學手續,東西帶不齊全,最后跑了三趟才把事情辦完,連女儿昕玫都以為她生病了呢!
  想著想著,便听到客廳傳來“媽”的叫聲。
  是卓昕磊回來了!
  她把桌上的東西收拾好,往客廳走去。
  “選好課了?”她問。
  “嗯!”他把卓少筠壓坐到沙發上。“媽,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你把眼睛閉起來一下,好不好?”他頑皮地說著。
  不知情的卓少筠雖閉著眼睛,卻也有些好奇地問:“是什么禮物非得閉上眼才能送我?況且媽的生日早過了,就算要送明年的,也不急著現在送啊!”
  卓少筠自言自語的,也不知道卓昕磊早把城仲摩帶到她面前;而他自己人呢?當然是离開了,省得變成電燈泡。
  “小磊,好了沒?可以張開眼睛了嗎?”卓少筠仍舊閉著眼問。
  許久不聞卓昕磊回音,她以為自己被儿子騙了,打開雙眼——
  不可能!
  她心里直覺地想,然后又眨了几次眼。
  “是我!”
  這次不但有影像,還有聲音。
  卓少筠又眨了眨眼,但這次不是眼花,而是覺得視線變得模糊,一滴滴的淚,不听使喚地掉下來,布滿整個臉。
  城仲摩上前一把將這淚人儿擁在怀里。
  “你好殘忍、你知不知道?九年了,你知道我每天。每天、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都在想你嗎?我恨你為什么把我們分离九年!可是我更恨自己,當時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你,我恨我自己的愛是那么無能——”
  “不,不是!是我不好!”卓少筠不忍心見他責怪自己。“是我不好,我有勇气接受你的愛,卻沒有勇气面對社會的壓力,是我太膽怯了,是我!都是我!”
  重回厚實的溫暖怀抱,她的淚水不停地流淌下來。
  是安心、是放心,卓少筠深深地偎進城仲摩怀中;沒有自責,沒有訴苦,有的只是彼此的心跳聲和呼吸尸。
  在闊別九年之后,命運的線又將兩人牽在一起。是緣,更是命,兩顆心從此再也不分离。
  ※ ※ ※ ※ ※
  “我的生活很簡單,搬到高雄以后,為了照顧孩子,我沒出去工作,用著手中原有的存款過日子,偶爾也寫寫書、投投稿,賺取一點稿費。等到孩子大了,我才又回到社會上工作,還是老本行——編輯,就這樣過了九年。要不是這次小磊考上台大,我想我們現在應該還在高雄。你呢?這几年都在做什么?怎么會碰到小磊的?”卓少筠概述完自己的情況后,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的情形。
  城仲摩想了一下,道:“你剛走的時候,我曾經想盡辦法去找你,但是都沒有你的足跡。正好那年我畢業,再三考慮之下,我決定出國念書,一方面是完成自己的心愿,另一方面是希望自己再見到你時,能變得更堅強,能成為你的支柱,而非負擔。到美國的生活比在台灣苦了些,課業上的壓力尤其吃緊,為了那唯一一份的獎學金,我奮力一拼,日以繼夜、一年复一年地用功讀書,花了五年的時間才拿到博士學位。當時博士班的指導教授力荐我擔任大學部的講師,就這樣,我又在那里多留了四年。美國是個講究實力的國家,由于我每年提出的論文報告比其他教授更為杰出,于是由講師一躍而升為教授。直到去年,我認為是該回來的時机了,恰巧我在學校的系主任寫信給我,”說他已向學校提出聘請我出任系主任一職,要我考慮回台灣。因此,當我接下這份工作時,也間接促成了我們的再相聚,所以你說,這是不是上天安排好的。它讓我在九年前失去你,又讓我在九年后能重新得到你。冥冥之中,一切早都安排好了。”他誠心地感謝著。
  “難道這九年之中,你沒有再碰到心儀的女孩嗎?”為了城仲摩的幸福,卓少筠決定讓他有更多選擇的空間。
  “曾經遇見過一、兩位比較談得來的异性,不過——”他促狹地說道:“一個是八歲的小女孩,另一個則是八十歲的老太太,難道你叫我去殘害人家的民族幼苗嗎?還是去陪老太太度過她剩余的歲月!”
  卓少筠原本有些失落,但在听到他后半段的話就知道自己被捉弄了,可是她不生气,反而很高興地咯咯笑著。
  “啊!對了!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卓少筠突然尖叫著,她暗罵自己糊涂,竟然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媽媽!”一聲甜蜜的叫聲從大門傳來。
  “糟了!來不及了。”她自語著。
  城仲摩听見一個小女孩叫卓少筠“媽媽”,在他還來不及有反應的時候,小女孩已經一躍跳到他身上去了,而且直嚷著:
  “爸爸,你回來了!”
  城仲摩錯愕地看著卓少筠,只見她微笑地點點頭。“她叫昕玫,玫瑰的玫。”
  “你是說——‘她’是我的女儿?”城仲摩不可置信地開口再問一次,這實在是太叫人惊訝了。
  “是的,她是你的女儿!”看著城仲摩那副呆樣,卓少筠很想笑,可是她不敢,因為,又有誰能接受一個突如其來的孩子呢!
  “這是怎么一回事?”顯然卓少筠的保證,仍不能使他從惊嚇中清醒過來。
  九年來,他尋尋覓覓、只為了卓少筠和邵昕磊,如今他找到她們,不但如此,昕磊還改姓卓,他也多了一個女儿。這樣巨大的變化,他得花時間好好地消化、消化。
  “她的确是你的女儿!”卓少筠知道自己再不解釋,可能有人要昏倒了。“當年我帶著小磊搬离台北時,并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是到高雄后的兩個月,才開始感覺身体不适,到醫院檢查結果才發現——我已經怀孕了。昕玫生下來以后,我為了怕別人在孩子背后說閒話,就和小磊商量把姓氏改成‘卓’,如此一來,兄妹同姓,別人也不好多說什么,我們的日子也過得比較順。”
  “為什么不告訴我?不來找我?”城仲摩知道她的日子一定過得很辛苦,他心疼不已。
  卓昕玫感覺到父母間流著一股淡淡的愁,但她還小,她不懂那是什么,她只知道從小媽媽和哥哥告訴她照片里的那個人是爸爸,而爸爸現在就活生生出現在眼前。
  “爸爸!爸爸!我找到爸爸了!以后爸爸不可以再和媽媽玩那么久的捉迷藏了。”
  孩子的童心,竟然把九年的別离當成捉迷藏了。
  是的,就當它是捉迷藏吧!以后再也不會有了,再也不玩了。城仲摩心中暗自發誓。
  未覺眼角已經濕漉,貼心的昕玫拭去父親眼角的淚水,小小的身軀緊緊地、主動地摟住城仲摩。
  “昕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城仲摩抱著卓听玖瘦小的身子大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聲音之大,簡直可以讓全世界听到。
  “爸爸!爸爸!”
  就是這個聲音,讓所有的人釋放出他們內心真正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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