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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深山里



  我們在山上迷了路。所謂我們,是兩男兩女,男的是紹圣和宗淇,女的是浣云和我。說起這次迷路,無論如何,都應該浣云和紹圣負責。本來,我們一大群二十几個同學都走在一起的,海拔一千七百多公尺也沒什么了不起,太陽很好,天气涼爽如秋,大家一路走走唱唱都很開心。路,早有前人走出來了,我們不過是踏著前人的足跡向前邁進。和上山前想像的要吊著繩子爬過岩石,拿著刀子砍樹枝葛藤開路,在荒煙蔓草里摸索途徑的情況大不相同。發起這次旅行的小朱,穿著特制的爬山鞋,一路上嘻嘻哈哈的拿我們這几個女同學取笑。事實上,山路一點儿也不難走,我們一共有六個女同學,沒一個落在男同學的后面。浣云還時時刻刻沖得老遠的站著,等那些男同學。或者,干脆在樹底下一躺,把草帽拉下來蓋在臉上,等別人走近了,她才推開草帽,故意打個哈欠,揉揉眼睛說:“怎么?你們才到呀?我已經睡了一大覺了。”
  就因為浣云太淘气,我們才會和大隊走散,而迷失在深山的叢林里。事情是這樣,早上,大家從林場出發后(這已經是我們在山上的第二天,本來,山上有林場登山的蹦蹦車和纜車,但,我們存心爬山,所以并不乘山上的交通工具,而徒步上山。晚上,就在林場的招呼站投宿。)我們走到中午,吃了野餐,繼續前進。由于小朱問了一句:
  “小姐們吃得消嗎?”浣云不大服气,昂著頭,她大大的發起議論來,批評這條山路簡直太好走了,又“不過癮”,又“不夠味儿”,那儿像爬山?和走柏油馬路也差不了太遠!她一個勁儿的窮發牢騷,信口開河的濫肆批評,圖一時口舌之快,結果害我們吃了大苦頭!當時,我們正走出一座小樹林,眼前的路寬闊而整齊,是林場修的木柴運輸道。在這條路的旁邊,有一條窄窄的、陡陡的,坎坷不平的羊腸小徑,深幽幽的通進一個樹林里。也是小朱討厭,不該指著那小徑說:
  “這是條上山的捷徑,不過難走极了,許多地方路是斷的,又陡又危險。我爬過五次這座山,有一次就走了這條路。浣云,你有种哦,別嘴巴上叫得凶,你要是敢從這條路上去,就算你偉大!”小朱和紹圣都參加過什么登山協會的,對這座山都早爬熟了。浣云被小朱一激,頓時跺跺腳,毫不考慮的說:
  “誰不敢?不敢的人是孫子!我就走這條路上去,到林場招呼站等你們!”“別開玩笑!”小朱看出事態嚴重,他是領隊,出了差錯他得負責,立即換了口气,警告的說:“那條路不是你們小姐可以走的,摔死了沒人收尸。”
  小朱是個最不會措辭的人,一句話說得浣云火冒十八丈,大跳大叫的說:“我就走這條路給你看!我今天走這條路走定了!包管不要你收尸!”說著,她轉頭看看我,命令似的說:“潤秋,你和我一起去,讓他們這群自命不凡的窩囊廢看看我們的本領!”我望望那條路,可沒這份勇气跟著浣云冒險。但,浣云的牛脾气一發就不可收拾,她憤憤的望著我說:
  “怎么,你不去?好!你不去我就一個人去!別以為我一個人就不敢走!”為了表示她的決心起見,她把大草帽的帽沿狠狠的向下拉了一下,把水壺的帶子往肩膀上一甩,大踏步的就跨上那條小路。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跟了過去,紹圣就挺身而出了。他嘻嘻哈哈的往浣云身邊一站,滿不在乎似的說:
  “看情形,還是讓我陪你走這一趟吧,我是識途老馬,跟了我沒錯!”“誰要你陪?”浣云的下巴朝天挺了挺,輕輕的又加了一句:“陰魂不散!”宗淇繞到我身后來,碰了碰我,對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知道他是不放心紹圣和浣云。他們之間的微妙和矛盾只有我和宗淇了解得最清楚,如果真讓他們兩個一路走的話,誰都無法預料會發生些什么事,兩個人都是火爆脾气,又都孩子气十足,假如在路上動起武來,打破了頭都不算稀奇。宗淇望著我,低低的問:“怎樣?和他們一路走吧?”
  我雖然不愿和大隊走散,但,為了浣云,也由于宗淇,他顯然很希望我能走那條小路,或者,他也有什么話要和我談。于是,我點點頭,向紹圣說:
  “你真認得路?”“反正不會把你們帶到印度去!”紹圣笑嘻嘻說:“走吧!條條大路通羅馬!別那么多顧忌!這座山,我閉著眼睛都摸得到那儿是那儿!你擔什么心呢?”
  真的,他們登山協會的人根本就不認為這座山有什么了不起,海拔兩千二百多公尺,他們看來就像個小土坡一樣。我是太信任紹圣的“經驗”了。就這樣,我們四個人离了群,走進了那原始的莽林和深山里。
  一開始,我們穿過一座小森林,從林木的种類上看,這儿還沒有進入針葉林帶,樹木多屬于闊葉樹。小路陡而峻峭,全是石塊和大樹凸出的樹根,走來非常艱苦。比起林場修的路,真有天壤之別。但,樹林內暗沉沉的,古木參天,而蟬聲起伏,除了風聲蟬聲,和偶爾響起的一兩聲鳥鳴外,林內就充滿了一种原始的,自然的寂靜,有股震懾人心的大力量,使人覺得自身出奇的渺小。浣云在一塊大岩石上站住,雙手叉腰,上下左右的看了看,高興的叫著說:
  “對呀!這才叫爬山嘛!真過癮!”
  林內的地上,積滿了成年累月沒有人清掃的落葉,在那儿自顧自的墜落和萎化。岩石上遍布青苔,證明了長久沒有行人經過。宗淇在我耳邊低聲說:“這种滋味也很特別,好像和人的世界已經隔离了很遠很遠了。”真的,耳邊听到的是風聲樹聲,眼前看到的是綠葉青藤,我已經把城市忘得干干淨淨了。浣云拾了一根樹枝,用來作拐杖,一面爬著山,還一面拿樹枝擊打著身邊的樹葉,或者往草叢里亂捅一陣。紹圣說:
  “你這是干嘛?”“赶蛇!”“去你的!”紹圣說:“這山上根本沒蛇,到了一千五百公尺以上,蛇都不來了,因為天气太冷。而且,林場修小鐵道啦,伐木啦,早就把蛇祖宗、蛇姑奶奶都赶下山去了!”
  “見你的鬼!”浣云不服气的喊:“你以為你懂得多是吧?山上沒有蛇,什么地方有蛇?別在這儿混充內行,假如你給蛇咬了一口,我才開心呢!”
  “你開心?”紹圣夸張的聳聳肩:“如果我給蛇咬死了,你嫁給誰去?”浣云回過頭來,迅速的用手中的木棍,橫著掃向紹圣的腿,紹圣沒有防備,被打了個正著,痛得大叫了一聲。立即,他跳了過去,抓住浣云手里的木棍,像武俠小說里描寫的一般,往怀里一拉一帶。浣云站不穩,差點扑倒在地下,幸好一株大樹攔住她。她扶著樹,站穩了,頓時大罵起來:
  “混蛋!死不要臉!陰魂不散!我告訴你,你少招惹我!你這個三寸丁,小侏儒!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是副什么德行!”浣云罵起人來,向來是一大串連一大串的,一點也不留余地,而且專揀別人最忌諱的來罵。刻薄起來比誰都刻薄,不過罵過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脾气發一陣就過去了。但,這几句話卻把紹圣說得臉色發白。其實,紹圣并不丑,寬寬的額角,濃眉大眼,也頗有男儿气概。只可惜個子矮小了一點,和細高條的浣云站在一塊儿,還矮上一截。個子矮是他的心病,也是他最傷心的一點,別人罵他什么他都不在乎,只要說他是小矮子,他就馬上翻臉。浣云的一句“三寸丁”,又一句“小侏儒”,把他所有的火气都勾起來了。他沖到浣云面前,眼睛一翻,气呼呼的說:“你別神气,李浣云!你以為我在追求你是不是?你才該拿鏡子照照呢,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為你個子高,呸!瘦竹竿一條!屎磕螂戴花,臭美!天下沒女人了,我也不會追求你!李浣云,勸你少自作多情吧!”
  “混蛋!”浣云舉起木棍來,就要打過去,紹圣也掄起手腕,准備招架。宗淇搶先一步,一把拉過紹圣來,嚷著說:
  “這算干什么?紹圣?又不是三歲孩子,還打架!別丟人了!”我也走上前去,挽住气憤不已的浣云,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你老毛病又發了,何苦!幸好不是和那些同學們在一起,否則又要讓他們來開玩笑了!來!赶快走吧,頂好赶在小朱他們前面到達,免得給他們笑!”
  浣云跺跺腳,嘴里還在“混蛋、不要臉、陰魂不散……”的亂罵一通。一面跟著我往山上走。后面,宗淇也在勸著紹圣,紹圣像個漏了气的風箱,一個勁的從鼻子里大聲的呼著气,就這樣,我們穿出了森林,眼前陡然一亮,耀目的太陽光明朗的照射在岩石和青草上,疏落的樹木一棵棵伸長了枝椏,點綴在蒼綠的山崖上。
  “噢!”浣云高興的喊:“真美!真美!”
  她把几分鐘前的爭執和不快已經完全拋到腦后去了。揮著木棍,她向前面連跑帶跳的沖去,我也緊跟在后面。繞過一塊大岩石,眼前是一片較平坦的山坡,長滿了綠油油的草。我們從草叢中走過去,紹圣的气也逐漸平了。摘了一片樹葉,他利用樹葉來發聲,嘬著嘴唇,做出各种不同的聲音:鳥叫、雞啼,甚至小喇叭的慕情主題曲都出來了,竟然惟妙惟肖。浣云好奇的望著他說:“你是怎么弄的?”“想學?”紹圣翻翻眼睛:“先繳學費,我教你作一個貓儿叫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浣云罵著,卻敵不過自己的好奇心,仍然走過去研究那片樹葉。宗淇輕輕的拉了我一把,我放慢步子,和宗淇落在后面,讓浣云和紹圣在前面兩碼遠走著。宗淇望著我,笑笑,歎了口气。說:
  “看他們兩個,使我想起中國一句俗話。”
  “什么話?”我問。“不是冤家不聚頭!”他說,握住了我的手,深深的注視著我,輕聲說:“潤秋,我們也是!”
  我心中一陣激蕩,把眼睛望向山谷,和那一片濃郁的綠,我一聲不響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他又歎了口气,說:
  “潤秋,你還是沒有諒解我。”“算了,”我說:“別談那些,我們只管爬山吧,說起來好沒意思。”“你總是這樣,”他蹙蹙眉,“避而不談,讓誤會永遠存在那儿算什么道理?我告訴你几百遍了,那是我的表妹!……”“從香港到台灣來,香港保送她來進台大,她不愿住宿舍,要住在你們家里。”我打斷他的話頭,接著他說下去。
  “不錯,她剛來,對什么都好奇,我陪她逛逛街,看看電影,這是……”“義不容辭的!”我代他說。
  “唔,潤秋,”他哼了一聲:“你想,我有什么辦法?媽派給我的好差事,我又不能不去……”
  “好了!好了!”我不耐的說:“別談了好不好?你是迫不得已,是不是?我不想談這件事,一點都不想談,你陪你表妹去玩,關我什么事呢?你根本犯不著向我解釋,我對這件事毫無興趣!我告訴你,真的毫無興趣!”
  “你別這樣說行不行?”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你的脾气我還會不了解?你這樣跟我生气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你想,那是我表妹,僅僅是個表妹……”
  “而且是從小有婚約的!”我冷冷的說。
  他像受了針刺般直跳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緊緊的盯著我說:“你听誰說的?”“那么緊張干什么?”我掙開他,淡淡的說:“你和你表妹的事現在還有誰不知道,她在香港的中學里就是校花,對不對?你倒真是艷福不淺!”
  “潤秋!你存心嘔我!”他漲紅了臉:“別人不了解,你總該了解……”“算了算了!”我叫:“我不想談,沒意思!”擺脫了他,我向前面跑去,追上了紹圣和浣云。浣云正拿著一片葉子,放在嘴邊猛吹,吹來吹去只像皮球泄气,而紹圣在一邊笑彎了腰,浣云跺著腳,憤憤的喊:
  “你笑什么嘛?不教人家,只是笑!”
  “笑你呀!”紹圣說,仍然笑。“像你這樣學,就學到下個世紀,也學不會!”耳邊有著潺潺水聲,一條小小的瀑布正從山崖上挂下來,我們走得又熱又累,看到了瀑布,都忍不住歡呼。浣云頭一個沖過去,用手掬了水,扑在臉上,我也效從。水,沁涼清爽,使人身心一振。紹圣和宗淇干脆伏在溪邊,用嘴湊著水,咕嘟咕嘟的大喝特喝,我找出了毛巾,痛痛快快的洗了手臉,然后,坐在溪邊的石頭上休息,涼風拂面而來,山谷中云靄騰騰,樹梢上綴滿了云霧,一忽儿,天陰了,云移過來,把人全籠進了云里。再一忽儿,云又輕飄飄的移走了,太陽仍然燦爛的照著。我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已經偏西了,我下意識的問:“現在几點了?”“下午四點十分。”紹圣說。
  “唔,我們已經离開隊伍三個多小時了,”我說:“小朱完全是聳人听聞,他說這條路多危險,又多難走的,我看也沒有什么嘛!坡度也不陡,都是草地。”“老實說,”浣云說:“我覺得我們一直在荒草和樹叢里走來走去,根本就沒‘路’嘛!”
  “喂,紹圣,還有多久可以到林場伐木站?”宗淇問。
  紹圣跳起來,四面張望,我們的話提醒了他。皺著眉,他發了半天呆,然后慢吞吞的說:
  “我想,我們一定走錯了路。”
  “什么?”宗淇叫:“走錯了路?”
  “真的,我們走錯了,”紹圣思索的說:“我們該上去的,但是我們打橫里走了。對了,完全錯了,從樹林里出來就走錯了!”“那么,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的錯路?”我問。“你這個向導是怎么當的?”
  “都是浣云跟我吵架吵的!”紹圣說:“全怪浣云!”
  “你還怪我?”浣云把頭伸過去,一副吵架的姿態:“我沒怪你算好的!你這個混充內行的糊涂蛋!”
  “算了,別再吵了,”宗淇說:“現在赶快找一條對的路走吧,我們現在該怎么走呢?”
  “從這邊這個斜坡上去。”紹圣指著說:“我們不過多繞了一段路。”“你有把握?”我怀疑的問。
  “跟了我沒有錯!”紹圣領先走了過去:“反正,條條大路通羅馬!”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們跟著紹圣七轉八轉,上坡下坡,走得渾身大汗,疲倦万分。一個半小時之后,暮色已經四合,樹木蒼茫,晚風蕭瑟。紹圣正式宣布:“我們迷路了!我什么方向都不知道了!”
  “你不是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嗎?”浣云气呼呼的問。
  “是的,條條大路通羅馬,”紹圣有气無力的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慢吞吞的說:“可是,眼前別說大路,連小路都沒有,當然通不到羅馬啦!”
  “你說跟了你走沒錯,怎么走成這樣的呢?”我也一肚子气,而且急。“唉!”紹圣歎口气,兩手一攤。“我是‘瞎摸’,誰叫你們‘盲從’呢!”“混蛋!死不要臉!活見了你的大頭鬼!”浣云破口大罵。但是,又何濟于事呢?反正,我們已經迷了路。而暮色,正在那幢幢的樹影中逐漸加濃。

  天空還有一抹余霞,橙紅中揉合了絳紫。大塊大塊的云朵,摻雜了几百种不同的顏色;蒼灰、粉紅、靛青、藍紫、墨綠……使人詫异大自然的彩筆,能變幻出多少种神奇的彩色!只一會儿,各种顏色都暗淡了。濃濃的、灰黑的云層移了過來,把那些發亮的五顏六色一股腦儿掩蓋住。暮色驟然來臨了,連那點綴在山崖上的大樹的枝椏上,都墜著沉沉的暮色。山凹里更盛滿了暮靄,蒼蒼茫茫,混混沌沌,把山、樹、岩石……都弄模糊了。我們拖著疲倦的腳步,一腳高一腳低的在山中走著。事實上,我們已經沒有目標,只希望能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能夠想辦法找點東西吃,也找個地方睡。可是,山,黑黝黝暗沉沉的,深不可測。誰也沒把握這山里能找到人家,除非能摸到林場的伐木站。而根据我們行走的坡度來看,我們已經越走越不對頭了,看樣子,我們并沒有向山的高處走,反而深入了山的腹部。這樣走下去,百分之八十,我們今晚將露宿在這荒郊野地的深山之中了。
  我已經疲倦到极點,疲倦得沒有力气說話。浣云起先還一直對紹圣咒罵不停,現在也悶不開腔了,看情形也筋疲力竭。宗淇走在我身邊,不時伸手來攙扶我一把,因為我已走得東倒西歪。這樣撐持了一段路,我終于靠在一棵大樹上,歎了口气說:“唉!我實在走不動了!”
  “休息一下吧!”宗淇說,在樹底下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早知如此,”紹圣說:“我們該帶帳篷,在這深山里露營一夜,也滿有味道!”“還有味道呢!”浣云的火气又上來了:“都是碰到你這個糊涂向導,才倒了這么大的楣!”
  “別說我哦,”紹圣頂了回去:“假若不是你這個鬼丫頭要走這條路,我們何至于弄得這么慘,我才碰到你倒了楣呢!”
  “你說你是識途老馬,我看你簡直是個糊涂老馬!”浣云嘰咕著。“你也未見得精明!”紹圣跟一句。
  “好了,”宗淇說:“你們兩個也真有勁吵架,還不省點精神,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能碰到人家呢!”
  “碰到人家!”我歎息的說:“我看根本就不可能碰到人家,你想,誰會跑到這深山里來居住呢?何況,林場的人也說過,這山上是沒有山胞的!”“那么,我們真要在這野地里過夜呀?”浣云叫:“又沒毯子,又沒帳篷,非凍死不可!”
  “天為我廬兮,地為我毯兮!清風明月兮,伴我度此夕……”紹圣仍然保持他嘻皮笑臉的態度,仰頭望著天,順口胡謅的念著打油詩。“你還很得意,是不是?”浣云沒好气的問,瞪著眼睛。
  “怎么不得意!”紹圣說,慢條斯理的接下去念:“況有美人兮,在我之旁。貌如桃李兮,冷若冰霜……”
  “啪!”的一聲,顯然浣云手里的棍子又打中了紹圣的腿,紹圣夸張的大叫了一聲,引起了山谷的徊響。宗淇站起身來,嚷著說:“我們還是繼續走走看吧,再坐下去你們又要打起來了。看!天都黑了。”天是真的黑了,几點冷幽幽的星光已經穿出了云層,倨傲的挂在遼闊的云空。一彎下弦月,像一條小船,彎彎的泊在天邊。深山中并不像想像中那么黑暗,林木、岩石,都清晰的暴露在月光里。只有遠處的山巒,一幢幢的聳立著,是些龐大而猙獰的黑影,帶給人一份壓迫性的恐怖感。我們又繼續向前進行,紹圣和浣云走在前面,我和宗淇走在后面。草叢里,飛來了無數的螢火虫,閃閃爍爍,忽高忽低的穿梭不停。宗淇握著我的手,我擔憂著今夜如何度過,對于我,這真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在這原始的山林里,迷途于月光之下!“別那么憂愁,”宗淇輕聲的說:“真找不著人家,也沒什么了不起,這种露宿的經驗,花錢都買不著的。洒脫一些,潤秋。你不覺得這月光下的山林美得出奇嗎?”
  月光下的山林确實美得出奇,每一片樹葉都染上了魔幻的色彩。光禿禿的岩石呈現出各种不同的姿態,嵯峨的迎向月光。深可沒膝的草上綴著露珠,被螢火燃亮了,反射著瑩洁的綠。整個的山谷伸展著,极目望去,深邃遼闊,暗影林然而立,看起來是無邊無際的。
  “和整個的宇宙系統比起來,人是多么的渺小!”宗淇抬頭向天,望著那點點繁星說。“看那些星星,几千千,几万万,在宇宙中,每一個星球只像一粒沙子,但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還大,我們人類生存在這万万千千星球中的一個上,還彼此傾軋、戰爭、屠殺,想想看,這樣渺小的生命,像一群爭食的螞蟻,而每一個生命,還有屬于自己的苦惱和哀愁,這不是很滑稽嗎?”真的,把宇宙系統和渺小的“人”相提并論,“人”真是微不足道的!我默默的仰視著云空,一時之間,想得很多很深很遠。宇宙、星球、人類,我忘了我們正置身在空曠的深山里,忘了我們已迷失了方向,可能要露宿一夜。忘了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塊石頭絆了我一下,我才惊覺過來,宗淇扶住我,問:“想什么?”“人類。”我說:“人是最小的,但人也是最大的。”
  “怎么說?”“一切宇宙啦、星球啦、觀念啦,都是人眼睛里看出去的,是嗎?沒有人,這些宇宙什么也不存在了!所有外界的事物,跟著人的生命而存在,等生命消失,這些也都跟著消失,不是嗎?”“好一篇‘自我觀念談’!”宗淇笑著說,緊握了我的手一下。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和他的心靈接近了許許多多。大學三年,我們同窗。一年相戀,卻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接近過。我們在一塊儿玩過,跳過舞,看過電影,花前月下,也曾擁抱接吻,但總像隔著一層什么。或者,我從沒有去探索過他的思想和心靈。他也從沒有走進過我的思想領域。
  “現在,還為那個表妹而生气嗎?”他把頭靠過來,低低的問。“別談!”我警告的喊,和他的“距离”一下子又拉遠了:“我不要談這個!”“好吧!”他歎了口气,語調里突然增加了几分生疏和冷漠。“我不了解你是怎么回事!你們女孩子!芝麻綠豆的小事全看得比天還大,胸襟狹小得容納不下一根針!”
  “別再說!”我皺攏眉頭,一股突發的怒气在胸腔里膨脹。“我不想吵架。”“我也不想吵架!”他冷冷的說。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只這么一剎那,我們之間的距离又變得那么遙遠了。剛才那電光石火般的心靈融會已成過去,這一刻,他對我像個陌生而不可親近的人。月光下,他的身形机械化的移動著,是個我所看不透的“人体”。我咬住嘴唇,內心在隱隱作痛,我悼念那消失的心靈接近的一瞬,奇怪著我們之間是怎么回事?永遠像兩個相撞的星球,接触的一剎那,就必須分開。“嗨!我听到了水聲!”走在前面的紹圣回過頭來叫。
  “水聲有什么用!”浣云沒好气的接著說:“我還以為你听到了人聲呢!”“你知道什么?通常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紹圣說。
  “胡扯八道!那我們下午停留的瀑布旁邊怎么沒有人呢?”浣云說。“怎么沒有?最起碼有我們呀!”紹圣強詞奪理。
  “呸!去你的!”浣云罵。
  水聲,跟著我們顛躓的進行,水聲是越來越明顯了。一种潺潺的、輕柔的、低喘的聲音,一定不是條大河,而是條山中泉水的小溪。月亮仍然明亮而美好,螢火也依舊在草叢里閃爍,但我們都再也沒有賞月的情致,疲倦征服了我,雙腿已經酸軟無力。腳下的石塊變得那么堅硬,踩上去使我的腳心疼痛,仿佛我沒穿鞋子。浣云疲乏的打了個哈欠,喃喃的說:“噢!我餓得可以吃下一只牛!”
  像是回答浣云的話,夜色中隱隱傳來一聲“咩”的動物鳴聲,浣云高興的嚷著說:
  “有人家了!我听到牛叫了!”
  “別自作聰明了!”紹圣說:“那大概是狼叫,或者是貓頭鷹。你大概想吃牛想瘋了,恐怕你沒吃到牛,倒飽了狼呢!”
  “這山里有狼?”浣云不信任的說:“騙鬼!”
  “你以為沒有狼?我告訴你一個這山里鬧狼的傳說——”
  紹圣的話說了一半,被宗淇打斷了,宗淇望著前面,用手指著,嚷著說:“別吵了!你們看!”我們順著宗淇的手指看過去,一條如帶的小溪流正從山谷中輕瀉下去,銀白色的水光閃閃熠熠,許多巨大的岩石在水邊和水中矗立著。還有條木頭支架起來的木板小橋,巍巍然的架在水面。月光下,小橋、流水、岩石,和橋對面的樹林,都帶著种蒙蒙然的,藍紫色的夜霧,虛虛幻幻的陳列在我們的眼底,美得使人喘不過气來。
  我們屏息了几秒鐘,浣云首先跳了起來,歡呼了一聲:
  “橋!”就領頭向谷底跑去。是的,橋!有橋必有路,有路必有人家!看情形,我們或者不必露宿山野了。新的一線希望鼓起了我們剩余的勇气,疲倦似乎在無形中消除了大半。振起了精神,我們跟著浣云的身影往谷底走去,這是一段相當難走的下坡路,不過,我們畢竟走到了橋邊。
  那是條破破爛爛的小木橋,沒有欄杆,也沒有橋墩,是用木板舖成的,木板与木板之間,還有著几寸寬的空隙。溪水在橋下面奔流著,聲音琳琳朗朗,像一首歌,我們走上了橋,戰戰兢兢的跨過一塊塊的木板,橋身似乎承受不住我們四個人的重量,搖搖欲墜的發出吱吱呀呀的輕響,宗淇警告的說:“慢慢來,一個一個的走吧!”
  越過了那座危橋,眼前果然是一條小路,路邊是疏疏落落的一座小樹林。穿出了樹林,我們在路邊發現了一片紅薯田,宗淇吐了口長气,歡然的說:“終于有一點‘人味’了。”
  不錯,“人味”是越來越重了,除了紅薯田,我們又陸續發現了卷心菜、白菜,和甘藍菜的綠葉,在月光下美麗的滋生著。再向前走了一段,靜靜的夜色中傳來了一陣“咩!”的呼叫,這次已清楚的听出是羊群的聲音。浣云回過頭來,對紹圣狠狠的盯了一眼,說:
  “听到沒有?吃人的狼在叫了!”
  再向前走了沒多久,浣云吸吸鼻子,大叫著說:
  “菜飯香!我打賭有人在炖雞湯!”
  “你是餓瘋了!”紹圣說。
  不過,真的,有一縷香味正繞鼻而來,引得我們每個人都不自禁的咽著口水。沒有香味的時候倒也不覺得,現在一聞到肉味才感到真正的饑餓。同時,紹圣歡呼了起來:
  “房子!房子!好可愛的房子!”
  可愛嗎?那只是一排三間泥和石頭堆起來的房子,后面還有個茅草棚,旁邊有著羊欄和雞籠,典型的農村建筑,不過,真是可愛的房子,可愛极了!尤其中間那間屋子,窗口正射出昏黃的燈光,那么溫暖,那么靜謐,那么“可愛”!我從沒有看過比這個更可愛的燈光,它象征著人的世界。整個晚上,在荒野中行走,我們似乎被人類所遺棄了,重新看到燈光,這才感到人是地地道道的群居動物!
  “希望我們不至于被拒絕!”我說。
  “沒有人能夠拒絕我們這群迷途的流浪者!”紹圣說。
  “而且,還是饑餓的一群!”宗淇說。
  浣云已經沖到前面,直趨那間有燈光的屋子,在門口敲起門來,同時大聲嚷著:“喂!請開門!有客人來了!”
  “好一群不速之客!一定會把主人嚇坏了!”宗淇轉過頭來,笑著對我說。我也微笑了,停在那間屋子門口,我們都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彼此望望,微笑的等待著屋主的迎接。

  浣云的叫門沒有得到預期的回音,我們在門外等待了几秒鐘,浣云再度敲著門,加大了聲音喊:
  “喂喂!請開門!有人在嗎?”
  門內一片岑寂,只有燈光幽幽的亮著,光線微弱而暗淡。浣云對我們看看,皺皺眉頭,又聳聳肩。紹圣赶上前去,推開了浣云說:“讓我來吧!”就“砰砰砰”的,重重的打著門,一面用他半吊子的台語喊:“烏郎沒?烏郎沒?”
  答覆著我們的,依舊是一片寂靜。我們面面相覷,都有些儿感到意外和不解。浣云說:
  “大概沒人在家。”“哼!”紹圣冷笑了一聲:“住在這樣的山里面,晚上不留在家里,難道還出去看電影了不成?一定是不歡迎我們!”
  “不歡迎我們,也總該開開門呀!”浣云說,又猛打了兩下門,提高喉嚨喊:“開門!開門!有人在家嗎?”
  仍然沒有聲音。浣云把眼睛湊到門縫上,向里面張望,我問:“有人沒有?”“有。”浣云說:“有個人坐在桌子旁邊,桌上燃著蜡燭。”抬起頭來,她蹙著眉說:“坐在那儿不理我們,這家的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聳聳鼻子,她又說:“肉味越來越濃了,我們破門而入怎么樣?”“那怎么行?”我說,也湊到門縫去看了看,确實門里有一張桌子,桌上燃著一支蜡燭,桌子旁邊,有個人坐在一張椅子里,看不清楚是怎樣的一個人。室內的布置似乎很簡陋,我向上看了看,牆上挂著一把獵槍,還有一條配帶著子彈的皮帶。我正看著,宗淇忽然摸索著門說:
  “看!好奇怪,這門是從外面扣起來的!”
  我站正了身子,這才發現門外面有個鐵絆扣著,并沒有上鎖。浣云伸手過去一把就打開了鐵絆。我叫了一聲,把浣云往后面拉,有個念頭像閃電似的在我腦中一閃,我喊著說:
  “小心!別進去!那個人可能是瘋子!要不然不會被反扣在門里面!”我的喊聲遲了一步,門扣已經被浣云松開了,門立即就大大的開開。同時,有個聲音低吼了一聲,一個黑影從門里直扑而出,浣云恐怖的尖叫,身子向后退。紹圣出于本能,沖上前去抵擋那個黑影,他搶過了浣云手里的木棍,預備和黑影迎戰,還沒來得及打下去,那影子一口就咬在紹圣的手腕上。我們惊惶之余,也看清那是一只凶悍的獵犬。浣云又沖過去,搶回那根木棍,沒頭沒臉的對那只狗痛擊,狗負痛松了口,宗淇也順手拿起一塊大石頭,砸中了那只狗的腿,狗狂叫著放開了我們,連奔帶竄的向山上的樹林里跑去了。
  我們惊魂甫定,浣云抱著紹圣的手臂,緊張的喊:
  “你怎樣?紹圣?你流血了!”
  “沒關系,”紹圣咬咬牙說:“真是最熱情的歡迎法!這家人准是野蠻民族!”浣云拿出手帕來,把紹圣的傷口馬馬虎虎的系住。我對那房子的門里看去,當然,我最關心的是門里那個人。真的,那人坐在一張靠椅里,靜靜的望著我們。那絕非一個“野蠻民族”——有一張蒼白而秀气的臉,一頭美好的頭發,一對烏黑而略顯呆滯的眼睛,那是個女人!十几年前,這一定是個美麗的女郎,現在,她已度過了她最好的時間,她大約有四十歲。但是,那張臉仍然沉靜而姣好。
  “好神秘的小屋!”宗淇在我耳邊低低說。
  “是的,有點怪里怪气!”我也低聲說。
  浣云不顧一切,一腳就跨進了屋里,我們也跟著走了進去。屋內只有那個女人,就沒有其他的人了!桌上的燭光在門口吹進去的風中搖曳。浣云把草帽摘下,對那女人歪著頭看了看,憤憤的說:“好吧!太太,這就是你待客之道?”
  那女人悶聲不響,仍然呆滯的望著我們。紹圣說:
  “她一定听不懂國語,你還是用台語試試吧,問問她,她的丈夫在那里?”也是,浣云改用台語,問她的“頭家”在何處?她依舊沒有回答,宗淇把他的第二外國語——日文也搬了出來,還是毫無結果。紹圣說:“八成是個山地人,誰會山地話?”
  “我看——”我沉吟的說:“她可能是個聾子,根本听不到我們的話。”“那——也不應該是這副姿態呀!”宗淇說:“最起碼總該打打手勢。”紹圣走過去,胡亂的對那女人比著手勢,用的是他自己發明的手語。那女人還是無動于衷。浣云吸著鼻子,不住嗅著,陣陣肉香正充滿了整間屋子,隨著香味,她走向另一間屋子,推開門看了看,嚷著說:
  “這儿是廚房,正炖著肉呢!”
  我對炖的肉興趣不大,只納悶的望著眼前這個女人。紹圣的手語既不收效,就詛咒著放棄了再和她“談話”,跑去和浣云一塊儿“探險”了,我走近了那女人,彎腰望著她,她穿著件整洁的碎花的布袍子,套了件毛衣,這服裝似乎并不“寒傖”,反正,不像生活在這山中,住在這石頭房子里的人所該有的裝束。她那一貫的沉默使我怀疑。拿起了桌上的蜡燭,我把燭光湊近了她的臉,在她眼睛前面移動,她還是木然的瞪視著前面,我放好了蜡燭,抬起頭來,愕然的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宗淇,低聲說:
  “她是個瞎子,她根本看不見。”
  宗淇點了點頭,說:“不止是個瞎子,也是個聾子。想想看,她既听不到我們,也看不到我們……”“可是——”我說:“她應該感覺得到我們!”
  “說不定,她連感覺都沒有!”宗淇說著,就伸出手去,輕輕的按在那女人的肩膀上,試著去搖了搖她。誰知,不搖則已,一搖之下,這女人就跟著宗淇的搖撼而癱軟了下去,宗淇赶快住了手,喃喃的說:“她是個癱子,一個失去一切能力和感覺的人,一具——活尸!”
  我激靈靈的打了個冷戰,望著那女人木然的面孔,覺得寒气從心底往外冒。一具活尸!在這深山的小屋內!拉住了宗淇的手臂,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兩步,忽然間,我听到一聲大叫,浣云從廚房里逃了進來,顫栗的喊:
  “你們猜炖的是什么東西?太可怕了!”
  “人頭?”宗淇沖口而出。
  “是貓!”浣云喊:“想想看,他們把一只貓剝了皮煮了吃!這里一定住著個野人,或者是山魈鬼魅之流,我們還是赶快走吧!逃命要緊,等下把我們也煮了吃了!”
  “別亂叫!”紹圣也從廚房里走了出來,說:“就是你們女孩子歡喜大惊小怪!我看清楚了,不是貓,可能是山里的一种野獸。”“是貓!”浣云堅持的說,“明明是只貓!”一轉頭,她看到那個椅子里的女人,詫异的說:“怎么她矮了一截?”
  “宗淇一碰她,她就溜下去了。”我說。
  “我們走吧!”浣云拉住我的手,神經質的說:“這儿可怕兮兮的,我們赶快走吧!我宁可露宿在山里面。”
  門口有聲音,我們同時轉過身子,面向著房門口。于是,我們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攔門而立,那只一度向我們攻擊的狗,跛行著跟在他的身后。那是個大約四十几歲的男人,有一對銳利的眼睛,皮膚黑褐,顳骨和額角都很高,看起來是個桀驁不馴的人物。他手中拿著一根釣魚竿,另一只手里提著好几條銀白色的大魚。站在那儿,他用冷冰冰的眼光掃視著屋內的我們,看起來頗不友善。
  “先生,對不住——”紹圣用他的半吊子台語開了口,准備辦辦外交。“誰打傷了我的狗?”那男人冷冷的問,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竟是一口東北口音的國語。
  “是我,”紹圣立即說:“但是,你的狗先傷了我。”他舉起手腕,指著那綁著小手帕的傷口給那男人看。
  “誰讓你們闖進來的?威利從不無故的攻擊別人。”那男人跨進門來,那只狗也跟了進來,用和他的主人同樣不友善的眼光望著我們。那男人反手關上了房門,問:“你們從那儿來的?怎么會走到這儿來?”
  “我們在山里迷了路。”宗淇說:“我們都是×大學的學生,組織了一個登山旅行團,接受林場的招待。我們几個想走捷徑,結果迷路了,看到這儿有燈光,就找了來,希望能容納我們投宿一夜。”“投宿一夜?”他蹙緊眉頭,四面打量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有沒有地方收容我們,然后,他放開眉毛,問:“你們還沒有吃過飯吧?”“是的,”浣云忘了對“野人”的恐懼,迫不及待的接了口:“我們餓得吃得下一條牛!”
  我們的主人挑起了眉梢,對浣云看了几秒鐘,又輪流打量了我們一會儿,就把魚竿靠在屋角,把手里的魚順手交給了站在一邊的浣云,用一种像是歡迎,又像是滿不在乎的語气說:“要吃?可以。別等著吃,把魚剖了肚子,洗干淨,廚房里有水有鍋,小姐們應該會做。你們的運气還不坏,鍋里還炖著肉,米不夠,有紅薯,用紅薯和米一起煮,來吧!要吃就動手,別盡站在那儿發呆。”
  浣云伸長了脖子,研究著手里的魚,對我翻翻眼睛,悄悄的說:“你會不會煎魚?我可從來沒做過,就這樣放在水里去煮一鍋魚湯好了,免麻煩!”
  “連魚鱗和魚肚腸煮在一起?”我說:“還要去鱗,除鰓,破肚子!”“你會做,交給你吧!”浣云急忙把魚往我手里一塞,如釋重負的透了口气。我們的主人已經又燃起了一支蜡燭,領先向廚房里走去,我們都魚貫的跟隨在后。那個坐在椅子里的女人,依舊一動也不動的,靜靜的望著門口。
  走進了“廚房”,這實在是間很大的屋子,一邊是泥糊的灶,有好几個灶孔,其中一個燃著熊熊的柴火,上面,一只鋁質的鍋正冒著气,扑鼻的肉香直沖出來,誘惑的在我們的鼻端繚繞著。房子的另一邊,堆滿了木柴,還有些紅薯、米缸、洋山芋等,看樣子,這些食物都足夠吃一個月。
  “水在缸里,油鹽醬醋在爐台上,砧板和刀在這儿,來!動手吧!”我們的主人領頭動了手,找出鍋子淘米,我們也只得七手八腳的跟著亂忙,紹圣潑了一地的水。宗淇削紅薯皮削傷了手指。浣云拚命向灶孔里塞木柴,弄了一屋子的煙,火卻變小了。我和那几條魚“奮斗”,它們滑溜溜的毫不著手,不住從我手上溜到地下去。最后,我們的主人在爐子邊站住說:
  “好了,你們在大學里都是高材生吧?”
  我紅了臉,浣云嘟著嘴說:
  “大學里不教做飯這一行。”
  “教你們許多做人的大道理,許多艱深的科學,許多地理歷史和哲學,卻不教你們如何去填飽肚子!”我們的主人說,嘴邊帶著個嘲諷的微笑。爐火映紅了他的臉,是張棱角很多,線條突出的臉,那個嘲諷的微笑沒有使他的面部柔和,卻更增加了一些個性,使人看不透他的智慧和深度。“好了,夠了,讓我一個人來吧,你們到外間去陪陪我的太太,如何?”
  “那是你的太太嗎?”我小心翼翼的問:“她是不是在生病?”“生病?當然。她這副姿態已經兩年了,兩年前,醫生說她活不過一年,而現在,她還是頗有生气……”他把話咽住了,那嘲諷的微笑已經消失,眼睛里浮起了一層朦朧的、柔和的色彩。低低的又說了句:“去吧!去陪陪她去,她曾經是最好客的,雖然她現在已一無所知。”
  我望著我們的主人,有一种怜憫和同情的感覺從我心底油然而生,比怜憫和同情更多的,是一种感動的情緒S。想想看,在這樣的深山里,一個男人和他的病妻相依為命的生活著。“頗有生气”,他還認為他的妻子是“頗有生气”的呢!我站在那儿,怔怔的望著他,有些儿不愿意离開。他不再看我,開始忙碌而熟練的准備著食物,好半天,我忍不住的說:
  “你們沒有孩子嗎?先生?”
  他看了我一眼。“別叫我先生,林場的人都叫我老王,你們也這樣叫吧。”頓了頓,他又說:“你問什么?孩子?不錯,我們曾經有過,他和你們一樣,念書,讀大學,然后出國了。”
  他不像是有個讀大學的儿子的那种人,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為什么你們要住在山里?我的意思是說,為什么你不把你太太送醫院?”“醫院?”那嘲諷的笑又回到他的嘴邊。“醫生說醫藥對她已經沒有幫助。而她一生最渴望的事就是住在山里……”笑容頓然消失,他瞪瞪我,帶著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突發的怒气,不耐煩的說:“好了,好了,小姐!你問得太多了!出去吧!別站在這儿礙手礙腳!”
  我再看了他一眼,他的眉頭鎖著,眼睛深沉的注視著菜板,專心一致的刮去魚鱗。這是那种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物。悄悄的,我退出了那間廚房。浣云他們正坐在外間屋里,低聲的討論著這個家庭。我走過去,站在我們的女主人的面前,凝視著那張毫無表情,卻秀气姣好的臉龐,和那對烏黑而無神的眸子。心中溢滿了一种難言的、特殊的、迷惑的情緒。

  晚餐端出來了,是丰盛的一桌,我們這些無用的大學生,只能幫著端端盤子,擺擺碗筷。主人顯然沒有准備有客光臨,盤子飯碗一概不夠分配,連茶杯鍋蓋都拿出來應用。但是,那桌菜确實漂亮,台北最豪華的統一飯店也未見得有這樣美味的食品。那只被浣云稱作“貓”的東西放在正中間,香味四溢,主人說:“吃吧!可惜沒有牛招待你們,但這只‘狸’是你們在城市里不會吃到的。”“這是什么?”浣云沒听清楚,追著問。
  “狸。一种山里的動物,台灣人說這是大補之物,我無意間打到的。”我們确實餓慌了,也顧不得客气,就都狼吞虎咽了起來。那只狸真鮮美無比,連洋山芋似乎都是別种味道,吃起來津津有味。我們的主人盛了一碗湯,把魚肉弄碎了,細心的剔去了刺,拿到他妻子的身邊。用一塊毛巾,圍在他妻子的胸前,開始慢慢的喂她吃東西。我好奇得忘記了吃,望著他那只粗大的手,顫巍巍的盛了一匙湯,送到她的唇邊,一點點,一滴滴的把湯“灌”進去。那個女人顯然已失去了“吃”的能力,大部份的湯都從嘴角流了出來,他立刻笨手笨腳的用毛巾去擦。我忍不住推開了飯碗,站起身來,走到他們身邊,熱心的說:“讓我試試喂她,好嗎?”
  他抬起眼睛來,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魯莽而惱怒的說:
  “不!你去吃你的!”一腔好意,碰了一個釘子,我怏怏然的回到桌邊。宗淇安慰的拍拍我的手,在我耳邊低聲的說:
  “別去打扰他們,潤秋。他只有靠喂她吃東西,才能證明她還是活著的。”我看看宗淇,宗淇正深深的望著我。一剎那間,我明白了宗淇的意思,而調回眼光去看我們的男女主人,我心中充滿了悲涼的情緒,怎樣的一种無可奈何的凄涼!他愛她,那個一無反應、一無知覺的女人!怎樣的一种絕望的愛!低下頭,我扒著碗里的飯粒,忽然都變得像石子一樣難以下咽了。
  晚飯結束之后,我們把一掃而空的碗碟送到廚房去洗干淨了。夜色已深,窗外的月光不复可見,濃厚的云層移了過來,星星紛紛隱沒。我們的主人倚著窗子,看了看天,就把窗子的木板上上,回頭對我們說:
  “天變了,夜里會下雨。”
  我側耳傾听,風聲十分低柔和諧,溪水潺潺的輕瀉,有貓頭鷹在林梢低鳴,還有若斷若續的几陣蛙鼓。如此靜謐而安詳的夜,听不出絲毫的雨意。但是,气溫似乎陡然的降低了,陣陣的寒意襲了過來,我們都找出了行囊中的毛衣,穿上后仍然抵御不了那股寒意。我們的主人穿著件薄薄的夾克,敞開著胸前的拉煉,里面是件整洁的白襯衫,他彷佛對于這突然降低的气溫并不在意,只走進一排三間的另一間屋子里,取出了一條毛毯,細心的為他的妻子蓋上。又提住他妻子的手臂,把她溜下去的身子抬高了些,設法使她坐得舒服。然后,他抬頭望著我們,低低的說:
  “她有個很美麗的名字,叫作雅泉,雅致的雅,泉水的泉。假如你們認得二十年前的她,你們會覺得她和她的名字一樣美,是一條雅麗清幽的小泉。”
  “她現在也不辜負她的名字,”我由衷的說:“她看起來仍然优雅可愛。”“是嗎?”他灼灼的望著我,帶著點研判的味道,好像要研究出我的話中有沒有虛偽的成分。“或者你說的也是真情,”他再望望那個“雅泉”:“但,無論如何,她曾有過比現在更好的時光,更美的時光……”他陷進一种沉思之中,深鎖著眉頭,似乎在回憶那段更好更美的時光。室內有片刻的沉寂,我們如同被催眠般都無法言語,連愛笑愛鬧的浣云也成了沒嘴的葫蘆。半晌,我們的主人驀的清醒了過來,他振作的揚了一下頭,突然的說:“好了,告訴我,你們是怎么迷途的?在什么地點迷途的?”紹圣開始述說我們迷途的地點和經過,怎樣從山中的捷徑走,怎樣穿過樹林,到達瀑布,和黃昏時的一段摸索。他仔細的傾听著,然后,他從里間房子里取出了紙筆,畫了一個地形簡圖,指示我們現在的地點,和那條小溪,說:
  “你們兜了一個大圈子,所謂的瀑布,就是這條小溪下游几里路的一個陡坡,如果你們沿著瀑布的岸邊向上游走,大概不要一小時,就可以走到我這儿。我這里是一個山谷,小木橋是向外邊的唯一通道,如果越過我這座小屋,再向山里深入,就要翻越整個山頭才能穿出去,步行的話起碼三、四天。林場的蹦蹦車路線是這樣的——”他在圖上畫了出來,又把有招呼站的地方也畫出來,下結論的說:“明天,你們只有走過小橋,沿下游折回瀑布,再穿出去。好吧,今晚早些睡,明天我送你們回去!”他站直身子,走到里間屋里,我們以為他在安排睡處,但他走出來時,卻拿著紗布藥棉和消毒藥膏,對紹圣命令似的說:“過來,假如你不想讓手臂上的傷口發炎潰爛的話,還是包扎起來吧!”“讓我來好了!”浣云本能的說了句。我們的主人看了浣云一眼,沒多說什么,就把紗布藥棉遞給了浣云。他自己卻喚來了他那只悶聲不響,而慣于突擊的狗,仔細的審視著它腳上的傷,喃喃的說:“我們的客人真和善呀!來自城市里的大學生?還是野蠻民族?”我和宗淇交換了一瞥,想起剛剛進來之前,紹圣還說這是個野蠻民族的居處,現在竟被認為是野蠻民族,不禁暗中有种失笑的感覺。他給他的狗也涂上了藥膏,拍拍它的頭,它就乖乖的伏到桌子底下去了。他站起身,再燃上一支蜡燭,舉著燭火說:“來吧,兩位小姐睡在里間,我把我們的床讓給你們睡,兩位先生委屈點儿,用稻草舖在廚房地上將就一夜吧!”
  “噢,先生,”我說:“我們也可以睡在稻草上,不必占据你們的床,尤其你太太正病著。”
  “別多說,”他用決斷的、不容人反駁的語气說:“我和雅泉可以睡在躺椅上,她是經常睡在躺椅上的。”說著,他把我和浣云引向了那間臥室,那是間簡單而整洁的小房子,有一張小桌子和几把木椅,還有一張簡陋的木床。把蜡燭放在桌上,他把窗子都關好了,從床上取走了兩條毛毯,對我們深深的看了一眼說:“好了,再見,兩位小姐,希望你們睡得舒服。”他走出房間,關上了房門。
  我對浣云看看,整晚上,她都反常的沉默。我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被單下墊的是稻草,簌簌作聲。一層懶洋洋的倦意對我卷了過來,和衣躺在床上,我說:
  “來吧,浣云,早些睡吧,我累极了。”
  浣云走過來坐在床沿上,用手抱住膝,呆呆的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我問:“想什么,還不睡?”“想我們這個主人——”她愣愣的說:“和他的妻子。他怎能和這樣一個已無任何感情思想和意識的人生活在一起?”
  “別想了,”我說:“他似乎生活得很滿足,他保護并照顧她,就是他的快樂。”“我想——”浣云慢吞吞的說:“他是個偉大的人!而且,他不是個普通的人——他有學問、思想、和深度。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住在深山里。”
  “為了他的妻子,”我說:“山上的空气對她相宜。”
  吹滅了燭光,我們躺在床上。瞪視著黑暗的屋頂,听著夜色里的松濤和泉聲,我有很久沒有睡著,雖然倦意遍布四肢,睡意卻了然無存。我听到外間屋里有一陣折騰,接著,燭光也滅了,顯然,我們的男女主人和兩位男伴都已入睡。過了許久,浣云幽幽的說:“潤秋,什么是真正的愛情?”
  原來她也沒有睡著!我沉思,搖了搖頭,有些迷惑。
  “我不知道。”我說。“像你和宗淇嗎?”她說:“你們在相愛,是不是?我羡慕你們!而我,說真的,我很喜歡紹圣,但我無法漠視他的缺點。”“人都是有缺點的,”我說,不安的翻了個身。“別羡慕別人,每個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惱,我和宗淇也有我們的矛盾。”歎了口气,我說:“別談了,睡吧!明天還有的是山路要走呢!”
  我們不再出聲。窗外起風了,小屋在風中震撼,窗欞格格有聲。夜涼如水,裹緊了毛毯,我听到外間屋里,我們男主人的鼾聲如雷。一會儿,鼾聲停了,一陣椅子的響動,他在翻身。接著,是陣模糊不清的囈語,喃喃的夾雜著几聲能辨識的低喚:“雅泉……雅泉……雅泉……。”
  囈語停止,鼾聲又起了。我闔上眼睛,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我不再去管那風聲、泉聲、和囈語聲,我睡著了。
  一夜雨聲喧囂,如万馬奔騰,山谷在風雨中呼號震動,小屋如同飄搖在大海中的一葉扁舟,掙扎搖撼。我數度為風雨所惊醒,又數度昏昏沉沉的再入睡鄉。外間屋中寂無所動,大概這种山中風雨對我們的主人而言,已司空見慣。小屋看來簡陋不堪,在雨中卻表現了堅韌的個性,沒有漏雨,也沒有破損,我迷迷糊糊的醒來,立即就放放心心的睡去。
  雨,是何時停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當我醒來時,已經滿屋明亮,浣云的一只腿壓在我的身上,怀中抱著個枕頭睡得正香。我輕輕的移開了她的腿,翻身下床,走到窗子旁邊,推開了那兩扇木窗。立即,明亮的陽光閃了我的眼睛,一山蒼翠,在陽光下炫耀出各式各樣的綠。經過一夜雨的洗滌,山谷中綠得分外清亮,所有的樹葉小草都反射著綠光。我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吸進了滿胸腔的陽光,滿胸腔的綠。
  浣云在床上翻身、轉動、打哈欠。接著,像彈簧般跳了起來。“怎么?潤秋?天亮了?”
  “豈止亮了?”我說:“太陽都好高好高了!”
  她跑到窗口來,大大的喘了口气。
  “好美好美!”她叫。又轉頭望著我,問:“昨天夜里怎么了?一夜吵吵鬧鬧的全是聲音。”
  “雨。”我說:“你睡得真死,那么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她挑挑眉,“山谷里找不出雨的痕跡嘛!”整整衣服,她說:“我們該出去了吧?別讓主人笑話我們的遲起。今天還要赶去和小朱他們會合呢,他們一定以為我們失蹤了。”
  拉開房門,我們走到外間屋里,一室靜悄悄的陽光,窗子大開著。我們的女主人清清爽爽的坐在椅子里,頭發梳過了,整齊的垂在腦后。肩上披著件毛衣,下半身蓋著床毛毯,那只名叫威利的狗,像個守護神般躺在她的腳前,疑惑的望著我們。桌上,放著好几杯乳汁,還有一鍋食物。杯子下壓著一張紙條。整個屋子內,沒有男主人的蹤跡。
  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張紙條,上面寫著几行龍飛鳳舞的字:
  
  “你們今天走不成了,木橋已被激流沖毀,只有等水退后涉水過去。杯中是羊乳,鍋里是紅薯,山中早餐,只得草草如此。餐后請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我去打獵,中午即返。
                        老王于清晨”
  

  我抬起頭來,看著浣云。
  “什么事?”她問。“我們陷在這山谷里了,”我說,把紙條遞給她。“橋被水沖毀了。”我走到廚房門口,奇怪著我們那兩位男伴在何處?推開廚房的門,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滿了稻草,而我們那兩位英雄,正七零八落的深陷在稻草堆里,兀自酣睡未醒。
  “嗨!這兩條懶虫!”浣云也跑到廚房門口來,用手叉著腰喊:“居然還在睡哩!叫醒他們,大家商量商量怎么辦?”
  “還能有什么辦法?”我說:“現在只有等待——這真是一次奇异的旅行!”

  早餐之后,我們四個人到溪邊去憑吊了一下沖毀的小木橋。一夜豪雨,使一條窄窄的小溪突然變成了濁流奔瀉的大河,那條脆弱的小橋,支柱已經折斷,木板只有小部分還挂在橋上,大部分已隨波而去。看到這樣的水勢,絕不敢相信這就是昨夜那條淺淺的小清流。我們几個面面相覷,都知道今天想离開這儿,是絕不可能了。浣云瞪了紹圣一眼,說:
  “好吧,都是你帶路,帶成了這种局面!”
  “別怪我!”紹圣說:“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捷徑,又何至于如此?”“總算還好,”我笑著說:“昨夜沒有露宿野外,否則,不被淋成落湯雞才怪呢!”“如果露宿哦,”宗淇說:“恐怕我們的命運也不會比這個小橋好到那儿去。”從橋邊折回小屋,面對著那個不言不語不動的女主人,大家都有些百無聊賴。宗淇和紹圣看到了屋角的釣魚竿,立即動了釣魚的念頭,拿著魚竿,他們到水邊去了。我巡視了一下小屋四周,羊群已經放到山里去了,只有几只母雞在屋前屋后徘徊。看情形,我們的主人一定完全過著農牧的生活。隱居在這深山里,我奇怪,他會不會也有寂寞的時候?
  在那個癱瘓的病人身邊,我試著去触摸她,試著和她說話,但她一無所知,她只是一個還呼吸著的“人体”。我想起宗淇說的“活尸”兩個字,心中無限悲涼,這樣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呢?連自己“活著”,都無法体會,那不是等于已經死亡了嗎?走到我們昨夜的臥房里,浣云正無聊的躺在床上,瞪視著屋頂。我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下。順手拉開了桌子的抽屜,完全出于無聊,我隨便的翻了翻。
  抽屜中有許多本書,紀德的《窄門》、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拉馬丁的《葛萊齊拉》……我深思的用手托住下巴,我們的主人,應該有很丰富的精神生活呀!忽然,我的視線被一個裝訂得很精致的小冊子所吸引住了,拿起了那本冊子,我看到封面上有几個娟秀的字跡:
  “雅泉雜記——民國四十五年”
  推算下來,是七年前的東西了。我帶著几分好奇,翻開了第一頁,躍入眼帘的,是一闋蕩气徊腸的詞:
  
  “彤云久絕飛瓊宇,人在誰邊?人在誰邊?
  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銷被冷殘燈滅,
  靜數秋天,靜數秋天,
  又誤心期到下弦。”
  

  翻過了這一頁,我不由自主的一頁頁的看了下去。這是一本類似日記的東西,但,并沒有記載日期,只是零零碎碎的記了一些雜感。使我惊奇,而吸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丰富的感情和濃重的哀怨。一時間,我忘記了記這本東西的人就是外間屋里那具“活尸”,也忘了我們正被困在一個深山的山谷中,而貪婪的捕捉著那些句子和片段:
  
  “人,如果僅僅為活著而活著,豈不是一項悲哀?最近,我一日比一日發現,我活著的目的已經沒有了。步入了中年之后的我,竟還有少女追求愛情的那种夢和憧憬,可羞!但,把這份憧憬拋棄,我就什么都沒有了。那么,我還為什么而活著呢?”
  “他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連何方?我發誓不再對他的行蹤關怀,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須生活在幻想里。讓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過等待、期盼、渴望,而失望、絕望的日子!
  多么長久的等待!從十八歲到今天!世界上還會有比我更耐心的女人嗎?等待她的愛人十几年之久!”
  “拉馬丁的詩里說:‘我渴望愛情如饑如渴!’在我這樣的年齡,還有這种渴望,真太滑稽了!但是,天啊,我有生命到現在,還沒有得到過一天愛情!假如有一天,我能真正的得到愛情了,我死亦瞑目!
  他回來了,酒气、嘻笑,滿不在乎。捏捏我的下巴,他調侃的問我又作了几首新詩?我為我自己不爭气的眼淚生气,他笑著喊:‘眼淚啊,詩啊,詞啊……簡直要命!’皺緊眉頭,歎口气,他把身子重重的擲在床上,立即呼呼大睡,把一個寂寞的,充滿淚的夜拋給我。”
  “他說:‘你知不知道你已進入中年?別再眼淚汪汪作少女姿態,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為他浪費一滴眼淚!不再期望等待!那怕他十年八年不回來,我決不再想他!決不!”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愛他!又是多少天了?我獨擁寒衾,在無眠的夜里編織我可悲的夢——或者有一天,他會真正的來關怀我了,會有那么一天嗎?”“‘夢魂只在枕頭邊,几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處?任何一個女人都比我好嗎?還是厭倦我的詩和眼淚?”
  “昏昏沉沉的白天,昏昏沉沉的黑夜,我這樣昏昏沉沉的度過十几年了!夢魂顛倒,顛倒夢魂,神思恍惚,恍惚神思……何年何月,我能從這可怕的感情中解脫?”
  “他回來了。我收起了眼淚,滿腹凄苦的歡欣,強整笑容,他喜歡帶笑的臉!捧上一碗他愛吃的蓮子羹,剛嘗了一口,他說:‘太甜了,難以下咽,像你的人!’把蓮子羹整碗倒掉,我坐在廚房里,笑容消失,眼淚复來。——噢,我恨他!”“我是那樣恨他,那樣恨他!但是,為什么不回來呢?我將等待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難道我必須要永遠陷在這种煎熬之中嗎?”“……”
  

  整本冊子,記載都是類似的東西,我讀到了一個閨中怨婦的凄涼史。從頭看到底,我說不出來心中是何滋味。我能体會那份無可奈何的感情,而更恨那個薄幸的丈夫。坐在桌子旁邊,我捧著冊子,默默沉思。直到浣云走來惊動了我:
  “你在看什么?”她問。
  “一本雜記,關于我們的女主人。”我說,把手中的冊子遞給浣云。然后,我輕輕的走出來,搬了一張凳子,放在我們的女主人身邊,我就坐在那儿望著她。她依舊靜靜的坐著,靜靜的瞪視著前方。“雅泉。”我喃喃的念她的名字,注視著那張蒼白而安詳的臉。“雅——泉。”我再重复了一句,用手輕輕的触摸著她的手背。她一無所知,一無所感。我歎息,低聲的說:“無論如何,你總算解脫了。而世界上,還有很多解脫不了的人呢!”一剎那間,我不再覺得這條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個有知有覺的丈夫。浣云走到我身邊來,也呆呆的望著面前的女人,然后,她低聲的說:“你認為她筆下的那個‘他’是我們的男主人嗎?”
  “當然。”我說。“他不像個薄情的人,他看來那么溫存而有耐心。說實話,我欣賞那個人,有個性,有涵養,又充滿了人情味。”
  “我也欣賞他。”我說,站起身來:“他在贖罪,為以前的疏忽而贖罪。可怜,她竟完全不能体會了。”
  “可怜的不是她,”浣云說:“是她的丈夫。”
  “不錯,”我點點頭,凝視著浣云。在這一瞬,我忽然覺得浣云變得成熟了。我蹙蹙眉,暗中奇怪她那飛揚浮躁的一團孩子气,是什么時候悄悄的脫离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陽光那么好!”
  沿著小屋門口的山路,我們向后面聳立著的山野中走去,路邊的山坡上,開著無數朵白色的小花,還偶爾點綴著一串粉紅色的鐘形花朵。我無意識的邊走邊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來的野花,紅的、白的、藍的、紫的——還有些卷曲成鉤狀的羊齒植物。浣云走在我身邊,不時幫我采下一枝紅葉,或一片奇形怪狀的小草,加進我的花束中來。我們都十分沉默,除了采摘花草,和瀏覽四周景致之外,誰也不開口說話。陽光和煦而閃亮,天空藍得耀眼,山中樹木參差,樹梢上垂著云霧。我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的深入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過一片樹林,山上由于隔夜的雨,仍然泥泞。我們在一塊山石上坐了下來。我玩弄著手里的花草,浣云卻沒來由的歎了口气。“怎么了?你?”我問。
  “我也不知道怎么,”她悶悶的說:“好像心胸里被什么亂糟糟的東西脹滿了,說不出來的一股酸酸澀澀的味道。”
  “因為我們的男女主人嗎?”
  “不止他們,還有——”她停住了。
  “紹圣?”我問。“是的,可能是紹圣,”她拔了一把小草,張開手指,讓小草從指縫中滑下去,“我們常常會對喜歡的人特別挑剔,是嗎?”“可能,”我想起宗淇。“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還會彼此折磨。我們都是這樣。”沉思了一會儿,我用牙齒咬住一根細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們折磨對方,是因為知道對方愛自己,人常常是這樣幼稚的。”
  浣云默然了,靠在身后的大樹上,她深思的仰視著山頭的云靄,和陽光透過云層的那几道霞光。我也默默不語,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輕嗅著,一股淡淡的幽香,薰人欲醉。模模糊糊的,我想著我們的男女主人,想著紹圣和浣云,宗淇和我……以及人類亙古以來的,复雜不清的感情問題。四周靜悄悄的,大地在陽光下沉睡,風在林間輕訴,奔湍的溪流聲已不可聞,或者水已經退了很多了。不過,奇怪,我并不十分渴望离開這個山谷了。
  “嗖!”的一聲輕響,有個竹片從樹叢中飛來,一下子擊中了浣云的額角。突來的變故使浣云大吃了一惊,我也嚇了一跳。從石頭上跳起來,浣云摸著額頭說:
  “是什么?蛇嗎?”她仰頭望著上面濃密的樹葉,找尋蛇的蹤跡。“哈哈哈哈!”樹叢中傳來一陣大笑,接著,紹圣和宗淇拿著釣竿,從樹林里走了出來,紹圣笑彎了腰,一面說:“看你們那副專心一致,參禪悟道的樣子!彈根竹片嚇唬你們一下!到底是女孩子,膽子那么小!”
  “又是你!陰魂不散!”浣云气呼呼的破口大罵:“你以為別人喜歡和你開玩笑是不是?看到你這副猴儿崽子的樣子就有气!”“有气你就別看!”紹圣說:“不要自以為長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怎么了?”宗淇說:“你們兩個見了面就要吵架?”
  “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頭嘛!”紹圣咧咧嘴,又恢复他嘻笑的態度。“誰和你是冤家!”浣云舊气未平,新的气又來了:“你說話小心點儿,別以為人家欣賞你的嘻皮笑臉,惡心!”
  “你也別太盛气凌人了!”紹圣也勾出了几分真火:“你不欣賞你就滾開!我又不是嘻皮笑臉給你看的,自作多情!”
  “好了好了,”宗淇說:“紹圣,看在別人昨天給你裹傷的份上,也不該說這些傷感情的話!”
  “我給他裹傷!”浣云不知道那儿跑出來的委屈,眼圈陡然紅了,眼淚就盈然欲墜。啞著嗓子說:“我瞎了眼睛才會給他裹傷!”宗淇推了紹圣一把,低低的說:
  “傻瓜!還不去道歉!”
  說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樹底下,說:
  “這一對真要命!”我笑笑,沒說話。宗淇默默的望著我,也微笑著,我們就這樣對視了一段長時間。然后,他伸過手來,用手指繞著我的一綹頭發,輕聲的說:
  “希望有一天,能和你遠离人類,也卜居在這樣的山中。”
  我想起小屋里的女主人,陡的打了個冷戰。宗淇奇怪的望著我:“怎么了?”“沒什么,”我說。“你們不是去釣魚的嗎?怎么又跑到這邊山里來了?”“沒有魚,水太急了,我們就到山里來散步。”他抓住我的手,審視我:“還為我表妹生气?”
  我搖搖頭,輕聲的說:
  “沒有。可能我從沒有為她生過气。”望著另一棵樹底下的紹圣和浣云,我說:“浣云哭了,他們還在吵架嗎?”
  “其實,紹圣愛浣云愛得發瘋,”宗淇說:“浣云有的時候太不給紹圣面子了!”“浣云也愛紹圣,”我說,“是紹圣太粗心,太疏忽,太不了解女孩子!”拉著宗淇的手,我們向紹圣那邊走去:“去勸勸他們吧,這次旅行已經夠不順利了,還要一路吵吵鬧鬧。”
  我們走了過去,浣云在哭,紹圣皺著眉站在一邊,不動也不說話。我們正要開口勸解,山里面突然飄來了一陣歌聲,聲調粗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浣云忘了哭泣,抬起頭來,愣愣的望著那濃密的樹叢,紹圣也出了神,宗淇喃喃的說:
  “听那歌詞!是朱敦儒的句子!”
  于是,我听明白了,那句子是:
  
  “堪笑一場顛倒夢,原來恰似浮云。
  塵勞何事最相親?
  今朝忙到夜,過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無住處,飛光忽忽西沉。
  世間誰是百年人?
  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
  

  隨著歌聲,我們的主人出現了,他肩上扛著獵槍,手里提著三只又肥又大的山雞。看到了我們,他愉快的舉舉手里的獵獲物,笑著說:“一個早上玩得好嗎?我的客人們?你們的運气實在不坏,這山里的山雞并不多,卻給我一下子打到了三只。今天的晚餐又該丰富了!”我望著這衣著隨便,而面貌深沉的男人,他臉上有著慧黠的表情,嘴角又帶著他那慣有的嘲諷味道。于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早就在這樹叢的某個地方,听到了我們全部的談話和爭吵,至于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給我們听的。
  “好,來吧!我們應該去准備午餐了,你們來幫忙怎樣?希望你們的烹飪技術能夠比昨天進步一點!”我們的主人愉快的說著,領頭走向了山谷的小屋。

  午后,我們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搬到小屋外面來,讓她晒晒太陽。紹圣和宗淇到溪邊去勘察了一下水勢,回來報告水已經退了很多。我和浣云搬了凳子,坐在女主人的身邊,靜靜的享受著山里的陽光和下午。廚房中,山雞已經去了毛,剖了肚子,炖在爐火上,香味四溢。
  “她曾經是個很好的廚子。”我們的主人說,雙手抱在胸前,兩眼深深的凝視著他的妻子。
  “尤其會做蓮子羹,是嗎?”浣云沖口而出的問了句,她立即發現了失言,卻張著嘴無法把這句話收回去。
  我們的主人銳利的盯著我和浣云,我橫了橫心,還是招認的好。“抱歉,”我說:“我們無意間看到一本雅泉雜記。”
  他的身子動了動,濃眉微蹙,然后,他低低的說:“是嗎?你們看了?寫得不坏,是不是?她在文學和藝術方面都有些天才,她最大的錯誤是嫁給了我。”
  “她怎么會嫁給你的?”浣云問。
  “因為我追求她,她那年只有十八歲。”
  “你追求她,為什么婚后又對她不好呢?”我接口問。
  “我追求她的時候并不愛她,娶了她之后也沒有愛她。”
  “那么你為什么要追她?”
  “因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是沈陽城中著名的閨秀,我好強,認為追不到她不配做英雄。”他苦笑的抬起頭來,望著我和浣云:“怎么?你們想探索些什么?”
  “不,沒有什么,”我說。“僅僅是好奇。”望著雅泉,我可以想像十八歲的她是副什么樣子。她嫁了一個她愛的男人,而那男人卻從沒有愛過她,多么凄苦的一生!
  我們的男主人把她的妻子的衣服整了整,又細心的攏了攏她的頭發,怜惜的望著那張蒼白而憔悴的臉龐。他注視得十分長久,接著,卻頹然的歎了口气。
  “她一直希望搬到山上來住,沒有別人,只有我和她,她一生盲目的追求愛情,天真的認為愛情的領域里應該什么都沒有,只有彼此!她不知道人生是复雜的,除了愛情,還有許許多多東西。一直到她癱瘓,喪失神志和一切的時候,她都天真得像個孩子——像個要摘星星的小孩。”
  “你否決了愛情,”我抗議的說:“你的意思是說,人生沒有愛情,所有的愛情,都像天上的星星?”
  “我沒有否決愛情,”他淡淡的說:“只是,很少有人能了解愛情,愛情不是空空洞洞嘴上喊喊的東西,是一种心靈深處的契合和需求。雅泉,”他搖頭,眼光朦朧如霧,蹲伏在他妻子的腳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柔聲的說:“感謝天,她已經不再自苦!”我望著他,不十分能了解他的話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贊美愛情還是否決愛情?他到底是愛他的妻子,還是不愛他的妻子?沉思片刻,我說:“如果你以前多愛她一些,她不是能快樂幸福很多嗎?”
  “你怎么知道?”他站直身子,深深的注視我。“凡是陷在愛情中的人,都會自尋煩惱。你還是個少女,如果我觀察得不錯,你不是正在自尋煩惱嗎?”
  我的臉發熱。“你仍舊在否決愛情,”我說:“真正的愛情是快樂、恬靜、而幸福的。”他嘲諷的笑笑。“真正的愛情?不錯!人,很少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東西,在我們得到的時候,我們會輕易的失去它。你看過沒有爭執,沒有煩惱,沒有嫉妒和苛求的愛情嗎?看過嗎?告訴我。”
  我困惑的搖搖頭。“對了,就是這樣。許多人都有愛情,卻苛求、爭執、不滿、嫉妒……最后,用愛情來折損了愛情!何等可悲!雅泉是個好女孩,但她也慣于用愛情來折損愛情,凡是有情人,都有這個毛病。”我不語,望著遠方的云和天,我覺得有些被他的話轉昏了頭。浣云用牙齒咬著手指甲,臉上顯出完全困惑的神情。而我們的兩位男伴,是更加迷糊和不解了。宗淇走過來,微笑的看著我們說:“怎么?你們在上課?講解愛情?”
  我們的男主人笑了,他走過我們的身邊,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語重心長的說:“把握你手里的東西,年輕人!珍惜它,別磨損它,保護它,別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東西,而且,它十分容易飛走。”
  說完,他邁直走入了屋里。宗淇咬著嘴唇,注視著他隱進屋內的背影,著魔似的不動也不說話。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過來,望著我納悶的說:
  “他是誰?”“我不知道,”我搖搖頭。“但是,我們知道他說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黃昏來臨了,晚風中開始帶著涼意。我們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里,用毛毯蓋住她的膝,又細心的喂她喝了杯開水。看他如此溫柔的待他的病妻,使人無法相信他曾是個薄幸的丈夫。站在窗前,他眺望著窗外的景致,低沉的說:
  “黃昏的天空,千變万化,云的顏色,瞬息間可以幻出無數种。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里,你可能一輩子都不了解什么叫黃昏?什么叫清晨?甚至于,什么叫白天?什么叫夜晚?想想看,每個人的一生,會經過多少個黃昏和清晨,但都被我們疏忽過去了,以為它太平凡,就不會明白它有多美?”他回過頭來,似有意又似無意的看了我一眼,惘然的一笑說:“我們剛剛討論過愛情,是不是?這也是一樣的道理。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你珍惜過你每一個黃昏和清晨嗎?相信你沒有。只要你明天還可以再得到,你今天就不會去重視它。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間再也得不到了,你就會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他走到他妻子的身邊,凝視她,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賤的!”
  轉過身子,他走到廚房里去了。
  羊群回來了,我們幫主人關好了它們,又飽了雞。晚餐的時候,我們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在山中,這該算是十分名貴的了。舉起杯子,他對我們點點頭,一仰而盡,豪放的說:“干了你們的杯子!朋友們,明天下山后,你們不會再來了。意外的迷途,一夜的豪雨,造成了短暫的相聚,值得珍惜,也值得慶祝,說實在的,我歡迎你們的拜訪。在山里,雖然有山木草石的陪伴,但卻非常非常的寂寞,你們使我又回進了人群里。”“如果你覺得寂寞,”浣云說:“為什么不下山?”
  “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凄涼的笑著,望著他的妻子。“她常說,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只有我們兩個人,她要叫它作夢之谷。我選擇了這個山谷,卜居下來,這是我們的夢之谷。我不能离開這里,我要陪著她。”
  “請原諒我問一句,”宗淇說:“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預備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迷惘:“我沒有想過。或者,我還會住在這里。”“這是不對的!”我忍不住的說,酒使我有些激動。“你實在犯不著如此,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陪伴著這樣一個毫無知覺的人,生活在這荒涼的深山里。你以為這樣做就為自己以往的疏忽贖了罪?事實上,你的太太根本就不了解你為她做了些什么,你這樣不是完全沒有意義嗎?”
  “你錯了!”我們的主人微笑著說,看來平靜而安詳,只微微帶著几分無可奈何的凄涼。“我沒有意思要‘贖罪’,我根本不認為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當她變成這樣之后,我才發現我在愛她,根深蒂固的愛。于是,忽然間,她以前說過的,我認為是傻話的,全成了真理。住到山里來,現在已不是她的愿望,而是我的!”他再度舉起杯子:“來吧!別談得那么沉悶,為我們的夢之谷干杯!”
  “為世界上最難解釋的‘愛情’干杯!”宗淇說。
  “為天下有情人干杯!”紹圣說。
  我們喝空了杯子,吃盡了盤子,酒,染紅了每個人的臉,大家都有些儿激動和忘形。我們的主人沉坐在他妻子的腳前,把頭埋在她的裙褶里久久不動。浣云流了淚,緊緊的靠在紹圣的肩頭。我和宗淇相對而視——再沒有一個時候,我們的心靈這樣的融會交流。我知道,我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的彼此相愛。夜深了,我們的主人仍然埋頭在雅泉的裙褶里。我凝視著他們,雅泉,她渴望的愛情終于來了,只是,何其太遲!沒有惊動他們,我們悄悄的撤去了殘羹和碗盞。熄了蜡燭,分別回到廚房和臥房里去睡覺。這一夜,我們都睡著得很遲,心中漲滿了酸澀而凄苦的感情。
  清晨起來,依舊是那么好的陽光。桌上,我們的主人留了一張地形簡圖和紙條,上面是潦潦草草的几句話:
  
  “再見了,年輕的朋友們!水已退,請涉水過去,按地形圖去尋路,相信你們不會再‘迷途’了。珍惜你們已有的,則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夢之谷。是嗎?
  祝福你們,恕我不送。”
  

  我們默默的站了几分鐘,然后一一的向我們的女主人告別,雖然她听不見,我們仍然致意殷切。我把昨日的那一束花,放在她的胸前,她看來像個年輕的新娘。
  很快的,我們上了路,涉過了淺淺的小溪,沿著溪邊的小路,我們沉默的走著,一小時后,我們來到前日的小瀑布前面。回頭凝望,夢之谷早已不复可尋,煙靄騰騰中,綠樹青山,重重疊疊。极目望去,云山蒼蒼茫茫,深不可測。
  “我像做了一個夢。”我說。
  “我也是。”宗淇說。我們手挽著手,慢慢的向前走去。前面几碼處,浣云和紹圣正相倚而行,像重疊的兩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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