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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會是徐業平為方克梅開的,為了慶祝方克梅滿二十歲的生日。韓青原來并不准備參加這舞會的,只因為這一向他都比較落寞。自從离開屏東家鄉,考進文化大學,轉眼間,大一、大二都從指縫間流逝。被羡慕、被稱道、被重視的大學生活,并沒有給韓青留下任何值得驕傲的事跡,更談不上絲毫的成就感。所學非所愿,念了一大堆書,選了一大堆課程,只感到乏味。文化大學真正吸引他的,不是那些課程,反而是華岡的云、華岡的樹、華岡天主教堂后的小徑、華岡到陳氏墓園去的那片蘆葦地,以及被他和徐業平、方克梅、吳天威等取名叫“世外桃源”的小山谷。
  沒考上大學以前,自己曾經拚了命擠這道窄門,在南部讀完高中,第一次考大學就失敗了。于是,他拎了一個手提袋,帶了几件換洗衣服,身上有去打工賺來的一千六百元新台幣,告別父母,就到台北來“打天下”了。火車進了台北站,跟著人潮下車,跟著人潮走出台北車站。茫茫然尚不知該往何方駐足,抬頭一看,就見到火車站對面“建國補習班”的大招牌,供應食宿,包你考中大學!算算鈔票,正好傾囊所有。明天的事明天再管。于是,直接過馬路,從車站大門就走進了補習班大門。
  苦讀一年,家里每月寄給他一千元零用,實在不夠做什么。每星期最奢侈的事,是去小美吃他一大碗紅豆麥芽刨冰。不過,第二次考試,終于考上了。取進文化大學“勞工關系系”,填志愿表時不知道它是什么,填上再說。進了大學不知道它是什么,念了再說!兩年下來,每天和會計、統計、經濟、民法概要、憲法、現代工商管理……等打交道,頭有斗大,興致低沉。從小,總覺得自己有那么點文學、藝術和音樂的細胞,卻在大學的課程里磨蝕殆盡。于是,交女朋友吧!進大學的最大好處,你可以放膽追女孩子,沒有人會指責你“還太小”。大一、大二,兩年時光,卷進他生活里的女孩實在不少。這与徐業平有很大關系。徐業平,原來考進文大俄文系,念了一年,沒有俄文教授听得懂他的俄文,一气就轉系,轉進了全台灣僅有的這一系——勞工關系系。于是,韓青認識了徐業平。兩人曾一塊儿讀書,一塊儿罵教授,一塊儿追女孩子。可是,當徐業平和輔大英文系的方克梅已進入情況之后,韓青的心仍然在游蕩著,這期間,以他那半成熟的年輕的胸怀,以他那稍稍自許的文學才華,以他那青春的飄浮的感情,以他對异性的半惊半喜半憂半懼的情怀,他曾在日記上片片斷斷的寫下一些“詩句”:
  
  翩翩的越過這道成長的虛線
  填滿了間斷的虛點——充實
  那圓弧永遠是缺口的原因
  你未走完那一世紀一周匝
  把句點涂滿只得到一個讀號
  什么意義也沒有——只有
  瞪著兩眼看浮云天狗
  

  大二那年,認識了一個女孩,綽號叫寶貝,确實讓他困扰過好一陣子,也為她寫下了斷簡殘篇:
  
  怀著寂靜的心 踏入那夢織的溫柔星星雖不再閃爍
  猶留下你的倩影以及 翦燭西窗 數著碎落的夢她是風
  她是雨  她是雷風吹落夢想 雨打碎感思雷敲醒一個獨自翦燭西窗的  
                      過旅
  

  這就是他的大一和大二,那些“不識少年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日子。寶貝,一個女孩,一個是星星,是風,是雨,是雷……最后,卻化為一縷輕煙,從他生命里不留什么痕跡,輕輕輕輕飄過的女孩。可是,大三的上學期,在方克梅過生日前的那段日子中,他還在憑吊著這份虛虛渺渺的、不成型的感情,還陷在他自己給自己織成的一個网里。寶貝已成過去。而他,還那么不習慣什么叫“過去”。他有點憂愁,就為了想憂愁而憂愁,有點失意,就為了想失意而失意。并不真的為了寶貝,不真的為了那些曾點綴過他生命的任何女孩。只為了——年輕。話說回頭,那天是方克梅的生日。
  方克梅和徐業平是去坪林吃烤肉時認識的。徐業平什么都优秀,除了念書以外。他會彈吉他,會唱歌,會跳舞,會打橋牌,會說笑話,會追女孩子。方克梅念輔仁大學夜間部,英語系。是那种任何人一見就會喜歡的女孩,活潑、大方,圓圓的臉龐,亮晶晶的眼睛,一六五的標准身材。由于家境富有,嬌生慣養下,她皮膚白嫩細膩,光洁雅致。最可貴的,她彈一手好鋼琴,還能把流行歌曲及任何古典小曲,用搖滾或爵士的方法彈奏出來。往往,方克梅的鋼琴,徐業平的吉他,韓青和吳天威的歌——他們會唱活了天地,唱活了青春。
  事情的開始是這樣的。方克梅和徐業平戀愛了。愛得一塌糊涂,愛得天翻地覆,愛得死去活來。在他們自己的幸福中,他們也關怀著身邊的兩個好友,吳天威沒什么關系,吳天威比較成熟穩重有城府,在女孩間打打游擊就滿意了。韓青卻不同了,他是那么孤傲,那么自負,又有顆那么熱情的心。當徐業平給方克梅籌備舞會時,韓青就宣稱了:
  “我沒有舞伴,我不來!”
  “什么話?”徐業平叫著說:“你不來咱們就絕交!不給我面子沒關系,不給方克梅面子……。”
  “別吵,別吵!”方克梅笑吟吟的看著韓青,咬著嘴唇沉思了好久好久。忽然說:“韓青,我們班上有個女同學,跟你很相配。也很文學、很熱情、很……”她形容不出來,用一句話下了總結:“很有味道就對了。我把她介紹給你當舞伴,那么,你就有舞伴了,怎么樣?”
  “很好,”韓青同意。“她長得如何?別弄個母夜叉來整我冤枉……”“唉唉唉!”方克梅連聲歎气。“真是狗咬呂洞賓,不想認識就算了!”“想想想!”韓青也連聲回答,對于別人開舞會,自己去勞什子“西窗”翦什么燭的情形實在有些害怕。“她叫什么名字?”“袁嘉珮。”方克梅輕松的說了出來,絕沒有想到,這個名字后來竟改變了韓青整個的世界。“這樣吧,”她想了想。“你寫張條子給她,表示想認識她,我轉交給她比較好說話。袁嘉珮不是那种隨隨便便可以約出來的女孩子!”
  “我寫條子給她?我又不認識她,怎么寫?”韓青瞪著方克梅,心里還在怀疑,這方克梅是不是在設什么陷阱,來開他的玩笑。他轉向徐業平:“你見過這女孩嗎?”
  “唉唉唉,”方克梅又“唉”起來了,這是她的口頭語。“我怎么敢讓業平見到袁嘉珮,到時候他去追袁嘉珮了,我豈不是自找苦吃!”說得像真的一樣。韓青怦然心動了。徐業平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寫吧!說寫就寫,寫張條子對你是太簡單了!”
  好!大丈夫說寫就寫,這有什么難!他提起筆來,就寫了一張便箋:“袁嘉佩:在一個偶然的机會里听到你的名字,不知道為什么
  很想認識你。這樣寫條子是太唐突了些,所幸“唐突”代
  表的并非“荒唐”。任何事都該有個開始,是嗎?
  韓青,一九七七、十、廿、午后三:五五分”
  然后,就是舞會那晚了。
  韓青不該緊張的,這不是他第一次交女朋友了,他也從不認為交女朋友是件很困難的事。但,這晚,他卻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去舞會前,他刻意梳洗過,穿了自己最喜歡的一件藍襯衫,一條深藍色西裝褲,打了條深藍色的領帶,攬鏡自視,除了沒有一張“成熟而長大的臉”之外,都還好。他一再梳好他那不太听話的頭發,心里輕輕咒詛了自己一句:又不是去相親!假若不為了失去寶貝……,是的,寶貝,在去赴約前的一剎那,他心里想的還是那個輕煙輕霧的女孩——
  寶貝。
  舞會是借了市政系學生所租的一間獨棟洋房,那洋房有著大大的客廳。那晚十分熱鬧,來參加的男男女女大約有二三十對。全是大學生,淡江、銘傳、東吳、輔仁、文大……各校的同學全有。七點三十分,舞會就開始了,方克梅穿了件純白的洋裝,襟上別了朵紫色蘭花,又高貴,又漂亮。徐業平也穿上了他那一百零一套西裝,是他考進大學父母送的禮物,灰色的。他們是很出色的一對,在大廳里舞了又舞,旋轉了又旋轉。七時四十分。袁嘉珮沒出現。
  七點五十分。袁嘉珮沒出現。
  八點正。袁嘉珮沒出現。
  大廳里人越來越多了,韓青卻越來越气悶了。他走到窗邊,點燃一支煙,無聊的吐著煙霧,抽煙是在補習班里學來的,從此就戒不掉了。他吐著煙霧,不去想那個袁嘉珮,開始去想他生命里的一些女孩——奇怪,他生命中一直沒缺過女孩子,除寶貝以外,還有別人,只是,他居然都沒有特別珍惜過任何一個人。就算對寶貝,他也是可有可無的,不是嗎?小說家筆下惊天地、泣鬼神的愛情都是杜撰,都是虛构,都是些胡說八道,偏偏就有些傻瓜讀者會去相信那些鬼話!
  八點十分。方克梅忽然帶了一個女孩子,站在他面前了。
  “韓青!”方克梅笑著說:“袁嘉珮來了!”
  他一惊,挺直背脊,定睛看去,他接触了一對溫溫柔柔的大眼睛一張白白淨淨的臉龐,和一個恬恬淡淡的微笑。“對不起,我來晚了。”她說。“本來想不來了,怕方克梅生气。”哦?只怕方…克梅生气?當然,你韓某人只是個無名小卒呢!他來不及答話,方克梅已經翩然离去,把那個身材嬌小、纖瘦、文雅、而高貴的女孩留給了他。是的,纖瘦,文雅,高貴,秀麗……一時間,好多好多類似的文字都在他腦子里堆砌起來了,而令他惊愕的,是這些文字加起來,仍然描寫不出她給他的第一個印象。他慌忙伸出手去跟她握了握手,很懊惱于自己一手心都是汗。
  “不管怎樣,我還是謝謝你來了。”他說,熄滅了煙蒂。“愿意跳舞嗎?”他簡單明了的問,跳舞可以緩和人与人間的陌生感。“很愿意。”他們滑進了舞池,開始跳舞。他這才發現,她居然穿著條牛仔褲,一件米色帶碎花的襯衫,那么隨便,完全不像參加舞會的樣子。不管怎樣,她并沒有重視這舞會,不管怎樣,她并沒有重視那張紙條!不管怎樣,她對這种“介紹游戲”完全不感興趣。但是,不管怎樣,當他盯著她的眼睛發現她正毫不掩飾的,仔仔細細的打量著他時,他居然有“震動”的感覺!不是蓋的。不是蓋的。接下來,他們居然談起話來了。大概是她那种不在乎,不認真的態度刺傷了他,更可能,是她那亭勻的身材,姣好的面貌(感謝方克梅,沒有弄個母夜叉來捉弄他)帶給他的意外之喜,他竟然覺得非在這個女孩面前“坦白”一點,非要讓她真正認識他一點不可!“你相不相信,”他說:“我現在雖然和你在跳舞,我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個女孩?”多妙的談話!是想“語不惊人死不休”嗎?他說出口就后悔了,世界上有這么笨拙的人,這么幼稚的人,這么虛榮的人,這么不成熟的人——他的名字叫韓青!
  她正色看他,收起了笑容,他看不到她那細細的白牙齒了。她表情鄭重而溫柔,她眼睛里閃著幽柔的光芒,深深的望進他眼睛深處去。“你相不相信,”她一本正經的接口:“我現在雖然和你在跳舞,我心里想的也是另外一個男孩?”
  他瞪著她,他猜,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傻很驢。
  “我不相信。”他說,很肯定的。
  “你該相信。”她點著頭。
  “為什么?”他搖著頭。
  “我不會為了一個把我名字都寫錯的男孩來赴約會,除非我正對另外一個男孩不滿意。”
  “哦?”他睜大了眼睛,“我寫錯了你的名字?你不叫袁嘉佩?”“是袁嘉珮,斜玉旁的珮,不是人字旁的佩。可見,你對我一無所知。”該死,他想,真的寫錯了。他凝視她,凝視著凝視著,突然間,他們同時笑了起來。她的笑那么溫和那么瀟洒那么動人,使他的心立刻像鼓滿風的帆,充滿生气活力和沖勁了。
  “對不起。”他說,又接了句:“謝謝你。”
  “什么對不起?什么謝謝你?”她追問。“對不起的,是我把你的名字寫錯了。謝謝你的,是你對另外一個男孩不滿意。”她挑起了眉毛,瞅著他,好惊异又好稀奇的。然后,她大笑了,笑得坦率、純真、而快活。
  “你是個很有點古怪的男孩子,”她笑著說:“我想,我不會后悔來這一趟了。”接下來,談話就像一群往水里游的魚,那么流流暢暢的開始了。那個晚上,他們談了好多好多話,好像兩個早該認識而沒有認識的朋友,都急于彌補這之間的空隙似的。他告訴了她,他是個來自屏東万巒鄉的鄉下孩子。她告訴他,她出自名門,祖父是個大將軍,父親也才從軍中退休,開了家玩具公司,她是道地的軍人子弟,湖北籍。
  “想不到吧?”她揚著眉毛,笑語如珠的說:“我家的家教嚴肅,從小好像就在受軍事訓練,家里連談天說笑都不能隨便,可是,就出了我這樣一個任性的、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儿。”
  他盯著她。想不到吧?一南一北,來自兩個世界的人,居然會在一個刻意安排的環境下邂逅?
  “告訴我一些你的事,”她忽然說:“那個女孩怎樣了?”
  “什么女孩?”他怔著。
  “你心里想著的女孩子呀!”
  “哦!”他恍然,睜大眼睛“她呀!”
  “她怎么呢?”她追問。愛追根究底的女孩子!
  “她不算什么。”他搖搖頭。
  “真有她嗎?”她怀疑的。
  “真有她。”他點點頭,很認真:“還不止一個,有好多個!”“哇塞!真鮮!”她舐舐舌頭。“嘖嘖,有那么多女朋友,你的感覺如何?”“亂煩的!”她笑了,為他的吹牛而笑了。他也笑了,為她的笑而笑了。然后,時間是如飛般消逝,整個晚上像是一眨眼而已。方克梅、吳天威、徐業平每次從他們身邊滑過,都會對他眨眼睛做鬼臉。他的心喜悅著,從來沒有這樣喜悅過。以前的那些女友,都不算什么了,真的不算什么了!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踩在云霧里,那种新鮮感,那种從內心深處綻放出的渴望,快活,彷佛——他以前都白活了。雖然,面前這女孩,他才第一次遇見!那晚,他們還談過些什么,他都不記得了。連方克梅是什么時候切生日蛋糕的,他也不記得了。徐業平唱了好多歌,又彈吉他,反正,他都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后,是他送她回家的。她住在三張犁,距离她家還有一條巷子,她就不許他再送了。她說:“如果讓我媽看到這么晚,我被男孩子送回家,准把我罵到明天天亮。”“哦,”他一怔。“大學二年級了,還不准交男朋友嗎?”
  “准。但是,要由他們先挑選。不過,”她瞅著他:“你也不能算是我的‘男朋友’呢!”
  他點點頭。“給我時間。目前,你也不能算是我的女朋友。不過,沒關系,我也會給你時間。”“哦!”她惊愕的揚著眉。“你這人真……真夠狂的!夠怪的!再見!”她想跑。“等一等!”他喊:“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
  她猶豫了片刻。“好!”她眼里閃著一絲狡黠:“我告訴你,可是,我只說一次,不說第二次。如果說了你記不住,我就不再說了。”
  “可以。”他回答,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他知道她真的只會說一次。“听好了!”她說,然后,她飛快的報了一個數字,速度快得像連發机關槍,而且越報越低,最后一個數字已輕得像耳語。她說:“七七四一三五六八八。”
  說完,她不等他再問,就像閃電一般,轉入巷子,飛快的消失了身影。他呆站在路燈下,像傻子似的背誦著那數目字,一面背誦,一面從口袋里掏出原子筆,在手臂的皮膚上寫下那個號碼。寫完了,他轉身往回走,自信沒有記錯任何一個字。他吹著口哨,心情輕快。明早第一件事,打個電話向她問好,也顯示顯示自己的記憶力。他走著走著,口哨吹著吹著,忽然,他覺得有點怪异,越想就越怪异,停在另一盞路燈下,他卷起衣袖去看那號碼:“七七四一三五六八八。”
  他呆住,不吹口哨了,數一數,整整八個號碼。再數一遍,還是八個號碼。老天!全台北市的電話,都是七個數目字,何來八位數!他大歎一聲,靠在電杆木上。那個聰明的、調皮的、狡黠的、靈慧的女孩子啊!他還是被她捉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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