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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壺漏將涸,燈焰已昏,窗外的細雪依舊紛紛揚揚地下著。
  銀絲罩熏爐里的百合香,混著帆齡身上暖情的少女幽香,熏得額豪頭暈。
  他只覺口干舌燥,驀然起身,推開窗欞,寒冽的空气扑了進來,刮在臉上,像冰刀子似的,是一种教人清醒的疼。
  他深深吸了口气,清冽的寒气稍稍平复了他紊亂奔騰的心緒。
  “不論你是否已經長大,在我眼中,你永遠是那個需要被照顧、被呵護的小女孩儿。”
  他回過頭來,望著帆齡微笑,平靜如常的神色完全看不出方才心頭曾經有過的紊亂糾結,情迷意惘。
  “我答應過你阿瑪要好好照顧你,這一生一世,我就會像你阿瑪一樣,將你當是親身女儿一樣的照顧你!”
  帆齡貝齒咬住下唇,眼眶泛淚地望著他,仿佛細雪紛飛般,寒得生疼。
  熏爐里的炭火熄滅了,空气變得清冷。
  “你不是我阿瑪,在我心中,也從來沒當過你是阿瑪。”
  帆齡橫了心,亮目熠熠地望著他,像只破茧而出的蝴蝶般,義無反顧地向他剖白著蘊藏已久的心事。
  “以前我還小,怕你當我是在說孩子話,所以從來不說——可在我心中,當年從阿瑪將我交托給王爺的那一刻起,我便已下了決心,這生一世,我都要待在王爺身邊,永不离開王爺。”
  她的話像飛檐上被風吹動的小銅鐘,鏗鏘成韻,清晰极了,卻又恍然若夢。
  額豪胸口一窒,好象又有只無形的手,捉緊了他的心口,揪得他無法呼吸,無法喘气。
  他別過頭去,避開她纏纏繞繞的眼光,那眼光像燎燒的火炎,逼得他渾身發寒又發熱。
  不滿楚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由他撫養長大的小女孩,不再用儿時天真無邪的單純眼光瞧他,她看著他的眼神里,總是蒙上一層薄薄的、如夢般溫柔神秘的光彩,像是隱含著千絲万縷的甜蜜柔情和輕愁。
  那甜蜜、那輕愁,是少女情竇初開的款款情愫,一絲絲、一縷縷,全纏繞在了他身上。
  他也注意到了她已經從一個天真嬌稚的小女娃儿,出落成亭亭玉立、如花似玉般的怀春少女,綻放著無与倫比的青春和美妍。
  而他一顆堅硬如鐵般的心,似乎就從那時候起,開始懂得了痛楚,一种連他自己也莫名所以,宛如針鏤般的細細痛楚。
  他望向窗外的夜,雪色迷离,一股砭肌刺骨的寒意,襲入心口。
  “你當我是阿瑪也好,不當我是阿瑪也好,女孩儿家長大了,總是要出閣,怎能一生一世待在我身邊,你這句話,不就是孩子話嗎?”
  額豪微微笑了起來,輕松的笑容淡淡地掩飾住了他心中的紊亂与迷惘。
  “咱們不提這些個了,被你這么一扯我到忘了,我來這儿,是有樣東西要給你。”
  他隱抑下暗潮洶涌的心事,回過頭來,從怀袖中掏出了一雙翠玉響鐲。
  那是一雙由翡翠美玉所琢磨而成的盤紋手鐲,晶碧欲滴,剔透無暇,鐲身扣著一對小玉鈴,晃動時,玉鈴相擊,叮咚成韻,十分清脆悅耳動听。
  “這雙翠玉響鐲,是這次去南海子狩獵時,太皇太后賞的。”
  他輕輕拉過她的手,把一雙玉鈴響鐲順著她的指尖、手掌、手腕,慢慢地捋上了她雪脂般瑩洁的胳膊。
  夾帶著雪花的風從大開的窗欞中飄了進來,熏爐里的炭火雖旺,空气卻仍是寒冽逼人。
  帆齡微微瑟縮了一下身子,在冷凝的寒夜中,她一襲輕軟的白綾綢衫裹著纖細的身子,如雪,映著清清冷冷的月色,看起來如此荏弱,如此楚楚可怜。
  額豪為她套上翠玉響鐲,触到她的指尖時,感覺到她柔嫩纖長的十指指尖,都里顫抖冰涼的。
  他溫柔地將她凍得僵冷的柔皙素手攏入了自己的大掌之中,俯下頭去,在她白皙微冰的手心里,輕輕呵著熱气。
  “瞧你,也不多加件衣裳,手都凍得僵了。”
  帆齡微微屏住呼吸,看著他在寒夜中呵著水霧,呵護著她冰冷的小手。
  一股熱流從手掌心竄向心口,暖呼呼的,還帶著一种莫名的酥痒,就像是有根羽毛在心口輕拂,搔痒著她每一絲血脈。
  暖意融融,漾過全身。帆齡輕輕顫抖起來,手溫了,一顆心也熱得發燙。
  仿佛也感覺到帆齡的情動,額豪抬起頭來,只見她月牙白剔透的雪膚上薰染著醉般的嫣紅,眼神迷离生暈,純真無邪中帶著春心初動的風情,竟成了一种极誘人的媚態。
  炕桌上一架金絲掐花的牡丹燈台上,飛鳳燭亮晃晃的閃著光芒,艷紅的光焰映在她頰上,像彤云一般瀲灩。
  額豪心中微亂,大掌一松,想要放開帆齡的手,但帆齡卻反手一握,握住了他的大掌、交纏住他的手指,如深潭般的眸凝視著他,服里脈脈盈動著如水的情愫。
  兩人相互凝視著,沒有說話,書齋里安靜得連一絲聲音都听不到,只有怦怦微促的心跳聲,和燈蕊燃燒的嘩喇聲交響著。
  在這寒冷而靜謐的夜里,兩人交纏的雙手和急促紛亂的呼吸,在鼻尖相触的咫尺之間,氤氳成一片情動的气息。
  帆齡輕輕用指尖摩掌著他因長年練弓習箭而顯得粗糙的大掌,柔嫩的修長手指在他微微粗礪的掌心里畫著圓圈。
  三腳的金獸香爐,飄出裊裊輕煙,額豪的心頭漸漸動蕩起來,就像是陷落在一种焚熱、親昵曖昧的迷离氛圍里,一切都顯得迷惑不清。
  十指連心,當帆齡在他掌心輕輕摩掌畫圈時,那直透心口的搔痒与酥麻讓他整個人微微戰栗。他咬牙,全身肌肉彈韌如滿弦的弓,緊繃起來。
  “帆齡,你是在玩火!”
  他驀地攫住帆齡纖細的身子,拽起她光洁細致的下巴,聲音沙啞,表情复雜,仿佛內心正經歷著無窮掙扎。
  那是一种從內心破茧而出,令他暈眩的前所未有感触,在火焚般的情欲流經全身,而讓肉体為之顫動的一瞬間,他感到一陣惊悚。
  眼前的少女雖是他一手撫養長大,但雪膚花容,軟玉溫香,又是刻意与他糾纏,他縱有鐵般意志,終究也只是個男人,經不起這樣的試驗。
  “就當我是在玩火吧,我不怕!”帆齡貼近他的怀抱,迎向他,像只扑火的蝶般,大膽地注視著他、捕捉著他的眼光。
  “你怕喔?你怕我?”
  她的唇畔瞳底,盡是溫柔如水,不容遮掩的婉轉情意,甜蜜如蘭的香息順著她起伏不定的呼吸,扑入他的鼻端,氤氳成一种特殊而曖蕩的魅惑,侵襲著他的心魄。
  一陣震顫從額豪胸間涌過,他呼吸促亂,极力抑遏從体內狂烈煽起的如火情潮,卻止不住心頭的迷亂。
  他倏然捉住她的雙肩,將她拉入了自己怀中,兩人的身子緊密熨貼,他頭一低,就要噙住她的唇。
  遠處傳來“的篤——的篤”的報更梆子聲,在深夜里,特別震人心弦。
  額豪猛地一惊,迷亂的神智乍然清明過來,他迅速放開了帆齡,面色變得蒼白,冷汗涔涔。
  他在做什么?這女孩儿是他自幼撫養大的,就如是他親身女儿一般,他怎么可以對她有非分之想?
  一陣寒風,吹落瓦檐積雪,他望著帆齡婀娜柔媚的身影,映在朱紅鏤空的雕花窗欞上,就像是一抹微微搖撼的畫影,他胸口突然梗起一种難言的落寞和惆悵。
  對帆齡,他近不得、遠不得——她就像是他心頭的一個結,解不開,不能碰,卻又綰在心口上,時時隱隱作痛著。
  “夜深了,去歇著吧!”
  他轉過身,走向書齋門口,掀開華美的繡花帷幔,只見庭中月光清冷,滿地積雪已經深及足踝,空气中有著一种說不出的惻惻清寒。
  “王爺,你避得了我一時,避得了我一世嗎?”
  帆齡在他背后,凄然相問,望著他回避逃遁的背影,漫泛在她眼眶中如霧如露的淚水終于順著她面頰,緩緩滑落下來。
  自她懂得情事開始,她每一滴烙燙的淚,都是為了他而淌落。
  “除非你對我,就此撂開手,否則我永不會死心,永不會甘心。”
  她款步走向額豪,伸出手,緩緩抱住他矯健強韌的后背,將臉埋在他溫暖厚實的后背之中。
  心如跑馬,易放難收——是自幼便深藏在心底的傾慕与眷戀,她這般誓無反顧、痴痴切切地与他糾纏,抵死不愿休。
  “難道只因為我阿瑪臨終前將我托付給了你,所以在你心中,就永遠只能當我是一個責任、一個包袱、一個對好友臨終前必須信守的承諾?”
  額豪身子微微一僵,感受到她柔軟溫香的身子貼著自己,她圓潤高聳的胸脯貼著他陽剛傲岸的背脊,正急遽地起伏著。
  靜沉的夜里,他听到怦怦狂震的聲音,不知是她的還是他的心跳?
  他咬緊牙關,兩只手搭在門架上,攥緊雙拳,用力得連指頭關節都浮爆出來。
  “為什么你就不能用看女人的眼光來看我?為什么在你心中,我就只能是一個需要被照顧,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儿?”
  月光虛虛浮浮地飄送進來,額豪看到挂在屋檐上的冰珠子,晶棱透亮,一顆一顆懸在樓頭,欲墜不墜的,就如他一顆搖蕩的心,岌岌可危。
  一個男人所能承受的試煉,也就只能這么多了。
  “帆齡,不要一再試探我的底線。你父王臨終前,我應允承諾過他——這一生一世,我會當你是親身女儿般,撫養你長大,替你找個好歸宿,送你出閣。”
  他回過頭來,邃亮的眼神里沉藏著一絲隱痛。
  “你父王臨終前唯一遺愿,是希望你能嫁給漢人——而我,不是漢人。”帆齡呆了,定廣親王這個遺愿,她從不知曉也不曾听過。而她知道以額豪坦蕩磊落的剛直性格,既已對她父王應允承諾,便必然會信守到底——他一定會為她擇個漢人夫婿,親手送她出閣!
  她松開了緊抱著額豪的雙手,身子軟飲伏倒在地,淚水奪眶而出,流泉般滾落。
  “君子一諾,比生命還重,我不能背約毀諾。”
  額豪伸手撩開低垂的繡幃,片片細碎的冰屑紛紛落下,原來夜寒露重,竟在帷幔上結了一層薄薄的輕霜。
  輕霜落地,就像是不能出口的心事,凍結在他們各自的心坎里。
  “今天別說你是我親手撫養長大,和我有著父女般的情誼。就光說是我承諾過你父王的——今生今世,你和我便是永遠也不可能的一回事儿。”
  他匡啷一聲,推開了書齋的門,望著天上凄涼的明月。
  “你知道嗎?日和月永遠走不到一塊儿,晝和夜永遠走不到一塊儿——而你和我,也永遠走不到一塊儿。”
  他跨出門檻,走入了幽冷的雪夜之中,再不回頭。
  望著額豪頭也不回的背影,帆齡整個人像是浸進冰水,涼透了心。
  她淚眼模糊地看著飛檐上所懸挂的小銅鐘,清悠輕忽的鐘鈴聲在夜風中回響著,就如宿世不能圓的因緣情劫,始終兜轉、流蕩不停……數畝方塘,清澈見底,水面波平如鏡,倒映著迷迷霧霧的天空云影,也倒映著環塘一帶的腊梅。點點梅蕊,仿佛是一簇簇的火焰,焚冰化雪,把綠水染得花影繽紛。
  “王爺留客宴飲。”
  管事太監一聲喝令,武宣親王府西花園的祿水亭畔驟然忙碌起來,仆僮們急忙陳席列位,擺置酒肴蔬果,在曲廊幽徑中奔跑來去,异常繁碌。
  “王爺最近是怎么回事啊?老是邀客宴飲,請的又盡是漢人名流文士,真不知王爺心中達的是什么主意儿?”
  “噓,輕聲些儿。”一個執壺捧盞的侍女左右四顧,壓低了聲音,對原先那個嘟囔埋怨的侍女道:“听說王爺是要為郡主擇娟,之所以宴請漢人名士,是想察看這些人的文采人品,好為郡主挑一個如意郎君呢!”
  “為郡主擇婿?那也該宴請八旗貴胄、高官子弟,最好是奏請太皇太后指婚,怎么會盡是邀些漢族文人呢?朝廷原本就重滿人而輕漢人,王爺這么做,不怕犯忌諱嗎?”
  “誰曉得呢?或許因為郡主是漢人,也或許因為王爺本身便不是滿人,所以不忌諱這些個……”
  那侍女抬起頭來望了一眼,急急忙忙地低下頭去,臉色慌張地道:“噤聲,別碎嘴儿了,王爺和客人們朝這儿走過來啦。”
  另一個侍女偷眼望去,只見額豪正領著一群青衣打扮的文人學士們,撫石倚泉,過橋游廊,往祿水亭這儿走了過來。
  祿水亭四周,環繞著一道翠綠色流水,水聲泠泠,其中仿佛有細細的花紋,湊近一看才發現水底舖了綠色錦緞,錦緞織著本色花,襯得流水亮滑青翠,蜒蜿如茵,就像一根長長的翡翠簪。
  眾人站在橫架溪上的白玉單孔石橋上,俯望著水中點隱點現的花光云影,一個年輕文人禁不住贊歎道:“古人王羲之蘭亭留宴——武宣親王,您這座祿水亭,溪水環繞成渠,正和蘭亭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額豪含笑不語。
  “在宮里和各親王府,大多設有專供飲宴的流杯亭。”侍候在旁的管事太監走上一步,向眾人解釋道。“這流杯亭呢,就是亭中地面開有蜿蜒曲折的細細水道,流水可載著酒杯在水道中游走,因此不管站在亭中任何位置,都可以取到酒杯。”
  管事太監示意亭中執壺的侍女將十余個斟滿了美酒的酒杯,放置于溪流上游,讓酒杯隨波蜿蜒而下。
  “各位爺們,酒杯已經安置好了。”管事太監笑道。“諸位爺想喝酒的時候就往溪中取酒,不用再隨手拿著杯儿啦。”
  額豪佇立橋頭,邃亮雙眸熠熠放著光華,炯炯如炬地望著眼前這群漢人文士、名流才子。
  暮色煙中,落日余暉里,他不羈而沒有結辮的發在風中飄飛,蒙蒙光影,挂在他清朗的眉宇間,益發顯得風采煥發,神韻不凡。
  “晉人王羲之和友人在蘭亭聚會,曲水流觴——也就是大家環溪而坐,將酒杯放入溪中,酒杯漂到哪個人面前,哪個人就必須取杯飲酒,同時賦詩一首。”
  額豪跨下白玉石橋,走到亭中,望著隨溪水漂流而下的酒杯,笑道:“今日我們就效法古人,來個曲水流觴,詩詞文會吧!”
  他抬起頭,只見晚風拂過簇簇梅蕊,搖曳出一片欲碎的紅影,漫天柳絮,化作雪花飛。
  “咱們就以柳絮為題,來個集詞聯句,取到酒杯的人要順著前人所吟出的詞接續下去。”他俯身,從碧漪清波中撈起了一個酒杯,笑道:“既是我出的題,那就由我先獻丑了。”
  他仰首,將怀中的酒一飲而盡,長吟道:“蜂園蝶陣亂紛紛,几曾隨逝水,何必委芳塵?”他頓了頓,思索片刻,續吟道:“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眾人紛紛走入亭中,轟然贊歎。
  “武宣親王戰功彪炳、武震天下,沒想到詞華風采,竟也如此不凡,真是文武雙全,令人佩服!”
  一個文雅蘊藉的年輕人擊掌道:“王爺這几句詞,有凌云之志,果然胸襟恢宏,非尋常人所能及啊!”
  另一個年經書生卻頻頻搖頭,歎道:“王爺的詞作得好,卻也出得刁,這尾句‘送我上青云’已經把韻腳押全,卻讓下一個接到酒杯的人要如何接續得下去呢?”
  溪林深處,突然傳出一縷悠揚的笛聲,隨著緩緩清風,貼著靜靜水音,忽而輕柔、忽而嘹亮,向四處飄散開來。
  祿水亭畔矗立著十多株被稱為帝王樹的金銀雙杏,茂密的枝极集結如蓬。一個身穿雪白杭紡長衫,外罩墨綠色緞子坎肩的俊逸公子,從杏林中緩步走了出來。
  只見他眉眼含笑,迎風吹笛,金銀雙杏隨風飄落枝椏,拂滿了他一身衣袖,看起來格外顯得俊秀出塵、翩然飄逸。
  他走到溪邊,放下手中鑲玉長笛,取起水中一個漂流而來的酒杯,曼吟道:“漂泊亦如人命薄,落去空繾綣,飛來說風流。”
  他聲如清風,抑揚頓挫間毫不費力地便把額豪的詞給接續了下去,轉韻竟如行云流水般,完美得不著任何痕跡。
  “縱是草木也知悲,一生被緣誤,未老竟白頭。”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亮了亮杯底,含笑將空酒杯放回了溪中。
  額豪眯起眼,仔細打量這位翩翩而來的不速之客,腰間懸著一塊漢玉扇墜儿,渾身散發出一股從容不迫的优雅气勢,看似清華幽雅,卻風采逼人。
  “請問尊架貴姓、台甫?”額豪客气詢問,心中卻暗暗納悶。此人不論是衣著打扮、言談舉止,都顯示出身世不凡,非富即貴,絕不是尋常人物——而他竟不知北京城的漢人文士中,有著如此出類拔萃、如龍似鳳般的頂尖人物。
  “在下姓朱,字心同,家居江南。”
  那倜儻飄逸、神采風流的俊美男子輕拍著手中玉笛,微笑道:“我剛打杭州來。今日一進北京城,便听說武宣親王宴請漢人文士、廣開王府大門,只要是漢族文士,不用持帖便可拜會——既然躬逢盛會,因此在下便不請自來。來得冒昧了,還請王爺見諒!”
  額豪心中一動,這青年公子身上似乎有一种難以捉摸的尊儀風采,清雅飄逸中隱含著雍容華貴的气勢,使人望而生敬,親而難犯。
  “朱是前明皇姓——閣下風采非凡,舉止高雅,出身定然很尊貴,又正巧姓朱……”額豪不動聲色,微微笑道。“莫非閣下是前明帝皇后裔?”
  他語气清淡,就像閒敘家常一般,說出來的話卻宛如石破天惊。
  眾人一听,全部倒抽了口冷气——近日來民間沸沸揚揚,都傳說前明崇幀皇帝的三皇子朱慈炯其實未死,正藉著宗教掩護,在漢軍八旗、奴仆佃役中秘密組織抗清隊伍,打算反清复明。
  眾人栗栗而危,來人若真是朱三太子,一旦被朝廷知曉,那武宣親王府這場詩筵將成為一場抄家滅門的死亡之宴,在場的所有人都逃不了株連謀反之罪。
  听了額豪的話,朱心同卻是神色不變,一撫手中長笛,縱聲大笑。
  “武宣親王真是好膽量、好气魄,一開口便直搗黃龍,竟然不拐彎抹角的試探起朱某來了。”
  他饒有興味地注視著額豪,含笑道:“倘若我真是前明帝皇后裔,王爺又打算如何?”
  “倘若你真是前明帝皇后裔,甚至就是朱三太子本人,那本王會立即著令府內侍衛,將你拿下送交朝廷。”
  額豪雙眉微揚,目光炯然一閃,泰然笑道:“擒拿反逆首腦,可是大功一件,必要時本王甚至會親自出手——不是本王夸口,至今還沒有人,能夠和我額豪交手而安然脫身。我額豪要捉的人,就絕難逃出我的手掌心!”
  眾人一听,立即鼓噪起來。
  “對對對,王爺快快擒下這造反作亂的謀逆賊子!”
  “王爺功名赫赫,爵位顯貴,千万不要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而見疑于朝廷,甚至惹來殺身滅門之禍啊!”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都害怕惹禍上身,每個人都巴不得額豪能夠立刻拿下朱心同,管他是不是朱三太子?只要捉他入罪,眾人便能撇清這“反清复明”的天大禍事。
  對眾人的鼓噪喧嘩,額豪似乎听而不聞,他背負雙手,面對著朱心同,威儀內欽,气定神閒地笑道:“不過倘若你真是朱三太子,只怕也沒那個膽量敢踏入我武宣親王府,否則以你前明太子之尊,明知我是大清敕封的蒙古親王,又手掌理藩院,你擅進我武宣親王府,豈不是身入險地,自投羅网嗎?”
  朱心同目光灼灼,定定凝視著額豪燦燦如焰的瞳,兩人眼光交會間,一种奇异而复雜的感受同時在兩人心中升起。
  那是一种棋逢對手、旗鼓相當的暗中較勁感——卻又有著英雄識英雄,惺惺相惜的知交之意。
  “王爺不須多心,也毋須多慮,我朱心同絕不會為武宣親王惹來麻煩禍事。”
  朱心同轉著手中鑲玉長笛,從容笑道:“天下姓朱的漢人,何止千百?僅南陽一府,唐王舊邸,朱姓子孫即有一万五千余人——若只因在下姓朱便硬要指稱我是前明帝皇后裔,甚至是朱三太子本人,那可就是欲加之罪了。”
  額豪微微點頭,眼中閃過似是冷峻又似是贊賞的光芒。
  “朱公子人品高華,文采逸群,堪稱世間龍風。只要你和前明皇室沒有關系,本王很樂意結交你這個朋友!”
  他向亭中執壺捧盞的侍女頷首示意,侍女立即托了酒,走出祿水亭,將酒盞用雙手奉上給佇立溪邊,宛如玉樹臨風般的朱心同。
  朱心同坦然接過金耳酒盞,瀟洒地飲盡一盅酒,然后微揚手中玉笛,笑道:“雪天,最宜品笛——今日新雪初霽,梅花盡綻,我既喝了王爺的好酒,豈能不有所回報?就以一首‘梅花引’來答謝王爺吧!”
  他將玉笛舉到唇邊,輕按宮商,清越的笛聲悠揚響起,輕音微漣,情韻纏綿,飄飄裊裊地穿過林間。
  暮靄中,隱隱傳來叮叮當當的玉鈴聲,箏棕回蕩,清脆如歌,隨著笛聲忽低忽揚地飄過水面。
  一個身穿苹白綢衫,外罩白狐毛緞坎肩儿的清妍少女,從杏林中款步走了出來,只見她輕揚著凝雪般的雙腕,腕上的翡翠玉鈴在她走動間搖落成韻。
  風動林梢,細細脆脆的玉鈴聲混雜在風聲和笛聲之中,竟是絲絲入扣,韻拍相符,鈴聲和笛聲仿佛一唱一答般,激蕩著共鳴。
  那少女走出淡嵐及膝的杏林,回身步上玉階白石橋,腊梅疏影,落在了她頰上,妝點出了她如花光般的雪玉膚容。
  溪水倒映天光,系在她發際的苹白綢帶,如飛云流泉般飄動著。
  祿水亭內,所以漢人文士,都惊艷地望著這個雪容素靨,宛如天上謫仙般的妍麗少女,而她的眼光卻只落在了額豪身上。
  她望著額豪,驀地里展顏一笑,映在溪水里的容貌,就如一朵娉婷白荷,霎時間傾倒了祿水亭內所有名流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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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江文學城   Helen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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