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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她真的好久都沒哭過了。
  從小和娘相依為命,在她記憶所及,娘几乎是天天愁容滿面,日日盼望爹爹歸來,所以養成她天天都必須保持精力充沛的神采逗娘開心,不厭其煩地聆听早已述說過無數次有關爹被征召打仗的點點滴滴。十六歲那年,娘去世時,從來不哭的她,第一次嘗到被親人遺棄的滋味而痛哭失聲。
  爾今,她竟然就這樣哭了起來,是因為……感到自已被……“拋棄”?
  這种感覺和娘去世時一模一樣。
  可是她和庫達只不過是萍水相逢,怎么可能對他產生這么大的依賴感?庫達的喜怒哀樂又關她什么事?不過莫离還是不得不承認她很在意他生气了的事實,無奈她做出如此“天怒人怨”的事來,該怪誰呢?或許該是他們分道揚鑣的時候了,總比到時候被他“掃地出門”要好吧!
  痛快哭完一場,莫离她拿定了主意,她吸吸鼻子望向桌上先前由西拉拿來的早膳,先填飽肚子,再准備收拾東西。
  房門被輕輕推開,哈倫一溜煙溜進房來。
  “庫達叔叔有沒有對你發脾气呀?”哈倫憂心忡忡,走向床邊和莫离并坐著,雙腳不安地前后晃動。
  莫离搖搖頭,不想讓哈倫太擔心。
  “那就好。”哈倫吁了一口气。“你知道嗎?庫達叔叔發起脾气來是很可怕的,只要惹他生气,他可以一口气殺掉好几個人,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有時伊恩叔叔也不敢惹他生气。”
  生气時會殺人?像嗎?庫達是這种人嗎?
  除非哈倫說話加油添醋,否則就是之前庫達對她的“怒气”根本還算不上“生气”的程度。
  “你庫達叔叔……現在還在生气嗎?”她試探性的問。
  哈倫撇嘴道:“我也不曉得,不過剛才茲娜來的時候,我還看見叔叔向她問候,應該沒生气了吧!”
  “茲娜?”
  “她是伊恩叔叔的妹妹,也是巴爾馬克家族的人,他們說她會嫁給庫達叔叔。”哈倫又撇撇嘴。
  “你不喜歡嗎?”莫离注意到哈倫臉上的不悅之色。
  “我不喜歡巴爾馬克家族的人,除了伊恩叔叔之外。”他小聲而誠實地說。
  “伊恩?”
  “他是庫達叔叔的好朋友,你沒見過他?你不也是庫達叔叔的好朋友嗎?”哈倫天真地說。“不過你可能要晚上才會見到他了,因為哈立德大人听說庫達叔叔來波斯了,想見見他,因此他們剛才出門去了,所以我才敢偷跑來找你。”
  看來,庫達暫時是不會离開波斯前往巴格達了,畢竟他是個已經訂親的人,難得來此一趟,當然會多陪陪那位叫茲娜的未婚妻。莫离心中的失落感更加擴大,現在的情況顯示,如果她仍賴在這里不走,反倒有點礙手礙腳,誤了別人辦正事,而她必須赶緊到巴格達和阿罕會合才行。
  “哈倫,你有自己的馬嗎?”
  他點頭。“當然!”
  “可不可以賣給我?”
  他兩眼睜得奇大。“你要買我的馬做什么?”
  “我的馬死了,而我又有急事必須先离開這里。”
  “你要走了?庫達叔叔知道嗎?”哈倫感到依依不舍,好不容易有個人可以陪他“玩”,怎么這會儿說走就走呢?
  “你幫我轉告他,他會明白的。怎么樣?肯將馬賣給我嗎?”莫离說,順手整理她的行囊。
  “這樣好了,干脆送你當見面禮。”哈倫挺喜歡莫离的,因為“他”是第一個欣賞他箭術的人。
  “這怎么行?”莫离從行李中挑選出一支她最喜愛的簪子和一只玉手鐲塞在哈倫手中。“這個給你,算是買馬的代价,還挺值錢的。”
  哈倫看著發簪和手鐲,猶豫著是否要接受。“這是做什么用的?”
  “這個你現在也許用不到,不過以后你可以把它賣掉或是送給喜歡的人。”
  她拎起包袱,由哈倫帶路來到馬廄,牽出一匹棕色漂亮的馬。“馬夫受傷了,所以現在這里都沒人。”
  “我真的很抱歉……”哈倫急急說。
  “不是你的錯。”
  “我們以后還有机會見面嗎?你确定不要等到庫達叔叔回來?”
  爬上馬背,她對他鼓勵地笑。“如果有緣的話,也許以后我們會再見面。”至于庫達,她現在最不想面對的就是他那雙懾人心神的金眸,她一向討厭當面和人說再見的感覺。
  “有緣?”
  哈倫不是很了解這句話的真正涵義,畢竟他的年紀還太小,而“緣份”這東西又是很難解釋的,不過聰明如哈倫,將來一定會明白的。
  莫离拉了拉披風,掉轉馬頭准備离去時,對哈倫請求道:“幫我向西拉道謝,好嗎?”
  獲得哈倫首肯,莫离滿意的點點頭,以漢語對他說:“再見!”
  隨即策馬疾馳而去,奔向天之一方、如夢幻傳說般的繁華城市
   
         ★        ★        ★
   
  巴格達。
  巴格達城位于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之間,由現任國王——曼蘇爾所建造。
  由于阿拔斯王朝的建立,波斯人功勞不小,在朝中勢力也大,為兼顧開發建設与監視控制的功能,所以在選擇首都時必須考慮選在距离伊朗較近的地方。
  首都經過多次的遷移,最后終于選擇了近伊朗、地處東西要沖的海陸信道,而且又于帝國中心位置的巴格達為首都。
  巴格達是由“巴格”和“達德”兩詞組成的。“巴格”意為“花園”,而“達德”則是“真主”的意思,所以巴格達意指“真主的花園”。為了建造這座城,曼蘇爾還遠從敘利亞、埃及、伊朗、庫法……等地請來了大批技師和建筑工人,此城設計之精良,在當代是很少見的,其繁華的程度,恐怕只有遙在遠方大唐帝國的長安城足以和它千里相互輝映,有如兩座燈塔,各自照亮它們的文化。
  巴格達城中央是木蘭巴庫場,有四條大路輻射出四道城門,大路兩旁形成鬧市,各种商販五方雜陳。但后來曼蘇爾國王怕市場在首都內不易管理,外國間諜容易藏身滲透,万一有外敵進犯,他們來個里應外合那還了得,于是另辟庫場,將城內的市場遷出。
  新市場上商店鱗次櫛比,每一個行業都設置有專區,商旅云集……
  方莫离興奮地打量城內的一景一物,巴格達果然如她想象美妙。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來到了巴格達,真真實實的站在這塊土地上。
  天賜般的幸運,讓她和哈倫道別后沒多久就遇到一群正要前往巴格達的商隊,便和他們合并同行。途中,方莫离順利將她攜帶出來的簪子一一高价賣出,她從沒料到這些屬于中國婦女的發飾在阿拉伯會這樣搶手。另外,她還以一根簪子和一位來自埃及的商人換了一個鋼制墜子,它是以一頭獅子為造型,讓她想起庫達衣服、馬鞍上的金繡獅徽飾……莫离他不明白她為何會花這么多錢買一個男性墜飾?她和庫達已不會再見面了,不是嗎?
  充裕的盤纏足以讓她在巴格達無后顧之憂,當下之急就是先找到阿罕,這樣她才能開始探查爹爹的下落。
  但——面對人聲雜杳、忙碌擁擠的市集,她該從何找起?
  對了!不妨先逛逛市集,也許運气好點會讓她遇上以前在長安市集里認識的一些熟面孔。就這么辦吧!拿定主意的當儿,方莫离突然在吵雜的鼎沸聲中听到了一絲微弱的叫賣聲,管不住心中的好奇,便循聲找去……果然看見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心男孩跪在一處不起眼的街角,身前放著一個破爛不堪的變形鳥籠,里頭有一只正忙著不斷說話的八哥鳥。
  “好心的大爺……拜托……買下這只鳥吧……”男孩聲音顫弱。
  “拜托——拜托——”這只鳥不斷學主人說話。
  莫离走到男孩面前蹲下,仔細打量籠中那只鳥。“這只鳥是你的嗎?”她問,手指頭伸入籠內去逗那只鳥。“小心!它有時候會啄人……”男孩突然發現說了不該說的話,連忙改口:“當然,它通常都很乖的……”
  “小心——它有時候會啄人——小心——”這只鳥學話能力頗強。
  “你還沒回答我,這只鳥是你的嗎?叫什么名字?”
  男孩點頭如搗蒜。“是——是,這只鳥是我的,它叫‘嘎嘎’。”
  “為什么想賣掉它呢?我看它挺聰明的。”
  “我母親生病了,好几天沒吃什么東西,而家中已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了……所以……求求你……買它吧!我求求你……”男孩不住磕頭,額上、鼻上至沾滿了灰。
  “求求你——買它吧!”連“嘎嘎”都一起求情。
  想到男孩病重的母親,莫离一陣鼻酸,想起死去的娘。早耳聞在阿拉伯貧富差距相當大,地主壓榨佃農之事屢見不鮮,富者揮金如土,貧者三餐不繼,甚至听說有人因生出女嬰無力扶養而將嬰儿活埋的慘絕寰事,而自己向男孩買一只鳥對他又有多少幫助呢?頂多也只是暫時援助而已,但……她也只能這么做了。“這樣夠不夠?”方莫离拿出一個迪爾汗(注:銀幣)。
  男孩惊愕的瞪大雙眼,口中喃喃自語:“太……太多了,一……一個迪爾汗几乎可以買一頭羊了……”
  “哦?是嗎?”方莫离又拿出一枚銀幣,將兩個迪爾汗硬塞到男孩手中,然后興高采烈的用漢語對“嘎嘎”說話:“我買下你了哦!我叫莫离。”
  “買下你——莫离——買下你——”“嘎嘎”也學漢語。
  “聰明!”莫离大樂,她從沒見過這么天資聰穎的鳥。
  “它并不聰明,只是會模仿聲音而已……”男孩倒也算是誠實的商人,收了她高額的兩個迪爾汗,覺得有必要為他的“商品”說明一下,以免這位好心的“小哥”買回去后悔了。
  “殺人呀——聰明——殺人呀——”“嘎嘎”開始胡亂尖聲怪叫。
  “你瞧!這是我家隔壁吵架時最常說的一句話……”男孩非常誠實的向莫离解說。“有人說‘嘎嘎’是一只瘋鳥,如果你要后悔現在還來得及。”
  “吵架——一句話——殺人呀——”“嘎嘎”截取片段話語拼湊著講。
  男孩哭喪著臉,現在客人鐵定要收回這兩個迪爾汗了。
  殊料莫离早已因“嘎嘎”的精彩表演而笑彎了腰。有趣!真是太有趣了!這只鳥是她見過最神奇的一只了,說什么她都不會后悔買下它的。
  “‘嘎嘎’我決定買了,你赶快去買些好吃的給你母親補補身子吧!”莫离打開鳥籠放出“嘎嘎”,而“嘎嘎”也乖乖飛上她肩膀。
  “莫离——聰明——莫离——”
  “謝謝夸獎!”莫离格格笑了起來,開心的与“嘎嘎”進行對話。
  男孩向方莫离道謝,便消失在人群中。莫离則繼續在市集里試探運气,看能否遇上熟人,沿路上,她還不時嘰哩呱啦地和“嘎嘎”講些人不人、鳥不鳥的怪話。
  “好久不見,你怎么會來巴格達?”
  一位身材略胖的大食商人主動趨前招呼,莫离眨眨眼,似乎也認出來人身份。
  “賽卡!是你呀!”
  “賽卡!賽卡!”“嘎嘎”鼓動興奮的翅膀。
  賽卡是經年往返巴格達和長安兩地的商販,在長安時和她也有數面之緣,不過莫离并不是很喜歡他,因為在他圓圓油油臉上的那雙細長眼睛,總讓人覺得隨時隨地在計量些什么似的,很不舒服,而阿罕也曾說過賽卡是那种斤斤計較、喜歡貪小便宜的圖利商人,少和他打交道才是上策。
  可是聊胜于無,也許他知道如何聯絡阿罕。
  在告知賽卡她和阿罕失散的情況后,賽卡頗盡地主之誼的愿意帶她去城郊的外人居留地找阿罕。
  不過是找個人,應該是不會有什么狀況才是,方莫离便安心隨他而去。
  莫离在屋外等待,還不忘与“嘎嘎”對上兩句。許久,仍不見賽卡出來,莫离開始顯得心煩气燥,到底辦什么事那么久?正欲探頭進屋內察看時,賽卡隨兩名壯漢從內而出,差點將莫离撞得人仰馬翻。
  “我已經打點好了,這兩個人會帶你去找阿罕。”
  賽卡邊說邊火燒屁股似的疾步而去,連扶都沒扶她一把。
  “喂!賽卡!”
  搞什么鬼呀?突然把她丟給兩個陌生人,真是沒禮貌,明明說好要帶她去找阿罕的,大食人都這樣莽撞無禮嗎?
  她腦中沒來由的竄進庫達盛怒的臉。
  奇怪?离開波斯以來,為什么她還會不斷想起他呢?
  一句庫達曾經說過的話赫然浮現腦海,直讓她有股不祥的預兆,不會真這么倒霉吧?
  二話不說,先溜為妙!
  莫离拔腿就跑,無奈腿短,兩個壯漢一個箭步而上,就像捉小雞般將她整個拎起來。莫离立即發出招牌震天尖叫,“嘎嘎”也同樣發出尖銳刺耳的叫聲,沒頭沒腦的飛來飛去。
  “閉嘴!否則我宰了你!”另外一個滿臉油垢的壯漢高聲恐嚇,過來伸手扯下莫离腰側的黃色布袋。
  “閉嘴——否則我宰了你——宰了你——”“嘎嘎”學壯漢的威脅。
  “那是我的東西,還給我!”被高高拎起的莫离眼見布袋中僅有的財物被搜刮一空,情急之下,雙腳不斷在半空中舞動。“該死的!賽卡竟然出賣我!”她順口就說出了庫達生气時最常咒罵的字眼。
  “啊——”抓住莫离衣領的男子猛然慘叫,只見他面如糞土原地跪下,兩手緊捂住兩腿中顯然是“极重要”的部份。
  丟下莫离的布袋,另一名壯漢一拳揮向正欲逃走的莫离。
  突如其來的一拳,令莫离腦中轟轟作響,完全分不清東西南北,一陣熱辣辣的刺麻從臉頰直入心窩,疼呀!
  “臭小子!想害我絕子絕孫呀?”一陣恐嚇威脅謾罵,壯漢將莫离扛上肩頭。
  “臭小子!賽卡——想害我絕子絕孫——殺人——”“嘎嘎”越叫越起勁。
  跪在地上的男人惱羞成怒,這輩子還沒被一只鳥這般羞辱過,順手撿起一塊石頭朝這只瘋鳥丟去,力道大而准,正中“嘎嘎”下腹部。
  “殺……人……呀……”“嘎嘎”惊呼,應聲摔落地面,作垂死掙扎。
  “你殺了我的鳥?”莫离痛呼出聲,聲音不知因害怕或憤怒而微微發抖,粉拳死命捶著壯漢的背。“你這該死的殺鳥魔!”
  她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是對庫達說的。莫离開始后悔沒當面跟庫達道別,以后只怕也沒机會了。
  為什么?為什么在此攸關自己生死關頭的當儿,她卻只想到庫達一個人?他的殺人怒顏、他的嚴肅冷峻、他的爽朗大笑……他的一言一行,都不斷在她記憶中重現……
  此刻,莫离才正視到庫達的身影早已深深印入她的心中,如影隨形地跟著她,擺脫不掉了。
  基本上,一只“橫尸”在巴格達街頭的鳥是絕對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
  偏偏這只鳥“臨死前”嘴里還不忘交代“遺言”。
  仍然一襲黑衣的庫達坐在他高大的坐騎上,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半瞇起那雙噴火的金眸,眉頭緊蹙得駭人,他确定他剛才听到了一個扰亂他生活之后跑掉,并且還讓他魂不守舍半個月之久的名字——該死的!他連用餐時都會想到她。而他快馬加鞭從波斯疾追而來,目的就是要揪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女人,證明他只是太气憤才忘不掉她的,可惡!從來沒有女人膽敢棄他而去。
  “殺——人——呀——莫——离——殺——人——呀——”
  庫達快速翻身下馬,一手撈起地上的“嘎嘎”,不太愿意相信這個名字會出自一只垂死的鳥之口。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庫達粗聲粗气對“嘎嘎”厲聲喝道,老天爺!他竟淪落到要跟一只鳥打听消息,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閉——嘴——否——則——我——宰——了——你——”“嘎嘎”不怕死地說。
  庫達鐵青著臉,咬牙切齒,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后傳來的一詞悶笑。
  這只鳥明顯是受過莫离的“調教”,挑釁的話如出一轍,輕易就能挑起他的怒气。“你……”他終于迸出一個字,抓著鳥的手不自覺地緊縮一下。
  “你這該死的殺鳥魔——想害我絕子絕孫——殺鳥魔——”“嘎嘎”開始怪叫,聲音不似先前那般虛弱。
  原來的悶笑聲終于轉為不可遏抑的狂笑。庫達回過頭惡狠狠地瞪著早已笑癱在馬背上的伊恩,他連忙想辦法收住笑,甚至捏了自己的大腿才勉強止住。
  這下子庫達百分之百确定這只鳥和莫离有牽連,殺鳥魔?只有她會說這种話,似乎只要和她沾上邊,任何不按常理進行的事情也都不足為奇了。
  “殺鳥魔——賽卡——出賣我——買它——求求你——”“嘎嘎”開始語無倫次,但庫達迅速捕捉到一個人名,賽卡?誰呢?他記得莫离的同伴叫阿罕!
  庫達眼角余光瞥見躺在不遠處已沾成灰色的熟悉布袋,那是莫离連睡覺都不离身的寶貝,怎么會掉在這儿?
  他拾起布袋并拉開,里頭已無任何值錢的東西,只剩莫离那本研究火藥的書、几個用竹筒裝的火藥以及一個男性獅頭墜飾……他有預感莫离一定遇上了坏人,早知如此真該好好痛打她屁股一頓。
  二話不說,庫達翻身上馬,往城中心方向策馬而去。
  “你要去哪?”伊恩急急問,他有預感隱藏在庫達怒气下的急切,到底那個唐人小子是何方神圣,能讓庫達如此在意。“警察署!”庫達低聲丟下一句。
  “警察署!”伊恩大叫。“你瘋啦?你會嚇坏他們的!”
  (注:巴格達城中心設有警察署,正條街設的警察所,負責商場的管理、度量衡的檢查、維持社會治安等,警察署長通常兼任國王的警衛長。)
  莫离終于相信自己已被賽卡賣掉的事實。
  在“驗名正身”后,她被丟進一間擠滿二十名女子的狹小悶熱石室,如果她沒猜錯的話,她們可能會面臨被拍賣的命運。庫達說對了,她就是太相信別人,才會被出賣,不行!千辛万苦才來到巴格達,她不能坐以待斃,否則就功虧一簣了:也許……她能聯合其它人一起叛逃……
  可是……她現在簡直挫敗的直想尖叫。
  都什么生死關頭了,這些人還有閒情逸致在那邊拜呀拜的,難道這樣她們的真主阿拉就會救她們出去嗎?房間就這么一丁點儿大,她們也真會夾縫中利用空間朝拜。
  一陣繾柔的撥弦音傳來,似哀猶怜,如訴如泣,是誰在彈奏這么悲傷的曲子?莫离眨眨眼,發現在房里陰暗的角落,一位身著雪白輕紗的女子正在彈撥某种樂器,長而翹的睫毛在眼下形成兩道陰影,流露淡淡的哀愁,莫离不但被她的容貌,更被她特殊的气質所吸引……發現到莫离的注視,琴聲嘎停,女子緩緩轉向莫离,沒有一絲訝异与震惊。
  “你沒有做朝拜。”她用阿拉伯語問,嗓音淡而柔,像她的人一樣脫俗秀麗。
  “很明顯的,我是唐人,宗教信仰有所不同,哎喲!”莫离痛呼,捂著紅腫的臉頰,嘴巴不敢有太大的動作說:“你呢?怎么……”
  她的嘴角扯動一絲苦澀,對莫离堅定地說:“我是希腊人,不是回教徒,你的臉……”
  “被打的!我叫方莫离,從長安來的。”莫离先自我介紹。
  她朝莫离嫣然一笑。“諾瑪。”
  按著她開始吟唱一段因戰爭而導致家破人亡的故事,莫离感同身受也似乎明白,她所吟唱的故事其實就是親身經歷。
  故事詠完,諾瑪雖已淚流滿面,嘴角卻仍微笑以對……誰該為那抹微笑后的哀愁負責?當權者只知不斷擴充版圖,殊不知戰爭的成与敗都得陪葬掉多少家庭的幸福,一個能成功從沙場上歸來的戰士,正代表著他已殺戮掉其它家庭的幸福支柱,戰爭是一項殘酷的競賽,誰都不愿它發生,但它卻又是歷史上不斷重演的悲劇。諾瑪和莫离都是時局下的受害者,無力反抗也無法扭轉些什么。
  見諾瑪珠淚雙垂的認命模樣,莫离油然升起一股疼惜的保護欲。
  她痴看著諾瑪,決定將她列入自己的逃脫計划,否則以諾瑪的美貌,在拍賣場上必定會引來一群貪圖美色的好淫之徒,不行,諾瑪絕對值得更好的人來守候她一輩子。
  那自己呢?誰來守候她呢。
  算了!先逃出去再說吧!
   
         ★        ★        ★
   
  大食帝國的奴隸多來自戰俘,奴隸市場隨處可見,后來戰俘日漸減少,奴隸的來源大多都靠人口販子。
  奴隸販子從非洲、印度、中亞、拜占庭及斯拉夫各地收買奴隸。奴隸有男女小孩,甚至也有出自豪門的千金:在帝國創建初期,更有波斯末代公主淪為女奴。聰明伶俐的女奴被收在宮廷大院中充當侍女,買主則來自東西各地,生意十分興隆,光看那一片万頭鑽動的景象就可以證明。
  這次拍賣因為听說有來自外國的絕妙貨色,自然更是聚集不少鉅富豪官之人。
  莫离重重歎一口气,她和同室一干女奴都已被帶至拍賣場,而她還是苦無脫逃机會,簡直欲哭無淚……她雙手雙腳被捆綁,兩足之間的繩索僅留一小步伐的長度,看來想跑都跑不了了。
  “我想我們應該准備說再見了。”站在莫离前方的諾瑪轉過身對她說,好象即將永別的模樣。
  一干“奴犯”成一字型排開,一個個准備上台被叫价,諾瑪排在莫离前面,而莫离又是排在隊伍末端,可能會是最后一個被叫价,言下之意也就表示諾瑪會比她先拍賣。
  “別擔心,我就快想出辦法了。”莫离安慰道,其實腦中仍一片空白。
  如果她的隨身布袋還在的話,也許還能利用“金蟬脫殼”那招,先來陣煙霧,然后脫身……就在莫离神游之際,從身后傳來刻意壓低聲音的話語……
  “不要轉身,我有話對你說。”聲音小得只容莫离听見。她咽下口水,瞪大的雙眼露出緊張。她記得在她身后全是專門看管、監視預防她們脫逃的嘍囉,怎會有人如此神秘地同她說話……而且是用……漢語?強壓住回頭的沖動,因為那人緊接出口的話讓她明白,她死都不能回頭。
  “你是從中國來的?”
  莫离輕輕點頭,不敢有太明顯的動作,她緊張的一顆心都快從嘴里跳出來只要她開口的話。
  “長安嗎?”
  莫离又微微頷首。
  “听好!你腳下的繩子我已動了手腳,待會儿我會制造一些小騷動,你只要將腳用力一扯,繩子便會松脫,記得把握机會逃走。”說完一只手由身后往前塞了一張紙條在她手中。
  莫离握拳,以手掌緊緊包握住紙條,大气不敢吭一聲,也不敢低下頭看字條,只能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在拍賣場上,也許……真如那人所言,繩子好象真的比較松了,莫离心中大喜,脫逃有望了。她微微傾身附耳告知諾瑪她的脫逃計划,只見諾瑪慘白著一張臉,擺明不相信有這种天賜的好運。
  隨著一個接一個拍賣完畢,騷動依舊沒有發生,反倒是台下競購民眾情緒越來越高漲,莫离才体悟到她和諾瑪被放在最后的原因了這些人根本就是對來自异國的“貨色”有明顯偏好。看著台上諾瑪無助但又堅強挺直背脊的身影,莫离開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騙了?
  台下為搶購諾瑪已叫价到五千個迪爾汗了,眼見諾瑪該落誰家已大勢已定,莫离著急的左顯右盼,拜托!誰來拖一下時間呀!
  天賜的好運似乎有一就有二!一句鏗鏘有力的低沉聲音出价一万迪爾汗,眾人一片倒抽气。莫离也忍不住好奇循聲望夫,只見一個比人群明顯高大俊偉的英俊男子,雙手交握胸前,眼光直盯著台上的諾瑪。原先即將喊到手的那名富商臉上肥油微顫,惡气的狠瞪英俊男子一眼,立即叫价一万五千個迪爾汗。
  “三万!”男子眉頭皺都不皺一下。
  肥油富商和他卯上了,其它人只能噤聲看兩人廝殺,沒一個插嘴的份。
  一陣惊心動魄、高潮迭起的海拚,英俊男子以五万迪爾汗標得,群眾一陣惋惜,紛紛將目標放在最后一個听說是來自遙遠中國的唐人女子身上。
  果然!莫离一上台立刻引起台下一片贊歎与議价之聲。
  在阿拉伯的奴隸市場,曾經出現不少唐軍戰俘,但拍賣大唐女子倒還是頭一回。況且莫离還被強迫換上只有阿拉伯舞者才會穿的衣裳,輕紗薄翼,几乎衣不蔽体,完全遮蓋不住莫离姣好、玲瓏有致的身材、玉脂凝膚盡收眾人眼底,難怪一開价就是高出其它女奴數倍的三万迪爾汗。
  一雙雙貪婪打量的目光像箭般掃射過來,讓莫离不禁打個寒顫,一股怪异的直覺感讓她相信有一雙灼熱目光正盯著她。當她与台下英俊男子目光交會時,只見他以一种饒富興味的眸子緊打量她。
  “五万!”英俊男子不疾不徐出价,眾人又是一片惊呼。
  “五万五千!”上回敗北的富商叫得有點勉強,但里子不行面子還是要顧到。
  “七万!”英俊男子出价三級跳,手筆之大令莫离倒吸一口气,他還想一箭雙鵰不成?
  不行!一旦自已被買走,到時插翅也難飛了,看來騷動只好自己制造了。
  “聰明——絕子絕孫——”“嘎嘎”飛進拍賣場盤旋,轉移眾人的注意力。
  “‘嘎嘎’?”莫离高興的大叫,几天不見,“嘎嘎”依舊頗有元气,她還以為“嘎嘎”死了。
  “殺——人——呀——”就在“嘎嘎”的尖叫下,一群羊群從街角瘋狂沖入會場,攪動喊价的人潮,哀嚎慘叫不斷,現場陷入一片混亂。
  不把握此時更待何時?莫离迅速扯動雙腳,繩索果然如預期脫落,環顧四周,沒有看見諾瑪,她不曉得被帶到哪里去了?也已不見那高大男子的蹤跡,不管了,先落跑要緊。莫离當机立斷跳下高台,企圖混入四處奔竄的群眾之中,不料,奴隸販子全都針對尚未被競价完畢的莫离進行圍捕行動,煮熟的鴨子豈容任意飛去!
  沒商量的余地,她朝第一個扑上來的倒霉鬼踹上“致命”的一腳,撞倒路旁的木箱雜物阻礙追捕,頓時只听慘嚎連連,她則以最快速度朝街角跑去。
  “嘿!給咱們逮到了吧!”不曉得打哪儿又冒出一批人將莫离團團圍住。
  “該——死——的——絕——子——絕——孫——呀——”
  “嘎嘎”在他們正上方竄飛,似乎很喜歡复習學過的單字。“殺人呀——”但它特別偏好這句。
  一陣抵死掙扎,莫离還是被追捕的壯漢扛上肩頭,任她發出再駭人的尖叫也于事無補,只可怜了壯漢的耳朵。
  就在莫离眼見大勢已去之時,忽覺身子一輕,硬是被人抄上馬背,而原來扛著她的壯漢早已被踢出視線之外,凄慘退場。其它人見勢蜂擁齊上,騎馬者抱她旋身一踢,彎刀一揮,其它人三兩下便紛紛倒地呻吟不止。一切來得太過突然,莫离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唯一的念頭是——除了逃還是逃。
  “放開我!”她抵死不從,無奈那人臂膀強而有力,她連跳馬的机會都沒有,也不曉得自己會被帶到哪儿去?情急之下,莫离想都沒想就朝那人手腕狠狠咬了下去,使勁所有力量。
  “該死!”
  那人怒吼一聲,差點讓她直接彈离馬背。
  她倏地轉頭,迎上一對她記憶中閃耀的金眸,只是此刻,這雙金瞳正有如熊熊烈火,憤怒得似乎想吞噬她。
  他霸气的拉過披風蓋住她几近裸露的身子,使她完全被他的气息所包圍。
  莫离窩進他寬闊溫暖的怀中,雙頰和耳根快速燥熱起來,心跳加快,她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情反應,只清楚意識到再次見到庫達的喜悅几乎讓她難以自持。
  誰都沒再開口說話,直到馬已不再奔馳,莫离才發現他們已出了巴格達城。
  停下馬,庫達勾起她低垂的臉,竟發現她晶亮明眸中蘊涵盈盈珠淚,從他認識她以來,何曾見過她含淚的模樣?原本因為怒气而冷峻的臉部線條,全在這一刻間化為溫柔纏綿的怜惜。在莫离未能有所反應之前,他便已拉下蒙面的布巾,吻住那兩片玫瑰花似柔軟紅潤的唇瓣。莫离倒吸一口气,顯得不知所措,直覺地向后撤退,他的雙臂縮緊,不容許她退卻。他的吻霸道獨占,卻也充滿繾戀柔情。
  當從哈倫口中得知莫离已先行离去時,他憤怒至极,沒有女人敢甩掉他,從來沒有!況且她根本沒憂患意識可言,天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他苦尋她的下落,原本的盛怒早已逐漸轉為焦急。沒錯!她是個麻煩!百分之百的麻煩!而在這一吻間,他更加發現他早就放不下這個麻煩了,而且也舍不得放下。
  終于,他移開唇,依依不舍地結束這一吻。
  “為什么哭?不高興見到我?”他的气息在她發梢吹拂,溫柔多情之外,霸气依舊。
  莫离拚命搖頭,被捆綁的雙手向上套勾住庫達的頸項,整個人偎進他怀中。
  他愛煞她臉紅嬌羞的模樣,和她插腰怒目挑釁他意見時同樣吸引人,他并不是沒有過女人,他也從不在乎她們的感受,但從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曾這般吸引他;他迫切想知道莫离的小腦袋瓜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他想知道她的一切,該死!他在乎她!
  庫達是個相當自持的男人,理智冷靜往往駕馭一切,生活一向井然有序,凡事都有自訂原則,可是她讓一切全都失控了。以他一介“維齊爾”的身份(注:即宰相、大臣),實在是不應該隨便叨扰基層部門的人,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揣測:但為了她,他動用了警察署完備縝密的消息网線,以最快速度找到了叫賽卡的商人,探听出莫离的去向。
  當然賽卡的下場是可想而知的,庫達沒在盛怒之下砍了他項上人頭已是奇跡中的奇跡了,而賽卡在知道自己得罪了巴格達重量級人物之后,早已負傷連夜离開,逃之夭夭!
  “真巧……在這里遇到你。”
  莫离尚未從庫達吻她的震惊中回复過來,她知道這句話有點怪,可是一時之間她也不知道該講些什么作為再度見面的開場白。她臉依然深埋他的胸膛,不敢抬頭看他,她想他一定正在生气……
  “對……對不起,咬了你。”她囁嚅說,輕撫過庫達手腕上兩排明顯的齒痕。
  巧?警察署長又兼任國王的警衛長,他惊動了警察署的事情恐怕早已傳到當今圣上的耳朵了,而她竟會以為他只是碰巧路過那里!
  庫達的沉默讓莫离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我知道了!一切都是你策划安排的,對不對?”她抬起頭,明白庫達是有計划的來營救她,先前替她松綁的那個人和騷動一定都是他故意安排的,但是,為什么?他怎么知道她被抓走了?
  從小到大,她和娘相依為命,她一直是娘的精神支柱,除了娘外,沒有人會為她做任何事,而今,因緣際會來到巴格達,遇上眼前這位英挺卓絕、出色非凡的男人,她想探触他冷漠外表下真正的自我,想去了解他的一切,她想——倚靠他?
  莫离渾身一顫,被這個想法所震惊,自己不是曾經發誓,此生此世絕不能受男人牽絆,她討厭生离更恨死別,娘窮盡一生日日夜夜盼望爹的歸來,虛度青春,終日以淚洗面,這樣的日子她已看盡不想再來過,所以她不愿嫁人,更不愿倚靠男人,誠如娘臨終前所言,如果嫁給真心至情之人,當面對人生無可避免的生离死別時,情何以堪?如果不幸所嫁非人,又何苦讓薄情寡義之人來糟蹋自己呢?
  但是……現在她不确定了,庫達的存在讓她心慌,同時又令她心安,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親了她,怎么就讓她信奉的原則動搖了呢?
  庫達疼惜的捧起她的臉,見她脆弱不安的眼神,他心悸了!沒見過莫离如此令他直覺認為是她對差點被賣掉的事還心有余悸,如果現在要求傾他所有的財富喚她展眉而笑,他會做到!
  緊摟她入怀,灼熱的唇再度覆上她的,他發現他喜歡她的慌亂,那代表在他之前沒人吻過她,他努力采擷她的甜蜜,而莫离在他唇的挑逗中几乎忘了要呼吸……
  “小——心——小——心——”
  “嘎嘎”气急敗坏地從遠方飛來,顯然在跟他們出城后一度失去了方向。
  “它——有——時——候——會——啄——人……會——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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