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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唐北方漠南草原。
  碧藍清澈的穹蒼天幕環擁著廣闊無際的翠青綠草,烈日驕陽炙烘大地,悶人的熱气自草縫土隙間緩緩升散。
  漠南草原!當今世上最為肥沃的天然牧場,自古即孕育狂邁不羈的大地之子在此放馬野牧──。
  安小駒俯趴在空曠的草原上,耳朵緊貼住地面。
  她已經在此守候好些時辰了。
  可草原上除了偶爾低空掠過的鳥群之外,完全不見任何牧人馬群,舉目所及盡是一片荒野穹蒼。
  側個方向,安小駒換以另一邊的耳朵繼續專注先前的傾听工作,嬌嫩的臉頰不但因長時間在酷日灼晒下而顯得紅通通,小巧挺立的鼻梁上更早已布上一層薄汗。
  近三個月來,她每天都在這一帶草原徘徊觀察。
  今天──她決定付諸行動。
  彷佛感受到大地傳來的异樣气息,安小駒揚高蛾眉,整個人像被雷擊中般從地上彈坐起身,抬眼朝四方搜尋,卻什么也沒看見……
  草原上仍是空曠一片。
  垮下肩、皺著眉,安小駒紅灩的雙唇朝下畫出一道失望的弧度,她不信邪地又趴回地面,附耳傾听──。
  半晌,她再度熱烈地抬起頭;而几乎同時,隨著隱約傳來的陣陣馬蹄達響,遠方地平線上赫然塵土高揚──。
  來了!
  安小駒心中一喜,看著逐漸清晰逼近的黑駒駿影,她根本來不及整理服裝儀容,即連忙放低身子繞到聳立在一旁的巨石堆后頭。
  高大的黑色駿馬緩下奔馳的步伐,大范圍地繞跑兩圈之后,才在固定的位置停下來,并噴了噴气,低下頭專心吃草。
  望著眼前在烈日映照下閃閃發亮的黑色鬃毛,安小駒興奮得一顆心怦怦直跳,她發誓這是她這輩子所見過最完美的一匹馬了。
  抱著必胜的決心,她迅速將事先准備好的一捆繩索挂在身上,并快步移向自己藏在巨石堆后頭的白色坐騎……
  深吸口气,她附在馬耳旁低聲說了句類似鼓勵的話后,突然一腳踩上馬鐙、俐落地翻身上馬,毫不猶豫地策馬奔出──。
  正在吃草的黑色野馬顯然被這突來的“闖入者”給惊嚇到,它嘶鳴了聲,立刻揚蹄朝先前來的方向狂奔而去。
  “加油啊,“沙暴”!追上了回去大大有賞。”安小駒迎風喊道,以強勁果決的姿態緊追不舍。
  為了擒住這匹難得一見的上乘野馬,她特地挑出全牧場素質最佳、血統最优,同時也是跑得最快的愛駒“沙暴”,她相信以“沙暴”的腳程絕對可以順利“完成任務”。
  眼看和黑馬的距离終于縮小到“安全范圍”內,安小駒雙手放開韁繩,將已結系成圈的繩索下端纏握在手,并強勁地在頭頂上方甩動開來,企圖抓住最佳時机和角度一舉套住獵物──。
  “喝!”
  看准目標,安小駒大喝一聲,使勁儿拋出繩圈,卻因為用力過猛,套了個空,黑馬也因此轉往另一個方向。
  “該死!”她懊惱低咒,對自己的“失手”十分不悅,她調拉韁繩,繼續緊急追赶。
  由于安小駒的注意力全放在腊物身上,以至于掉轉方向的同時,完全沒注意到從她后頭正傳來另一陣達達馬蹄──。
  “這次絕不放你走!”安小駒喃喃自語,重整手上的繩圈,并雙腳踩馬鐙,身子微向前傾,臀部离開坐鞍,呈現半站立的姿態。
  她再次看准位置,奮力擲出繩套……
  望著呈拋物線完美飛出的繩套,安小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接著,她看到人世間最”沒有天理”的事在她眼前發生──。
  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有另一個繩圈從另一個方向飛來?并且搶在她之前先行套中了那匹馬?
  難道……
  “逮到了、逮到了!”
  循著突如其來的歡呼聲,安小駒猛然回頭,這才惊訝地發現身后不知何時多出了十來騎的人馬。
  “喂喂,你們做什么?”她急叫道,難以接受地看著這群人以“主人”的姿態一人一繩圈地捕套住那匹黑馬。
  “這匹馬凶得很,不套牢點,它會掙脫跑掉的。”一位滿臉蓄滿絡腮胡的高大壯漢驅馬上前朗聲說道,接著便開始指揮其它人團團包圍住那匹頑強掙扎的駿馬。
  “我才不會讓他跑了,用不著你們操心。”安小駒緊拉住自己手中那條仍套在馬類上的繩索,阻在眾人面前。
  “我說這位小姑娘,你也別在這儿湊熱鬧,小心等會儿它踢到你……”大胡子兄好心想拉開她。
  “我、湊、熱、鬧?”安小駒一字一句迸道,雙瞳瞪得比馬眼遠大。
  有沒有搞錯?竟然做賊的喊抓賊。明明是她先追這匹馬的耶!
  “我在追我的“傲鷹”,是你們硬過來湊熱鬧才對吧!”她兩手插腰指正道,為了追捕這匹野馬,她的模樣實在稱不上端庄──她的發絲微亂,發間甚至還摻雜著數根雜草。
  不過以她捕馬時的那股悍勁儿,恐怕連男人看了都要退讓三分。
  ““傲鷹”?什么“傲鷹”?”大胡子兄怪叫道,迅速以一种錯綜复雜的神情望向他身旁另一位高頎挺拔的偉岸男子,而后者只是微挑單眉,漠然的臉上看不出一點心思。
  “這是我替這匹馬取的名字!”安小駒驕傲地揚起下巴,順便拐著彎宣告這匹馬的“主權”。
  聞言,胡子老兄突然拍著大腿放聲大笑,以手指著黑馬,朝身旁冷峻的男子說道:“听到沒?東方老弟,她竟然叫這匹馬“傲鷹”耶!哈哈,真絕!”
  大胡子的反應讓安小駒深覺受辱,她兩手插腰,忿忿不平地道:“我不覺得這名字有什么好笑的。”
  “沒錯,真是“絕妙好名”啊!”大胡子兄笑得更是不給面子。
  這下,安小駒真的有些火了。
  “在淑女面前笑成這樣,難道你不怕從馬背上摔下嗎?”她雙頰气得鼓鼓的。
  “唷──這小妞儿還挺有脾气的嘛!你說對不對啊?東方老弟。”摸了摸雜亂的絡腮胡,大胡子兄徑自對身旁好友說道;彷佛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算了,好女不与惡男斗!盡管這群男人的態度十分惱人,安小駒還是決定“寬宏大量”地不与他們計較。
  安小駒扭過頭,下巴依舊高昂,她維持最基本的“骨气”道:“現在,請放開我的馬,我要走了!”她掉轉馬頭。
  “你的馬?”
  冷沈的嗓音穩穩定住她的腳步,安小駒轉過身,見到那位冷峻傲然的男子已策馬上前--。
  “當……當然是我的馬……我套中它了!”她慶幸自己還能正常出聲,事實上他一雙漠然的眸子早已盯著她渾身不自在。
  不曉得為什么,她總覺得他只要再待上半個時辰,這片草原可能會因此而開始下雪結冰……
  這是种奇特的感覺!因為,基本上一個人的表情是不可能改變天气的,但──他确有一張足以使草原結冰的臉孔。
  咽了咽口水,她還算鎮定地正面迎視著他。
  “很顯然地,我們比你早了一步。”
  東方喬扯扯嘴角,冷傲地揚起手中握有的繩索,而依循那條繩索的“路線”望去,可以很明顯地看到他的繩圈确實比她早一步套中黑馬。
  “但是我先開始追的啊──”她們不放棄爭取自己的權利。
  “事實胜于雄辯,追捕野馬本來就是公平競爭,先套中的就是主人,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吧!”大胡子兄也上前說道。
  “話是這樣說沒錯──”安小駒點點頭,盡量擠出“和悅”的臉色回道。“只是我很好奇你們是什么時候發現這匹馬的?”
  大胡子兄抓抓頭,屈指算道:“大概三天前吧!你問這作啥?”
  安小駒突然露出得意的笑容,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樣,她驕傲地亮出三根手指,道:“我三個月前就發現它了,足足比你們早了兩個多月。”
  “那又如何,我先抓到它──這是事實。”東方喬不帶感情地丟下一句,隨即拉韁掉頭,其它人見狀也紛紛囚著黑馬預備离去。
  “等等,你們不能帶走它!”安小駒急了,死命拉住手中的繩索──幸好她的繩圈還套在馬頭上。“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們搶走我的馬。”她叫道。
  “放手,你會受傷。”東方喬回過身,冷聲命令。
  那匹黑馬因這突來的爭執,再度焦躁地前后踢腿──。
  “不放!”她用力搖頭,同黑馬一樣做出頑強的抵抗。“別以為你們人多勢眾,就可以欺負我一個柔弱女子。”
  “嘿,我們哪有欺負你?!”大胡子兄不平道,況且她看來一點也不“柔弱”。
  “放手!”東方喬再次沈聲道,臉色比先前更為冰冷。
  “不放!”盡管他有讓草原結冰的本事,她也絕不會退讓。
  望著那匹黑馬不斷猛扯著連接在她手上的繩索,東方喬的眉頭不由得微擰了下──再這樣下去,她會被拉下馬背。
  “如果我是你,我現在不會拉那么用力。”東方喬提醒道,同時自鞍袋抽出弓箭。
  “我當然要用力。”她執拗道:想要她放手?門儿都沒有!
  “這是你說的,別怪我沒提醒你。”
  “什么意思……啊!”
  當安小駒覺得他的語气有些古怪,正想抬起頭來時,突然咻地一聲!她的繩子被一箭射斷,而她也因先前用力過猛,頓失重心,整個人往后跌去──。
           ※        ※         ※
  “我真不敢相信,我們竟然擺脫不掉她!”
  馬長生朝著騎在他右前方的東方喬大喊,并摸著絡腮胡,不斷好奇地朝身后張望──他們已經策馬疾奔好一段路了,卻還是見到那抹固執的身形如影隨形地緊跟其后。
  “她的騎術相當精湛,而且耐性惊人。”東方喬平心而論。
  無論男女,只要身為大唐子民,會騎馬并不稀奇,不過他倒是很少見到像她騎術這么精良的;同時他也注意到她并不像其它一般女子騎的是溫馴的小牝馬,而是一匹雄性、高大的烈馬。
  “真是,難得你剛好來北方找我,并答應出來幫我獵馬,沒想到就惹上這等麻煩事儿………唉──她到底要跟到什么時候啊?”馬長生大歎一聲,感覺自己好象真的在欺負“柔弱的”良家婦女。
  “要她放棄很簡單,把馬讓給她就行了。”東方喬一派淡然,反正他只答應幫忙抓到馬,至于其它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去解決了。
  “不行!”馬長生大叫道,嚇得胡子全豎了起來。“我已經答應娘子,要把這匹馬抓回去送她的,如果她知道我把馬送給一位嬌俏小姐儿,她肯定會把我打死的……不成、不成,說什么都不能把馬讓給她。”
  “你那么大的個儿,誰打得死你?!”東方喬似笑非笑道。
  “我娘子就會!”馬長生認真點頭,他生平誰都不怕,就怕他家娘子不高興。
  “北方的女人果然比較悍。”
  “怎么樣?怕了吧!”馬長生朗聲大笑。“現在是不是開始覺得京城里的女孩子比較溫柔可人了?”
  東方高聳聳肩,未置可否。
  撫著大胡子,馬長生繼續說道:“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有女人敢對著你那張冰塊臉大吼大叫的……”
  “她是對“我們”大吼大叫。”東方喬慢條斯理地糾正道,腦中不由地浮現安小駒剛才据理力爭的蠻樣。
  “說得也是,她一直罵我們仗勢欺人什么的……看來她真的气极了。”馬長生搔著頭,見東方喬仍舊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忍不住又說道:“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是比較有興趣看你抓狂時的表情……”
  東方喬微睨他一眼,輕扯嘴角。“你什么時候開始和二哥“狼狽為奸”了?”
  “這叫“有志一同”才對!就像你們四兄弟,不也同時為了一顆紅蛋逃家?”
  馬長生取笑道,雖然東方喬沒多說什么,但依据他和東方家熟稔的程度,不用想也知道他們這次集体离家肯定和東方老爺長期逼婚脫不了干系。“或者,你們是不想吃到今年東方老爺的壽桃?”
  “你的消息倒挺靈通的嘛!”
  “那當然,“震遠鏢局”可不是浪得虛名……”馬長生洋洋得意。“見不多、識不廣,是無法有今天這种局面的。”
  “我以為你們只負責保鏢,原來還兼包打听。”東方喬調侃道。
  “嘿嘿,我交友廣闊嘛!什么沒有,就是“眼線”特別多。”馬長生笑道,驕傲得像只開屏的孔雀。
  東方世家歷來經營南北貨生意,常年有大量貨品在各地流通運送,皆是委托“震遠鏢局”全權包辦押貸,兩家自上一代開始就頗有交情,其中又以東方老三“傲鷹”和“震遠”第二代繼承人馬長生相識最深,甚至還成為莫逆之交。
  在眾人眼中,東方喬冷靜孤傲、習慣獨來獨往,馬長生豪邁粗獷、喜歡呼朋引伴,兩人的個性完全南轅北轍,根本就是八輩子不可能湊在一起的人。
  可就在東方喬十四歲那年,在一次隨同父親到北方洽商生意期間,認識了年長三歲的馬長生,同時也開啟了兩人交友史上一個“突變的异變”……至于他們熟稔的經過,恐怕連其他東方三兄弟也未必清楚。
  “不過我說東方老弟啊,娶個媳婦儿回家其實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嘛!瞧你們兄弟一個個都避之唯恐不及……”騁馳了一段路之后,馬長生忍不住開口說道。
  “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來,似乎不具什么說服力。”東方喬的唇色逸出難得一見的淺笑道。“是誰剛剛還嚷嚷著怕回去會被娘子打死的?”
  “哎喲,這根本是兩碼子事──”馬長生搔搔鬢毛,粗獷豪邁的臉上竟然出現一絲靦腆的神情。“反正能夠分發紅蛋給親朋好友的那种感受,真的、真的很難用筆墨來形容……等你以后娶了媳婦儿,自然就能領略到個中滋味……”
  “我相信。”
  “這就對了。”馬長生欣慰道,沒料到他會這么快就被“感化”了。
  東方喬搖搖頭,仍然气定神閒地說道:“我是相信──就你這樣從不沾筆墨的人而言,那种感覺恐怕真的很難形容……”
  “你這小子!”馬長生翻了翻白眼,啐道。“老是這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看了讓人真想揍你一拳。”
  “這招你已經試過了,吃力又不討好,不是嗎?”冷峻的臉上終于漾出笑容。
  “就是這樣我才更想打你。”馬長生粗聲咕噥著,他雖然長得比東方高高壯魁梧許多,可每次對他動武都沒討到過半點便宜。
  這已經是嘔在他心中多年的“遺恨”了!
  保持飛快的速度,兩人又馳騁了一段路,接著他們很無奈地發現安小駒仍然如頑固的騾子般窮追不舍,絲毫未見疲態。
  “看來她會一路追著我們回鏢局。”東方喬探頭回視著。
  “我想她是真的跟你卯上了。”馬長生拱著濃眉,口气“悲涼”。
  “跟我?”東方喬挑高眉,頗不以為然地道。“我以為她應該是沖著你打算用來“哄娘子開心”的那匹馬才對吧!”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沒錯,但是你剛才一箭射斷了她的繩子,難道你沒瞧見它的臉因此都綠了嗎?”
  “我只是做我該做的。”東方喬說道,剛才他如果不立刻弄斷她的繩子,她可能早就被拉下馬背,死在亂蹄之下了,哪還有命在這里同他們飆馬?
  “所以你也真是可怜,都已經被逼离開長安了,沒想到現在還淪落到被女人追的地步………唉!”
  “她是追“我們”。”東方喬再度提醒,不容許他的朋友老是“惡意遺忘”這項“事實”。
  “既然如此,“我們”就有責任把她給擺脫掉,對不對?”馬長生抓抓胡子,突然眉開眼笑了起來。“我有個不錯的主意,想不想听听?”
  “不想。”東方喬斷然回拒。
  早料到他會有此反應,馬長生仍然不以為意,繼續賊笑道:“我想我們還是在這里“分道揚鑣”吧!”
  刻意不等東方喬表達意見,他兀自吩咐下去,其它人在听令之后即刻分成五組人馬,各別朝不同的方向散開奔馳。
  “這匹馬交給你,我們負責引開那小姐儿,記得一定要把它安全帶回鏢局哦!”語畢,馬長生拉轉韁繩,朝另一個方向而去,將最燙手的山芋丟給了東方喬。
  負責引開?!最重要的黑馬在他手上,她會放過他而去追其它人才有鬼了!
  這擺明了就是要做“負責脫身”嘛!
  東方喬聚攏眉峰,回頭瞧了瞧越來越逼近的安小駒,不禁開始怀疑自己到底交了什么樣“夠義气”的朋友,竟然會如此“器重”他!
  也罷!反正他也已經許久沒有在這么廣大的草原上暢快的騎馬了,就當作是競速練馬吧!順便……也可測測這難纏的小蠻女到底有多少能耐?!
  唇角一揚,東方喬毫不猶豫地側踢馬腹,加快速度揚塵而去──。
           ※        ※         ※
  生平第一次,安小駒嘗到了“馬前失蹄”的滋味。
  她無法置信自己竟會追丟了人!
  這對從小就在北方草原長大的安小駒而言,無疑是一項攸關名譽自尊的重大侮辱。
  身為馳名整個北方的“風馬堡”第三代堡主,她向來對自身的騎術有絕對的把握,別說是女人了,就連男人,她都未曾碰過能在這方面超越她的真正對手……
  但今天,她竟然被那個有張冰塊臉的男人給“甩”了!
  而更重要的是──他還搶走了她尋覓三個月之久的上好良駒。
  疾策著“沙暴”,安小駒如一陣狂風席卷入“風馬堡”內;堡里眾仆丁只要听到這急促狂飆的馬蹄聲,根本無須抬頭,軌可知道是他們的女主人回來了──而且是气沖沖的回來。
  “小姐,你終于出現了,四老已經在主屋等你好久了。”
  安小駒才剛跳下馬,一名正在喂馬吃糧的小廝即刻盡責地上前牽過“沙暴”,并轉達了這項訊息。
  “等我?做什么?”安小駒心不在焉地問道,全部心思還停駐在東方喬和那匹黑馬身上。
  “小姐,你忘啦?今天是“例行報告”的日子啊!”不會吧,全“風馬堡”上上下下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唯獨最重要的人不記得呢?
  “糟,我真的忘了!”安小駒后知后覺地惊呼,連忙又跳上“沙暴”,朝主屋方向狂奔而去。
  整個“風馬堡”占地极大,建筑形態和其它貴族世家也有顯著不同;它沒有那种設計精致的宅庭院落,也沒有供人休憩養性的花園小徑,隨處可見的盡是為數龐大的馬群、牧草和四處穿梭工作的養馬人。
  說穿了,整座“風馬堡”就是一個大型的人工牧場,一切建筑結构全是依据“馬”的需要為設計根本;在這里,馬才是最重要的住員。
  因此,在面積廣闊的堡內,馬自然也成為連系上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
  騎著“沙暴”飆至主屋前,安小駒三步并做兩步跑進正廳,即看見四名老人排坐在兩側座位,每人手上皆有一本厚厚的冊子,擺明了就是在等她回去“听取報告”。
  這下慘了!
  這些日子她忙著追蹤那匹黑馬的行蹤,完全忘了有“例行公務”需要她“參与”,而眼前四名老者,偏偏就是她該“例行面對”的對象。
  “你又上哪儿去了?昨儿個我不是才提醒過你今天別出門的嗎?”坐在最靠外側、同時神色也最為慌張的老人匆忙起身,不斷扯動眼角的魚尾紋朝她頻頻示意。
  安小駒万般愧疚地吐吐舌,心知自己的“健忘”恐怕又要拖累人了。
  而當中身材最壯碩硬朗、生于順位第二的老人,一見安小駒和四弟互相擠眉弄眼的,終于也按捺不住情緒,扯嗓說道:“馬廄的人說,你一早就騎著“沙暴”出去……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特別挑出“風馬堡”里腳程最快的馬?”
  “沒……沒有啊!我只是帶它出去試試腳力而已。”安小駒邊回答、邊走向正位,雙眼壓根儿不敢注視其它三位老人。
  事實上,單看她衣衫狼狽的“落魄”樣,也知道她絕不會只是單純出去“溜馬”,四位老者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畢竟他們從小看著安小駒長大,明白她的行事作風,只是目前暫時不打算“戳破”罷了!
  甫在位子上坐定,另一位面頰削瘦、身材矮小的老人已趨上前,鄭重其事地對她說道:“我正想和你談談有關出售“沙暴”的事……”
  “出售“沙暴”?”安小駒惊道,整個人從椅子上彈跳起來。“為什么要出售“沙暴”?”
  “也該是時候了。”
  “可是它是咱們“風馬堡”跑得最快的馬耶!”她大聲強調。
  “所以保證能賣到最好的价錢──”老人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并翻開手上厚厚的帳冊,幔條斯理道。“不如先听完上個月的帳目報告之后,再“決定”這件事也不遲……”
  聞言,安小駒雙肩垮垂,只好認命地坐回椅子上听取“報告”──。
  身為“風馬堡”第三代堡主,除了擅長馭馬術外,對于堡內其它大小事務,她根本是一竅不通;平心而論,今天若非有這四位資深大老輔佐管事,“風馬堡”恐怕很難維持既有的養馬霸主地位。
  提到這四位大老,安小駒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打從心里對他們又敬又愛,因為自她有記憶以來,四老便是除了爹爹之外,最最疼愛她的人了,就連她最引以為傲的騎射和捕馬技巧,也都是得自他們的真傳──。
  或許是因為大過“資深”,以致隨著她爺爺和爹爹的去世,如今已無人知曉他們的來歷背景,眾人僅知他們四人是親兄弟,沒有其它家人,并且早在五十年前“風馬堡”創建之初,便已形影不离地跟隨第一代堡主在此闖出名號,并忠心不貳地繼續輔助著第二代堡主安定全,和他唯一的獨生女儿。
  在安小駒眼中,四老几乎就等于整個“風馬堡”。他們各有所長,并分管著“風馬堡”上上下下全部的事務──。
  像大老金伯,排行最長,掌管堡內所有馬匹的買賣交易清算和財務狀況,行事沈穩嚴肅,說話也最有權威。
  二老銀伯,脾气暴躁,說話直來直往,但對馬匹有獨到的鑒識能力,專職于堡內馬匹的配种和血統改良。
  三老銅伯,是四人當中最沈默寡言,同時也是最理智冷靜的一位,長年來負責整個牧場的管理和人員訓練,當然也包括馬匹的訓練。
  至于四老鐵伯……許是因為有三位能力過人的哥哥,堡內賽馬之事始終無需他插手,所以目前唯一的工作便是照料安小駒的生活作息,并按時做例行報告,同其它三位共同“監護人”交代她的行蹤和各項學習成果;也因此在金銀銅鐵四伯當中,就屬老四鐵伯和安小駒最貼近──年紀一大把了不但成日忙著陪她到處飆馬練射,還得隨時在她的哀兵攻勢下,幫她于“報告”中說說好話。
  但話又說回來,像今天這般,連鐵伯都不知她行蹤的情況倒是很少見,也莫怪剛才安小駒一進門,鐵伯就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冷熱汗齊冒……
  “總之,半年來交易情況都不甚理想,因此下個月……咳咳!”金伯故意咳了兩聲,提醒已然“失神”的安小駒。
  見安小駒仍未“回神”,鐵伯也連忙輕聲喚道:“小駒儿!”
  “嘎?”安小駒渾身震了下,連忙“彈開”剛才“不小心”黏在一起的眼皮,強作清醒狀。
  “不曉得你有什么想法?”金伯不動聲色繼續問道,反正這已不是她第一次听報告時打瞌睡了。
  “這……想法?”安小駒偷瞄鐵伯,見他食指朝下,嘴巴不斷無聲開合,她也努力讀著他的“暗示”。“下……降……”
  這是什么意思?連她自己都不懂!不過從鐵伯翻出的白眼看來,她顯然是猜錯了答案。
  “下降?你也認為要降低馬价?”听到她的說法,二老銀伯突然彈出座位,大叫道。”咱們“風馬堡”好歹也是北方最大的私人馬場,怎能因為“天岳庄”那不懂馬的臭小子隨便削价競爭,就跟著自貶身价?”
  “但他們确實已造成影響。”始終沈默不語的老二銅伯也開了口。
  “不成、不成,我堅決反對!”銀伯更加激動道。“想把我培育出來的上等好馬和”天岳庄“養的軟腳馬同价競爭,不如一刀把我砍了。”
  銀伯滿腮的白胡子只差沒气得豎起,說什么他都要“維持身价”。
  “我說二哥,年紀大了別那么會動怒,要威脅找別人去,別在這儿鬼吼鬼叫的,你想嚇死小駒儿啊?!”一見二哥又耐不住性子,開始吹胡子瞪眼的,鐵伯直覺站出來替安小駒說話。“況且咱們小駒儿難得做個決定,你就要拆她的台,未免也太不給她信心了吧!”
  真是一語深中要害!
  頓時,只見銀伯臉色暴怒的肌肉抽動了兩下,接著嘴角硬是不自然地朝上抿出一條還算是半圓形的弧度──盡管身為管事的長輩,但安小駒好歹也是已逝堡主的寶貝獨生女,盡管平日教導嚴厲,但他們可都是打從心底真心疼愛她的,絕不忍心讓她受到一丁點儿委屈。
  “我的小駒儿,你不會當真吧?銀伯養了一輩子的馬,你真忍心任人糟蹋?”
  意識到自己剛才說話過重,銀伯勉強收斂起脾气,改以哀兵政策。
  安小駒怔住,無辜的長睫上下眨動,全沒料到自己胡猜的一句話竟然引起銀伯這么劇烈的反應,而她甚至還沒搞清楚事情的始末呢!
  “你瞧,你把小駒儿嚇坏了。”鐵伯護主心切道,將安小駒呆愣的表情視為受到惊嚇。“如果你真反對,何不提個更好的方法?”
  聞言,銀伯頓了下,隨即擊掌大叫。““沙暴”啊!有它出馬一定可以拉抬這次市場買賣的聲勢,何必降价?”
  ““沙暴”?”這下安小駒有反應了。
  銀伯用力點頭,得意道:“以它具波斯馬和吐谷渾馬的优良血統,大家肯定搶破頭。”
  “可是──它是目前我們的“鎮堡之寶”耶!”畢竟“沙暴”出生時,她也參与了接生工作,心中自然十分不舍。
  “像這种品种的良馬,我三兩下就可以再培養一大批,不必擔心啦!”銀伯拍胸脯保證道,大言不慚的模樣實在讓其它三位兄弟看不下去。
  “是誰剛才還在嚷嚷著良馬難尋?”
  “而且抱怨近來都沒培育出“代表作”……”
  “還說對不起已逝的堡主……”
  金銅鐵伯一人一句,表情皆是不以為然。
  “你們有完沒完啊?!”銀伯咕噥抗議,一屁股坐回原位,鼻孔還拚命噴气──真是的,這群兄弟沒事就愛掀他的底,也不曉得在可愛的堡主面前給他留張老臉。
  “金伯、銅伯、鐵伯,你們別欺負銀伯嘛!”安小駒不忍心看到二老銀伯被其它人“圍攻”,起身走向他,并反過來安慰道。“我也不是堅持不賣”沙暴“,只是如你所說要繼續培養良馬……但如果我們將“沙暴”賣了,哪來更好的馬配种呢?”
  當然啦,如果今天她能順利捕到那匹黑馬,這個問題或許就能解決了,安小駒思忖著,它可是難得一見的良駒呢!
  她敢肯定它比“沙暴”更具潛力。
  “小駒儿所言也有道理。”銅伯撫著下巴道,若以長遠的角度來看,這确實也是個問題。
  “難不成我們要淪落到去捕野生馬的地步?”銀伯深受打擊道,近二十年來,“風馬堡”根本已不需去捕獵突厥馬,就能自己混配出优良的馬匹,他可不希望走回頭路。
  “捕野生馬也沒什么不好嘛!”安小駒接話道,眼底倏地閃現熠熠光采。“你們還記不記得我提過的那匹黑色野馬?”
  聞言,四人同時靜默望著她,心里自然明白她的想法。
  “你……該不會是想去捕那匹馬吧?”銀伯一張“惡臉”轉為惊愕。
  “或許……她已經付諸行動了?”向來銳利冷靜的銅伯一語道出事實,這已足以說明她為何會在回堡時一副疲憊樣。
  “真的?你真的去捕馬了?”四老鐵伯則緊張兮兮地問道,這么重要的事她竟然不先通知他。
  安小駒有些心虛地經咬下唇,猶疑半晌,才緩緩點頭。
  “你瘋啦?!不是叫你千万別去捕那匹馬的嗎?”
  此時,銀伯突然爆出一聲怒吼,安小駒反射性直返到鐵伯身后,以尋求庇護。
  “可……可是,那匹馬……真的……很不錯啊!”她囁嚅道,不明白銀伯何以生那么大的气。
  “不錯歸不錯,但就是不能抓它回來。”
  “講話不好好講,做啥用吼的?!”金伯狠狠瞪了銀伯一眼,警告他不准再用嗓門嚇人。
  “為……為什么不能抓它回來?”安小駒十分不解,她看看金伯,又瞧瞧銅伯,最后視線落在鐵伯身上。
  鐵伯拍拍她的頭,像哄小孩般輕聲解釋。“你沒听外面的人說過嗎?那匹馬……不太吉利……”
  “不吉利?”她睜大眼。“為什么……不吉利?”
  “那匹馬踩死過很多人。”
  “我想……是那些人捕馬技術太差了吧!”
  “听說它帶煞气,會給人招徠不幸,連突厥人都不敢抓它。”
  “也許……這是其它想抓它的人故意放出的風聲呢?”安小駒擺明了不相信這种謠傳,她相信自己的眼光。
  “總而言之,那匹馬是不能夠屬于任何人的,你也別花心思再去抓它了。”銀伯仍然大聲回道,決定結束這個話題,天知道這匹馬如果“道行夠深”,也許只是談論都會招來不幸。
  “都告訴過你別對著小駒儿大吼大叫的──”六道白眼再度射向脾气暴躁的老“唉,反正現在就算找想抓它,也沒机會了……”
  想起半路被“劫”走的黑馬,安小駒不禁有些垂頭喪气;她重重歎口气,眼光哀怨地看著四位老人,說道:“因為──它已經被人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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