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五章


  學耕繞了老半天,才找到一個停車位。下得車來,他們兩人沿著騎樓朝前走,要去一家學耕頗為喜愛的餐廳,苑明卻突然停下了步子。
  “看!”她拐了學耕一下,眼睛看向右手邊那餐廳的大玻璃窗:“好巧,我學姊就在里面耶!”
  “什么學姊?在哪里?”學耕茫然道。但苑明不等他搞清楚狀況,已經拉著他拐進那家餐廳里了。
  咖啡香濃的气息彌漫了整個餐廳。侍者迎上前來,客气地問:“兩位嗎?這邊請——”但苑明打斷了他:“稍等一下,我們先過去和一位朋友打個招呼。”不等那侍者反應過來,她已經拉著學耕朝前走去,直直地來到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前。
  那是一個兩人的桌位,卻只有一個乍看之下只有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坐在那里,面前擺了杯黑咖啡,和一大本筆記簿。她一頭長發隨隨便便地扎成了一把麻花辮子,穿著件黑色的套頭棉布恤衫,扎著條暗紅的長裙,腳上一雙深棕色的皮質涼鞋,耳朵下墜著對鑲紅珠子的銀耳環——十分的尼泊爾式。她的五官頗為清秀,雖然不是什么美人,卻很有自己的味道,眼睛生得尤其嫵媚。只是不知道為了什么,整個人看起來呆呆的。苑明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前,她還像是不曾瞧見一樣。
  “學姊!”苑明喊:“真巧在這個地方碰見你!我正想晚些給你打個電話呢!怎么,你自己一個人嗎?”
  那女孩抬起眼來,看了苑明一眼,臉上慢慢地露出了一個回過神來的微笑。“是你!”她說,有些神不守舍的:“好巧,不是嗎?你什么時候從馬來西亞回來的——是馬來西亞,沒錯吧?”
  苑明眼睛里露出了好笑的神气。“是啦,是馬來西亞。你沒記錯。我是今天下午才到的。”她簡單地說:“學姊,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范學耕。學耕,這是我學姊,石月倫。我跟你提過的,記得嗎?”
  石月倫,嗯?學耕頗饒興趣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孩。原來這就是苑明口中那位出類拔萃、既有熱情、又有思想的學姊了?她看起來好小。倒不是因為她的皮膚來得特別細致的關系——因為苑明也有著那樣美好的膚色——而是因為她臉上有著一种极其天真的神情,几乎像孩子一樣。
  “我听說過你,范學耕。”石月倫站起身來,伸出手來与他相握。他這才發現她的個子好小——至少比苑明還矮個兩吋左右;只是因為她頭大大的,坐著的時候教人不覺得她個子小罷了。“你作好決定了是不是,苑明?”她這話是向苑明問的。
  苑明點了點頭。“我決定留下來了,學姊。”她認真地道:“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工作。”
  學耕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想握住苑明的手;但石月倫的動作比他更快。“真的?”
  她閃電般握住了苑明的雙手,整張臉龐都亮了起來:“那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我的女主角——”她很快地看了學耕一眼,有些抱歉地微笑起來:“這些事我們稍后再談吧!我晚些再跟你聯絡,嗯?反正我手頭這個劇本大概還要一個禮拜才能成形——”
  “就是你上回跟我提到的那個鶯鶯傳嗎?”苑明關切地問:“你現在處理到什么地步了?”
  “大致的細節和場景都出來了,整体的結构還得再修。我在考慮要刪掉一兩個演員,目前我還沒有那么多的工作伙伴……其中有几個角色是可以由同一個人來飾演的,不過……”石月倫沈吟著,方才那种呆气又回到了她的臉上。她無意識地翻開桌上的筆記簿,卻又想什么似的抬起頭來:“對不起喔,我現在腦子里事情太多——”她用一根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眼神又自茫然起來。
  “那我們走了,學姊,再聯絡喔。”苑明告辭道,想想又加了一句:“你喝的是什么咖啡?好香呢。”
  “這個?”石月倫茫然道:“我也不知道。隨便點它一個也就是了,管它是哪种咖啡?”她翻開了筆記本,突然間抬起頭來,將那對正要离去的情侶叫住:“苑明!”她無助地道:“有沒有看到我的筆?”
  “筆?”苑明啼笑皆非地打量著她:“不是就夾在你耳朵上嗎?”
  “嗯,喔。”她從耳朵上取下了支原子筆,頗不滿意地對著它皺了皺眉,又自發起呆來。
  “所以你決定留下來了,嗯?”离開石月倫不到几公尺遠,學耕就迫不及待地問:
  “香港那邊呢?不去了?”
  “不去了。”苑明微笑:“我反正不缺那個錢。再說留在台北,我也不會少了工作的机會。人生在世,還是做點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好些。”
  “不要搬出這么大的帽子行嗎?”他抗議:“為什么不干脆說你是為我留下來的算了?”
  “真是不要鼻子!你有那么美嗎?”苑明刮了他一句,想想又將手臂插進他臂彎里:“雖然,也不能說是和你完全沒有關系就是了。”
  “這還差不多。”他得意地道,挽著她在角落一處卡座上坐了下來。自這個角度看去,還看得見石月倫咬著筆杆發呆的身影。很明顯的,她到這個地方來不是為了約會,不過是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想想事情罷了。
  “你們剛說的鶯鶯傳是怎么一回事?”學耕好奇地問,急著想知道苑明生活中的种种細節:“她好象想要你擔任女主角,是不是?”
  “鶯鶯傳嘛,”苑明看了看菜單,點了一個奶油焗明蝦,看著學耕也點過菜之后才接著道:“你也許不知道鶯鶯傳,但應該知道西廂記吧?”
  學耕點三點頭。苑明接道:“鶯鶯傳是西廂記的前身,是唐人傳奇里很出色的一個故事,就因為太出色了,才有了后世的各种改寫本。改到后來,原來的樣子都不見了,女主角甚至變成了紅娘。其實原著小說寫的是,鶯鶯一家被土匪困在廟里,仗張生的智謀解了圍,太師一家便宴請他,并叫鶯鶯出來拜見張生,向他道謝。鶯鶯這個豪門千金想到要出來向個陌生男子——即使這陌生男子名份上是她表哥——拜謝,心里頭老大不樂意。可是張生一見到她便惊為天人,就寫詩去挑逗她。結果碰了老大一鼻子灰,讓鶯鶯義正辭嚴地訓了一頓……”
  “那后來呢?”
  “張生碰了一鼻子灰,本來以為已經沒希望了,誰曉得几天以后的一個夜里,鶯鶯居然跑來就他,纏綿一夜而去。后來張生离去,這樁韻事也就不了了之。其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多年后張生曾經去過訪他這位表妹,鶯鶯卻不肯見他。張生的朋友問他為什么不娶鶯鶯,他還找了堆似是而非的理由來搪塞,好象是鶯鶯生得太美,對君子的進德修業有所妨害云云——”
  “見他的大頭鬼!”
  苑明笑了起來。“我知道,這种觀念很可笑的,不是嗎?會妨害到進德修業,早一開始就不應該去招惹人家。不過這是另一回事了。我學姊對這個故事有興趣,是因為鶯鶯這個角色的心理變化很有意思。她告訴我說,她想就鶯鶯的心理好好地發揮,好好地探討她那個時代的女性所受到的壓抑,以及她采取的反叛——”苑明沈吟著道:“我不大記得學姊那時是怎么說的了。大致的意思是說,鶯鶯這個人基本上是一直在反叛禮法和社會加諸于她身上的一切,卻又終于沒能真的掙脫那一切,結果只是將她自己當成了一种犧牲……”
  “一個悲劇英雄,是不是?”
  “可以這么說。”苑明塞了一大口沙拉在她嘴里,等吞下去了才接著說:“你知道,這是個很吸引人的角色呢。那么激烈又那么凄艷!我只是還不知道我學姊要怎么處理這個劇本。我們現在有的只是故事的骨干,對白和場景全都得自己加,我學姊要加進去的詮釋更是复雜。而且劇本歸劇本,真搬演起來是另一回事。我真不知道她要如何解決這許多實際上的問題。別說演員還沒找全,我們連個排練場都還沒有著落呢。”她歎了口气,再叉起一口沙拉。
  學耕沈吟著吃著自己面前的沙拉。“你雖然說是剛剛才決定要留下來和她一起工作,其實是早就投入這份工作里了,是不是?”他深思地道:“我學的雖然不是戲劇,但身為藝術工作者,我很能了解創造力能在一個人身上激起的熱情。那個石月倫——是一個真正能激起你的熱情和創造力的人,不是么?”
  “我以前和她一起工作過。”苑明解釋:“事實上我第一次參加正式演出時的導演就是她。如果說她是引導我走向表演藝術的人也不為過。而這次她回來——”苑明深思著接了下去:“我覺得她成長了好多。她似乎已經完全知道她自己要的是什么東西,也已經完全明白要如何去掌握她自己要的東西。那個崔鶯鶯——如果真照她那种解釋法來處理,會是一個可以讓我全心投入去加以創造的人物。我很想——”她愈說愈興奮。
  學耕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一提到你喜愛的東西,你整個人都發亮了。”他微笑著看她:“先吃飯吧。蝦冷了就不好吃了。”
  苑明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動手切起她的奶油焗明蝦來。“都是我在說話,你不會覺得無聊吧?”她自長睫毛下瞅著他:“我吃飯,該你說話給我听了。”
  “怎么會無聊呢?這是很有趣的話題。”他柔和地說:“但是你們目前還有不少實際上的困難,不是么?听起來好象是什么都沒有?”
  “也——沒有那么糟啦。”苑明吞了一口蝦:“其它的都還不是太大的問題。你知道,有熱情、有興趣的年輕人并不少,說要找是一定找得到的。比較麻煩的是排練場。
  台北現在的房租那么貴——”
  “排練場?”學耕挑起了一邊的眉毛:“排練場的條件是什么?”
  “嗯……至少要有個十五到二十坪吧?二十坪大的地方是比較理想的,不過找不到的話也只好將就。時間一定要是晚上,因為白天大家都還另外有事。有人要上班,有人要上課。房租不能太貴,否則租不起。在這种情況下,地點是隨便啦,我們也沒有條件好挑。”苑明苦笑了一下:“但是實在很難呢。因為我們排戲不是一年到頭都在排的。
  有戲時才排——也就是說,大約有四到六個星期左右的時間要天天排戲。過了那段時間以后,就用不著排戲場了,得等到下一出戲准備排練時才又用得著。你想想看,有誰肯把那么大的地方只租我們几個星期的呢?這實在是——”
  “這樣啊。”學耕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听來果然十分麻煩。啊……”他搯了一大口牛肉飯吃著,而后臉色漸漸開朗了。“我在想——”
  “嗯?”
  “我在想——”他慢慢地說:“我在想我那個工作室是不是可以用。”
  苑明猛一下坐直了身子。“你的工作室?”她又惊又喜地問:“你是當真的嗎?”
  “不然我何必說?”他好笑地道,而后嚴肅了起來:“啊,我想這是個可行的辦法。
  我那工作室有二十四坪大,加上洗手間和會客室總共是三十坪。地方本來是現成的,我晚上反正不用它——就算有,那情況也不至于太多……”
  “如果真碰到你要用工作室的晚上,我想我們可以把排戲的時間挪開,不會有問題的。”她認真地參加了討論。
  “照啊,那是技術上的問題,處理的時候用點心思就行了,不會有什么妨礙的。你們有戲要排的時候,我下工前叫小張他們把器材收一下就行了。我那地方的交通又很方便,不是很理想嗎?至于租金什么的就免了。”
  “不可以!”苑明插了進來:“不收租金的話,我學姊不會答應的!”
  學耕笑了起來。“你那學姊,脾气很硬哦?”他妥協道:“好吧,那我就多少收一點好了。三千塊錢一個月,你看怎么樣?”
  “太少了啦!”苑明抗議:“多少再加一點嘛!三千五怎么樣?”
  學耕啼笑皆非地看著她。“就多那五百塊,你覺得有差嗎?吃兩頓牛排就沒了呀!”
  “對我學姊那种硬脾气的可能有差。”她堅持:“房租便宜得太過份,我很難向她開口呢!”
  “那好吧,三千五就三千五。”他沒奈何地道:“可別再跟我說要四千塊了!”
  苑明興奮得整張臉都亮了:“我這就去和她說,她一定會很開心的,”“不可以!”學耕一把拉住了她:“你現在是在跟我約會,記得嗎?我可不想在這個時候和別人來分享你,即使是你學姊也不行!否則的話,”他面露猙獰之色:“房子就不租了!”
  “掃興鬼!”苑明嘟嚷,嘴角卻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甜蜜的笑意,乖乖地坐了下來。
  想想又不怎么放心地問了一句:“你那工作室這樣租出來真的不要緊嗎?我是說,產權方面——”
  “這你不用擔心。工作室和那層公寓都是我名下的房產。姑姑喜歡年輕人,也不會介意的。”
  “姑姑?”苑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你姑姑和你住在一起嗎?”
  學耕笑了起來。“她和我住一起。”他說:“這事情解釋起來頗麻煩的。讓我想想看要從哪里說起……嗯,事實上,姑姑和我們住在一起已經很久了。我姑丈是大陸失守后流亡到台灣來的窮教員,在台灣沒有任何親戚;他們沒有孩子,姑姑又中年就守了寡,所以我父親就將她接回家里來住。父親決定全家移民到美國去的時候,姑姑不愿意离開自己的故鄉,所以父親在移資海外的時候,留下了一棟房子沒有處理,就讓姑姑去住。
  這樣,我們之中偶然有人回來,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等我回國來闖天下的時候,父親給了我一點資金,又將留在台灣的房產交給我全權處理。我就將那老房子賣了,貸了一點款,買下了現在的工作室和公寓,將姑姑接過來和我一起住。這工作室前頭占地三十坪,后頭還有十二坪大小,隔成了一間套房和一個廚房,她住起來挺舒服的。我自己買下了工作室樓上的一個單位作為住處,省得工作時還要在路上跑進跑出的麻煩。”
  他說著笑了起來:“幸虧我回國的時候,房地產的价格都還合理,否則只憑父親給我的錢,就算賣了老房子,最多不過買得起目前這個工作室罷了,住的地方是想都不要想的。怎么樣,這回答了你的問題嗎?”
  “可是……這樣……”苑明遲疑了:“姑姑既然住在工作室的后面,我們晚上排戲豈不是會吵到她嗎?這不大好吧?”
  “別擔心,這問題我早都想過了。”學耕笑著說:“當初隔間的時候,因為考慮到住的地方和工作地點合在一起,難免造成生活細節上的不便,所以隔音設備做得特別講究。只要門一關上,几乎什么聲音都听不見。樓上是這樣,工作室后頭的隔間也是這樣。
  事實上,我原來是想讓姑姑住樓上、自己住樓下的。”
  “那么她現在又為什么不住樓上了呢?”
  “姑姑閒不住。她從國中退休之后,就堅持要在工作室里幫我處理各种瑣事。只是她年紀大了,樓上樓下地跑來跑去對她的關節炎十分不好。而且我——”他突然間住了口,頓了一頓之后才簡單地接了下去:“我回國沒有多久就有了自己的家,需要的空間比較大。”他牢牢地盯著苑明,見她臉上露出了解的神色,不覺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和鄭愛珠的事情,在影劇圈里人盡皆知,苑明既然有著郭文安這樣的一個表哥,對自己這樁失敗的婚姻自然不可能一無所知的:“后來那個家雖然已經不在了,但是姑姑已經住慣了她現在住的地方,我樓上的住處也都固定下來了,所以就這么維持下來,不再變動了。”他簡單地說,希望能得就此將這個話題揭過,不再多談。
  他沒隱瞞自己离過婚的事實,但他也沒打算多談它;苑明想著:离婚的事談來總是教人傷感的,何況他的婚姻結束得絕不愉快。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問。他總有一天會愿意和我談它的。沒關系,我可以等。
  “如果你确定姑姑不會介意,那我就先替學姊謝謝你了。”她溫柔地說:“真的,學耕,你不知道這件事對我們的意義有多大!你這么慷慨,這么豪爽——”
  他干咳了兩聲,打斷了她的贊美。“我沒有那么偉大啦,”他尷尬地說:“把工作室租給你們,對我自己也有好處呀。”
  “是噢,一個月多三千五百塊的收入,一年看收不收得到三個月!”她忍不住要取笑他。
  “錢的問題倒還其次。”學耕忍不住笑了:“主要是我剛剛才想到,你們排戲都在晚上,而我工作都在白天,咱們見面的時間會因此變得很少。如果你到我工作室來排戲,那情況就不一樣了。最低限度,在你排戲前后,我們可以多出好几個小時的時間來相處。
  而且知道你就在我的工作室里排戲,會讓我安心得多。”
  真的,這一點她還沒想到呢!苑明的眼睛里發出了愉悅的光采,嘴里卻忍不住要糗糗他:“你的動机不怎么純良嘛!”她愁眉苦臉地說:“這叫我怎么去和學姊說呢?靠裙帶關系才找到的排戲場——”話說了一半,發現自己用詞不當,她忍不住先紅了臉。
  學耕仰起頭來笑了。
  “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哦!”他糗她:“裙帶關系,嗯?”
  她的臉益發紅了。早該知道男生發起瘋來,什么話都說得出口的,偏偏在目前這种微妙的狀況里,她竟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他!
  學耕凝視著她嫣紅的臉頰,眼色漸漸地變深了。稍早他們兩人在她公寓里經歷過的、那种一触即發的熱情在這剎那間已回到他們之間,并且几乎比几個小時以前還要來得激烈。苑明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學耕立時伸出手來,越過桌面捉住了她的。
  她触了電般地震動了一下,學耕的雙手卻收得更緊了。“別,不要躲我!”他啞著聲音說話,眼神直直地看進了她的眸子:“我只是必須碰著你,感覺到你,知道你是真的——”他一邊嘴角斜斜地往上勾了起來:“好奇怪,我有時覺得自己已經認識你一輩子了,有時卻又覺得你根本只是一個幻影,一不留神就要不見了!”
  我明白的,苑明昏眩地想:我完全明白你的感覺,因為我自己也常常有這樣的感覺。
  如此激烈的情感能不教人害怕么?鶯鶯,你在張生身上感覺到的,是不是如此強烈的感情,以至于你剛開始的時候必須設法逃開?
  苑明顫抖了一下,將這念頭推出了腦海。不,我不是崔鶯鶯,范學耕也不是張生!
  這樣的模擬本來已經夠荒謬了,而我們所處的時代又有著那么大的分野……“在想什么?”學耕低沉的聲音將她喚回了現實。
  “我——想到了崔鶯鶯。”她坦白地說:“這想法很呆,是不是?當我在思考一個人物的時候,很容易將自己化身為那個人,在很多時候里將那個角色拿來与自己的情況相比較。尤其是——”她無可奈何地苦笑起來:“鶯鶯所面對的問題,和我目前的處境有很多……”
  “不要這樣去想!”他打斷了她:“你當然不是崔鶯鶯!最起碼,你從一開始就不曾逃避過!而且你要是把我和那個混蛋張生相提并論的話,我可是會生气的!”
  苑明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淘气的天性自她腦海里冒了出來,使她唧唧咯咯地笑出了聲音,化解了這嚴肅的對話:“你要跟張生比,外型上頭一個就不合格!人家張生是文質彬彬的書生,您閣下呢,彪形大漢一個,活像個北京猿人的直系子孫,”“什么?”學耕橫眉豎目:“女人,你不知道北京猿人是很野蠻的嗎?惹毛了我,我把你那個張生撕成碎片!”見苑明捂著嘴儿偷笑,他狐疑地揚起了眉毛:“那個演張生的小子,真的很文質彬彬嗎?”
  “我還沒見過人呢,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文質彬彬?”她好笑地說,不大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學耕好象是在吃那個張生的醋耶?
  他接下去的問題更證實了她的猜測:“你們在舞台上,該不會有——太過火的演出吧?”
  “都還沒開始排戲呢,我怎么知道?整本劇本都在我學姊的肚子里呀。”她拚命作出一臉無辜的樣子,以免火上澆油:“應該是不會的啦。學姊不是那种無聊人。再說,”她終于忍不住露出了一點微笑:“就算她真有那個打算,你也有的是武器可以對付她呀——威脅她說排戲場不租了,保證有效!”
  學耕盯著她看了半晌,終于自我解嘲地笑了起來。“我們北京猿人不作興這种迂回戰術的,直接威脅說要將她撕成碎片還來得快些。”
  “我可怜的學姊,真是交友不慎!”苑明哀歎道:“我應該建議她改排“楊家將”那一類的戲才對。”
  他們嘻嘻哈哈地說著笑著,話題變來換去,從戲劇談到當前的文化環境,從學生時代的糗事說到台灣和美國的教育制度……他們的話題彷佛沒有終結的時候,不知覺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苑明臉上終于露出了疲累的神色。不管怎么說,她可是今天才搭了好几個小時的飛机從馬來西亞飛回來的。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學耕審視著她:“對不起,我都忘了你才剛回來了。”
  她對著他微笑,無言地跟著他站了起來。她還不想回去,還不想离開這個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真的是累了。就算她還不累,學耕第二天可是還要工作的。來日方長,他們有的是時間。只不過,對初嘗戀愛甜蜜的人而言,即使是短暫的分別,也總是令人依依不舍,牽腸挂肚的。
  隨著學耕走到柜台前去付賬的時候,苑明朝石月倫坐的那張桌子看了一眼。她的學姊不知何時已經离開了。事實上,整個餐館中就沒剩下多少人,連外頭的街道都已顯出了冷清之意。雖說台灣位于亞熱帶的地區,但冬天畢竟是冬天,那股子蕭瑟之意很足以令流浪成癖的人呆在家中了。除非是熱戀中的情侶,方覺得心中的火焰遠胜于外界的寒涼。
  熱戀中的情侶?這個名詞使得苑明哆嗦了一下。好快呵,她對自己說:實在是太快了。然而他們兩人對此都已無能為力,也——都不想刻意去制止。且看看命運要將我們帶往什么地方去吧,他們對自己說:在交換的凝視中,在相互嬉鬧的唇槍舌劍里,以及所有有意無意的碰触和親昵之間,他們無言地許下了默契:如果這樣的相逢和相戀是命運的話,讓我們遵從它,讓我們跟隨它,并且,讓我們一同來掌握它!
  然而,還是太快了!一坐進學耕的車子里頭,突如其來的緊張便往上升起,攫住了苑明的心靈。當餐廳里圍繞著他們的人群被車輛隔開,當燈照明亮的環境陡然間只剩得一片黑暗,僅有的光線是路燈的薄光,而天地間剎那間只剩得他們兩人,和整個世界隔絕開來,只剩得轎車里小小的空間,只剩得他們兩人并肩而坐……學耕顯然也感覺到這种陡然間凝聚而來的緊張了。他沉默地開動了引擎,一言不發地朝苑明的住處開了回去。車子停下來以后,他別過臉來看著苑明,半晌后才露出了一個不情不愿的微笑。“快回去吧,小姐,”他警告道:“你要是再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我可要過去親你了!親了以后會發生什么樣的后果,我可不能負責!”
  苑明急急地跳下了車,在公寓門邊看著學耕將車開走,才慢慢地走上樓去,不知道是應該覺得松了口气,還是應該覺得失望。他是在努力控制自己,她知道,因為他們之間發展得實在太快了,那种吸引力几乎像小說中寫的那樣,隨時要冒出火花來。然而他們彼此也都有著共識:雖說這已經是二十世紀的九○年代,性与貞操老早老早就已不再是不可碰触的禁忌,然而對他們而言,生理上的吸引力依然不足以构成“性”的唯一條件。他們愿意等,也必須等,等到彼此的感情再深長一些,等到彼此的溝通更完足一些——只是,在目前這种猛烈如火的激情底下,他們的自我控制力究竟能夠被信任到什么地步呢?苑明在梳妝台前坐了下來,開始梳理著自己一頭黑亮的長發。鏡子里映出她白玉一樣的容顏,花瓣一樣的嘴唇。臉頰上那一抹胭脂般的紅暈標識出一個戀愛中的女子,而那嬌艷的唇瓣則彷佛隨時都在等待情人的接触……她咬了咬自己下唇,模模糊糊地想及自己曾經讀過的一段文字:成人的戀愛是必須對自己完全負責的戀愛,是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能夠承擔所有可能的后果的戀愛。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放下了手頭的梳子。有一首流行歌,好象是這樣唱的:“戀愛到了最后,不是只有手牽手。”她不知道那個“最后”什么時候會來,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須對此有所准備;否則的話,那就不是一個成人應有的負責態度,而只是一种盲目的、沒有理性的自我焚燒而已。明天,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許諾道:明天我必須去看婦產科醫生,開始采取避孕的措施。
  明天!
  ------------------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
  熾天使 掃描,火鳳凰校正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