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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陰歷年過去沒有多久,天气出奇的冷。昆明的街道上,冷清清的沒有什么人,寒風無拘無束的在大街小巷中奔馳。偶爾走過的一兩個行人,都把頭縮在大衣的衣領里,用圍巾連下巴帶嘴都蒙了起來,匆匆的從街上走過去,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后面追赶一般。這是個下午,太陽縮在云層后面,時而露出一角來,沒有几分鐘,就又吝嗇的縮了回去。
  夢竹提著一個旅行袋,帶著滿面的倦容,在寒風瑟瑟中來到昆明。按著何慕天留給她的住址,她不費力的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停在大門外面,她伸了伸頭,高高的圍牆,看不到里面,只有一棵老榆樹,伸出了落盡葉子的枯枝。靠在門邊,她休息了一兩分鐘,心頭有如万馬奔馳,各种念頭紛至沓來。一路上,帶著股狂熱和勇气,千辛万苦的尋到昆明,日日夜夜,腦子里只有一個單純的念頭,找到何慕天!在這個念頭下,多少的苦都挨過了,多少的罪都受過了!塵埃漫天的公路,顛簸的木房汽車,小客棧里無眠的夜,嘔吐,暈眩,一一忍受,只求見到何慕天!而現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門外,与何慕天只有一牆之隔,几分鐘之后,可能就要面對面了。她反而沒有勇气打門,反而滿腹猶豫和不安。倚在門邊的柱子上,她呆呆的望著那兩扇黑漆大門。
  她的外表是憔悴的,二十天的風霜之苦,兩個多月的相思之情,以及腹內那條小生命,把她折磨得瘦損不堪。穿著件滿是灰塵和黃土的黑色大衣,用一條圍巾包著頭。露在圍巾外面的臉蒼白瘦削,一對大大的眸子黯然無光,顯得憔悴,無神,而疲倦。倚在門上,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寒風扑面而來,逼住了她的呼吸,圍巾在風中飄飛,咬了咬嘴唇,她再望望那高高的圍牆,這里面都住了些什么人?何慕天,他的父母?他們會用什么眼光來看她?一個單身的女子,迢迢千里的追蹤一個男人,從重慶追到昆明!他們會嘲笑她,會輕視她,會認為她下賤,淫蕩,和無恥!何慕天呢?或者,他已忘記她了,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女朋友了。否則,他怎會將她丟在重慶不管?……不不,一定不是這樣!多半他出了什么事,他們會告訴她,何慕天早已動身去重慶了,那么,就是路上出了事……不不,也不會是這樣!也不能是這樣!她猛烈的搖搖頭,和困扰著自己的各种思想掙扎,終于,一咬牙,她站正了身子,不管迎接著自己的是什么,她必須面對這已經到眼前的事實。橫了橫心,她重重的扣了兩下門環。
  提著旅行袋,她瑟縮而不安的等在門外,心髒在激烈的跳動著。謎底將要揭露了,她忽然覺得軟弱而膽怯,渴望有一個可以逃避的地方,甚至希望那兩扇門永遠不要開啟。誰知道門后面有著什么?出于一种第六感,她本能的預感到凶多吉少……何慕天出事了,生病了,死……她咬緊嘴唇,咬得嘴唇疼痛。門開了,夢竹的心狂跳了兩下,向后退了一步。門口站著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仆,用一對好奇而詫异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你找誰?”“請問,”她囁嚅著:“這儿是不是姓何?”
  “不錯,你找哪一個?”
  “何……何慕天先生在不在家?”她的聲音震顫,心跳得那么厲害,她相信自己的臉色一定發白了。
  那男仆更加詫异的望著她。
  “少爺嗎?他不在家。”
  “不在家?”夢竹的心向下沉,喉頭干燥,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她吃力的問:“你是說,他是——現在不在家呢?還是根本一直不在家?”“他出去了,”那男仆不耐的說,奇怪著這個女人是怎么回事。看來神經兮兮,說話顛三倒四。“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我……”夢竹囁嚅著。“想……想見見他。他……什么時候出去的?”“一清早。”“一清早?”夢竹松了口气,忽然間,感到四肢一點力气都沒有了,輕聲的自語了一句:“他居然在家!”
  “在家?我說他不在家!”男仆說,眼睛里的怀疑之色在加深,八成,這是個女瘋子,必須小心一點!
  “是的,我知道。”夢竹疲倦的說:“我可以進去等他嗎?或者,見一見別的人——有誰在家嗎?”“太太在。”男仆說,頗帶戒意的望著她:“你貴姓?我進去通報一聲再說。”“我姓李,”夢竹猶豫的說,“李夢竹,從重慶來的。”
  “好,你先等一等,我去告訴太太。”
  太太?夢竹望著那個男仆走進去,心中狐疑的想著。什么太太?是了,一定是何慕天的母親!她的心又加速了跳動,緊張使她忘了寒冷,事實上,她的四肢已經凍得麻木了。何慕天的母親!她會見她嗎?會輕視她嗎?會赶她出去不認她嗎?會……男仆又出來了,開了大門說:
  “請進來!”她走了進去。男仆在前面帶著路,她不安的跟在后面。穿過了大大的院落,走進了一間雅淨整洁的客廳,房間并不大,卻布置得精致清雅。四壁書畫琳琅,屋內燃著一盆熊熊的火,使整間屋子里充滿了溫暖和安适的气氛。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几上養著一盆盛開的水仙花,深深的香气彌漫全室。椅上陳列著黑緞子鑲彩色珠子的團花椅墊。男仆指了指椅子說:
  “你坐一會,太太馬上就來。”
  她猶豫了一下,就坐了下去,男仆退出去了。她四面張望著,多么溫暖的小屋!多么可愛的環境!一層模糊的喜悅感悄悄的掩上她的心頭,如果她和何慕天結了婚,這也將是她的家,是嗎?火爐把她才進門時的寒冷已經赶走,在暖气烘托之下,她忽然感到一种淡淡的興奮和緊張,她又開始有了信心。何慕天并沒有离開昆明,一定是有什么特別的原因使他稽延了行期。而現在,她來了,也沒有被他的家人拒于門外,他們一定早已知道了她。那么,他們可以在昆明結婚,生活在這安适幽靜的環境中,然后,等孩子出了世,再攜儿回家探母……噢,她想得太遠了?解下了包頭的圍巾,把旅行袋放在地下,她摸了摸自己凌亂的頭發,和那兩條并不整齊的辮子。望了望自己,衣衫不整,上面積滿了灰塵和黃土。她微微有些后悔,不該下了車就往這儿跑,應該先找個旅館,洗一洗澡,換身干淨衣服,也給未來的公婆一個好印象。但,那時,她全心都在何慕天身上。哦!何慕天!她是多么想他、念他、渴望見他!一聲門帘響,她吃了一惊。抬起頭來,珠絡的門帘動蕩著,一個十四、五歲清清秀秀的小丫頭,托著一杯茶走了出來。把茶放在她身邊的小几上,小丫頭好奇的看了她一眼,就默不作聲的退了出去。她凝視著那杯茶,繞鼻而來的茶葉香使她神清气爽。一杯熱茶,一盆爐火……多么濃厚的“家”的意味!二十天仆仆風塵的疲倦似乎都被這溫暖的小屋所吞咽了。那朦朧的感覺,對她更深更厚的包圍了過來。
  再是一聲門帘響,她看過去,有些愣住了。
  門內,走出來的是一個妝扮得很濃艷的少婦,穿著件寬寬大大的衣服,隆起了腹部,說明了她即將成為一個母親。滿頭黑發厚郁的披在肩上,濃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是張堅定的嘴!渾身散發著一种咄咄逼人的美,還有份說不出來的威嚴和气勢。夢竹有些遲疑,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她微張著嘴,不知該如何招呼面前這位少婦!她是誰?這張臉似曾相識,在哪儿見過?她在記憶中搜索,那對美麗而野性的大眼睛……對了!何慕天的書中曾有她的照片,那么,她是何慕天家里的人了!是他的姐姐?妹妹?還是嫂嫂……不!何慕天是獨子,那么,她是誰?
  “你請坐,李小姐——你是姓李嗎?”對方用一种從容的,帶著优越感及權威性的語气問。同時,那對大眸子正銳利而冷靜的在她渾身上下打量著。
  “是——是的。”夢竹有些囁嚅,美麗的婦人把她弄糊涂了。“你從重慶來的嗎?”對方繼續問,在夢竹對面的椅子里坐了下來,坐得很靠近爐火。俯下身子,她用火鉗撥弄著火,卻用眼角冷然的看著她。“是——是的。”夢竹更加囁嚅了,一面疑問的說:“請問——您——您是——”“噢,”對方坐正了身子,帶著個冷冰冰的微笑,和一种夸張的詫异說:“你不知道我是誰?我就是何太太。”
  “何太太?”夢竹的腦筋仍然沒有轉過來,愣愣的望著這個“何太太”發呆,這是怎么一回事?何太太?什么何太太?如此年輕,如此美麗!何太太!何家到底有几位太太?她是更加糊涂了。“關于你,李小姐,”那位“何太太”又開口了,微挑著眉梢,嘴邊挂著個凜然的微笑,有三分冷漠,卻有七分威嚴。靜靜的望著她,用种不慌不忙的口气說:“不瞞您說,我早就听過您的名字了。”是的,早就听過了,李夢竹!她覷眯著眼睛望著面前這個怯生生的女孩子,就是她?李夢竹?何慕天說:“我愿把一切財產給你,換取一張离婚證書,我要娶那個女孩子,李夢竹!”就是這個女孩嗎?那樣一副柔弱的,稚嫩的,像個鄉下姑娘般未見過世面的女孩子,竟有那么大的魔力?使慕天終日失魂落魄!“我求你,蘊文,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我求你,蘊文,如果你肯和我离婚,你就做了一件最大的好事。我愛她!蘊文!我愛她!”愛她?愛上這么個靦腆的鄉下姑娘?但是,我蘊文就這樣退讓嗎?“蘊文,你并不愛我,你只是想征服我,我們之間的感情并非愛情,這樣的夫婦關系只能讓雙方痛苦!蘊文!何必呢?生下了孩子來,我愿撫養這孩子,請你同意离婚。我愛夢竹,你不知道愛得有多么深,多么強烈!請你讓我能跟她取得合法關系!”哼!何慕天!你錯了,我蘊文得不到的東西,從來也不讓別人得到!“做做好事,算我求你!”你就那么愛她?什么時候看到你如此低聲下气過?“自尊”、“驕傲”,為了她就可以全体拋開?“你并不愛我,何必要這個虛有的何太太的名義?”我不愛你?何慕天,你真明白!真清楚!這個女孩子愛你,是嗎?什么叫做“愛”呢?挂在口頭上的才算數,是嗎?“你不答應我离婚,讓我如何回去見夢竹?”你心里只有夢竹!她是天仙,是公主,是人間找不到的女子!也不過如此!那兩條小辮子,那怯怯的眼神,那單純得一無所知的態度!就是你?李夢竹?就憑你這一副外表,憑你這一對眼睛,就能搶走我的丈夫?你比我長得強?懂得多?你敢和我一爭短長?我如果得不到,也不會讓你得到,你懂嗎?李夢竹!你不妨試試看……
  “何……何太太,”夢竹在她的逼視下有些瑟縮,忐忑不安的說:“您——您是慕天的——”
  慕天的?你叫得真親熱!他不敢告訴你結過婚,是嗎?“我不能傷害她,她是個柔弱的小女孩!”他不能傷害你!世界上只有你會受到傷害,別人都不會,是嗎?他怕傷害你,卻不怕傷害別人!“哦,李小姐,”她微笑了,眯起眼睛來望著夢竹。“難道你不知道?你看我……”她望望自己的肚子:“我和慕天結婚好几年了。”夢竹一震,頓時瞪大了眼睛,像遭遇了電擊般一動也不動,微張著嘴,呆呆的望著對方。結婚?好几年?何慕天?這是何慕天的妻子?她腦中零亂成一團,像有個大的風車在腦子里瘋狂的旋轉,隨著這顛覆乾坤般的旋轉,她的四肢發冷,周身麻木,心髒不著底的向下沉去……在她的眼睛前面,那個美麗的少婦仍然在微笑,仍然用她那不慌不忙的語气從容的說著話……“唉!李小姐,慕天這個毛病,或者你還不太了解,我和他結婚几年來,不知幫他解決過多少次問題。關于你,我也風聞一、二,他們說,慕天在重慶又弄了個女孩子……唉!李小姐,我真抱歉,你遠迢迢的赶到昆明,就是為了找慕天嗎?但是,他現在天天不在家,八成是又泡上了那家女孩子了。他就是這個毛病,見一個,愛一個,三天半新鮮,等新鮮勁儿一過,又甩掉人家不管了。然后,家里再幫他想辦法圓場……”夢竹的手抓緊了椅子的扶手,木頭雕刻的花紋陷進了她的肉里,她不覺得痛楚。瞪著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這個女人。那平靜的敘述,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体無完膚、在過度的震惊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硬起來。除了眼睛越睜越大之外,她無法做任何的反應,無法吐出任何一個字的聲音。
  “李小姐,”那女人搖著頭,有股悲天憫人的勁儿:“你看,我大著肚子,下個月就要生產了,慕天還這樣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這就是男人!你還沒結婚吧?嫁了這樣的丈夫,又有什么話好說呢?你認識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長得漂亮,手上有錢,又很有點才气……那一個女孩能抵制得了他的追求?他又風流自許,見一個追一個,弄得不可開交,干脆往重慶一跑。我總認為,在重慶,他可以好好的收下心來念念書了,誰知道他還是舊病不改,又弄上一個你……你看,你來找慕天,你叫我怎么辦呢?怎么向你說呢?……”
  夢竹仍舊愣愣的坐著,瞪大的眼睛駐定在對方的臉上,卻什么東西都看不見,面前是朦朧的,模糊的,像一團灰色的濃霧。心髒在越絞越緊的情況下,只覺得無邊的痛楚,痛楚,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著尖銳的痛楚。痛得她什么感覺都沒有,腦中昏沉,四肢無力,渾身冷汗淋漓。那女人繼續在說話,她已經把握不住任何一個字的聲浪,那些句子從她耳邊輕飄飄的溜過……在她自己昏亂的思潮中,她只有一個固執而強烈的念頭:“抓住何慕天,撕碎他!殺死他!”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來的痛楚中,這個念頭也消滅而無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殘酷的現實所踐踏的愛情,一切美的、好的、詩一般的、夢一般的感情全破滅在最最丑惡,最最無情的境況中,破滅得那樣干淨,連一丁點痕跡都找不出來。那位“何太太”繼續在說著話,她一定說了許多許多,不過,夢竹是什么都無法听進去了。可是,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邊,俯下身子,塞了些東西到她的手里面。她低頭看,是一卷鈔票!頓時間,她所有的意識回复了!她听到那位“何太太”在說:“……我知道李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儿,未見得看上這一點錢,但是,李小姐老遠的跑這么一趟,總不能讓你空著手回去呀!慕天做的糊涂事也真不少,好在李小姐年紀還輕,將來可以找個好丈夫嫁……”
  夢竹一唬的站起身來,那一卷鈔票散落在地下,他們給她錢!打發她走!一瞬間,她想狂歌狂笑狂哭!她的愛情:一卷鈔票!遠遠的從重慶跋涉二十天,追尋到這樣一份“真實”!提起了她的旅行袋,她踉蹌的沖向門口,咬緊了牙關,阻止那即將從体內迸裂出來的哀號。那個“何太太”追到門口,拉住了她的衣服:“李小姐,李小姐!你多少要收一點錢呀,我總得代慕天表示一點歉意,是不是?……”
  夢竹掙脫了那個女人的掌握,跑出了那寬大的院子,一直沖向大門口,拉開大門,她腳步不穩的“跌”了出去。扶著牆,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刺骨的冷風對著她躁熱的面頰上扑來,那旅行袋有几千斤似的沉重。風逼住了她的呼吸,淚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靠在巷口的牆上喘息,渾身上下,如同被几千万個人拉扯著,撕裂著。……爐火,水仙花,四壁琳琅的書畫,茶葉香,小巧精致的書房,家的气氛,美麗的環境……一切一切,幻滅得如此迅速!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愛情”?這就是她宁可犧牲所有的東西來換取的“愛情”?她用拳頭堵住了嘴,倚在牆上,痛苦的搖著頭,心里在不斷的,反复的呼喊:“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
  有個人影從街頭晃了過來,她把拳頭從嘴上放下,怔怔的望著那個人影:何慕天!他顯然已喝了酒,圍巾松松的繞在脖子上,頭發零亂,步履蹣跚。何慕天一瞬間,她想沖上前去,抓住這個男人,狠抽他兩記耳光。但是,接著而來的被玩弄及欺騙后的那种痛楚感又捉住了她,抽他,打他,撕裂他,把他燒成灰,對她又有什么好處呢?受傷的感情不會被彌合,幻滅的夢想也不會再恢复原有的美麗!你碰到了一個魔鬼,還有什么話好說?你誤把丑惡當作美麗,除了自責識人不深之外,抽他,打他,又有什么用呢?她把頭轉開,扶著牆,向街道的另一頭跌跌沖沖的走過去。她想到何慕天的腳步聲踉蹌的從她身后掠過,這腳步仿佛踐踏著她的心髒,輾軋過她的四肢,她覺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許多時候,“意識”是人最大敵人。當夢竹無目的的在寒風瑟瑟的街頭閒蕩著時,她最希望的,是能沒有意識,沒有思想。希望自己能化為一縷煙,一片飛灰,被風吹過,就消滅得無影無痕!但是,她有思想,有意識,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她感覺到那始終徹骨徹心的疼痛。當被冷風吹得四肢冰凍,而疲倦得無力再舉步的時候,她找了一家小客棧,開了一間房間。關上房門,她跌坐在床沿上,用手捧住焚燒著的頭顱,喃喃的說:“現在,我還剩下什么?”
  抬起頭來,她望著那鏤花的窗格發呆,對自己凄然微笑,自語的說:“當什么都不剩的時候,又該怎么辦?”她自己找到了答案:“死亡!”她眯起眼睛,繼續微笑,心頭各种紛雜的思想已經合而為一,像山谷中的回音般反复撞擊的響著:“死亡!死亡!死亡!……”可是,在這一片的“死亡”呼號聲中,她看到了一張臉,母親的臉!曾被她詛咒過,痛恨過,責備過的那張母親的臉,她似乎又听到母親的聲音,帶著忍耐的,傷感的語气在說:“……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來管你,就因為你是我的女儿,我關心你,愛護你,才宁愿讓你恨我,而要保護你的名譽,維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個何慕天……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沒有?……名譽弄坏了,他再來個撒手不管,……你怎么辦?……女孩子,有了一點點錯,一生都無法做人……將來有一天,你會了解我為什么這樣做……”她咀嚼著母親的話,回味著母親的話,在极度的懊悔和五髒翻騰的痛楚中,沖口而迸出一聲呼喚:
  “媽媽!我的母親!”喊出這一聲,她扑倒在床上,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淚,而痛哭失聲。在眼淚和哭聲里,她耳邊又模糊的響起奶媽的叮囑:“……夢竹,別以為你媽不愛你……她是愛你的,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夠好好的過日子便罷,假若這個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過不下去的話,還是回家來吧……”
  夢竹在枕頭里搖著頭,哭著喊:“媽媽!媽媽!媽媽!我為什么不听你的話?我一定要跌倒了才會相信你是要扶我,不是要推我!媽媽!媽媽!媽媽!”她哭著,不斷的哭著,哭得神志迷惘,頭腦昏亂。“死”的念頭和意識又來了,她搖頭,和自己掙扎,仰視著窗子,她低低的說:“不!我現在還不能死!要死,我也要死在媽媽的腳前!我要讓她知道我的忏悔!我要取得她的原諒!她原諒了我,我才能死!”于是,一個強烈的念頭抓住了她:“回家去!找媽媽去!”如同一個溺水的人,“母親”成了最后的一塊浮木。心中所有的欲望全集中成一串求救似的呼喊:
  “母親!母親!母親!”
  二十几天后,夢竹回到了沙坪壩。
  帶著滿心的創痕,滿身的塵土,夢竹扑進了家門。來開門的是一下子蒼老了十年的奶媽,她顫巍巍的扶著門,以不相信的眼光望著憔悴得几無人形的夢竹。夢竹喘息著靠在門上,閃動著淚眼,急迫的問:
  “媽媽呢?”“你?你,”奶媽口吃的望著夢竹,把一只顫抖的手壓在夢竹的肩膀上:“你,你怎么回,回來了?”
  夢竹閉了閉眼睛,憋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抑制住狂跳著的心髒,啞著嗓子說:“媽媽呢?我要媽媽。”
  “你,”奶媽的眼光直直的望著夢竹的臉,做夢似的說:“你媽媽?”“奶媽,你怎么了?”夢竹嚷著說:“我要媽媽!”
  推開奶媽的手,她穿過院子,向房里跑去,沖進了堂屋,她陡的站住了。神案前的方桌上,正陳列著李老太太的一張放大的照片,無數祭供的食品堆在照片前面,兩支白蜡燭高高的燃燒著……她兩腿顫抖,渾身發軟,一下子跌倒在地下。攀住一張椅子,她仰視著燭光下母親的臉,瞪大了眼睛,眼光從母親的照片上移到香案前的几支香上,嘴唇劇烈的顫抖,像入定般呆朵的跪在那儿,一動也不動。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她回過頭來,接触到奶媽淚眼婆娑的臉。撈起了衣服下擺,奶媽擦了擦眼睛,哽咽著,斷斷續續的說:“……你走了沒多久,她就病了,我請醫生來,吃了藥也沒效,總共不過病了一星期,就……就……就去了。她……她……一直記挂著你,要……要……要我告訴你,你從家里逃出去那天,她根本是知道的……她說,你過得幸福,也就好了……要你体諒她一生好強,無法對你屈服……她……她說,那個何慕天,只要對你好,她做母親的,還有什么更……更好的愿望呢?……”夢竹從地上站了起來,瞪大眼睛望著奶媽的臉,奶媽還在繼續的述說:“……喪事全是你那年輕朋友來幫著料理的,一個姓楊的和姓王的幫忙最多……田地已經賣了,現在,只剩下這棟房子,你媽說……房子,給你……給你作陪嫁……”
  “奶媽!”夢竹猛然發出一聲狂喊,就用兩只手抓住了奶媽的肩膀,一陣亂搖,嘴里亂七八糟的嚷著說:“奶媽!不不!不!奶媽!不!不!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她哭了起來,把奶媽搖得更厲害:“媽媽在哪儿?你告訴我,媽媽在哪儿?媽媽在哪儿?媽媽在哪儿?……”她停下來,奶媽被搖得白發零亂,臉色蒼白。她凝視奶媽,再掉頭望著桌上的香案靈牌,呆了片刻,默默的搖頭,自言自語的說:“不會是這樣的,不會是這樣的,命運不會待我這樣殘忍……”再望著靈牌,突來的意識將她全身撕裂,她把拳頭塞進嘴里,用牙咬住手指,淚水迸流,跺著腳,狂喊著說:“奶媽!為什么是這樣?為什么是這樣?為什么是這樣?”
  嚷著,她轉過身子,忽然奪門而出,向外面狂奔而去。穿過街道,奔出小鎮,她在寒風和夜色里,扑向嘉陵江邊。流水在呼喚她,死亡在等待她,她哭著跑向那熟悉的枯柳之下,越過草叢,對著那滾滾濤濤的江流沖去……她扑進了一個男人的怀里,一只胳膊承住了她的身子,一個男性的聲音沉著的響了起來:“什么事值得尋死?夢竹?我跟了你半天了!”
  她抬起頭來,是楊明遠!她掙扎著,哭叫著喊:
  “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
  嚷完,她渾身一軟,就昏然的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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