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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她啜泣著,体內那一個小時前所經歷到的、無邊的恐懼,終于在長久的僵持之后蝕盡了她的抵抗,毫不留情地將她的意義全然吞沒。
  “你還好嗎,明明?”郭文安焦切打開了車門,探身進去看著他心愛的表妹,伸出一只手去搭她纖細的肩膀,卻被李苑明一把摔開了。
  “不要碰我!”她嘶聲道,小小的身子在米白色的羊毛披風里卷成了一團,雖經她竭力自制,仍然不可扼遏地抖個不休:“現在不要碰我!我受不了別人碰我!哦——”
  她喉中不能自主地痙攣了一下,彷佛隨時都可能嘔吐一般:“那只豬!那只豬竟敢那樣碰我!那樣髒的——”她又痙攣了一下,雙手猛烈地揉搓著自己手臂和臉頰,好象恨不得搓下一層皮來似的:“我覺得自己好髒!全身都髒!我——”
  “噓,噓,不要想了,都過去了!”文安安慰著,手伸了一半又縮了回來:“都不要想了,我先送你回去好嗎?好好地洗個澡,睡個覺,”他看了自己腕表一眼,情不自禁地皺了一下眉頭,遲疑地道:“我打個電話去范學耕攝影工作室,把今天預計的工作取消掉算了。看看是不是可以改到明天——”
  “不!”苑明唬一下坐了起來,一手撥過她前額的黑發。她的臉色依然慘白得和紙張一樣,失血的嘴唇也仍然微微地顫抖著,可是那對美麗的眼睛里頭,卻已露出了堅決的光芒:“我要是會讓那只豬影響到我的工作,那就真的該死了!像范學耕那樣搶手的攝影師,可不是天天都排得出時間來的。我——”她微微顫抖了一下:“我可以撐過去的,表哥。”
  文安關切地看著她,眉頭皺得更深了。苑明的性子他很了解。她是那种絕對負責,對自己要求极端嚴格的人。而今天這個攝影的机會,可是他頗花了些心血才安排出來的。
  范學耕不止是一個頂尖的攝影師,毋宁更偏于藝術家;尤其在他成名以后,一心一意往攝影藝術發展,留給商業攝影的時間大為減少,不是當紅的藝人或頂尖的策划還真不容易請得動他。文安也真不希望彼此的初次合作就出這种情況。苑明對這一點自然是十分了解的,因此才會不顧一切地作這樣的堅持。文安無法不為此對這個小表妹生出敬重之意,可是想到她剛剛才經歷過了那么可怕的事——“你——确定嗎?”文安遲疑著,清楚看見苑明的臉色更白了一些。不,她不确定,他從她眼底的恐懼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得出來;然而她只是咬緊了牙關,微微地點了點頭。
  “明明——”
  “我撐得過去的,表哥。”苑明咬著牙道:“反正只有一個小時而已。”
  “那——那好吧。”文安站直了身子,繞列車子另一邊去鑽了進去,在駕駛座上發動了引擎。如果苑明真能支持過去,那當然再好不過。只是——他不怎么放心地偏過頭去看了她一眼,見苑明那明媚的眼睛閉得死緊,長長的睫毛歇在皎玉般的臉頰上兀自顫動不休;平日里照人的容光雪一般白,丰潤的雙唇則抿得連一絲血色都沒有,顯然正竭盡全力地控制著她自己的情緒,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要殺人的沖動。媽的,媽的,媽的!吳金泰那個豬八戒!我早該知道他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實在應該更警覺一些的,否則明明也不至于——郭文安怒气騰生地超過前面那輛很不上道的車,強忍下一家伙撞將上去的沖動。現在不是生气的時候。他對自己說:明明的心情已經夠糟了,我在旁邊跟著跳腳也于事無補,還是想個法子讓她專心于眼前的工作是正經。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去想方才發生的事了。
  “不要擔心,范學耕的名聲挺好的。”他試著安慰自己表妹:“他那個人從來不和模特儿搞七捻三。事實上,我听說他一向對模特儿十分冷淡。對他而言,再美的女人好像都只是他攝影的對象而已。除了臉孔以外完全沒有意義。只要你姿勢擺得對,他根本連碰都不會碰你。”
  李苑明無力地笑了一下。“我可不是模特儿。”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演員——需要更多的天份,更多的創造力,更多的努力的演員!”文安唱歌一樣地說著,再次超過了一輛車子。那車憤怒地在他身后猛按了好几下喇叭,文安卻只是聳了聳肩膀。“但是那對他來說根本沒有差別。我的意思是,所有那些被他攝影的人全都一樣。演員也好,歌星也好,模特儿也好。只要是漂亮的女人,看在他眼里全都一樣。他反正是攝影師,不是導演。”
  “你是在暗示我說,范學耕是個同性戀?”
  文安忍不住笑了。“我的天,不是的!至少他閣下還結過婚。而且我也沒听過他和玻璃圈有什么瓜葛。”身為電視台的節目制作人,郭文安自然而然地對影藝圈和文化圈里大大小小的是是非非耳熟能詳:“听說有一次,有個新竄出頭來的歌手沒搞清楚狀況,想去勾引他,結果……”他再看了苑明一眼,見她一付興趣缺缺的樣子,背脊挺得僵直,忍不住歎了口气。“你完全不跟我合作嘛!”他指責:“振作點,明明,你這個樣子怎么能夠進入攝影的情緒里呢?”
  苑明無力地笑了一笑。“抱歉,表哥,”她顫魏魏地吸了口气:“我恐怕——我并沒有自己原先所以為的那樣勇敢。”
  文安銳利地看了她一眼。“你改變主意了嗎?如果你改變主意了,我這就去打電話,”“不用了!”苑明本能地舉起一只手來阻止他:“我沒事,真的。事實上我已經覺得比剛才好得多了。我只是以為——”她艱難地吞了口唾沫,露出了一個可怜兮兮的笑容;半個小時前那丑惡的一幕再一次在她腦海中飛掠過去,使她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個冷顫:“我只是鎮定得比我自己預計中慢而已,但我不會有事的。真的。”
  文安不怎么确定地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的手叉在她自己雙臂上揉搓起來,而后在文安的凝視下強迫停住。“等一下攝影的時候,你——可不可以不要离開我?”她細聲細气地問,那眼神是戒懼而惶亂的。
  平素里倔強而獨立的苑明居然會作出這樣的要求,立時讓文安了解到:他心愛的小表妹受到了多大的惊嚇。他本能地伸出一只手去握住了她的。令他松了一大口气的是,苑明這回沒將他的手摔開。他握著她的手忍不住緊了一緊。“我絕對不會离開你!”他庄重地道:“連一秒鐘都不會!”
  苑明慢慢地鎮定了下來,試著集中精神,讓自己進入她所需要的情緒里去。然而她的心思一直未能真正地平复下來。稍早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是她向來只在小說或電視電影中看到過的,從來也沒想到真會發生——或說,差一點就發生——在自己身上。而她又如何可能料到,這种事居然會找上她呢?再怎么說,她李苑明都不是那种需要靠出賣色相來換取拍片机會的小星星啊!她只是對戲劇工作一直有著很高的興趣,在大學里讀書的時候,就把課余的大部份時間都放在劇團上頭;因為參加的活動多,文安表哥又是電視工作者,自然而然地就慢慢地有了不少拍片的机會。今天這次面談就是這么來的。
  她對吳金泰即將投資的新片根本一點概念也沒有,所以對這個會面也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只不過影視圈里的人情酬酢有時實在是難以推委。別人既然找上門來了,看在文安表哥的面子上,她不去一趟是不怎么說得過去的。原想自己不過是去看看劇本而已,誰知道……苑明机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試著將吳金泰那几乎要滴下油來的嘴臉推出腦海。那肥厚的嘴唇,貪婪的目光,粗暴的抓捏……她真該為此而狂笑三聲的。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她苦澀地對自己說:天真到近乎無知。早在她剛剛步入吳金泰那庸俗而華麗的屋子時,就應該注意到那老不羞异樣的興奮,貪欲的眼光的。身為演員的自己,豈不是一向自詡有著過人的洞察力和識人之能么?只不過她以前從來不曾遇到過這樣的人,因此一直不曾提起什么戒心;等她發現事情不對的時候,已經是……“明明,我們到了。”
  苑明惊跳了一下,才發現文安已經將車停在一棟大廈的旁邊了。她鎮靜了一下自己,推開車門走了出來,极細极細的雨絲立時對著她兜頭洒落。台北的冬天呵——那昏暗的天色正如她此刻的心情。苑明拉緊了自己身上的羊毛披風,將帽兜拉上來覆在自己頭上,仰起頭來去打量這棟大廈。那是一棟相當高級的辦公大樓,整個外牆都是暗紅色的磚片;
  一眼看去干淨明亮,連一塊廣告招牌都不曾見到。
  文安領著她走進了大廈,簡單地向管理員打了個招呼,便帶著她進了電梯。“范學耕的攝影工作室在八樓。”他沒話找話說,仍然很不放心地看著自己的表妹。從任何人眼里看去,都只會看到一個年輕、美麗、优雅而自信的女孩子;只是文安太知道她了,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嘴角那不尋常的緊繃,以及她眼底偶然閃過的空茫。他愈來愈不确定今天讓她到這個地方來攝影是個明智之舉了。畢竟一個人可不是天天都會碰到強暴未遂這种事——一個念頭還沒有轉完,電梯的門開了。苑明机械般地走了出去,他只好在后頭跟著,注意到對門一個小老太太正探頭出來往這個方向張望不休。見到他們,立時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來。
  “李小姐嗎?”她問,很快地迎上前來。
  “是,我是李苑明。”她微笑著招呼,帶著點好奇注視著眼前的老太太:六十上下的年紀,一頭花白的頭發,一張慈祥的面容,以及可親的笑意。這老太太是這間攝影工作室的招待還是秘書嗎?她看來更像某個人親愛的姑姑或姨媽、干媽之類。這個年紀的老太太會在某間辦公室里當招待或秘書,對苑明而言,實在是一樁不可想象的事。
  老太太當然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領著他們往回走:“來了就好了,快進來吧。”她當先走入了那間辦公室。
  從正面看去,這間攝影工作室實在是干淨簡單:玻璃門邊的牆壁上挂著一塊很簡單的牌子,寫著“范學耕攝影工作室”,門里是一間十坪大小的會客室,擺著簡單大方的辦公桌和沙發椅。會客室盡頭是几扇屏風,屏風后自然就是攝影的場地了。一腳踏入會客室,便可以听到屏風后傳來的各种聲響:人聲,咆哮聲,搬動器物的聲音……不知道為了什么,那些聲音使她緊張。也許是因為,那些聲音暗示著太多的人,太多的碰撞,工作以及壓力,而她現在最需要的,卻是開闊的空間和獨處的宁靜?她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只是:自己已經繃得死緊的神經繃得更緊了。苑明死命地抓著那件羊毛披風的前襟,彷佛那是她唯一的生命線。鎮定下來,丫頭,她狂亂地命令自己:鎮定下來!你不會有事的!你可以撐過去的!畢竟這只是攝影而已,你只需要支撐一個小時就行了!何況,現在要走也已經來不及了!太遲了!
  那老太太領著他們繞過了屏風,朝里頭喊了一聲:“學耕!”她喊道:“李小姐來了!”
  在那占地廣大,堆滿了各色器材的攝影棚中間,有個人霍然回過身來。四日相接,苑明只覺得頭腦里一陣暈旋。眼前這人身高腿長,肩膀和胸脯都比一般人來得壯實許多。
  當他邁開長腿、橫過攝影棚逼到她面前來的時候,苑明只覺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她不能明白是為了什么,眼前這人竟然會給自己帶來如此強烈的影響。大約是他的眼睛罷——一對她此生所見最清澈最坦白的眼睛,彷佛隨時都可以燃燒起來的眼睛;又或者是他的嘴?一張飽滿而堅毅,卻又暗示了丰富的情感的嘴?他的頭發比一般人來得長,堪堪覆到領口;深棕的膚色顯示出他的攝影生涯如何地要求他在外奔波取材。第一眼看去,實在很難判斷他是不是英俊;因為英俊只是五官的組合,而眼前這人渾身上下都在往外迸發的活力是很容易令人忘記他的五官的。而且他好年輕——不會超過三十歲。這就是范學耕嗎?那個聲譽卓著的攝影師?苑明暈眩地想,在他愈逼愈近時摒住了呼吸。
  范學耕的眼睛里明顯地冒著怒火,臉上清楚明白地寫著不敢苟同。他最討厭那些裝腔作勢、胡擺架子的影星歌星,老以為天下就他們最大,別人的時間都不算數的。這個李苑明是什么東西?才剛剛冒出頭來的演員而已,別的不會,影藝圈里的坏習慣先學了個十足十。“你遲到了!”他老大不高興地指著自己的腕表:“我們早在十五分鐘前就應該開始工作的!”
  “對不起對不起,”文安急忙插了進來:“塞車嘛!台北的交通你知道的啦!都怪我都怪我,早點出門就沒事了,偏偏出門前又給雜事絆了一下。范先生是吧?我是郭文安。”他向著范學耕伸出了手。
  學耕和他握了一下手,定定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年輕人。朝文安約莫三十出頭年紀,中等身量,瘦得很結實,還算端正的一張臉,卻有些吊儿郎當的,打扮也很有一點阿飛相:大紅色的襯衫,緊身低腰牛仔褲,搭著條綴滿了銅扣的腰帶,外加一件黑皮夾克。不明內情的人實在難以想象,他會是一個已經頗有名气的電視節目制作人。不過這其實是文安的保護色。這种扮相使他能夠很輕易地扮小丑,在開會或爭執中回轉如意。
  雖然那副吊儿郎當相使人很容易低估他,但文安其實是非常精明能干的。
  學耕帶著有趣的眼光打量他,然后轉向了直直地站在一邊的李苑明。這個女孩子的臉色并不比死人好多少,雙手并且死命地抓著她胸前的衣襟。而且——學耕有些厭惡地注意到:朝文安方才雖然伸出右手來与自己相握,他的左手可是一直牢牢地握著他身邊那個漂亮的女演員哩。她敢情是很緊張啊?他不悅地想:一根纏人的藤蔓,嗯?表現得一副离開別人就不曉得如何生活的樣子,一直到……他重重地甩了一下頭,將腦中那惱人的記憶摔了開去。“你!”他陰郁地道,用一种很不友善的眼光掃著苑明:“別站在那儿只管發呆成不成?把你肩上那塊破布拿掉,就位了!”他突如其來的話聲使得苑明惊跳了一下,呆滯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羊毛披風一眼。
  “那塊破布”?他是這么形容這件昂貴的披風的嗎?怒意飛入了她眉睫之間。那小子是個什么東西?任憑他是個怎么樣成功的攝影師,也沒有權利這樣侮辱人呀!她的嘴角細細地抽緊,文安立時眼明手快地將她引了開去。“幽默,幽默!”他笑嘻嘻地打著圓場:“藝術家的眼光果然不比尋常!”
  苑明不情不愿地跟著文安走了開去,一面忍不住回過頭去瞪了范學耕一眼。但范學耕早已走到攝影棚中去了,連理都不再理她,只管發出一連串的命令:“把百葉窗放下,再把燈光調到這邊來!”他指揮道。不等那瘦小机伶的小伙子有所舉動,他又已轉向了另一個女孩:“把那塊背景換成七號背景,那張桌子也順便移開!你,”他朝苑明咆哮:“把那件披風脫掉!還有你,郭先生,請你避到屏風那邊去,不要在這儿礙著我的視線!”
  很明顯的,一進了攝影棚,他就是王,是總裁,是一切的一切。看著他那几名助手在他的指揮下忙成一團,可以想見他對效率的要求有多么嚴苛。他自己更像一只上足了蒸气的火車頭,在偌大的攝影棚里繞來繞去。如果不是因了她現在這种混亂的情緒,苑明本來是會欣賞他這种態度的,可是現在……“喂,你!”范學耕朝著她吼了過來:“那件披風!”
  “我姓李,不叫“喂”,也不叫“你”。”苑明安安靜靜地攢緊了自己拳頭,將憤怒壓在她冰冷自持的外表之下:“木子李。李苑明。”
  有那么一剎那間,攝影棚里彷佛整個儿凍住了,任是什么聲息也听不見。范學耕的目光掃了過來,帶著惊异,彷佛是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個“人”,而非供他攝影的對象。
  苑明的眼光挑戰般地迎向他,用她柔和而堅定的聲音重复了一遍:“我是個有名有姓的人,不是一個東西。”
  某种火光一樣的東西在范學耕眼中閃起,強烈得几乎像是憎惡。苑明震動了一下,還來不及分辨那种火光是什么,以及自己對那火光生出的、一閃而逝的反應是什么,那火光便已隱沒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憤怒的神情。
  “那么好吧,李小姐,”范學耕懶懶地說,聲音里有著一种夸張出來的畢恭畢敬:
  “麻煩你脫下那件披風好嗎?”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雖然是一件很漂亮的披風,而且你似乎連一秒鐘都舍不得它,不過可否請你暫時割愛,离開它一會儿呢?我相信阿惠會用性命擔保,不讓它受到絲毫損傷的。對吧,阿惠?”
  那女孩緊張兮兮地點了點頭。范學耕微微地牽動了一下嘴角,朝著她彎了彎腰:“請吧,李小姐。”
  他想激怒我?我才不會讓他如愿!苑明咬緊了牙關,一言不發地將披風解了下來。
  那名叫阿惠的女孩果然急急忙忙地將披風接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捧著,生似那真是什么絕世珍寶一樣。苑明甩了一下自己頭發,讓那頭在帽兜里悶了半天的長發松將開來。她的長發既黑且亮,燙成了柔順的大波浪,松松地一直要懸垂到她背脊中央。她在披風底下穿著的,是一件酒紅色的圓領絲質襯衫,露出了她纖長的頸項,也托出了她柔和飽滿的胸脯。那條黑色天鵝絨窄裙束得她腰肢不盛一握,里在意大利長統高跟馬靴里的雙腿修長而挺拔。這樣的打扮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苑明也知道這一點。事實上,為了今天的攝影,她本就是精心打扮過才出門的。她的外表沒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只除了她的心情。
  但是,心情是她必須設法控制的東西。苑明不住地提醒自己:你是一個演員,不要忘了!你是來這里攝影的,不要忘了!那個范學耕怎么看你根本無所謂,我只需要撐過一個小時就大功告成了!她昂起了下巴,挑戰似地看向了范學耕。
  她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范學耕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停駐在她身上,眼底有著一种無以名狀的神情。不管那眼神代表著什么意義,但是那樣的凝視已足以使她惊怕。彷佛是,只不過不久以前,她曾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人身上看過類似的眼光——不,她狂亂地想:我是緊張過度了,現在的情形并不是那么一回事,這人的眼光是不同的,不同的!
  然而另一對眼睛卻不受指揮地回到她腦海中來,盤旋著貪婪的專注,恨不得看透她全身的專注……苑明掙扎著重新控制自己,不曾意識到她嘴唇的線條因此而嚴苛,眸光因此而冰冷。她全身都處于備戰的狀態之中,范學耕的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郭文安在一旁大聲的咳嗽,彷佛是在提醒她保持鎮定,又彷佛是在安慰她說:“別怕,明明,我在這里呢!”
  “搬張椅子過來給——呃,李小姐坐。”一個男性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彷佛來自另一個時空,“請坐呀,李小姐”那個聲音在說。椅子。歐式的皇后躺椅。你覺得這些擺設怎么樣,李小姐?范學耕的一個助手拉了張金色高背鑲花歐式長椅過來,擺到了那塊被清出來的平台上。漂亮的東西只配給漂亮的人使用,你說是不是,李小姐?苑明直直地瞪著眼前的長椅子,發覺自己整個人都僵住了。這間寬大的攝影棚彷佛突然間狹窄了起來,許多人影糟雜忙亂地來來去去。細細的警鐘開始在她腦海中響個不休,為什么而響她卻不能明白。
  平台后的背景已經被換掉了,新換上的背景是一片純白,与平台等寬,直直地一直拉到地上。金色的長椅就擺在平台中央。“不是那种椅子!”那個男性的聲音怒道:“你跟了我這一整年全是白跟的嗎,小張?美人需要品味來搭,要我說几遍?拿開那張見鬼的椅子!先把燈光設起來——燈光!”他提高了聲音喊。
  “好——好,我這就去調。”那個可怜的小張不知所云地咕噥著,但是范學耕的注意力已經轉向了站在一旁的阿惠。“先設燈光再處理道具,先考慮自然美再想怎么化妝——這是定則,別忘了!”他擰著眉頭看向阿惠手中的羊毛披風:“把那塊破布放下來,看能不能找到個什么東西梳梳她的頭發,再給她打點腮紅——除非我們能想法子教她臉紅。我看這并不容易。李小姐不像是個容易臉紅的人。”
  几聲低笑因他這句話而在攝影棚中不同的角落里響起,苑明卻沒有气力去感覺生气或是好笑。她太忙于鎮定自己了,范學耕的聲音以及其它人的笑聲,在她其中已然逐漸轉成一种嗡嗡的聲響。她模模糊糊地听見那男性沉厚的聲音在指揮著燈光要如何打,卻只覺得那是發生在另一個星球上的事。
  “好!就是這個顏色!嗯,那張椅子可以。李小姐!李——小——姐!”
  苑明震動了一下,台起眼來向聲音的來處看去,正正地看進他那對极清极清的眼睛。
  她立時發現自己犯了什么樣的錯——因為那种初見面時便已存在的暈眩感本來不曾稍減,在四目再次相接時徒然加倍,使得她本已繃緊的情緒剎那間混亂到了十分。范學耕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卻立時變得像冰一樣的透明。
  “李小姐,”他冷脆地說:“請你不要像石像一樣地站在那儿可以嗎?如果你愿意紓尊降貴地坐到那張椅子上去,我會十分感激!”
  “這邊走,李小姐。”阿惠那帶著同情的柔和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使她不由自主地眨了几下眼睛,開始僵手僵腳地朝那片布景走去。不知道為了什么,眼前的燈光看來那么模糊,左右前后的聲音听來那么震耳欲聾,屋頂好似愈垂愈低,甚至連地板都隱隱然有旋轉起來的架式。她后來才明白,這是因了大惊嚇而來的后續反應,可是當時身處在那終于蔓延開來的、寒涼如冰的恐懼之中,她如何能有精神去想到這些?唯一從腦中掠過的念頭只是: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為什么覺得自己不能動了?
  “不是那樣,不是那樣!”范學科叫道,而后挫敗地吐了口長气:“天呀,小姐,找還以為你是個演員哩!拜托合作點把姿勢擺出來行嗎?我要拍的是自信而明朗的演員,可不是一個有攝影恐懼症的小女生呀!”
  苑明麻木地盯著他看,看他一手重重地把過他濃密的黑發,而后快步走上前來,三兩步跳上了攝影台。那雙穿著牛仔褲的長腿逼近了她眼前,罩著件米黃運動衫的軀体遮住了她的視線,她所有的關節立時都僵直了。
  感覺到他彎下身來看著她,冷汗不可遏抑地自她背上和掌心里迸流出來,一剎間已將衣衫浸透。而后她察覺到一只大手落上了她的發際,撩起了一綹發絲。
  有什么東西終于“啪”地斷裂了。她放在膝上的雙手絞得死緊,眼睛空茫地大睜。
  “漂亮的頭發。”朦朧中耳邊彷佛有個男性的聲音在說:“不過亂了一些,需要整理一下。”然而那人的言語對她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唯一能進入她腦海中的,只是轟轟的聲響。
  “表哥!”她咬著牙關喊;不當場大聲尖叫,已經耗盡了她僅余的一點自制力:“表哥!”
  “怎么了,明明?”文安的聲音里有著焦慮。
  他的聲音好遠,還得她几乎听不見。幸虧只是“几乎”而已。她情不自禁地喘了口大气,自喉中逼出了另一句話來:“能不能——能不能請你叫這個——這個混蛋把手拿開?”
  “什么?”怒色飛入了范學耕的眼底,他的質問几乎成了一种咆哮,握著她一束黑發的手本能地把緊;但是苑明根本不在乎了。無邊的恐懼淹沒了她,使她狂亂地站了起來,絕望地掙扎著要逃開這使她窒息的地方,這使她怕到全身麻木的男人:“我說把你的手拿開!”她喊,那聲音尖細得完全失去了常態,倒像是一匹被逼到了絕境的小獸:
  “拿開!”她凄厲地喊,一面伸手死命地要推開那個抓緊了她的男人。只是她的身子抖得全然無法控制,而身旁的人對她而言又太強壯了。
  “天!”她啜拉著,体內那一個小時前所經歷到的、無邊的恐懼,終于在長久的僵持之后蝕盡了她的抵抗,毫不留情地將她的意識全然吞沒。昏糊中只听到一個既尖且細、嘶啞而惊懼的聲音逼出了一聲狂喊:“表哥!”而后黑暗便向著她淹了過來——宁靜的、甜蜜的黑暗呵……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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