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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樂梅出嫁這天,從四安村到霧山村的沿路人家有了共同話題,他們說,分明是一列体面的花轎隊伍,怎么看不出一絲喜慶的意味?分明奏著歡天喜地的鑼鼓,怎么听起來卻像送葬的哀樂?按照規矩,新婦出閣得哭著拜別,表示舍不得爹娘;紅頭巾下,樂梅的淚水确實沒斷過,卻并非因為習俗的緣故,而是悼亡她那來不及同衾共枕的丈夫。
  僅管衾寒帳冷,在這場沒有新郎的婚禮結束之后,樂梅還是堅持不要別人作陪,宁可一人獨守新房。畢竟這是她的花這夜,她要靜靜的与她的良人相守。
  沒有軟語溫存,沒有輕怜蜜愛,有的只是供桌上的一尊寫著起軒姓名的牌位。柯家把寒松園里最精致的吟風館撥給了新娘,屋中一切陳設也都竭盡所能的喜气洋洋,但并蒂花粉飾不了那片孤冷,鴛鴦燭亦暖化不了那片凄清。樂梅獨坐床沿,滿室的紅光并未在她臉上投下任何喜色,反而更補出她蒼白無歡的容顏。她望著貼了雙喜字的妝台,忽然想起什么,急忙走同屋角的箱籠,拿出白狐繡屏和一只荷包。把繡屏小心翼翼的在鏡前擺好之后,她的視線仍膠戀著它,情不自禁的低語:
  “起軒,這是你唯一送給我的東西,我不但一直珍惜如新,而且從沒停止過攢錢。當初你為了要我收下,就說服我慢慢攢了錢再還你,不知你是否記得?還是早已忘了?”
  夜涼如水,窗外的梧桐樹因風搖晃,枝葉颯颯聲似漣漪,風一弱淡了,風一強又緊了,聚聚散散,沒個止息。
  她捧起荷包,想著當初縫制它時的嬌怯甜蜜,今昔相較,兩番心境,更令人黯然神傷。
  “日复一日,我總算攢夠了八塊錢,原想在婚后,出其不意的拿出來還給你。我猜想你的表情一定是又惊又喜,而這個錢我自然是不會收的,那咱們就把它跟繡屏擺在一起,當作一种紀念,你說好不好?”
  搖動的葉影落在窗紙上好似訣別的手勢,而不絕的風有如一聲比一聲更狂肆的吶喊。
  她把荷包安置在繡屏旁邊,默默凝視半晌,不覺痴了。
  “唉!喜字成雙,連一個繡屏也有荷包來配對,只有我這個新娘無人与共,形單影只。”
  風聲凄迷中,隱隱約約傳來低沉的歎息,仿佛有人躲在窗外回應她的獨白。“誰?”她驀地一震,本能的往窗前跨去一步。“誰在外面?”
  無人相應,只有夜風殷勤回答。樂梅等待了一會儿,不見任何地動靜,卻見自己的孤影映在牆上,原本上懸的心又沉滯下落。啊,除了她与她自己的影子,還會有誰呢?
  而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這份無依無靠,將是她往后生命的全部寫照了。
  既是自己決定的歸宿,她無怨,然而沒人疼惜的漫長歲月總是難捱。樂梅不禁在起軒的牌位前雙手合十,幽幽說道:
  “起軒,我已成為你的妻子,你若泉下有知,怜我孤枕難眠,就常來夢中与我相會吧!”
  這一夜,樂梅睡不安枕,頻頻因歎息般的風聲而惊醒。第二天早晨,盡過新婦的禮數之后,延芳便帶著她和映雪及小佩四處閒逛,也好認識認識新環境。
  對于寒松園的傳說,樂梅曾有耳聞,但置身在陽光下,放眼望去盡是百花爭妍、雕欄玉砌,她不免有些存疑,覺得這么美麗的園子實在不該和那些鬼魂之說牽連在一起,可是延芳言之鑿鑿,又由不得她不信。
  在延芳說完那些歷代舊事之后,一行人正好來到落月軒前。樂梅注視著那兩扇緊閉的大門,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難以形容的异樣感覺。“這就是落月軒了?而這兩扇門,就是傳說中的禁門了?”
  “對!”延芳覷著她的神色,順口接道:“寒松園里所有的悲劇全是在這儿發生的,所以別處你都可以去,只有這儿,你千万別來!也許你不信邪,可我告訴你,先前整理這座院子的時候,我進去過一次,雖然是大白天,卻給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覺。所以說,不管真有鬼,還是穿鑿附會,咱們都宁可避而遠之,是不是?”“當然了,任何禁忌總是有它的道理!”映雪接收到延芳瞟來的暗示,赶緊連聲應承:“就算親家母不交代,咱們也不會隨便靠近這座院子的!”
  小佩臉色發白的直點頭。“對對對,咱們不靠近,不靠近……”她本來就遠遠的站著,這下更是連退了几步。“咱們走吧,快走吧!”話還沒說完,她就一溜煙儿的飛跑而去,好似身后真有惡鬼追赶一樣。這頭三人也轉身离開了落月軒。延芳見樂梅若有所思,暗忖自己方才的編的那番話或許過度了些,便挽住媳婦儿,体貼又歉疚的問:“跟你說這些,是不是嚇著你了?”
  “不會的,”樂梅搖搖頭,微笑道:“娘是一番好意,我記著您的叮嚀,那就不人有事的,對嗎?”
  “不過,假如……哦,我是說假如,”延芳遲疑著。“假如你在夜里听見什么聲音,或是看見什么,你也別害怕。”
  “那么昨夜不是我的錯覺了?”樂梅倏地止步。
  延芳与映雪臉色一變,不約而同的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光。“什么意思?”映雪不安的問:“你昨晚听見了什么?還是……還是看見了什么?”“我……我其實不太确定,只是覺得好像窗外有人似的,好像……好像還听見歎息的聲音……”樂梅見母親和婆婆臉上的表情頓時凝重起來,心想一定是自己說錯話了,又急急補注解釋:“噢,我想那大概是風聲的緣故!對不起,我不該任意捕風捉影,我……”“對,犯不著自己嚇自己!”映雪握住女儿的手,心底一松,卻也淌過一股酸楚。“就算真有鬼,只要咱們不去侵扰他們,那就相安無事!如你婆婆說的,柯家的冤靈都關在落月軒里頭,那么女鬼也好,男鬼也罷,愿他們全都安息吧!”
  樂梅心弦一動,默默咀嚼著母親這番話。如果傳言屬實,那么起軒的魂魄是否亦在其中飄蕩呢?如果生死僅是門与門的相隔,那么黑夜是否就是開啟幽冥的那把鑰匙呢?想到這儿,她不禁回過頭去,對那兩扇禁門投去深深一瞥。
  帶著滿心的迷惑与悵惘,樂梅倏倏忽忽的過了一天,并下意識的期待著夜晚再度來臨。
  這夜,風聲依然凄迷,葉影依然婆娑,樂梅在風与風、葉与葉的間隙仔細聆听,但風依然是風,葉依然是葉,除此無它。眼看長夜將盡,她只得意興闌珊的散下長發,無情無緒的梳理著,准備就寢。妝台上,繡屏与荷包靜靜依偎,像一對相互扶持的戀人。樂梅對鏡怔忡,思緒飄得很遠很均勻,遠得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抓住了什么,又失落了什么。偶然間,她略一定神,赫然在鏡子的倒影里發現,窗外有人在看她!
  那是一個戴著面具的人!而那張面具,正是她第一次在霧山村的慶典上遇見起軒時,他臉上戴的那張面具!
  他來了!他真的來了!她惊跳起來,急急轉過身去。
  “起軒!”不過是一個回身的瞬間,窗外的那張面具就消失了!
  “起軒!”她狂亂的扑向窗邊傾身呼喚,然而回答她的卻只有舞動枝葉的風聲。“起軒!”不,不,他不可以就這樣舍她而去!他不可以再次輕易离開!她奔出了門,在石階与花徑之間顛躓,對著無邊的黑夜顧盼狂喊:“起軒!起軒你回來呀!你的魂魄有知,怜我朝思暮想,所以前來看我,是嗎?是嗎?那么也讓我看看你吧!讓我和你說說話吧!求求你別躲著不見我,求求你別這么忍心對我……”她半跌半跑著,又哭又叫著,整個人像是一束琴弦,緊懸的心隨時有斷裂的可能,而她的步履就是那錯亂的拍子。被哭喊惊醒的映雪匆匆赶來,當下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把女儿擁在怀里哄了半天,試圖讓她相信面具那一幕只是夢境的片段,但樂梅卻不住的哭泣搖頭。
  “不,那不是夢,我真的看見起軒了!今天早晨在落月軒前,您不是還說愿柯家的冤靈全都安息嗎?可見您也是相信鬼魂之說的,那么現在為什么卻不相信我呢?”
  早晨那場對話純粹是預先設計,目的是為了讓樂梅心存懼意,遠离落月軒,以免發現門后隱藏的秘密,沒想到卻适得其反!映雪一時又是懊惱,又是心疼。
  “早知道我就什么話也別說!省得你受那些話的影響,弄得現在這么疑神疑鬼的!”
  “不是我疑神疑鬼。”樂梅軟弱的抗議,原先的堅持卻有些動搖了。“雖然只是一瞥,可是……”
  “你是思念過度,無時無刻不想著起軒,所以听到風聲,你當是歎息,看到葉影,你當是什么面具人影,這完全是想念得太殷切而產生的幻覺!”映雪的聲音已微帶哽咽。“哦,可怜的孩子!你的心情已夠苦了,若是再讓這些鬼魂之說來困据你,你會更苦,我也會更心痛的!以后再別這樣讓我擔心了,好嗎?”真的是幻覺嗎?真的是夢境嗎?樂梅環視著暗沉無人的四周,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如此虛無縹緲,什么也不能肯定,只得含淚點了點頭。或許,真的只是因為自己思念過度的緣故吧!但是,過沒兩天,小佩也見鬼了。
  這晚,她到廚房去為樂梅拿消夜,新來乍到沒弄清地理環境,月亮又碰巧沒挂在天上,于是在返回吟風館時,她就迷迷糊糊的岔到落月軒去了。然后,她看見一只燈籠,一只沒人提的燈籠,鬼火一般的飄進那兩扇禁門!
  這下,她魂都飛了,手上的食籃也不要了,總算踉踉蹌蹌的摸回吟風館時,一張惊怖的小臉已淚痕狼藉,慘白如鬼。
  “這儿真的有鬼!那個燈籠一定是鬼提的!”小佩一面語無倫次的敘述大致經過,一面哭著加上自己的注解:“我也不知道一個鬼干嘛還要提燈籠?反正我只知道落月軒是鬼住的地方,提燈籠的就肯定不是人了嘛!”
  “沒事了沒事了,你今晚是誤闖禁地才受到惊嚇,以后別再單獨走夜路,我也不用再吃什么消夜,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樂梅勸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小佩的歇斯底里。“現在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覺,就當這事儿沒發生過,對別人一個字也不要提,尤其是我娘,省得她又擔心,嗯?”
  “那……你相不相信我真的看見鬼了?”小佩委屈的應諾,怯怯的望著樂梅。樂梅靜靜點頭。“那你怎么一點都不怕呀?”小佩睜大了眼睛。
  樂梅笑了笑,沒有回答。
  她非但不怕,還充滿了期待。是的,她現在終于明白了,陰陽兩界的通行与否,在于信与不信而已;生与死不過是形体的轉換,人死了,愛依然存在,只要她對起軒的愛不熄滅,那么天上人間的相隔就不构成任何阻礙。縱使她看不見起軒的形体,但愛的力量終能超越生死,達到心靈与心靈的直接感應;縱使她听不見起軒的聲音,但愛的默契必能穿越幽冥,達到魂魄与魂魄的直接交游!
  是的,只要她相信他的存在,那么他就無處不在!
  小佩走后,樂梅踱向供桌,對著起軒的牌位拈香傾訴:
  “從今以后,我心中再無恐俱怀疑,也不再寂寞孤單,我會好好過日子,因為我知道你一直陪在我身旁!”
  燃煙緩緩游向虛空,散于四面八方。她輕輕歎了一口气,在游煙繚繞中閉上了眼睛,感到一种寂滅的平靜,凄涼的幸福。而這种平靜和幸福永遠都不會因世事無常所改變,因為,死亡已讓一切紛紛扰扰停格,因為,她擁有一個鬼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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