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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推開了云樓的房門,涵妮輕悄悄的走了進去。一面回頭對走廊里低喊:“洁儿!到這儿來!”洁儿連滾帶爬的奔跑了過來,它已經不再是一只可以抱在怀里的小狗了,兩個月來,它長得非常之快,足足比剛抱來的時候大了四、五倍。跟在涵妮腳下,他們一起走進云樓的房間。這正是早上,窗帘垂著,房里的光線很暗,云樓睡在床上,顯然還高臥未醒。涵妮站了几秒鐘,對床上悄悄的窺探著,然后,她蹲下身子來,對洁儿警告的伸出一個手指,低聲的說:“我們要輕輕的,不要出聲音,別把他吵醒了,知道嗎?”
  洁儿從喉嚨里哼了几聲,像是對涵妮的答复。涵妮環室四顧,又好气又好笑的對洁儿擠了擠眼睛,歎息的說:
  “他真亂,可不是嗎?昨天才幫他收干淨的屋子,現在又變成這樣了!他可真不會照顧自己呵,是不是?洁儿?”
  真的,房間是夠亂的,地上丟著換下來的襪子和襯衫,椅背上搭著毛衣和長褲。桌子上:畫紙、鉛筆、油彩、顏料散得到處都是。牆角堆著好几張未完成的油畫。在書桌旁邊,涵妮那張巨幅的畫像仍然豎在畫架上,用一塊布罩著。涵妮走過去,掀起了那塊布,對自己畫像看了好一會儿,這張畫像進展得很慢,但是,現在終于完工了。畫像中的少女,有那么一份柔弱的、楚楚可人的美,臉上帶著一种難以描敘的、超凡的恬靜。涵妮歎了口气,重新罩好了畫,她俯身對洁儿說:
  “他是個天才,不是嗎?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不是嗎?”走到桌邊,她開始幫云樓收拾起桌子來,把畫筆集中在一塊儿,把揉縐了的紙團丟進字紙簍,把顏料收進盒子里……她忙碌的工作著,收拾完了桌子,她又開始整理云樓的衣服,該收的挂進了衣櫥,該穿的放在椅子上,該洗的堆在門口……她工作得勤勞而迅速,而且,是小心翼翼的,不出聲息的。不時還對床上投去關怀的一瞥。接著,她發現洁儿叼著云樓的一條領帶滿屋子亂跑,她跑了過去,抓著洁儿,要把領帶從它嘴里抽出來。“給我!洁儿!”她輕叱著。“別跟我頑皮哩!洁儿!快松口!”洁儿以為涵妮在跟它玩呢,一面高興的搖著尾巴,一面緊叼著那條領帶滿屋子亂轉,喉嚨里還不住發出嗚嗚的聲音。涵妮追逐著它,不住口的叫著:
  “給我呀!洁儿!你這頑皮的坏東西!你把領帶弄髒了!快給我!”她抓住領帶的一頭,死命的一拉,洁儿沒叼牢,領帶被拉走了,它開始不服气的叫了起來,伏在地上對那條領帶狺狺作勢,彷佛那是它的敵人一般。涵妮慌忙扑了過去,一把握住了洁儿的嘴巴,嘴里喃喃的、央告似的低語著:
  “別叫!別叫!好乖,別叫!你要把他吵醒了!洁儿!你這個坏東西!別叫呀!”一面說著,她一面擔憂的望向床上。云樓似乎被惊扰了,可是,他并沒有醒,翻了一個身,他嘴里模糊的唔了一聲,又睡著了。涵妮悄悄的微笑了起來,對著洁儿,她忍俊不禁的說:“瞧!那個懶人睡得多香呀!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會知道呢!”站起身來,她走到床邊,用無限深愛的眸子,望著云樓那張熟睡的臉龐,他睡著的臉多平和呀!多宁靜呀!棉被只搭了一個角在身上,他像個孩子般會踢被呢!也不管現在是什么季節了,中秋節都過了,夜里和清晨是相當涼的呢!她伸出手去,小心的拉起了棉被,輕輕的蓋在他的身上。可是,突然間,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了,云樓睜開了一對清醒白醒的眼睛,帶笑的瞪視著她,說:
  “那個懶人可真會睡呀!是不是?有人把他抬走他都不知道呢!”涵妮吃了一惊,接著就叫著說:
  “好呀!原來你在裝睡哄我呢!你實在是個坏人!害我一點聲音都不敢弄出來!你真坏!”說著,她用拳頭輕輕的擂擊著他的肩膀他笑著抓住了她的拳頭,把她拉進了怀里,用手臂圈住她,他說:“我的小婦人,你忙夠了嗎?”
  “你醒了多久了?”涵妮問。“在你進房之前。”“哦!”涵妮瞪著他:“你躺在那儿,看我像個傻瓜似的踮著腳做事,是嗎?”“我躺在這儿,”云樓溫柔的望著她。“傾听著你的聲音,你的腳步,你收拾屋子的聲音,你的輕言細語,這是享受,你知道嗎?”她凝視著他,微笑而不語,有點儿含羞帶怯的。
  “累了嗎?”他問。“不。”她說,“我要練習。”
  “練習作一個小妻子嗎?”
  她臉紅了。“你不會照顧自己嘛!”她避重就輕的說。
  他翻身下了床,一眼看到洁儿正和那條領帶纏在一起,又咬又抓的,鬧得個不亦樂乎。云樓笑著說:
  “瞧你的洁儿在干嘛?”
  “啊呀!這個坏東西!”涵妮赶過去,救下了那條領帶,早被洁儿咬破了。望著領帶,涵妮默然良久,半晌都不說話,云樓看了她一眼,說:“怎么了?一條領帶也值得難過嗎?”
  “不是,”涵妮幽幽的說。“我想上一趟街,我要去買一樣東西送給你。”云樓怔了怔,凝視著她。
  “你到底有多久沒有上過街了?涵妮?”
  “大概有一年多了。”涵妮說:“我最后一次上街,看到街上的人那么多,車子那么多,我越看頭越昏,越看頭越昏,后來就昏倒在街上了。醒來后在醫院里,一直住了一個星期的醫院才出院,以后媽媽就不讓我上街了。”
  云樓沉吟了片刻,然后下決心似的說:
  “我要帶你出去玩一趟。”
  “真的?”涵妮興奮的看著他:“你不可以騙我的!你說真的?”“真的!”云樓穿上晨衣,沉思了一會儿。“今天別等我,涵妮。我一整天的課,下課之后還有點事,要很晚才回家。”
  “不回來吃晚飯嗎?”“不回來吃晚飯了。”涵妮滿臉失望的顏色。然后,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天真的說:“我還是等你,你盡量想辦法回來吃晚飯。”
  “不要,涵妮,”云樓托起了她的下巴,溫和的望著她。“我決不可能赶回來吃晚飯,你非但不能等我吃飯,而且,也別等我回家再睡覺,我不一定几點才能回來,知道嗎?你要早點睡,睡眠對你是很重要的!”
  她怪委屈的注視著他。
  “你要到哪里去呢?”“跟一個同學約好了,要去拜訪一個教授。”云樓支吾著。
  “很重要嗎?非去不可嗎?”涵妮問。
  “是的。”涵妮點了點頭,然后,她故作洒脫的摔了摔頭發,唇邊浮起了一個近乎“勇敢”的笑,說:
  “好的,你去辦事,別牽挂著我,我有洁儿陪我呢,你知道。我不會很悶的,你知道。”
  云樓微笑了,看到涵妮那假裝的愉快,比看到她的憂愁更讓他感到老大的不忍,但是,他今晚的事非做不可,事實上,早就該做了。拍了拍涵妮的面頰,他像哄孩子似的說:
  “那么你答應我了,晚上早早的睡覺,不等我,是嗎?如果我回來你還沒睡,我會生气的。”
  “你到底要几點鐘才回來?”涵妮擔憂了。“你不是想逃跑吧?我一天到晚這樣黏你,你是不是對我厭煩了?”
  “傻瓜!”云樓故意呵責著。“別說傻話了!”打開房門,他向浴室走去。“我要赶快了,九點鐘的課,看樣子我會遲到了!”
  “我去幫你盛一碗稀飯涼一涼!”涵妮說,帶著洁儿往樓下跑。“算了!我不吃早飯了,來不及吃了!”
  “不行不吃的!”涵妮嚷著:“人家特地叫秀蘭給你煎了兩個荷包蛋!”云樓搖了搖頭,歎口气,看著涵妮急急的赶下樓去。涵妮,涵妮,他想著,你能照顧別人,怎么不多照顧自己一些呢!但愿你能強壯一些儿,可以減少人多少的威脅,帶來多大的快樂呵!吃完了早飯,云樓上課去了。近來,為了上課方便,減少搭公共汽車的麻煩,云樓買了一輛90CC的摩托車。涵妮倚著大門,目送云樓的摩托車去遠,還兀自在門邊伸長了脖子喊:“騎車小心一點呵!別騎得太快呵!”
  云樓騎著摩托車的影子越來越小了,終于消失在巷子轉彎的地方。涵妮歎了口气,關上了大門,一种百無聊賴的感覺立即對她包圍了過來。抬頭看看天,好藍好藍,藍得耀眼,有几片云,薄薄的、高高的、輕緩的移動著。陽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有种懶洋洋的感覺。這是秋天,不冷不熱的季節,花園里的菊花開了。她慢慢的移動著步子,在花園中走來走去,有兩盆開紅色小菊花的盆景,是云樓前几天買來的,他說這种菊花名叫作“滿天星”,滿天星,好美的名字!几乎一切涉及云樓的事物都是美的,好的。她再歎了口气,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歎气,只覺得心中充滿了那种發泄不盡的柔情。望著客廳的門,她不想進去,怕那門里盛滿的寂寞,沒有云樓的每一秒鐘都是寂寞的。轉過身子,她向荷花池走去,荷花盛開的季節已經過了,本來還有著四五朵,前几天下了一場雨,又凋零了好几朵,現在,就只剩下了兩朵殘荷,顏色也不鮮艷了,花瓣也殘敗了。她坐在小橋的欄杆上,呆呆的凝望著,不禁想起紅樓夢中,黛玉喜歡李義山的詩:“留得殘荷听雨聲”的事來。又聯想起前几天在云樓房里看到的一闋納蘭詞,其中有句子說:“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她猛的打了個寒顫,莫名其妙的覺得心頭一冷。抬起頭來,她迅速的擺脫了有關殘荷的思想。她的目光向上看,正好看到云樓臥室的窗子,她就坐在那儿,對著云樓的窗子痴痴的發起呆來。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洁儿沖開了客廳的紗門,對她奔跑了過來。一直跑到她的面前,它跳上來,把兩個前爪放在她的膝上,對她討好的叫著,拚命搖著它那多毛的尾巴。涵妮笑了,一把抱住洁儿的頭,她撫弄著它的耳朵,對它說:
  “你可想他嗎?你可想他嗎?他才出門几分鐘,我就想他了,這樣怎么好呢?你說!這樣怎么辦呢?你說!”
  洁儿“汪汪”的叫了兩聲,算是答复,涵妮又笑了。站起身來,她伸了個懶腰,覺得渾身慵慵懶懶的。帶著洁儿,她走進了客廳,向樓上走去。在云樓的門前,她又站了好一會儿,才依依的退向自己的房間。
  經過父母的臥室時,她忽然听到室內有壓低的、爭執的聲音,她愣了愣,父母是很少爭吵的,怎么了?她伸出手來,正想敲門,就听到楊子明的一句話:
  “你何必生這么大气?聲音小一聲,當心給涵妮听見!”
  什么事是需要瞞她的?她愕然了。縮回手來,她不再敲門,佇立在那儿,她呆呆的傾听著。
  “涵妮不會听見,她在荷花池邊晒太陽,我剛剛看過了。”這是雅筠的聲音,帶著反常的急促和怒意。“你別和我打岔,你說這事現在怎么辦?”“我們能怎么辦?”子明的語气里含著一种深切的無可奈何。“這事我們根本沒辦法呀!”
  “可是,孟家在怪我們呢!你看振寰信里這一段,句句話都是責備我們處理得不得當,我當初就說該讓云樓搬到宿舍去住的!振寰的脾气,我還有什么不了解的!你看他這句話,他說:‘既然有這樣一個女儿,為什么要讓云樓和她接近?’這話不是太不講理嗎?”“他一向是這樣說話的,”楊子明長吁了一聲。“我看,我需要去一趟香港。”“你去香港也沒用!他怪我們怪定了,我看,長痛不如短痛,還是讓云樓……”“投鼠忌器呵!”楊子明說得很大聲:“你千万不能輕舉妄動!稍微不慎,傷害的是涵妮。”
  “那么,怎么辦呢?你說,怎么辦呢?”
  “我回來再研究,好吧?我必須去公司了!”楊子明的腳步向門口走來。涵妮忘記了回避,她所听到的零星片語,已經使她惊呆了。什么事?發生了什么?這事竟是牽涉到她和云樓的!云樓家里不贊成嗎?他們反對她嗎?他們不要云樓跟她接近嗎?他們不愿接受她嗎?她站在那儿,惊惶和恐懼使她的血液變冷。房門開了,楊子明一下子愣住了,他惊喊:
  “涵妮!”雅筠赶到門口來,她的臉色變白了。
  “涵妮!你在這儿干嘛?”她緊張的問,看來比涵妮更惊惶和不安。“我听到你們在吵架,”涵妮的神志恢复了,望望楊子明又望望雅筠,她狐疑的說:“你們在吵什么?我听到你們提起我和云樓。”“哦,”雅筠迅速的冷靜了下來,“我們沒吵架,涵妮,我們在討論事情。”“討論什么?我做錯了什么嗎?”
  “沒有,涵妮,沒有。”雅筠很快的說:“我們談的是爸爸去不去香港的事,与你們沒什么關系。”
  但是,他們談的确与涵妮有關系,涵妮知道。看了看雅筠,既然雅筠如此迫切的要掩飾,涵妮也就不再追問了。帶著洁儿,她退到自己的臥室里,內心中充滿了困扰与惊懼的感覺。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不住自問著,為什么母親和父親談話時的語气那樣嚴重?抱著洁儿,她喃喃的說:
  “他們在瞞我,洁儿,他們有件事情在瞞著我,我要問云樓去。”于是,涵妮有一整天神思不屬的日子。每當門鈴響,她總以為是云樓提前回來了,他以前也曾經這樣過,說是要晚回來,結果很早就回來了,為了帶給她一份意外的惊喜。但是,今天,這個意外一直沒有來到,等待的時間變得特別的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樣滯重的拖過去的。晚飯后,她彈了一會儿琴,沒有云樓倚在琴上望著她,她發現自己就不會彈琴了。她總是要習慣性的抬頭去找云樓,等到看不見人之后,失意和落寞的感覺就使她興致索然。這樣,只彈了一會儿,她就彈不下去了。闔上琴蓋,她懶洋洋的倚在沙發中,用一條項鏈逗弄著洁儿。雅筠望著她,關怀的問:
  “你怎么了?”“沒有什么,媽媽。”她溫溫柔柔的說。
  雅筠看著那張在平靜中帶著緊張,熱情中帶著期待的臉龐,她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暗中歎息了一聲,她用畫報遮住了臉,愛情,誰能解釋這是個什么神秘的東西?能使人生,亦能使人死。它帶給涵妮的,又將是什么呢?生?還是死?
  晚上九點鐘,電話鈴響了,出于本能,涵妮猜到准是云樓打來的,跳起身子,她一把抓住電話筒,果然,云樓的聲音傳了過來:“喂!涵妮?”“是的,云樓,我在這儿。”
  “你怎么還沒睡?”云樓的聲音里帶著輕微的責備。
  “我馬上就去睡。”涵妮柔順的說。
  “那才好。我回來的時候不許看到你還沒睡!”
  “你還要很久才回來嗎?”涵妮關心的。
  “不要很久,但是你該睡了。”
  “好的。”“你一整天做了些什么?”云樓溫柔的問著。
  “想你。”涵妮痴痴的答复。
  “傻東西!”云樓的責備里帶著無盡的柔情。“好了,挂上電話就上樓去睡吧!嗯?”
  “好!”“再見!”“再見。”涵妮依依不舍的握著听筒,直到對面挂斷電話的卡嗒聲傳了過來,她才慢慢的把听筒挂好。靠在小茶几上,她眼里流轉著盈盈的醉意,半天才懶懶的歎了口气,慢吞吞的走上樓,回到臥室去睡了。躺在床上,她開亮了床頭的小台燈,台燈下,一張云樓的四□照片,嵌在一個精致玲瓏的小鏡框里,她凝視著那張照片,低低的說:
  “云樓,你在哪里呢?為什么不回來陪我?為什么?為什么?你會對我厭倦嗎?會嗎?會嗎?”拿起那個鏡框,她把它抱在胸前,閉上眼睛,她做夢般輕聲低語:“云樓,你要多愛我一些,因為我好愛好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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