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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磺上,由連著天的那一端,滾起騰騰的黃云,追的人馬,逃的人馬,都跑得浩浩蕩蕩。
  伊吾邊境近了,一帶黑色的山峽自遠方升上來。可孤奔著馬,梅童的石像依舊牢牢縛在肩上,一面他希望快跑人峽中,一面又希望慢一點。
  這帶山峽他知道,峽徑太窄,趙傾的大隊人馬進不來,大可以在此把他們甩掉。然而峽徑又是千回百折,迷宮般的,給那曲曲一逃進來,可孤要邀她,那也難了。
  眼著她已奔人峽中,可孤提一口气,催馬也跟上去,不久,后頭鬧哄哄的,趙頃的人馬同樣想擠進來。
  忽然前頭的曲曲不跑了,她扣馬停在斜壁上,回頭眺望他們。可孤一時起疑,也勒了馬,觀察形勢。
  即刻他听見轟隆之聲,不必抬頭都知道,那是落石一大片忐忑忑在他前面數百丈高的崖頂,全要落下來了,這分明是要斷他們的追路,把峽口封住!
  “可孤哥哥,想追我你要快呀!”曲曲在那一頭笑喊,好像這是個游戲。
  “可惡!”他只有千鈞一發的時間,如果不能在落石封峽之前搶過去,便要卡死在這儿,不但追不到曲曲,更會給那趙傾像囊中取物似的擒到手!
  “快沖,過云紅!”他早把石像解下,抱在怀里,喝馬。
  哪知紅膘馬不進反退,索性掉了頭,控也控不住,急得可孤哇哇大叫。然后那馬匹蹄一轉,才回身,便往前沖出去。
  原來她剛才后退,是要騰一處助跑的余地這馬有多寶貝,這一刻看出來,它就像支离弦的箭,從一片滾滾巨石之下射過去,立刻那陣惊天動地的崩塌聲,便在它蹄后轟了起來。
  “好險!”可孤在躇瞪的馬上回頭著,整座峽口像起大霧,飛沙滾石,依稀可听見那一頭人在惊嚷,馬在嘶叫……趙傾他們一個也過不來了。
  “多虧你了,好馬儿。”可孤撫撫愛馬的長腮,掉過身。原在斜壁上的曲曲公主,已不見影儿。
  他開抬頭痛,在迷宮里找人。
  梅童的石像又綁回背上,他喃喃對她稅:“找到曲曲公主,一定迫出救你的方法,你別怕……”他仿佛又感覺到她的那絲顫意。
  拐來拐去費去一、兩里路,突然瞥見前頭石盤上坐個人,他大為吃惊:是個小孩子,獨個儿落荒在這种地方。
  那孩子約莫十歲,束發戴帽,穿線錦袍,袍上跑著金麒麟,袍尾泥銀宜拖到地上。荒地里,出現這么一個衣著華麗的孩子,可孤只覺得古怪狐疑,策馬過去問:“小哥儿,出了什么事?你怎會一個人在這儿?你沒有家人同伴嗎?”
  那孩子一逕俯著頭,沉思似的,也不作聲。看他穿著模樣,約是胡族貴人的孩子,可孤四下里張望,為他擔心,便催促道:“這地方荒涼危險,小哥儿,你還是快走,”他頓一頓,“我此刻忙著找人,沒法子迭你一程……你一個人走得了嗎?”
  那孩子慢慢抬起頭,一張臉白白的,很俊秀,伸手往峽谷一端指道:“我不是一個人,我的同伴在那儿……”
  放眼望過去,可孤嚇一跳。峽谷遠遠一端簇擁著一群人,有搖扇的、執劍的、捧香爐、捧玉孟的,男男女女但是衣履風流,更后頭,還有駿馬、錦轎,簡直是貴人出巡的大陣勢。
  可孤還來不及問,眼睛一尖,卻見到那群人當中夾著一條紫影子,可不就是曲曲公主!
  他喝一聲:“你在這儿,別跑!”
  一心要抓她,顧不得別的,他條地便扑過去。曲曲見狀叫起來:“師父,救命哪!”
  一陣風從可孤背后來,把他連人帶馬往后拖開,他落了馬,只感覺當頭有團影子飛過,再抬頭時,赫然前方立了個人,正是方才坐在石盤上那穿線袍的孩子。
  后頭錦繡的一葦人皆俯身下拜。有抬出錦椅,伺候上生的,有把拂塵恭恭敬敬送到他手上的,另有搖扇的、焚香的左右侍立……可孤簡百著傻了眼。
  一個小家伙高踞在那儿,像個老道搖著拂塵……他玩的玩具未免太老气了吧?他究竟什么來頭?
  卻聞見曲曲公主在座旁,曼聲喊适:“魏可孤,我摩勒儿師父在此,還不快來參拜!”
  什么?可孤一雙手在地上渾摸過去,沒有,他耳朵沒掉在地上。他沒听錯。摩勒儿!他瞪著兩只眼睛看那孩子,嗄啞地說:“這怎么可能?摩勒儿?伊吾國師摩勒儿,怎么會是個小毛頭?”
  那“小毛頭”雙日一頓,一股逼人的寒气由那對眸子透出來,便可孤心頭一栗。那對寒利的眸子,复雜陰沉,深不見底,絕不是小孩子的眼神,然而他從頭到腳,那長相那個頭,分明是個小孩子!
  “放肆,敢說老夫是“小毛頭”!”連他說話,都是一口童音。他卻翻山一掌,掌心整個透紅,喝道:“看我教訓!”
  可孤突然給在一般炎風浪,火燒著似,他的發梢、他的衣角在吱吱響,嗅到一陣焦味,他要著火了!
  “師父,師父,您要把他烤焦了……”是曲曲有點發急的聲音。
  那人似的掌風,這才一收。可孤在地上喘,整個人還熱烘烘的,“這……這是什么邪門功夫?”
  一句話又惹摩勒儿發怒,他手一翻,這回卻是一只像結了霜的白掌心,他寒聲道:“凍死你這個出言不遜的小子!”
  霎時可孤落人天寒地凍中,冷,冷死人了,連骨子都像耍結冰了!他牙關猛打響,想到梅童最具畏寒,怎么受得了?拚了命顫手把她解下,用整片胸怀去保護她。
  不行,還是冷,要想法子。他咬牙筋,竭全力,開始運功,用他的內力,用全身的溫暖,用那片發自肺腑之中,強烈巨大的暖意,或者說是愛意,護著她。
  摩勒儿練這冷熱雙掌十數年,今天卻有點失靈,他猛收了掌,瞠那小子,他渾身都是霜气,拼命打寒戰,怀里卻緊緊抱著個小姑娘!
  “梅、梅童……”可孤撫著她,給他剛剛那樣使全力的運功貼燙,她變了回來,就如同以往長夜的擁抱,只是這次她沒有轉醒。
  “是竇家小娘子,”連摩勒儿都大惑惊异,“怎么你解得了老夫的化石術?”
  “我沒解得,這只是暫時的,她會再變回去,”可孤忿忿著著摩勒儿,痛恨這個對梅童施法的人,“她怕冷,需要溫暖,得要有人……他忽然臉紅了紅。“有人抱她。”
  摩勒儿蹙著白白的小臉,“沒想到老夫的化石術,有這种破綻……”
  明明一個小孩子,“老夫、老夫”的挂嘴上,听來實在礙耳。可孤剛被他整了兩回,見他穿線袍的小個子,慢慢立起,慢慢行過來,有十二万分的緊張。
  他倒沒有大動作,只顧端詳他怀裹不省人事的少女,看著著著,突然一定,出了手,朝梅童頸上抓來,動作之迅疾,可孤要反應都來不及,他已經來了又去。
  “這東西怎會在她身上?”摩勒儿厲叫,手里抓著一枚白玉佩,藍綠斷了,悠悠蕩著。
  “那是竇姑娘她爹的遺物。”可孤見他態度劇變,不免愕然。但他即刻想到,那塊玉刻有摩勒儿的名號,不知這其中有什么蹊蹺?
  “她爹……她爹叫什么名字?”
  “竇謙。”
  “竇謙?”摩勒儿一個顛倒,差點站不穩,曲曲見了有异,忙赶到他身邊。當初派人去長安,只知要抓厲恭的親家,卻并不知道家的底細,此刻他一味喘息說:“她爹是竇謙……她是寶謙的女儿,她是竇謙的女儿……”
  廢話,可孤心里想,她爹是竇謙,她自然是竇謙的女儿。不知這怪小子,怎么突然癩狂起來,……“她爹……人怎么了?”摩勒儿又向可孤詰問。
  “上個月長安有場政變,她爹死了。”
  “那、那么……她娘呢?”
  問到她娘身上?“她娘也死了,大約死很久了……”可孤這是根据猜測。
  “她娘死了,她爹也死了,他、他們全死了……”那張小孩子的面孔,忽然出現一种嗒然若失,著來十分凄慘的表情,他抓著那塊斷線的玉佩,站在那儿,好像一時間整個人迷失在痛苦和茫然里。
  趁這縫隙,可孤一邊動腦筋想如何對付局面,求得救梅童的法子,一邊悄悄抱起梅童,她臉靠在他胸前,露出一例的耳朵不想,在那儿發傻的摩勒儿一聲厲嘯,扑了過來,可孤給他一只小孩子的手掐著,竟然動不了,他另一手抓起梅重的一把長發,狂叫起來:“她也是!她也是!”
  曲曲嚇得赶來問:“她也是什么呀,師父?”
  “她這耳垂……”
  形狀稀罕,如珠一般,可孤早知道的。曲曲瞧瞧她,又瞧瞧師父,像明白什么,面色微變了。“她的耳垂……”
  摩勒儿一放手,將自己高高的綠錦袍扯開,長發撩起來,露出的一只耳垂形狀,竟与梅童的完全一個模樣!
  “珠狀耳垂,是我家的遺傳,”他說,一陣一陣在顫抖,滿臉惊快的顏色。“她不是費謙的女儿,她是、她是我的女儿!”
  可孤望著眼前這條戰栗的小綠影子,他嘴巴一張,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        ☆        ☆
   
  這种离奇怪事,簡直教人沒法子相佶。
  曲曲越解釋,可孤越覺得眼花繚亂。曲曲說她摩勒儿師父是練了一种移空大法,人才返老還童的。可孤完全看不出來,把自己從一個昂藏大漢,變成了個小不點儿,有些什么好處?他從賀婆婆研習乃是正派真宗的功法,對于摩勒儿的本領,樣樣他都覺得邪門。
  因此,當摩勒儿在前頭的雕鞍上,回頭對他陰陰一笑,問他,“小子,想學嗎?”
  他連忙回道:“呃不,我想做個成熟的男人。”
  摩勒儿變了臉,繡金的大袖一揮,可孤便跌下馬來。他又得罪他了。
  曲曲策馬過來,居高睨著和一堆灰石礫躺在一塊的可孤。
  “可孤哥哥,你要學著點,討了摩勒儿師父的歡心,說不定他大發慈悲,把女儿嫁給你!”她說得酸溜溜的。師父認了女儿,她雖未失寵,也已經一副酸樣子了。
  討他歡心?可孤揉著背,爬回馬上時想,從一開頭,這人就一副陰陽怪气,一下烤他、一下凍他,一下打他下馬,他被他整慘了!
  在山峽中,他從可孤怀里把梅童搶過去,抱著她哇哇大哭,看來足小毛頭一個,卻滿口
  “女儿女儿”的喊,那种突兀的場面,說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他又哭著朝天吶喊:“仙嗚、仙鳴,我錯怪你了,我……我好后悔!”
  眾人圍上去勸慰,曲曲也急著說:“師父,都沒一定呢,她未見得是其的”
  “她是真的!”摩勒儿大叫,一激動,便向石壁發掌,弄得整座峽谷啜嚼作響,大家只顧著躲,沒法子勸他。曲曲也再不敢与師父唱反調。
  突然他哭聲一停,望著已漸發价的梅重的臉,呆呆咕儂,“這丫頭長成這樣子……怎么仙鳴給我生了一個這么丑的女儿?”
  曲曲爬過來說:“她實際不是這樣子的……”她在師父耳下嚼了一番話,他這才點頭,像是豁然了解。
  卻換成可孤一頭霧水了。“什么意思?她實際不是這樣子?”
  曲曲一雙嬌眼瞟過來,要笑不笑的一副表情。
  “你等地自己告訴你吧,我才不多嘴替她說呢。”
  可孤的目光探過去,一見冷僵的梅童,他頓回過神,跳起來對摩勒儿叫:“你別光在這儿哭哭啼啼,梅童人又僵了,你快把她救回來!”
  坐在地上的小綠人呆了半晌,才抬起淚臉,囁儒說:“我……沒法子救她。”
  原來他只能把人變做石頭,不能把石頭變做人。唯一能解的,要靠天山腳下的鵜鶘泉。
  現在,他們大隊人馬推向伊吾的西北方,尋找摩勒儿口中的鵜鶘泉。這段路程一般要走上三、四天,但他們日夜赶路,兩天使逼近了日的地。摩勒儿說,當年他師父發現這口奇泉,便帶了他、竇謙和韋仙嗚師兄妹三人,來到泉下結廬練功。
  沒想到他們師兄妹三人,卻在此發生一段劇變,摩勒儿一怒而去,從此沒有再回鵜鶘泉。
  是怎樣一段劇變,曲曲追問著,摩勒儿卻不肯多說了,端凝著一張小白臉,兀自坐在一株蕭蕭的胡楊木下,閉口冥想。
  曲曲失去了一點興頭,嘟著嘴兄回過身,見可孤正獨自蹲在地上,小心重新包裹梅童的石像,一塊黃而破了,包得捉襟見肘的,好不像樣。
  正傷著腦筋,有條粉香的翡翠色披帛擲了來,可孤詫典地抬頭,几步外立著,是俏生生的曲曲。
  “用我的披帛包她吧。”
  見可孤躊躇,仿佛眼裹還帶點猜疑色,她嗤笑了笑。“這披帛剛自我身上取下,沒沾什么穿腸毒藥在上頭,你盡管放心包她吧,”她也過來蹲下,對著石像說:“只要她變回來之后,記得我這獻帛之情,別再找我報仇,要把我殺了。”
  想到梅童的性子烈,又給曲曲作弄過,可孤沒把握。“這很難說……”
  見他不附和,曲曲有點气惱,便道:“她也不一定會變回來!”
  可孤惊了惊,立即通:“她一定會變回來!你不是說你摩勒儿師父很厲害?既然他說鵜鶘泉會讓她變回來,她就一定會變回來!”
  這是拿曲曲自己的話堵她,曲曲頭一回被可孤駁倒,啞了片刻,又佻笑起來。
  “才隔一陣子,可孤哥哥,你的口才和竇姊姊一樣溜啦,這一路,是你一邊抱她一邊和她學說話的嗎?”
  “哪來這些閒工夫!”他訕訕道。
  “不學說話,那你抱它的時候做些什么?”
  “沒……沒做什么!”他的面皮躁熱。
  “你這話教誰相信?”曲曲忽然湊過來,粉頰几乎要摩擦上他的臉,她低問,“你像抱我那樣的抱她嗎?”
  可孤簡直要大聲呻吟出來。她們兩個真是死對頭?還是姊妹淘?或者天下的女人關心和記得的事情都是同一件?
  “你有親她嗎?像親我那樣?”曲曲一縷口息拂他的臉,痒絲絲的。“有碰她嗎……”
  她一只玉手按上可孤的大腿,他猛震起來,慌忙扣住她的手,迭了回去。求饒似地說:“公主,你去歇一歇……”
  幸虧老天爺要給他解圍,這時候蹄聲達達,几名探路的從人回來了,滾鞍下馬報道:“國師,國師,您說的那片蘆葦灘找到了!”
  胡楊木下的摩勒儿聞聲而起,寒沉的眸子透出光彩。
  “如此,太好了!蘆葦灘再過去不遠,便是鵜鶘泉了我們走!”
  從人跟在他后頭跑,又迭聲喊:“國師、國師”
  摩勒兄回頭,逼視几個人,見他們支吾著,叱問:“有。快說!”
  “那鵜鶘泉……”有一個鼓起勇气開口,“已經干涸了”
  一听,可孤嚇得抱了梅童的石像跳起來,卻重重抽了口气,給那耳尖的摩勒儿聞見,掉頭質問:“怎么了!”
  那張英气的深色臉龐,變得蒼白,他說:“梅童好像結了冰……”
  她快不行了。
   
         ☆        ☆        ☆
   
  奔馬鵜鶘泉。四周是給了云的山峰,插入天里,穿過大筆的蘆葦灘,只見到一個枯荒的地盆。泉,果然是干涸了。
  邀來一名山下的老牧民問,原來十年前一場大早,早枯了這座泉。
  可孤和摩勒儿絕望相對。摩勒儿那對老成的眸子突地迸出凶光,盯住了可孤問:“魏可孤,你怕不怕死?”
  他昂然揚起頭,“都要看為什么而死?”
  “為你怀里這女孩呢?”
  她現在不能稱為女孩,她已經像塊冰了,再不設法救她,就來不及了。
  可孤把梅童抱著,才說了個“我”曲曲跑上前來,似乎意識到什么,慌張地問:“師父,您要叫可孤做什么?”
  “我要他帶了我女,共尋那十年之前的鵜鶘泉。”摩勒儿雖是在回答曲曲,雙日卻直看著可孤。
  他茫然不懂,“我如何去到十年之前?”
  不知怎地,摩勒儿那孩子的笑聲,听來特別寒人。“你以為我犧牲少壯之年,變成了個黃毛小儿,練的是什么?”他朝那干枯的地盆走兩步,指著地說:“十年之前,泉水尚在,我的移空大法,可將你送到十年之前去……”
  “師父,這太冒險了……”曲曲叫著。
  “只要救得梅童,我愿意試!”可孤此除是一股毅然決然,盡管他對摩勒儿的說法,感到极度不可思議,然而怀里這冰塊也似的梅童,卻使他再不能去怀疑或猶豫什么,任何法子救得了梅童,任何險路他都走!
  “很好……”摩勒儿日色深沉,度量可孤。
  也只有他使得了。用冷熱雙掌對付魏可孤那時,摩勒儿早暗暗吃惊,沒想到這小子有那么高的內力修為,簡直攜不倒他!
  無疑是高人調教出來的,一身功力己入了化境。摩勒儿也猜想得到,他是年紀輕,江湖經驗不足,老實腸子又不懂得險詐,才常常被人算計了去。
  移空大法,也只有內力夠的人,才支持得了。
  摩勒儿解下腰間一條長錦帶,交給可孤,“把你和梅童縛著,記住,以你的內力抵抗外力,不消不長,才能安然通過,”他仔細叮囑,“見到鵜鶘泉,找著了泉眼,將梅童浸人水中,几個時辰,她自含慢慢复原。到時,只要你再縛上錦帶,我自會知道,召你們回來一條長錦帶層層纏上身,縛住可孤和梅童。眾人都肅肅地退立在一旁,屏气凝神要觀這移空大法,只有曲曲公主奔上前,嬌盈的臉儿明顯有一抹憂慮。
  “可孤,可孤,你一定要回來……”說著,她踞起腳尖,也不管那么多人看著,抱了可孤的脖子吻他的嘴。
  可孤頭一陣昏,下意識向曲曲伸出手時,扑了空,曲曲人已經被拉開。天色突然渾沌起來,風嗚嗚吹,可孤听見摩勒儿在風中喊:“記住,別帶一草一木回來,任何東西帶回來,哪怕是人,都會毀滅……”
  “轟”一響,可孤整個人跌了開去,不知跌到哪里去了,天地上下一片黑,像個無底洞,還一直在跌,四面都有閃迸的、拉扯的力量,他人要碎散開了快運功!以內力抵抗外力。他很清楚,須持住一個平衡,否則就要在轉移之中形銷骨毀!然而這片黑茫茫的墜落,究竟有無盡頭?他的勁道一片片的被削去,那跌勢越來越猛烈……扑通一大聲,仿佛听見了水起水落,可孤气叮叮的,猛張開眼睛他人躺在一片迷藍的草澤中,悠悠的藍煙,悠悠的藍草,悠悠的藍水,一只大鳥飛出水云間……鵜鶘泉不,是十年之前的鵜鶘泉!
  大气還沒喘過來,已喜上心頭,可孤緊抱著梅童的石像,一邊奮力爬起,一邊說:“梅童,你有救了,你有教了!”
  忽然淡蕩的煙气里出現人影,遠看十分窈窕,是個女子,悄悄佇立在水邊。她那形態好眼熟……可孤才詫异著,卻見那女子放聲哭了,竟縱身技人水中。
  她要尋死!
  可孤慌得大叫:“万万不可,夫人!”
  身形疾起,飛過去一把拉她出水。她跌在草上,淡紅衣棠盡濕了,抬起滿是淚痕的臉,可孤一看便傻了,脫口喊了聲“梅童”,自己不知不覺。
  眼前這女子,容包清瘦,蘊著一股滄桑,卻依然留有明媚的輪廓,一雙眸子合著淚,迸出逼人的艷光,她那眉目口鼻栩栩如同……他昏迷的時候看到過的梅童!
  她爬過來,抓住他的衣袖于,激問:“你是何人?為何知道梅重的名字?她現在人呢?”
  “我叫魏可孤,”他望著這似曾相識的美麗女子,像在作夢,“梅童她……她中化石術。”這時他猛回過神,急急解開錦帶,揭去石像上的披帛。
  那女子惊叫起來,“她變成石頭了?”她比他還要急,“快,快把她浸人水中,這鵜鶘泉可救她回來!”
  她的動作也比可孤嫻熟,撥開草澤,尋尋覓覓,終于尋到泊泊而出的泉眼,把石像一半浸水,一半潑洗,一邊又哽咽地追問:“是誰讓她變成這樣子的?她爹呢?她爹呢?”
  關于她爹這問題,可孤覺得很為難,不自覺地就說:“你指她哪一個爹?”
  這女子愣了,然后失聲笑起來,“都為了這個計較,不是嗎?哪一個才是爹?是的說不是,不是的說是,而我說的為什么他不信?丟下一切就走了。”說著,她凄凄切切哭起來。
  見她一會笑,一會哭,前面一堆話又教人听不懂,可孤只得問:“夫人到底是誰?”
  她流著淚,指著泉中的石像,顫道:“我是梅重的母親,韋仙嗚……”
  按著,她悠悠說出一段凄傷往事……
   
         ☆        ☆        ☆
   
  同前頭兩位師兄一樣,韋仙嗚也是孤儿,她爹是隋邊關的逃將,逃到半途,丟下她病死了。她給長年在西方游歷的奇人,庄玄,撿回去當徒儿。
  几年照頑下來,這原來干瘦可怜的小孤女,已出落得花容明貌。她兩個師兄看待她的眼光,也有了改變。
  她二師兄待她一向親熱些、愛護些。竇謙是高昌孤儿,生相文雅,偏于优閒的性格,喜歡的是吟風詠月,詩篇詞今,學起武來,便顯得有些疏懶。
  兩個孩子年相近,許多事,庄玄師父索性由竇謙帶仙鳴。仙馬喜歡她二師兄,是由兩小無猜那樣的感情發展來的。
  那大師兄和他們的距离便有一段了。摩勒儿的租先是疏勒人,九歲流來到碎葉城行乞,和人打群架,庄玄路過時看他筋骨极优,個性又強悍,便帶了他一起走,對他調教特別悉。
  也果真不負庄玄所期望,摩勒儿很爭气,他是极端好強的人,又具嗜武如命,凡師父所授,他無一不鑽研透徹。平日沉默寡言,只埋頭練功夫,由于年長一大截子,他也不大理會師弟師妹。
  年少的時候,見到這個老繃著臉盤的大師兄,仙嗚總閃避著。漸漸大了,她對于他,卻發生了一种少女的好奇心。她怀疑他不笑的表情底下,有些什么心思:倘使他笑了,牽動那張沉重英俊的面龐,那又是什么模樣?可不知他那雙堅實的大手,是不是也和二師兄一樣的溫暖……?
  她想知道。于是那回她在月下跳胡旋舞,大師兄獨白遠遠坐在一邊,她便大膽過去拉他的手,硬要他一起跳舞。他吃一惊,定是不要,她定是要,兩人拉扯間,他太使勁了,便她重重摔倒,舞衣也裂了,人也哭了。
  為此,二師兄竇謙還和大師兄大吵了一架,兩人几個月不說話。
  得此教訓,仙鳴不敢再動大師兄分寸。然而,她一顆少女的心卻越來越煩惱,她發現自己對大師兄的關注,一天比一天還要強烈,他越不睬她,她對他越有一种沒法子解釋的渴盼。滿腔情怀,有意無意的,辭色間流露了出來。
  偏偏那摩勒儿像長了鐵石心腸,瞧都難得瞧她一眼,鎮日里練武,几近不顧一切。
  一回,庄玄師父出遠門,摩勒儿閉門練功兩日了,沒踏出一步子,仙嗚心里很是嘀咕,捧了一孟棗湯,便去闖他房間。
  他正赤膊打坐,滿頭迸大汗,仙嗚見著,心動了動,拿著手絹去給他拭汗,他一惊,所凝聚的功气全散了,人是勃然大怒,跳起來為她。
  仙嗚碎了一片心,又气又委屈,哭著嚷道:“我曉得你討厭我,從頭你就討厭我,從投給過我好臉色,我對你做什么都不對!你既然這樣看我不過去,我從此再也不必向你表什么好意,索性再也不教你見到我!”
  她旋身使跑,卻一下給她大師兄抓回去,他突然把她抱得很緊,第一次,他正眼看她,低著聲說:“我沒有討厭你,仙嗚,你剛好想反了……”
  他低下頭吻她,她心頭蒙蒙矓矓想著,她終于知道他雙唇是什么滋味了。
  后來仙嗚反而躲著他。羞赧了好几天,不和他打照面。到底一天黃昏給他逮住了。鵜鶘泉邊靜幽幽的,都沒有人,他把一枚玉佩塞到她手里,也沒有說什么。
  仙鳴的指尖摩准玉佩鏤著的一行細細的字,是摩勒儿的名字,終于明白他是喜歡她的,也許喜歡的地步還遠超過她的想像。
  不久,庄玄師父有了個盤算,他年事已高,急著傳下衣缽。他的三個徙儿,仙鳴是個女孩儿,習武資質畢竟有限,而竇謙聰穎,卻志不在此,唯有摩勒儿論稟賦、論毅力,都是上鄒之材,庄玄最希望把晚年所得的几門奇功,皆傳給他。
  “要練成這几門奇功,你得摒絕一切,隨老夫到那天山的險處,憑著天地精气,苦練個十年八年,才能見出真章。”
  听到這里,摩勒儿那堅峻的神情,忽然閃爍一下。
  庄玄瞧出端倪,歎了歎。“師父曉得你和竇謙兩人,都對仙嗚有意,”他話鋒一轉,使摩勒儿嚇一跳,臉上不甚自在。“你若有心追求武道絕學,就得拋卻儿女私情,一心不能二用,你我師徒上天山去!我自然也就將仙嗚許給竇謙,你知道,竇謙昨儿已向為帥的表明心意,他要帶仙鳴到中原去發展……”
  師徒兩人的一席對話,不意給仙鳴听見了,嚇得她心亂如麻。她愛竇謙,但更愛摩勒儿,對那摩勒儿更有一番婉轉綢繆之情,她愿意的對象是他!是他。
  卻不知他小里究竟意思是什么?庄玄師父囑他一個月內做出個決定,便又出了門,逕上天山共尋找适合的落腳處。仙嗚忐忑不安地探了摩勒儿几回口气,他始終沒有表示,仙鳴陷人絕望中。
  終究他追求的還是武林奇學,他還是想要揚名上万,仙鳴明白,他曾經這么對她說過,幼時那乞儿的生涯給他太刻骨的刺激,他一心往上爬,人生裹的其他,都要不惜放棄,也許甚至是感情……滿腹的幽怨,這一宵,仙鳴恨恨地拎一壺酒找大師兄去。
  “算是先給你餞別了,迭你走上那未來不可限量的青云路……”
  她放浪地灌起酒來,也逼他喝。摩勒儿不擅飲,几杯下肚,便挂不住。他不知道酒里有著蹊蹺,仙鳴下了媚藥在酒里,圖以這一招使他走不了。
  誰知第二天醒來,仙鳴醉昏昏的,人卻不是在摩勒儿房里,是在竇謙房裹。摩勒儿什么都記不得了,腦子念念響的是竇謙咬定的一句話:“仙嗚一夜和我在一起。”
  摩勒儿給那句話轟得像要耳鳴似的,他沖出去的時候,覺得整個人天旋地轉。
  一個月后,仙嗚開始害喜,竇謙口口聲聲說孩子是他的。三個人的愛,一個一個的粉碎掉。
  先是摩勒儿,他即使到了最后也不留說出口,其實他已經決定要留在仙鳴身邊,他需要人生机會,然而更需要心愛的女人,來使他抓住的人生机會顯出意義來。
  如今什么意義都沒有了,天生孤傲剛強的气性,使他接受不了事實,也听不進解釋。甚至沒等到師父回來,他使走了,走的時候,身上只扎著師父傳他的几冊秘笈。
  他走后,仙嗚才真正了解,他原來是把感情壓得那么深那么重。
  隔年春天,仙鳴生下女儿,一雙奇特的珠狀耳垂,明明白白證得孩子是摩勒儿的。
  竇謙這時候已是后悔莫及。他年輕气盛,一方面也因為极力要爭取仙鳴,一方面也因為他認定摩勒儿不是能給仙嗚幸稿的人,因而那晚他發現仙嗚的意圖,已來不及阻止,索性趁著兩人都昏沉過去后,把仙嗚抱回自己房間,制造了一個騙局,以為最后一著能夠把事情挽回來。
  他沒想到摩勒儿愛仙鳴那么深,而仙鳴根本忘不了摩勒儿,失去他,仙鳴根本過不下去。
  一年的變化這么大,連庄玄師父也遽然仙逝了。仙鳴卸下摩勒儿迭她的白玉佩,懸在女儿身上,能留給她的,只有這樣東西。她要走了,嬌弱的小女儿是不宜跟著她漂泊的。
  她把女儿交給竇謙,知道他會盡力照顧她。竇謙設了騙局的用心,從頭到尾她知道,當初醉后她不能把事情說明白,卻曉得竇謙是為了她在說謊,她不怪他、不想他,然而就算他再苦苦哀求,她也不能夠留在他身邊……“我要去找摩勒兄回來,”她含淚對竇謙說:“他是個很記恨的人,我不能讓他含恨一輩子,我一定要找到他,讓他曉得我沒有辜負他……”
  韋仙嗚忍下离別女儿的痛楚,离開了鵜鶘泉。
  風霜雪雨,尋尋覓覓,仙鳴找遍了各地,卻一直尋不出摩勒儿的下落,他竟像在這個世間消失了一般,已經不存在了。就這樣七年過去,仙嗚倦了,病了,也絕望了,她滄桑地回到鵜鶘泉,然而,蘆花叢里的小屋早已破敗,竇謙早帶了梅童黯然离開……生命已是一場空,仙鳴望著恍惚的鵜鶘泉,覺得如今那水深處才是她最終的去處……
   
         ☆        ☆        ☆
   
  听完這一切,可孤目瞪口呆,望著眼前這瘦損的美人,訥然道:“原來,摩勒儿說的沒錯,梅童真是他女儿”
  “你說摩勒儿?”仙嗚拉住他,瘦容上睜著一雙艷麗而又顫懼的眼睛,“你認得他?知道他人在哪襄?”
  “就是他將我送到這鵜鶘泉來的,”可孤期期艾艾說著,“他本不知梅童是他女儿,對她施了化石術,后來發現岔錯,才把我們送來……”
  仙鳴一聲又惊又喜的叫喊,臉色乍然而開,散盡了黯淡之色,那模樣仿佛又回到當年初初墜入情海,那十六、七成的嬌痴少女。
  “帶……帶我去見他,他不能再躲我了,我找得他好苦好苦!”
  “夫人……”可孤面對她的滿副期望,不知怎么告訴她才好,話說得備其艱難,“你不知道,我們……我們是從十年之后來的。”
  仙嗚那春花樣的臉龐,一霎化得雪白。
  此時,水邊傳來一個低微的嚶嚀聲,可孤一看,整個人狂喜得大叫:“梅童變回來了!
  她變回來了!”
  仙嗚跪在水邊,惊愣地看著半臥在水中,還未完全醒來的小女郎,“她、她長這么大了?她今年應該只有七歲……”
  “夫人,”可孤柔聲道,對這苦命女子有無比的怜憫。“我說過了,我們是從十年之后來的,梅童現在十七成了。”
  “十七,十七,我女儿現在十七成了……”仙嗚渾身都在抖索,一只手瑟瑟地向梅童伸去。可孤忽然又叫:“梅重的臉”
  不知是何物,糊成一片在她臉上,仙嗚趨近瞧過,微弱她笑了笑,喃喃說:“這丫頭易了容,那些膠料在水里化掉了,這一定是竇謙教她的,他從前最擅長道個。”
  做母親的取了那條翡翠色披帛,仔細為女儿拭臉。梅童的真面孔一吋一吋露出來,水光中,映出一張晶瑩剔透的容顏,和她美麗的母親几乎同一個模子。可孤看呆了,看傻了,一雙眼睛沒法子眨動一下。
  就是她!他夢里見過的她!
  年輕明艷的臉蛋,深鏤著姣好的眉眼,一管嬌瘦的鼻,還有底下那張秀气的嘴儿,紅澤微微,他吻過的,現在光一想到,心頭又要酥掉……連她一臉的肌膚,也都是白嫩嫩的吹彈得破!
  曲曲公主已經夠美了,她……她比那曲曲公主還要美艷三分!
  她竟是一路易容,拿一副黃臉八字眉騙過他!他中三星指昏迷之際,她一定是暫時卸了妝,被他迷迷糊糊的看見了,事后又抵賴不承認。難怪曲曲要說她實際不是那樣子的,想來,曲曲早見過她的真面目,曉得她易了容,還兩度拿這個取笑她……可孤想得神魂顛倒,忽忽听見仙嗚問他話,“她那撫養她長大的爹,竇謙呢?”
  他回過頭,猶豫里歎一口气,曉得說了又要使仙鳴傷心,他极不忍,又瞞不了她,只得把玄武門事變前后盤出來,才道了一半,仙鳴已經又哭倒下來。
  突然她人一振起,摟過水里的女儿,迫切道:“梅重已經复原,走,我隨你回那十年之后,去見摩勒儿,一刻再不要拖,我們馬上就走!”
  半晌可孤望著她,心里感到异常哀怜,“夫人,你不能跟我們回去,摩勒儿交代過,一草一木,哪怕是人,帶了回去,都會”他不能不毀了她的希望,“都會毀滅。”
   
         ☆        ☆        ☆
   
  摩勒儿早有准備,然而那股龐大轟烈的反彈,仍舊把他震得跟蹤往后退,倒走十几步,兩旁凡來扶他的從人,一個個都給撞倒,好容易他才站定,頭一抬前方灰飛煙起,茫茫里浮山三條人影,隱約可見魏呵孤抱著梅童,顯然化石術已解,她已复原!摩勒儿心頭大喜,然而一口气還沒穩定,馬上又打雷似地暴跳起來,破口便罵。
  這渾小于,明明叮嚀他一草一木都不能帶回來,他偏又弄來一個人,到底是……頭一個解了錦帶,淡紅影子悠悠搖搖,一步顫著一步走了來,忽然哽咽一喊:“大師兄,你總算讓我找到了……”
  摩勒儿從骨子里打起寒戰,雙眼立刻模糊,拼命搖著頭不,不可能,不會是她!不會是她!
  然而,韋仙鳴已經顫裊裊來到他前方,美麗慘淡,滿臉熱淚直滾下來。
  從那小綠身子里發出一聲狂叫,摩勒儿翻身便跑,仙鳴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小孩子的身軀,死不放手,使得摩勒儿瘋狂地掙扎嘶吼:“不,不,我不能見你,我如今這個樣子”
  “我都知道,一切可孤都對我說了,我不管,你什么樣子我都不在乎,只要再見到你,只要這一面,我就算死了也甘心!”仙嗚哭著喊,和摩勒儿掙在一起。
  摩勒儿吼著、叫著,卻一點通天的本領都施展不了,然后他一癱,返身抱了仙嗚嚎啕大哭起來。
  “是我錯怪了你、冤枉了你,那孩儿是我的,只怪我當時擰脾气,負了气使去,我對不起你!可是你為什么還要來尋我?這十几年我絕了望的練功,不管它是會畸身或變形,只想藉此忘卻你、忘卻痛苦,如今我成了這种樣子,怎么好再見你?我、我沒這個臉……”
  他一聲聲、一句句的哭訴,這樣悲愴的一番話,由一口孩子清細的嗓音,肝腸寸斷的說出來,讓人听人耳感到特別的凄慘,特別的酸楚,在場眾人都露出不忍卒听的神情,像自己心頭給割著似的,更有侍女掩面跟著哭了……這時候,驀然仙嗚起了變化,黑發一絲絲泛白,青春的臉蛋逐漸松褪,皺紋一條條列上去,連窈窕的身段也佝僂了,轉眼之間,她從朱顏綠鬢的一個美人儿,變成了老態龍鐘的白發婦人!
  眾人眼見這离奇的一幕,紛紛惊叫起來,摩勒儿更是駭絕,搖著仙嗚的肩膀,淚如雨“仙嗚、仙嗚,你難道不知跟著移空大法而來,會有這樣的結果?我的力量只夠護持可孤和梅童,不足以再護第三人,你怎么這么傻,這么不顧一切?”他遷怒到可孤身上,扭頭沖著他叫:“都是這小子!我、我交代過他”
  “不,不要怪他,”仙嗚拉住摩勒儿。“是我通他的,他勸過我、警告過我,但我已經沒什么好損失的了,我有病在身上,也許沒多少日子了,知道你在這里,我不能不來,為了見你,我不怕什么……”
  摩勒儿抱著她大哭,“仙嗚,你……你還是太傻!”
  然而,那已愛成老婦的仙嗚,微微一笑,笑裹無一絲怨尤,無一絲悔恨,她一份宁靜祥和的神情,只能以美麗來形容。
  “我這一生,最美的年歲里,皆經有你,當青春去了,老邁之際,還能再見到你,我就是死,亦是死在你的怀里,合目的那一刻,是你的影子隨那臨終的記憶,伴著我去,我已是心滿意足,再沒有遺恨了。”
  她輕撫他的腮邊,聲音是蒼邁的,和和緩緩訴說著最后的情意,宇字打人人心,使聞者都淚濕了滿襟。
  一旁,可孤低頭望了望尚未醒來的梅童,他的兩眼和心頭百端的酸痛,不自禁把梅童緊擁在胸口,仿佛害怕下一刻便要失去她。
  唉,他終究是會失去她……不知什么時候,可孤澗下了兩行淚。
  摩勒儿突地跳起來,緊拉著仙嗚的手,喊道:“不,我不會讓你死,不會讓你老,我要帶你上天山去尋奇藥,想盡世間一切方法救你回來,如果救你不回,我也會和你作伴一起去走黃泉路!”
  此時梅童已略有些意識,顫著睜開眼睫,可孤用臉貼了貼她溫潤的面頰,啞聲告訴她:“梅童,你爹娘在此……”
  她半昏半醒,迷惘地喚:“爹……娘……?”
  仙鳴緩緩回身走來,捧著女儿的臉,流淚道:“娘對不起你,從沒有好好照顧過你,若有來生,讓娘再和你結一回母女緣,償還這輩子對你的虧欠。”
  “魏可孤,”摩勒儿一聲厲喊,走來對他命令,“我把女儿交給你照顧,你要將她安頓好!待我救回她母親,千里万里也會赶來与她團聚,若是我們一去不回,往后每年的這一天,便向天遙祭吧我和她母親是永世的在一起了。”
  他凝看女儿最后一眼,把仙鳴的手一挽,悠悠轉身。這時候,曲曲心惊膽戰奔過來,拉住師父的袖子,啜泣道:“師父,您要棄我們去啦?從此不顧徒儿、不顧文王?您這一去,徒儿怎么辦、大伙怎么辦、伊吾怎么辦?還有父王呢,他一切都得靠您!師父,您、您不能去下我們走呀!”
  伊吾宮人見狀,也都嚇得俯下地來,連連磕頭,哭的哭、求的求,都嚷著國師怜憫他們,不要走。
  深深一歎,摩勒兄回首望著跪了一地的眾人,眼底透出兩點哀矜之色。
  “一緣起,必有一緣滅,我与伊吾的机緣合談到此,我勢將走,你們不必哭泣,總還有后緣。”說著,他卸下錦帶綠袍,交還曲曲,并朝伊吾方向拜了三拜,向君主辭別,重挽了仙鳴走。
  曲曲蹣跚追兩步,朝師父的背影喊:“師父,伊吾和唐這一戰又該如何?”
  摩勒儿那細長的聲音,遙遙傳了來,“中土已出現真命天子,唐之气勢如虹,未來四宇都將在天子腳下,伊吾……伊吾也將同沾雨露……﹂他的聲音越來越遠。漠黃的暮色里,蕩然兩條影子,清瘦的小孩扶著發蒼蒼的老婦,兩人竟是一對戀人!如此光景,有一种說不出來的古怪,詭异,讓人打心底發涼,卻又深深感到悲傷,不能自抑。
  那對相扶相持的影子,終于化人暝包裹,不复見了。
  久久,伊吾眾人回過神,有人嚷起來魏可孤已帶了竇梅童趁机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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