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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江雁容把晚餐擺在桌子上,用紗罩子罩了起來。表上指著六點二十五分,室內的電燈已經亮了。感到几分不耐煩,她走到花園里去站著,暮色正堆在花園的各個角落里,那棵大的芙蓉花早就謝光了,地上堆滿了落花。兩棵圣誕紅盛開著,嬌艷美麗。茶花全是蓓蕾,還沒有到盛開的時候。她在花園中瀏覽了一遍,又看了一次表。總是這樣,下了班從不准時回家,五點鐘下班,六點半還沒回來,等他到家,飯菜又該冰冷了。走回到房間里,她在椅子里坐了下來,寥落的拿起早已看過的日報,細細的看著分類廣告。手上有一塊燙傷,是昨天煎魚時被油燙的,有一個五角錢那么大,已經起了個水泡,她輕輕的撫摩了一下,很痛。做飯真是件艱巨的工作,半年以來,她不知道為這工作多傷腦筋,總算現在做的東西可以勉強入口了,好在李立維對菜從不挑剔,做什么吃什么。但是,廚房工作是令人厭倦的。
  快七點了,李立維還沒有回來,天全黑了,冬天的夜來得特別早。江雁容把頭靠在椅背上。“大概又被那些光棍同事拉去玩了!下了班不回家,真沒道理!就該我天天等他吃飯,男人都是這樣,婚前那股勁不知到哪里去了,那時候能多挨在我身邊一分鐘都是好的,現在呢?明明可以挨在一起他卻要溜到外面去了!賤透了!”她想著,滿肚子的不高興,而且,中午吃得少,現在肚子里已經嘰哩咕嚕的亂響了起來。
  起風了,花園里樹影幢幢,風聲瑟瑟,有种凄涼而恐怖的味道。江雁容向來膽怯,站起身來,她把通花園的門關上,開始懊悔為什么要選擇這么一幢鄉間的房子。風吹著窗欞,叮叮咚咚的響著,窗玻璃上映著樹影,搖搖晃晃的,像許多奇形怪狀的生物。她感到一陣寒意,加了一件毛衣,在書架上拿下一本唐詩三百首。她開始翻閱起來。但,她覺得煩躁不安,書上沒有一個字能躍進她的眼帘,她闔起了書,憤憤的想:“婚姻對我實在沒什么好處,首先把我從書房打進了廚房,然后就是無盡止的等待。立維是個天下最糊涂的男人!最疏忽的丈夫!”她模模糊糊的想著:“如果嫁了另一個男人呢?”康南的影子又出現在她面前了,那份細致,那份体貼,和那份溫柔。她似乎又感到康南深情的目光在她眼前浮動了。甩甩頭,她站了起來,在房間里兜著圈子,四周安靜得出奇,她的拖鞋聲發出的聲音好像特別大。“我不應該常常想康南,”她想:“立維只是粗心,其實他是很好的。”她停在飯桌前面,今天,為了想給立維一個意外,她炒了個新學會的廣東菜“蚝油牛肉”,這菜是要吃熱的,現在已經冰冷。
  明知道他不會回來吃晚餐了,但她仍固執的等著,等的目的只是要羞羞他,要讓他不好意思。用手抱住膝,她傾听著窗外的風聲,那棵高大的芙蓉樹是特別招風的,正發出巨大的沙沙聲。玻璃窗上的樹影十分清晰,證明外面一定有很好的月色,她想起康南以前寫過的句子:“階下虫聲,窗前竹籟,一瓶老酒,几莖咸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任夜風在樹梢徘徊……”多美的情致!她仿佛看到了那幅圖畫,她和康南在映滿月色的窗下,听著虫鳴竹籟,看著月影花影,一杯酒,一盤咸菜,享受著生活,也享受著愛情……她凝視著窗上的影子,眼睛朦朦朧朧的。忽然,一個黑影從窗外直扑到窗玻璃上,同時發出“吱噢”一聲,江雁容嚇得直跳了起來,才發現原來是只野貓。惊魂甫定,她用手輕撫著胸口,心髒還在扑通扑通的跳著。花園外面傳來一陣熟悉的腳踏車鈴聲,終于回來了!隨著鈴聲,是李立維那輕快的呼喚聲:
  “雁容!”打開了門,江雁容走到花園里,再打開花園的篱笆門。李立維扶著車子站在月光之下,正咧著嘴對她笑。
  “真抱歉,”李立維說著,把車子推進來:“小周一定要拉我去吃涮羊肉。”江雁容一語不發,走進了房里。李立維跟著走了進來,看到桌上的飯菜。“怎么,你還沒吃飯?”
  江雁容仍然不說話,只默默的打開紗罩,添了碗冷飯,准備吃飯。李立維看了她一眼,不安的笑笑說:
  “怎么,又生气了?你知道,這种事對一個男人來講,總是免不了的,如果我不去,他們又要笑我怕太太了!你看,我不是吃完了就匆匆忙忙赶回來的嗎?”
  江雁容依然不說話,冷飯吃進嘴里,滿不是味道,那蚝油牛肉一冷就有股腥味,天气又冷,冷菜冷飯吃進胃里,好像連胃都凍住了。想起這蚝油牛肉是特別為李立維炒的,而他卻在外面吃館子,她感到十分委屈,心里一酸,眼睛就濕潤了。李立維看著她,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看到她滿眼淚光,他大為惊訝,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他說:
  “沒這么嚴重吧?何至于生這么大的气?”
  當然!沒什么嚴重!他在外面和朋友吃喝玩樂,卻把她丟在冷清清的家里,讓野貓嚇得半死!她費力的咽下一口冷飯,兩滴淚水滴進了飯碗里。李立維托起了她的臉,歉意的笑了笑,他實在不明白他晚回家一兩小時,有什么嚴重性!雖然,女孩子總是敏感柔弱些的,但他也不能因為娶了她,就斷絕所有的社交關系呀!不過,看到她眼淚汪汪的樣子,他的心軟了,他說:“好了,別孩子气了,以后我一定下了班就回家,好不好?”
  她把頭轉開,擦去了淚水,她為自己這么容易流淚而害羞。于是,想起一件事來,她對他伸出手去,說:
  “藥呢?給我!”“藥?什么藥?”李立維不解的問。
  “早上要你買的藥,治燙傷的藥!”江雁容沒好气的說,知道他一定忘記買了。“哎呀!”李立維拍了拍頭,一股傻樣子:“我忘了個干干淨淨。”“哼!”江雁容哼了一聲,又說:“茶葉呢?”
  “噢,也忘了!對不起,明天一定記得給你買!你知道,公司里的事那么多,下了班又被小周拖去吃涮羊肉,吃完了就想赶快赶回來,几下子就混忘了。對不起,明天一定記得給你買!”哼!就知道他會忘記的!說得好听一點,他這是粗心,說得不好听一點,他是對她根本不關心。如果是康南,絕不會忘記的,她想起那次感冒,他送藥的事,又想起知道她愛喝茶,每天泡上一杯香片等她的事。站起身來,她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冷冰冰的說:“不用了,明天我自己進城去買!”
  他伸手攔住了她:“不生气,行不行?”“根本就沒生气!”她冷冷的說,把碗筷拿到廚房里去洗,洗完了,回過身子來,李立維正靠在廚房牆上看著她。她向房里走去,他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進了怀里,她掙扎著,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他有力的胳膊箍緊了她。她屈服了。他抬起頭來,看著她的眼睛,他臉上堆滿了笑,露出兩排洁白的牙齒。“別生气,都是我不好,我道歉,好了吧?气消了沒有?”
  江雁容把頭靠在他胸前,用手玩著他西裝上衣的扣子洞。
  “扣子掉了一個,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粗心!”“气消了吧?”“還說呢,天那么黑,一個野貓跳到窗子上,把人嚇死了!”
  他縱聲大笑了起來,江雁容跺了一下腳: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他望著她,看樣子她是真的被嚇著了,女人是多么怯弱的動物!他收起了笑,怜愛的攬著她,鄭重的說:
  “以后我再也不晚回家了!”
  可是,諾言歸諾言,事實歸事實。他依然常常要晚回家。當然,每次都是迫不得已,就是這樣,同事們已經在取笑他了。下班鈴一響,小周就會問一句:“又要往太太怀里鑽了吧?”李立維對女人气量的狹小,感到非常奇怪,就拿晚回家這件事來講吧,雁容總是不能原諒他。他就無法讓她了解,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世界太廣,不僅僅只有一個家!
  結婚一年了,江雁容逐漸明白,婚姻生活并不像她幻想中那么美好,她遭遇到許多問題,都是她婚前再也想不到的。首先,是家務的繁雜,這一關,總算讓她克服過去了。然后是經濟的拮据,她必須算准各項用度,才能使收支平衡,而這一點,是必須夫婦合作的。但,李立維就從不管預算,高興怎么用就怎么用,等到錢不夠用了,他會皺著眉問江雁容:
  “怎么弄的?你沒有算好嗎?”
  可是,假如她限制了他用錢,他又會生气的說:
  “你總不能讓我一個大男人,身邊連錢都沒有!”
  气起來,她把帳簿扔給他,叫他管帳,他又說:
  “不不,你是財政廳長,經濟由你全權支配!”
  對于他,江雁容根本就無可奈何。于是,家庭的低潮時時產生,她常感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他愛交朋友,朋友有急難,他赴湯蹈火的幫助,而她如果有病痛,他卻完全疏忽掉。在感情上,他似乎很馬虎,又似乎很苛求,一次,她以前的一個男朋友給了她一封比較過火的信,他竟為此大發脾气。他把她按在椅子里,強迫她招出有沒有和這男友通過信,气得她一天沒有吃飯,他又跑來道歉,攬住她的頭說:
  “我愛你,我愛瘋了你!我真怕你心里有了別人,你只愛我一個,是嗎?”望著他那副傻相,她覺得他又可气又可怜。她曾歎息著說:“立維,你是個矛盾的人,如果你真愛我,你會關心我的一切,那怕我多了根頭發,少了根頭發,你都會關心的,但你卻不關心!我病了你不在意,我缺少什么你從來不知道。可是,唯獨對我心里有沒有別的人,你卻注意得很。你使我覺得,你對我的感情不是愛,而是一种占有欲!”
  “不!”李立維說:“我只是粗心,你知道,我對自己也是馬馬虎虎的。不要怀疑我愛你,”他眼圈紅紅的,懇切的說:“我愛你,我嫉妒你以前的男朋友,總怕他們會把你從我手里搶回去!你不了解,雁容,我太愛你了!”
  “那么,學得細心一點,好嗎?”江雁容用手揉著他的濃發說。“好!一定!”他說,又傻气的笑了起來,好像所有的芥蒂,都在他的笑容里消失了。可是,這份陰影卻留在江雁容的心底。而且,李立維也從不會變得細心的。江雁容開始明白,夫婦生活上最難的一點,是彼此适應,而維持夫婦感情的最大關鍵,是毅力和耐心。
  周雅安和程心雯都畢業了,又回到台北來居住。六月初行完畢業典禮,周雅安就擇定七月一日結婚,未婚夫是她們系里的一個年輕助教,女嬪相也是請的程心雯。得到了婚期的消息,這天,江雁容帶著一份禮物去看周雅安。周雅安正在試旗袍,程心雯也在。久不聚會的好朋友又聚在一起,大家都興奮了起來,程心雯哇啦哇啦的叫著:
  “去年給江雁容做伴娘,今年給周雅安做伴娘,明年不知道又要給誰做伴娘了?你們一個個做新娘子,就是我一輩子在做伴娘!”“小妮子春心動矣!”江雁容笑著說。
  “別急,”周雅安拍拍程心雯的肩膀:“你的小林不是在國外恭候著嗎?”小林是程心雯的未婚夫,是大學同學。
  “哈!他把我冷藏在台灣,自己跑到外國去讀書,美國大使館又不放我出去,我就該在台灣等他等成個老處女!男人,最自私的動物!”程心雯藉著她洒脫的個性,大發其內心的牢騷。“同意!”江雁容說。“你才不該同意呢!”周雅安說:“你那位李立維對你還算不好呀?別太不知足!論漂亮、論人品、論學問、論資歷……那一點不強?”“可是,婚姻生活并不是有了漂亮、人品、學問,和資歷就夠了的!”江雁容說。“那么,是還要愛情!他對你的愛還不算深呀?”
  “不,這里面复雜得很,有一天你們會了解的。說實話,婚姻生活是苦多于樂!”“江雁容,”程心雯說:“你呀,你的毛病就是太愛幻想,別把你的丈夫硬要塑成你幻想中的人。想想看,他不是你的幻想,他是李立維自己,有他獨立的思想和個性,不要勉強他成為你想像中的人,那么,你就不會太苛求了!”
  “很對,”江雁容笑笑說:“如果他要把我塑成他幻想中的人物呢?”“那你就應該跟他坦白談。但是,你的個性強,多半是你要塑造他,不是他要塑造你。”程心雯說。
  “什么時候你變成了個婚姻研究家了?程心雯?”周雅安笑著問。“哼,你們都以為我糊涂,其實我是天下最明白的人!”程心雯說著,靠進椅子里,隨手在桌上拿了一張紙和一枝眉筆,用眉筆在紙上迅速的畫起一張江雁容的側面速寫來。
  “周雅安,記得你以前說永遠不對愛情認真,現在也居然要死心嫁人了!”江雁容說,從牆上取下周雅安的吉他,胡亂的撥弄著琴弦。“你以為她沒有不認真過呀,”程心雯說:“大學四年里,她大概換了一打男朋友,最后,還是我們這位助教有辦法,四年苦追,從不放松,到底還是打動了她!所以,我有個結論,時間可以治療一切,也可以改變一切,像周雅安心里的小徐,和你心里的康——”“別提!”江雁容喊:“現在不想听他的名字!”
  程心雯抬抬眉頭,低垂著睫毛,眯起眼睛來看了江雁容一眼。“假如你不想提這名字,有兩個解釋,”她輕描淡寫的說,在那張速寫上完成了最后的一筆,又加上一些陰影。“一個是你對他怀恨,一個是你對他不能忘情,兩种情形都糟透!怪不得你覺得婚姻生活不美滿呢!”
  “我沒說婚姻生活不美滿呀!”江雁容說,撥得吉他叮叮咚咚的響。“只是有點感慨,記不記得我們讀中學的時候,每人都有滿怀壯志,周雅安想當音樂家,我想當作家,程心雯的畫家,現在呢,大家都往婚姻的圈子里鑽,我的作家夢早就完蛋了,每天腦子里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周雅安念了工商管理,与音樂風馬牛不相及,現在也快和我變成一樣了。程心雯,你的畫家夢呢?”“在這儿!”程心雯把那張速寫丟到江雁容面前,畫得确實很傳神。她又在畫像旁邊龍飛鳳舞的題了兩句:“給我的小甜心,以志今日之聚。”底下簽上年月日。“等我以后出了大名,”她笑著說:“這張畫該值錢了!”說著,她又補簽了名字的英文縮寫C.S.W.。“好,謝謝你,我等著你出名來發財!”江雁容笑著,真的把那張畫像收進了皮包里。
  “真的,提起讀中學的時候,好像已經好遠了!”周雅安說,從江雁容手里接過吉他,輕輕的彈弄了起來,是江雁容寫的那首“我們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歎知音難遇……”周雅安輕聲哼了兩句。“你們還記得一塊五毛?”程心雯問:“听說他已經离開××女中了。”“別提了,回想起來,一塊五毛的書确實教得不錯,那時候不懂,盡拿他尋開心。”江雁容說。
  “江乃也离開××女中了。”周雅安說。“訓導主任也換了,現在的××女中,真是人事全非,好老師都走光了,升學率一年不如一年。”程心雯說:“我還記得江乃的‘你們痛不痛呀?’”周雅安和江雁容都笑了起來,但都笑得十分短暫。江雁容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小樹林、荷花池、小橋、教員單身宿舍,和——康南。“記不記得老教官和小教官?”周雅安說:“小教官好像已經有兩個小孩了。”“真快,”江雁容說:“程心雯,我還記得你用鋼筆描學號,用裙子擦桌子……”程心雯大笑了起來。于是,中學生活都被搬了出來,她們越談越高興,程心雯和江雁容留在周雅安家吃了晚飯,飯后又接著談。三個女人碰在一起,話就不知道怎么那么多。直到夜深了,江雁容才跳了起來:
  “糟糕,再不走就赶不上最后一班火車了!你們知道,我下了火車還要走一大段黑路,住在鄉下真倒楣!田里有蛇,我又沒帶手電筒,那段路才真要我的命呢!”
  “不要緊,我打包票你的先生會在車站接你。”周雅安說。
  “他才沒那么体貼呢!”
  “這不是体貼,這是理所當然,看到你這么晚還沒回來,當然會去車站接你。”程心雯說。
  “我猜他就不會去接,他對這些小地方是從不注意的!”江雁容說,拿起了手提包,急急的到玄關去穿鞋子。
  下了火車,江雁容站在車站上四面張望。果然,李立維并沒有來接她。軌道四周空空曠曠的,夜風帶著几絲涼意。到底不死心,她又在軌道邊略微等待了一會儿,希望李立維能騎車來接,但,那條通往她家的小路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她只得鼓起勇气來走這段黑路。高跟鞋踩在碎石子上,發出咯咯的聲音,既單調又陰森。路的兩邊都是小棵的鳳凰木,影子投在地下,搖搖曳曳,更增加了几分恐怖气氛。她膽怯的毛病又發作了,望著樹影,听著自己走路的聲音,都好像可怕兮兮的。她越走越快,心里越害怕,就越要想些鬼鬼怪怪的東西,這條路似乎走不完似的,田里有蛙鳴,她又怕起蛇來。于是,在恐懼之中,她不禁深深恨起李立維來,這是多么疏忽的丈夫!騎車接一接在他是毫不費力的,但他竟讓她一人走黑路!程心雯她們還認為他一定會來接呢!哼,天下的男人里,大概只有一個李立維是這么糊涂,這么自私的!假若是康南,絕不會讓她一個人在黑夜的田間走路!
  家里的燈光在望了,她加快了腳步,好不容易才走到門口,沒有好气的,她高叫了一聲:
  “立維!”好半天,才听到李立維慢吞吞的一聲:
  “來了!”然后,李立維穿著睡衣,出來給她開了門,原來他早已上了床!江雁容滿肚子的不高興,走進了房里,才發現李立維一直在盯著她,眼睛里有抹挑戰的味道。
  “到那里去了?”李立維冷冷的問。
  “怎么,早上我不是告訴了你,我要到周雅安那里去嗎?”江雁容也沒好气的說,他那种責問的態度激怒了她。
  “到周雅安那里去?在她們家一直待到現在?”李立維以怀疑的眼光望著她。“不是去周雅安家,難道我還是會男朋友去了嗎?”江雁容气沖沖的說。“誰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我下班回來,家里冷鍋冷灶,連家的樣子都沒有!”“你下班不回家就可以,我偶爾出去一次你就發脾气!憑什么我該天天守著家等你!”
  “你是個妻子,你有責任!”
  “我是妻子,我并不是你的奴隸!”
  “我什么時候把你當奴隸待?下了班回來,還要自己生火弄飯吃,還要給夜游的妻子等門!”
  江雁容跳了起來,气得臉色發白。
  “你是什么意思?你以為我出去做什么了?”
  “我沒有說你出去做什么,你大可不必作賊心虛!”李立維憤不擇言的說。江雁容望著他,眼睛里几乎要噴出火來,气得渾身發抖。好半天,才點點頭說:“好,你使人無法忍耐!”
  “是我使你無法忍耐還是你使我無法忍耐?今天小周一定要到我們家來參觀,讓他看到你連鬼影子都不在,冷鍋冷灶,我自己生火招待人吃飯,等你等到十點鐘小周才走。你丟盡了我的臉,讓我在朋友面前失面子,讓別人看到你深更半夜不回家,不知道到哪里去鬼混了!”
  “你說話客气一點,我到哪里去鬼混了?早上告訴了你要去周雅安家,誰叫你不注意,又帶朋友回家來!嫁給你,我就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做你一輩子的奴隸?你給我多少錢一個月?”
  李立維被刺傷了,他大叫著說:
  “嫌我窮你就不要嫁給我!你心里那個鬼康南也不見得比我闊!”“他比你体貼,比你溫柔,比你懂人事!”江雁容也大叫了起來。李立維立即沉默了下來,他盯著她,緊緊的閉著嘴,臉色變得蒼白。江雁容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也不說話。許久許久,李立維才輕輕說:
  “我早就知道你不能忘記他,我只娶到了你的軀殼。”
  江雁容抬起頭來,滿臉淚痕。
  “立維,你別發神經病吧!我不過偶爾出去一次,你就是這副態度!”“你心里只有康南,沒有我。”李立維繼續說。
  “你別胡扯,公正一點好不好?”江雁容大聲說。
  李立維走了過來,用手抓住江雁容的頭發,把她的頭向后仰,咬著牙說:“你是個不忠實的小東西,躺在我怀里,想著別的男人!”
  “立維!”江雁容大喊。
  李立維松了手,突然抱住了她,跪在地下,把頭伏在她的膝上。他的濃發的頭在她膝上轉動,他的手緊緊的扯住了她的衣服。“雁容,哦,雁容。我不知道在做什么!”他抬起頭來,乞怜的望著她:“我不好,雁容,我不知道在做什么。我不該說那些,你原諒我。”江雁容流淚了。“我愛你,”他說:“我愛瘋了你!”
  “我也愛你。”江雁容輕輕說。
  他站起身來,抱住她,吻她。然后,他撫摩著她的面頰,柔聲問:“只愛我一個?”“是的,只愛你一個。”她說。
  于是,風暴過去了。第二天早上,他變得無比的溫柔。一清早,就躡手躡腳的下了床,到廚房去做早餐。江雁容醒來的時候,發現他正微笑的站在床前,手里托著一個托盤,里面放著弄好的早餐。他笑著說:
  “我要學著伺候你,學著做一個体貼的丈夫。”他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比你的康南更体貼。”
  江雁容看著他,有點儿啼笑皆非,然后她坐起身來,從他手里接過托盤,放在桌子上。微笑著說:
  “立維,不要再提康南,好嗎?”
  “你愛他,是嗎?”“那是以前,現在只愛你。”
  “我嫉妒他!”李立維坐在床沿上。“想起他還占据著你的心,我就要發瘋。”“不要太多疑,立維,我只屬于你,不要再提他了!以后我們誰都不許提他,好不好?”
  “一言為定!”李立維說,又咧開一張大嘴,爽朗的笑了起來,望著他那毫無保留的笑,江雁容也不禁笑了起來。李立維高興的說:“我們重新開始,永遠不吵架,為了慶祝這個新的一天,我今天請假,我們到情人谷玩去!”“好!”江雁容同意的說。
  “啊哈!我先去准備釣魚竿!”李立維歡呼著跑開。江雁容望著他的背影,歎了口气,搖搖頭低聲說:
  “一個可愛的傻孩子!”
  她下床來穿衣服,但是,她的心境并不開朗。望著窗外那隨風擺動的芙蓉樹,她感到心底的那個陰影正在逐漸擴大中。這天是星期天,江雁容和李立維都沒有出去的計划,他們玩了一會儿蜜月橋牌,李立維說餓了。正好門口來了個賣臭豆腐干的,江雁容問:“要不要吃?”“好!”“我去拿碟子,你去拿錢。”江雁容說,拿了碟子到門口去,又回過頭來對李立維笑著說:“你是個逐臭之夫!——快點拿錢,在我的皮包里。”
  江雁容在門口買了兩塊臭豆腐干,等著李立維送錢來,但,等了半天,錢還沒拿來,江雁容不耐的喊:
  “喂,好了沒有?”“好——了。”李立維慢慢的說,聲調十分特別。然后他把錢送了出來。關好園門,江雁容把碟子端進屋里,放在桌子上,笑笑說:“我不吃這個臭東西,你快趁熱吃吧,我就喜歡看男人吃東西的那副饞相!”李立維坐在椅子里,望著江雁容。
  “你看了多少個男人吃東西?”“又在話里挑眼了,”江雁容笑著皺皺眉:“你的心眼有的時候比女孩子還多!赶快吃吧!”
  李立維瞪著那兩塊臭豆腐干:“我不想吃!”
  “你又怎么了?不想吃為什么要我買?”江雁容奇怪的看著他。“C.S.W.是誰?”李立維冷冷的問。
  “C.S.W.?”江雁容愣住了。
  “喏!這是誰畫的?”李立維丟了一張紙給她,她拿起來一看,不禁大笑了起來,原來是程心雯畫的那張速寫!
  “哦,就是這個讓你气得連臭豆腐干都不要吃了嗎?”江雁容笑著問,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你真是個多疑的傻丈夫!”“不要以為我會被你的態度唬倒,”李立維說:“我記得那個日期,那就是你說到周雅安家去了,半夜三更才回來。”
  “是的,就是那一天,”江雁容仍然在笑,“那天程心雯也在,這是程心雯畫的,C.S.W.是她名字的縮寫。”
  “哼,”李立維冷笑了一聲:“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這明明是畫畫的人用炭筆畫的。”
  “不,你錯了,這是用眉筆畫的。”
  李立維看著江雁容:“你很長于撒謊,”他冷冰冰的說:“程心雯會叫你小甜心?”“以前周雅安還叫我情人呢!”江雁容被激怒了。“立維,你不應該不信任我!我告訴你,我并不是個蕩婦,你不必像防賊似的防著我!”“你敢去找程心雯對證?”李立維說:“我們馬上進城去找她!”江雁容望著他,气沖沖的說:
  “你如果一定要程心雯對證才肯相信的話,我們就去找程心雯吧!不過,從此,我們的夫婦關系算完!”
  “何必那么嚴重?”“是你嚴重還是我嚴重?”江雁容叫:“我受不了你這份多疑!為什么你每次晚回家我不怀疑你是去找妓女,去約會女朋友,去酒家妓院?”“我的行動正大光明……”
  “我的行動就不正大光明了?我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嗎?立維,你使人受不了,再這樣下去,我沒辦法跟你一起生活!”
  “我知道,”李立維喃喃的說:“你還在想念康南!”
  “康南!康南!康南!”江雁容含著眼淚叫:“你又和康南扯在一起,這件事和康南有什么關系?”轉過身子,她沖進臥室里,把門關上。背靠著門,她仰著頭,淚如雨下。“天哪!”她低喊:“叫我如何做人呢?我錯了,我不該和李立維結婚的,這是我對康南不能全始全終的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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