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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人回北京去,客自故鄉來


  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去“晨訪石蓮花”。
  兩枝石蓮,經過一夜雨露的滋潤,在早晨的陽光中,顯得精神飽滿,風姿綽約。昨晚,因為時間太暗和光線不足的關系,小王和鑫濤這兩個愛攝影的人,都不無法拍攝石蓮的倩影。今晨重訪石蓮,這兩人正中下怀,拿著攝影机,左拍一張,右拍一張。小王為了想取得一張近景。還爬到石壁上去拍,口口聲聲說,這張攝影會讓許多人大開眼界。因為,這石蓮花實在難能可貴,即使是撒尼族人,生在此地,長在此地,也沒有几個見到過石蓮花。
  楊洁、初霞,李惠本以為我們在編故事騙她們,現在真正看到了石蓮,不禁個個稱奇,人人惊歎。那兩朵石蓮,在我們的瞻仰和贊美下,似乎越來越有精神了。小王說:他恨不得留宁在這儿,拍下一系列的“石蓮綻放”過程。可是不行,他還要幫我們開車呢!
  終于,我們必須告別石蓮花了,太陽都升到頭頂上來了。大家對石蓮作最后的禮贊,才依依不舍地走出了石林。上了車子。大家的話題還圍著石蓮花轉。我們的石林之行,也因為這兩朵石蓮花,而更加丰富,更加生色了。
  然后,我們動身去乃古石林。
  乃古石林是一般游客不太游玩的地方,因為它距离石林還有一段路程,游過石林再游乃古石林就太累了。我們因“晨訪石蓮花”的關系,已經占去太多的時間,大家一致決定,不要深入乃古石林,淺嘗即可。
  車子停下,大家下車,只見一片黑色巨岩,綿亙不斷地聳立著,一叢一叢的,忽聚忽散,大約有几百几千叢。大家看得心惊不已。鄔湘解釋看說:
  “路南石林是在石頭腳下玩,偶然爬到峰頂上去。這乃古石林正相反,是一直在峰頂上繞,偶然才降到峰底下去玩。”
  初霞一听,宣稱她只要“遙望”這乃古石林即可,楊洁、揚揚陪她。鑫濤急于獵影,這乃古石林和路南石林不同,岩石呈黑色,不像路南石林呈灰白色。對鑫濤來說,每塊石頭,無論近景、遠景、特寫……都是攝影的好題材。小王見鑫濤如此有勁,也跟著鑫濤到處拍個不停。
  小張自從帶我上了小象峰,就認定我是我們這群人中唯一可訓練之人,所以,拉著我的手就說:
  “我們不往里面走,。但是這第一個峰頂,一定要走上去,走上去之后,才看得到全部的乃古石林。”
  我、小張、承賚、鄔湘、李惠、小馮都開始往上爬。乖乖,這第一個峰頂大約有几十層樓那么高。我們從石縫中向上攀爬,當然又是“手腳并用”。一路翻石越岭,層層疊疊,終于,我們攀上了峰頂。峰頂上,山風凜冽,我一上去就連打了好几個噴嚏。只覺得一股寒風砭骨而來,頭發衣袂,都隨風飛舞。我昨天晚上,已經有點感冒,李惠、鄔湘、初霞紛紛給我靈丹妙藥,我照單全收,吃了一肚子藥,今晨已經覺得好些了。現在,被這峰頂上的寒風一吹,才頓感頭暈腳軟。但是,眼前的景致太壯觀了,我卻舍不得下山。
  乃古石林,分散錯落地遍布在一片大草原上,像几千盤西洋棋的棋子,東一堆,西一堆。每一堆都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從峰頂看初霞、鑫濤等,像草原上散落的小螞蟻。我們從峰頂對他們揮手,他們也對我們揮手。我迎風佇立,四面環視,覺得自己是站在“天邊”,因為白云藍天,就在我身邊圍繞。當下,和鄔湘,小張、李惠合影一張,作為登乃古石林的存證!因為山風太大,我“不欲”乘風歸去,所以,停留未久,大家就結伴下山。下得山來,我就開始唏哩呼嚕,鼻塞聲重,頭暈腦脹起來。鑫濤責備我太逞能,初霞、鄔湘、李惠又給我遞藥遞水,我一一服下。
  這樣,等我們回到昆明,我就開始生病了。
  第二天,本來要去龍門玩的,因為我体力不支而取消。金龍飯店的羅經理非常殷勤,知道我生病了,一早就為我請了醫生來。一量体溫,發燒了。我這人一向不大生病,可是,只要一生病,就會連小感冒都變得來勢洶洶。上次去埃及旅行,歸程中,高燒到三十九度多,在飛机上,一路用冰枕枕到台北,最后還是送醫院吊點滴才痊愈。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一發燒,我就乖乖地吃藥打針。醫生很和藹,打了兩針之外,留下一大堆藥,聲稱晚上還要來診視。
  其實,我會病倒,完全因為自從抵北京,一個多月來,每天節目緊湊,我又很容易情緒激動,几乎夜夜失眠。過度勞累再加上睡眠不足,和這兩天的石林之游,玩得太“瘋”了。又上峰頂,又入古洞,難免受了些涼。如今,所有的勞累全向我算起總帳來了!真不該生病的,還有好多地方沒玩呢!我心里急得不得了。而鄔湘和小馮比我更急,因為去一趟大理并不簡單,他們已經一關一關幫我們打點好了,旅館,吃飯都已作安排。如果我們要改期,必定會牽一發動全身。所以,鄔湘、小張不停地來我房中探視,各种治感冒的偏方特效藥都一一涌到。到了下午,我雖然依舊軟弱,燒已退了,就下定決心,不論怎樣不改行程,明日動身去大理!鄔湘說:
  “如果你明天還不舒服,我們就在車上給你准備一張床,你一路睡到大理去!”“哪有那么嬌弱了?”我振作精神,嚷嚷著說,“只要一看到大理的風、花、雪、月,和什么三方一照壁,四合五天井,我相信我會百病俱除!”“還有大理古城呢!還有蝴蝶泉呢!還有洱海呢!還有崇圣寺的三塔呢……”鄔湘一件件報出大理名胜,我已迫不及待地接口:“就這么辦!明天動身去大理!”
  一切決定了,我遵守大家的命令,在旅館房間中養病。此時,楊洁和揚揚,卻決定不去大理,要打道回北京了。我一听,急急地叫了出來:“你不是說,你們母子要一路陪我到底的嗎?怎么中途撒退呢?”楊洁慌忙說:“你感冒,我有治感冒的好辦法,我幫你按摩,以前我的球員感冒,我幫她們一按摩就好!”
  說著,楊洁就用她那巨靈之掌,幫我按摩起來,一面按摩,一面才委婉地對我解釋:云南地處高原,空气比較稀薄,她的心髒不太好,自來昆明,就有些不太适應。而揚揚那一跤,雖然沒傷筋動骨,但是,從此對爬高下低,都心有余悸,所以母子倆都想回北京休養休養。這樣一說,我好生不安,而且,立刻就充滿了离愁別緒。楊洁見我滿臉黯然,又嘻嘻哈哈地接口:“本來對你們四個太不放心呀!不知道你們這么任性,會不會迷路到蒙古去!所以赶來照顧你們呀!現在一看,這云南四王神通廣大,把你們交給他們,百無一失!再說,這昆明已經是最后一站,我也不怕你們迷路到蒙古去了!”說著,她又大吼一聲:“鄔湘!”“有!”“你們大王、二王、三王、四王給我負責,要把他們護送上去香港的飛机啊!”“沒問題!”鄔湘應著。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拉住揚揚的手,叮囑又叮囑,關于他頭上的摔傷,我又幫他編了一套謊話去騙大齊。(大齊,請原諒!)然后,和他們母子珍重握別。李惠也想回成都,我一听,笑容全沒了。李惠慌忙說:
  “我不走!我不走!我陪你去大理!不要難過吧!”
  不難過是不可能的!這一個多月來,楊洁、揚揚和我已不止是普通的友誼了。揚揚是我的干儿子,楊洁卻像我的守護神。此時一別,又不知道何時再聚?還是那句老話:“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好不容易,心酸酸地話別了楊洁母子。我躺在沙發上休息,心里浮漾著离愁別緒,感冒似乎又加劇了。就在這時候,初霞從她房間里打了個電話到我房間里來:
  “我告訴你!”她喊著說:“歐陽來了!”“什么?”我嚇了一跳,完全弄不清楚狀況,“什么歐陽?你說歐陽常林嗎?”“是!他接到我們的電報,就從湖南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赶到昆明來了!”我的天!怎有這种事?我急忙問:
  “他已經到昆明了嗎?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為他現在就在我的房間里呀!他听說你生病了,不敢去打扰你,所以就到我們房間里來了!”
  啊呀!這湖南騾子,難道還沒有放棄對我作“電視采訪”嗎?怎么可能為了采訪一個人,跑上几千里路呢!這大陸的記者,我實在服了。其實,是對歐陽常林這個人服人。當下,我和鑫濤研究了一下,別人遠迢迢從湖南連夜赶來,我無論如何要見的。鑫濤就去敲初霞的房門,把這位“湖南騾子”給請了過來。歐陽一見到我,就跺腳說:
  “你怎么生病了呢?”“沒關系,”我說,“只是一點小感冒!倒是你,為什么要來昆明呢?這么遠的路,你來做什么呢?”
  “你不去桂林,我就只好來昆明!”他滿面誠懇,卻十分執拗地說:“我說過還要采訪人的!所以,一接到電報,我就去買飛机票,飛机票全訂完了,我只好買火車票到貴陽,因為沒位子,是一路站到貴陽的!到了貴陽,還是買不到飛机票,我又只有坐火車,一路站到昆明!”他咧著嘴笑了笑。“就看在這兩天兩夜的跋涉上,請你允許我,從現在到你們离開昆明回香港,讓我一路采訪你!”
  我惊訝地瞪著他,怎么?大陸記者流行“一路采訪”?那怎么行?我還要去大理呢!怎能帶個記者同行呢!我急了,鑫濤也急了。鑫濤立刻對他說:
  “我們明天就去大理!要在大理住三天呢!”
  “我也去大理!”湖南騾子說。
  “你听我說,歐陽。”我坦白地看著他。“到大理,是云南的朋支為我們安排的,我實在不方便帶著你同行。這次在云南,我拒絕了云南記者的采訪,朋友們把我照顧得很周到,始終沒讓記者來見我。現在,我卻弄了個湖南記者來,不是讓我難以向云南朋友交待嗎?”
  “我了解你的困難,我絕不會增加你的負擔!”歐陽點點頭,一本正經的說,“你明天去大理,是不是往洱海賓館?”
  “怎樣呢?”我不解地看著他。
  “我明晚在洱海賓館等你!”他說,“你不要管我,我自己去!”“拜托你!”我叫了起來:“從昆明到大理,要整整一天的行程,有四百多里路呀!”
  “小事情,”他說:“我還從長沙到了昆明呢!”
  怎么會有這么固執的人呢?我看著他,決意打消他去大理的念頭。“我跟你說,歐陽,”我平心靜气地說,“你不要去大理了,既然來了昆明,你就去石林啦,西山啦,大觀樓啦……各處走走,在昆明等我回來,我答應你,從大理回來以后,讓你做一段電視采訪!”“你答應?”他眼睛閃亮地說。“一定嗎?”“有條件的。”我說,“第一,你不要去大理!第二,要等我的病好了以后。你是我的同鄉,你也不愿意我滿面病容上電視吧?”他忙不迭地點點頭說:
  “當然,除非你精神很好,否則我也不會勉強你的!”
  “那么,就這樣說定了。請你不要去大理!”
  歐陽笑得好無奈,沉吟地看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一時間,我心有不忍,真不知道拿他怎么辦才好。對于他居然會第二度從湖南赶來見我,心里實在很感動。對于我不能帶他去大理,也非常歉然。我知道,這個熱愛他自己的故鄉——也是我的故鄉——的年輕人,實在無法理解,我怎會在我的大陸行中,跳掉了湖南這省。盡管我跟他解釋過很多次,我想他依然不解。事實上,自從在沙市和歐陽分手后,我對自己不回故鄉的心態已經又自我分析過許多次。這時,我終于极夠很坦然地說出來了:
  “歐陽,”我說:“你將來要見諸文字,寫你所認識的我。你最不能諒解我的一件事,是我居然沒有回湖南,或者,我很多的同鄉都不能諒解這一點。”
  “現在,我已經諒解了,”歐陽認真地說:“你的鄉愁,在整個大陸上!”我點點頭,深思了片刻。
  “這确實是理由之一。但是,我不回湖南還有一個原因,是我‘不敢’回湖南!”“不敢?!”歐陽困惑地望著我。
  “是的,坦白告訴你,我不敢!”我深深吸了口气。“湖南有太多我童年的記憶,我記得祖父怎么抱我在蘭芝堂的花園里玩。記得我曾經念過的小學叫剛直小學。記得祖父在鄉下的房子叫新屋。記得祖父過八十大壽,蘭芝堂中唱了三天三夜戲,流水席終宵不斷。我离開大陸已經三十九年,還是第一次回大陸,我希望在我的大陸行里,裝滿了歡樂愉快的事情,如果回湖南,我一定會傷心的!祖父的墳,不知道修造得如何?蘭芝堂,經過了三十九年的滄桑,一定面目全非!如果我回湖南,面對的是死亡和殘破,我會受不了!所以,這次回大陸以前,我和鑫濤相約,他不回他的故鄉,我也不回我的故鄉,免得讓無限的傷感和哀思,來破坏了我們這趟太重要的旅程!”歐陽凝視著我,他總算有些了解了。然后,他問:
  “你這次不回故鄉,有沒有遺憾呢?”
  “當然有!”我真切地說:“無論如何,我該去祖父墳上,磕一個頭的!但是,我想,我祖父在天之靈,一定能諒解我不回去的心態,他不會生气的。好在,以后可以再來了。明年,我才‘敢’回去。明年,我已經有足夠的心理准備,不管家園怎樣,我都可以面對了。”
  歐陽深思地看著我,沉默良久。一時間,房間靜悄悄,我們都各有所思。我面對這個為我奔波了數千里的故鄉來人,心中因感動而浮漾起一股難解的哀愁。還有很多話想告訴他,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深刻地体會到,歐陽這個人,已代表了我的故鄉,對我构成了一种“呼喚”。而我的“鄉愁”,盡管已經踩過長城,航過長江,走過四川,來到云南……卻仍然是“剪不斷,理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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