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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樂梅做了一個夢,一個好長好長、長得做不完的夢。
  夢連著夢,夢套著夢,夢醒了還是夢。有些夢倏忽即逝,有些夢縈繞不去,它們一個接一個,如一條時而柔緩、時而險惡的河流,反反复复都是水中的倒影,她則是一片落花,隨著夢境的起伏迭蕩而載浮載沉。
  仿佛,在燈火闌珊的市集上,她為了尋找起軒而來,卻因人潮的涌動,兩人僅能交換一個匆促的錯身,就身不由己的被人群推移向的。她狂喊著他的名字,他掙扎著對她伸出了手,但一切的抗拒与努力俱屬徒然,雖然她拼盡了力气向他泅泳而去,還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被人潮吞噬、淹沒……
  仿佛,在父親的靈位前,母親正跪在地上裁著一塊猩紅色的布,她惊慌的問母親在做什么,母親頭也不抬,冷冷的說:“我在縫制你的嫁衣!我已經把你許配給王二麻子了,你忘了嗎?”她哭著說不嫁,母親便不由分說的把剪刀插入自己胸口,猩紅色的血漿立刻大量噴涌而出。她魂飛魄散的扑上前抱住母親,母親卻仍是直挺挺的跪著,冷冷的說:“你殺了我了,女儿,你殺了我了……”
  仿佛,在往霧山村的小徑上,她行單影只,連跑帶跌,赶著去見起軒一面,但拭不完的淚水使她看不清前路。突然,她腳底一滑,眼前一黑,好似有一只年不見的手將她拉扯下墜,直落進一個深不見底的井中。井水寒徹入骨,滲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而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任自己的發絲散為水草,眉睫凝成青苔,只能任無邊的冰冷和黑暗,一點一滴的解离她的肉身与靈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深井漸漸幻化為一條甬道,甬道盡頭漸漸出現一束光,那束光忽近忽遠,忽模糊忽清晰,她努力集中精神向它看去,漸漸看出,那竟是起軒灼灼的雙眼。終于找到他了!她迷迷糊糊的想,原來,他一直都在燈火闌珊處等著她,原來,他一直都与她靠得這么近,近得触手可及;但他為什么這樣憔悴,這樣消瘦……她想伸手去撫他的臉,全身卻虛軟得無法動彈,她想大聲呼喊他的名字,費盡了力气,卻只能擠出恍若游絲的一聲:
  “起……起軒……”他俯視著她,臉上的表情先是不敢相信,接著忽然轉變為狂喜。“樂梅,你醒了!你醒了是不是?”
  她茫然的望著他,意識一時接不上,眼前卻又出現了另一張俯視的臉,母親的臉,同樣憔悴而消瘦,同樣有著不敢置信的狂喜表情,同樣發出了迫促的喊叫:
  “樂梅!樂梅!你看見我了嗎?娘在這儿,你叫我,回答我呀!”娘和起軒在一起!怎么可能呢?樂梅掙扎著向兩人看去,終于又因為虛弱的緣故而閉上了眼睛,喃喃告訴自己:“我……我在做夢……”
  “不,不是夢!”起軒用力握住她的手,急切的說:“你听我說,你跌下了山谷,受了傷,袁伯母和我一直在一起照顧你,也一直在盼望你清醒過來,盼了好多天了!樂梅,請你睜開眼睛看著我們,讓我們确定你真是清醒的,好不好?好不好?”“孩子啊,這是真的!”母親的手撫上她的臉,聲音里充滿了淚意。“娘和起軒可以同時出現在你的面前,沒有張牙舞爪,沒有憤怒爭吵,你听清楚了嗎?是的,娘再也不逼你從中擇一,你可以同時擁有我們兩人的愛!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就等著你好起來……”
  起軒的手勁堅定,母親的撫触溫柔,輕重雖有不同,卻都一樣真實……那么,這是真的?這不是夢!樂梅緩緩睜開了眼睛,視線在兩個她最愛的人之間反复游移,确定了一遍又一遍,仍嫌不夠,縱使眼中蓄滿了喜悅的淚,仍不敢闔眼,只怕眼前這甜美、快樂的一幕會倏然消失。
  如果這是夢,她但愿自己永不醒來。
  生命拐了一個大彎,終于回到最初。三個月后,起軒和樂梅履行了十八年前的定親之約,在雙方親友的祝福下,正式訂婚了。說好再等三個月就成親,說好映雪和小佩陪著樂梅一起過門。柯家上上下下自此忙得興興頭頭,又要給新人布置新房,又要給親家母拾掇屋子,又要印喜帖、布喜帳,又要租花轎、設筵席,又要請戲班子、約鑼鼓吹打,還有其他數不清的枝微末節,全都馬虎不得,務必做到盡善盡美,讓每個人都恨不得多長出一雙手來。柯老夫人還擔心不夠花團錦簇,把南廂庫房的鑰匙交給紫煙,吩咐她好好的把家當清點清點,看看可有什么寶貝可以派上用場。
  韓家這頭也不曾閒著。光是置辦嫁妝一件事就忙得人仰馬翻,樂梅可是家里唯一的掌上明珠呢,她的喜事怎能不辦得風風光光?比嫁妝更重要的是樂梅的健康,她的傷勢雖然差不多复元了,但大病過后,未免比從前纖弱了几分,因此韓家天天變著花樣給她滋補進食,絕對要把她調了,但大病過后,未免比從前纖弱了几分,因此韓家天天變著花樣給她滋補進食,絕對要把她調養成最美麗的新娘,容光煥發的送進柯家大門。甚至連万里都忙坏了。為了起軒的托付,他每天早上到韓家診視樂梅,帶著她打太极拳,讓她活力充沛,晚上回到自己家里,還要研制各种補血安腦的藥材,讓她精神清爽;以上這些倒是得心應手,真正令他焦頭爛額的是起軒那一籮筐永無休止的問題:樂梅好嗎?樂梅快樂嗎?樂梅今天穿什么顏色的衣裳?吃了几碗飯?樂梅……因為婚俗,定了親的新人不宜見面,苦了起軒不說,万里也跟著受累,每天都得回答好友反复的追問,煩得他連歎帶嚷:
  “從頭到尾,我不過陪在你身邊跟著打轉而已,結果愛情帶來的痛苦、煩惱、眼淚和瘋狂,我全都感同身受,簡直就像大病了一場似的!”“万里啊万里,”起軒用力拍拍老友的肩,以過來人的口吻,感慨又幸福的說:“愛情要是沒有痛苦,怎么能領略甜蜜的滋味?要是沒有眼淚,又怎么能得到歡笑?我告訴你,只有懂得愛的人,才能懂得生命;只有真正愛過,才算真正活過!”万里橫了起軒一眼,以他一貫挖苦、戲謔的語气回敬:
  “是嗎?但并不是每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里,都有一位醫術高超的大夫吧?若有,那才能“活過”,若沒有,只怕是“活不過”了!”起軒心中一惊,揚起眉,研究的盯著万里,似笑非笑的問:“我是不是听見一种不太是滋味的聲音了?”
  万里的表情忽然十分不自在起來,他跟自己掙扎了好半天,眼看瞞不住,干脆豁了出去。
  “對!你說對了,我的确很不是滋味!你能說愛情是先苦后甜,哭而后笑,那是因為你得到了圓滿的結果,可有些人是得不到的,好比……”他一拍胸膛,大聲承認:“好比我!”
  起軒仍是以那种研究的、一瞬不瞬的眼神緊盯著他,唇邊仍帶著那种似有若無的笑意。万里被他看得越發不自在,覺得自己無所遁逃,簡直像是一個被人當場逮住的現形犯,不如痛快自首:“我喜歡樂梅,也值得你這么惊訝嗎?想我本來是多么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的一個人,為了幫你救你,陪你一起跳進漩渦里,轉得我頭昏腦脹。嘿,現在可好,你得了佳人,我成了病人,你還不說兩句安慰的話?”
  起軒搖搖頭,試圖以玩笑口吻淡化那份震惊,但唇邊的笑意已經開始發僵了。“真想不到啊,鐵漢竟然也會動情,這這這……這就像鐵樹開花一樣,這……”他偽裝不下去了,咬牙切齒的一把揪住万里,嚴重的質問:“這是几時發生的事儿?是不是因為你教她打太极拳,兩人有說有笑,有談有聊的,就拉近了距离?”他一把推開万里,開始气急敗坏的來回踱步懊惱的自言自語:“我就知道我不該等!我就說應該馬上把她娶回家,親自照顧她,替她養傷!我早該想到你有多危險!我……”
  “好了好了!”万里笑了起來。“你別這么窮緊張好不好?我再危險,也威脅不了你啊!就憑樂梅對你的一片深情,我只能宣布這輩子棄權,等下輩子吧!”
  “你錯了!”起軒驟然止步,很嚴肅很認真很鄭重的說:“不僅這輩子,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直到永永遠遠,樂梅都是我的!天地為證,日月為鑒,我生生世世都要追尋樂梅,跟她白頭到老!”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只有樂梅是篤定安詳的,她整天端坐在房中拈針做線,眼中嘴角都是甜蜜的笑意。所有的動蕩与扰攘都結束了,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她和起軒分開,他們將攜手結發,共赴美好的未來!她毫不怀疑這點,也确定自己一生的幸福將從成親之后開始。
  但誰也沒有料到,喜事未成,悲劇先至,一個月后的某天夜里,柯家忽然發生大火。
  火舌一發不可收拾,一夜之間,就以風卷殘云之勢,舔盡了一切預設的美夢与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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