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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何慕天像一根石柱般,挺立在那儿,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眼前這個女人。乍一相見的那份激動,如同有個轟雷在他体內炸開,把他炸成了几千几万的碎片。好長一段時間,這些碎片才又重新聚攏,他也才重新有了視覺和模糊的意識。夢竹的憔悴、蒼白、瘦弱、枯瘠……几乎已使他不能辨認。不過,透過那對燃燒著的大眼睛,他依稀看到嘉陵江畔的那個女孩:垂著兩條烏黑的大發辮,閃動著一對秋水般的明眸,容光煥發的追尋著歡笑和美夢,他眨眨眼睛,嘉陵江畔的女孩消失,眼前站著的又是那憔悴而蒼白的女人——夢竹!這就是夢竹?時間何等殘忍的在她身上輾軋過,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痕跡!但,輾軋著她的僅僅是時間嗎?還有沒有別的東西?感情的負荷,生活的擔子……种种种种!昔日的夢竹已經不存,他几乎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跡,他是那個謀殺者,不見血的謀殺!他閉上眼睛,靠在門檻上,他已經殺死了夢竹!殺死了當年那個夢竹!再張開眼睛,夢竹的影子在水霧中晃動,頭發、面頰……都那么朦朦朧朧,只有那對眼睛卻如兩道刀光,冷冰冰的刺向他的心靈深處!她的背脊慢慢的挺直了,和當年一樣,她那柔弱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倔強的心!看到她帶著滿身心的創傷,去挺直她那小小的脊梁,何慕天心為之碎,而腸為之摧。忍不住的,他低低的、祈求似的喊了一聲:
  “夢竹!”夢竹全心悸動,這一聲呼喚距离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是從何處傳來?這個叫她的人是誰?何慕天?那一個何慕天?以前的何慕天?現在的何慕天?夢里的何慕天?愛著的何慕天?恨著的何慕天?陰魂不散的何慕天她昂了昂頭,吸了一口气,用生硬得不像是自己的聲調,冷而僵的說:
  “你要什么?你來干什么?”
  “夢竹,”何慕天勉強維持著不穩定的聲音:“你——能不能——和我談談?”夢竹回頭看了看拉攏著的那兩扇紙門,曉彤在里面!她的女儿,她和何慕天的女儿!無論如何,她不能讓曉彤知道她与何慕天的關系!無論如何,這一段罪惡的歷史必須保密!防御及衛護的本能使她警覺,她以充滿敵意的眼光瞪著何慕天,血液在她体內迅速的運行著。也好!和他談談!把這多年的帳算算清楚!將近二十年的債也該有個總結算!也好!談就談吧!你陷害了我還不夠?又讓你的內侄來招惹曉彤?談吧!如果你還有一絲良心,看你能說出什么來?她毅然的挺了挺胸,隨便的攏了一下頭發,決心似的說:
  “好,但不能在這儿談!”
  何慕天點了點頭。“出去找個地方坐坐如何?”
  夢竹走到紙門邊,拉開一條小縫,向里面看了看,曉彤合衣側臥在床上,正像夢竹所猜測的,在過度的疲倦和傷心下,昏昏然的睡著了。枕上淚痕未干,睫毛上依然濕潤。她拉好了紙門,回過身來,和何慕天走出了大門,把大門關好了,她看了何慕天一眼,冷冷的問:
  “魏如峰給你的住址嗎?”
  “不!”何慕天說:“是王孝城。”
  夢竹不再說話,她和何慕天的見面所引起的激動仍未平息,心髒始終在猛烈的跳動著,腦子里的思想像走馬燈般飛快的旋轉。每一秒鐘;過去、現在、未來!未來、過去、現在!不知有几千万种紛紛雜雜的念頭在腦海中同時出現,她必須用她的全心去整理自己紊亂的心緒,平定那份燒灼著她的憤怒的激情。何慕天也默默不語,從他急促的呼吸聲,可以辨出他的緊張和激動,決不亞于夢竹,而且還比夢竹更多出一份惶惑和慌亂的情緒。
  走出了巷口,何慕天揮手叫住了一輛計程車。近來,他自己的車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車,沒有他的份儿,他出門反倒都坐計程車。夢竹沉默的坐進了車子,她并不關心車行的方向,只緊張的在腦子里安排著要和他“談”的話,可是,腦子里塞滿的是那樣的一堆亂麻,她怎么都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車子停了,她下了車,發現自己停在一個深宅大院的前面,高高的圍牆和堂皇的大門,和她示威似的聳立著,她愕然的問:“這是什么地方?”“我的家。”何慕天說。
  他的家?許許多多年以前,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門前!也有著高高的圍牆和堂皇的大門,所不同的,那是昆明!這是台北!那時,她怀著一個美夢!現在,她怀著一個碎夢!所相同的,他的豪華如故!她的寒傖也如故!那時,他主宰著她的命運,現在,他又主宰了她的命運!她凝視著何慕天的側影:依然那樣漂亮,依然有著深湛的眼睛和哲人的風度!想必,這些年來,他的生活美滿幸福,而她呢?她咬緊嘴唇,血液向腦子里涌去,在這一瞬間,她又看到了當日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來,踅踅于寒風瑟瑟的街頭,無處可歸的自己!
  門開了,何慕天收起了鑰匙。月光下,呈現在夢竹眼前的,是通向車房的水泥道路,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五彩繽紛的花壇,以及水珠四瀉的小噴水池。何慕天讓在一邊,帶著几分不自然,輕輕的說:
  “進來吧,我想還是在家里談比較好些。”根据他的經驗,霜霜出去了就不會早歸,魏如峰也不在家,真正能夠安安靜靜談一談的地方,恐怕還是家里。
  夢竹跨了進去,走進客廳,阿金迎了出來,詫异的望著夢竹,奇怪著主人怎么會帶進這樣一個衣著隨便的女客!何慕天對阿金揮了揮手,說:
  “泡兩杯茶送到我房間里來,告訴任何人不要來打攪,有客來就回說不在家!”阿金更加詫异了,何慕天在自己房間中待客就不常見,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絕無僅有的事!何況,看何慕天的神情,這位女客的身分似乎不大尋常!她好奇的看了夢竹一眼,不敢多說什么,泡了兩杯茶,送進何慕天的房里,就默默的退了出去。
  何慕天關好了房門,走到桌子旁邊,夢竹正坐在桌前。一時間,兩人面面相對,都有种奇妙的緊張和尷尬。何慕天取出了煙,掏出打火机,手指是顫抖的,一連好几下,才把打火机打著,燃著了煙,他深吸了一口,在擴散的煙霧中,望著夢竹憔悴的臉龐,他再一次覺得淚眼迷蒙而喉中哽塞。
  時間不知道溜走了多久,兩個人一直沉默著,誰也無法開口,何慕天迫切的想打破那份硬僵僵的空气。但,心髒跳得那么迅速,情緒又那樣紛亂,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或能說什么。牆上挂著的一架德國咕咕叫鐘突然叫了起來,兩人似乎都吃了一惊,沉默不能再繼續保持了。倉卒中,何慕天笨拙的開了口:“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這句話才出口,何慕天就發現了自己的愚笨和錯誤!這算什么“開場白”?這些年過得怎樣?還需要問嗎?果然,夢竹嘴邊掠過了一絲冷笑,那兩道眼光更加森冷而銳利的投向了他,這眼光里不止森冷和銳利——還糅和著仇恨,一种深切而固執的仇恨。“哼!”夢竹哼了一聲,用何慕天完全陌生的一种口气,疏遠、冷漠、而又尖刻的說:“這些年嗎?該托您的福,何先生。”
  何慕天眼前黑了一下,他迅速的車轉身子,走到窗子前面去,他必須壓制自己的激動,四十几歲的人了,為什么還這樣的不能冷靜?但,夢竹的語气和用字打倒了他!“托您的福,何先生。”多么尖酸和殘酷!咬住嘴唇,他靠在窗子上,用手抓住窗欞,希望冷風能使他燒灼著的心情平靜下去。
  “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夢竹又冷冷的說了一句。“夢竹!”他陡的爆發了,渾身奔竄的激情使他失去最后的控制力量,夢竹這句話更像一根尖銳的針刺,深深的刺痛了他。把煙蒂拋向窗外,他情緒激動的喊:“夢竹!請你不要用這樣的語气說話好不好?我們能不能平心靜气的談一談——”“你希望我用什么樣的語气說話?”夢竹微仰著頭問,充分的帶著挑戰的味道。“我的語气怎么不對了?不夠客气嗎?風度不好嗎?用字不夠优雅嗎?不合你這上流社會的談話標准嗎?還是……”“夢竹!”何慕天絕望的搖搖頭,才要說話,夢竹又冷冷的打斷了他:“你錯了,何先生,你應該稱呼我作楊太太,難道你不知道我已經結了婚?”何慕天長長的吐出一口气,再燃起一支煙,猛烈的吸了几口,輕輕的說:“我知道你在恨我,這樣的情緒下,我們可能根本無法談話。”“恨你?”夢竹冷笑了,往日的創痕,十几年的隱痛,在她內心同時洶涌而來。“恨你?何先生,你估高你自己的力量了,”她沉下了臉,狠狠的說:“你不值得人愛,也不值得人恨!在社會上,你是個垃圾,在感情上,你是個騙子,在人群中,你是個衣冠禽獸!我不恨你,何慕天,我輕視你!”
  何慕天把煙從嘴邊取下,眼睛直視著夢竹,后者蒼白憔悴的面龐上,仍然散放著庄嚴而圣洁的光輝。那些句子,那些指責,雖然冷酷無情到极點,卻有著正義凜然的力量。一瞬間,他覺得夢竹變得無比無比的高大,而他卻無比無比的寒傖!他曾想把以往的事加以解釋,可是,面對著夢竹的臉,听著她的指責,他忽然覺得那些解釋都是多余!“在社會上,是個垃圾,在感情上,是個騙子,在人群中,是個衣冠禽獸!”對嗎?雖然過份,卻也有一兩分對!在社會上,他昏昏噩噩的傾軋于商場中,混出一份財產,過著養尊處优的生活,事實上還不如當公務員的楊明遠!他不知道自己對社會有何貢獻……算了,問題想得太遠,反正,夢竹是對的。他不值得人愛,也不值得人恨!“好,夢竹,”他低聲說:“總算听到你几句心里的話!過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談了。只向你請求一件事。”
  夢竹凝視著何慕天,他那种低聲下气的語調打動了她。不申辯,不解釋,不爭吵。她刻薄的責罵,只換得他蒼涼沉痛的眼色。是的,何慕天已不是往日那個何慕天了,他成熟、穩重、而深沉。“請求?”她下意識的重复著他的話。
  “是的,夢竹,我請求你允許曉彤和如峰的婚事。”何慕天懇切的說。夢竹震動了!曉彤和如峰!他請求!他有什么資格請求?挺起了脊梁,她像個凶猛的母獅般,堅決而果斷的說:
  “不!”“夢竹,”何慕天的聲音悲涼而凄楚。“請求你!不要把我的過失,記在孩子們的身上。他們年輕,他們又那樣一往情深,請給他們幸福的机會!我曾經做過許多錯事,几乎是不能原諒,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贖罪。只期望——”他不由自主的顫栗了:“孩子們不會因我的過失而受苦,夢竹,他們并沒有做錯什么!”不錯,他們并沒有做錯什么!夢竹憤憤的望著眼前那個男人!你很會說,你很有理,請給他們幸福的机會!是誰要剝奪他們幸福的机會?夢竹嗎?還是何慕天?
  “曉彤,”何慕天困難的,艱澀的繼續說:“是那么可愛,又那么——柔弱的女孩。”他望了夢竹一眼,深深的搖頭:“夢竹,請原諒我,我并不知道有這個孩子!”
  果然!他知道一切了!夢竹迅速的盯住他,沙啞的說:
  “誰告訴你的?”“王孝城。”夢竹把頭轉開,郁悶的說:
  “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楊明遠的。當我躺在醫院里,因陣痛而哭喊的時候,是明遠在旁邊給我勇气。當她呱呱墮地時,是明遠第一個去看她的模樣。當她從醫院里抱回家,是明遠給她換第一塊尿布。當她開始進學校,是明遠牽著她的手送她進校門。你怎么敢說她是你的孩子?她不是!她是明遠的!”何慕天閉上眼睛,心底的痛楚使他頭昏。他狂亂的吸著煙,仿佛只有煙可以支持他,給他力量。他知道夢竹說的都是實情!那不是他的女儿,是楊明遠的!對曉彤,他沒盡過一天的責任,所有的只是過多的虧負!他用手抹了抹額角,雖然天气那么涼,他仍然在冒著汗珠。
  “我知道,”他匆忙的說:“我并不想再得到她,只希望盡一分力。夢竹,但愿你能了解,我只想盡一分力!給予她一些快樂和幸福。我不會告訴她我是她的父親,我也不會破坏她對父母的觀念,讓我也為她做一些事,在幕后做,悄悄的做,行不行?我向你保證,我決不拆穿這個秘密,請求你讓她和魏如峰來往,好嗎?請你相信我,我是為了她,不是為了我自己!我的一生已經談不上快樂,只期望下一輩,別再蹈我們的覆轍!”“我們的覆轍!”夢竹冷笑了。“你用了几個多奇怪的字!”
  何慕天猛的盯住了夢竹,緊緊的望著她,她嘴邊所挂的那個冷笑使他突然間失去了控制。帶著几分急促和忙亂,他語無倫次的說:“夢竹,我知道我很坏,我在你心目中是個惡魔和鄙夫,對于我自己,我一點都不想辯護,也無法辯護。以往,我曾經欺騙你,盡管欺騙的動机是出于愛,造成的卻是不可收拾的后果……”“欺騙的動机是出于愛!”夢竹感歎的說:“多么美麗的一句話!”“別這樣說,夢竹。”何慕天有几分惱怒,胸部在劇烈的起伏著:“當初,我有好几次想把真實情形告訴你,我結過婚!有一個跋扈而任性的妻子,而且已怀了孕!但,你使我說不出口,我太愛你,太怕傷害你……反而對你傷害得更大!怎么說呢?我能怎么說呢?當你背棄家庭跑向我,我怎敢告訴你我有妻子?何況,我又決心要娶你!我回昆明去,所有的理由都是藉口,只因為要辦妥离婚,好跟你辦理合法的手續……”“哈哈,”夢竹冷笑:“多動人的一篇話!”“我知道你會這么說!”何慕天喘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反正,事過境遷,說也罷,不說也罷!”
  “你回去辦理离婚!為什么后來的一個多月一封信也不寫?”“起先,我寫了。后來,我的日子變得非常荒唐……”他深吸著煙,回憶使他的眼睛顯得痛苦而迷蒙。“整日整夜我和她作戰,她堅持不肯离婚,我想回重慶,把一切經過向你坦白,然后帶著你遠走他方,去重創一個世界。我想你會諒解我,會跟我走的。但我又存一個希望,想她總有一天會被我的冷漠所折服,就會同意离婚。這樣,我在兩种矛盾的心理中掙扎,一忽儿想立即束裝回重慶,一忽儿又想繼續和她作戰,痛苦、煩惱到了极點,就酗酒買醉。好几次,我在燈下提筆給你寫信,每次都無法寫下去,總覺得再寫些欺騙的話,還不如馬上回重慶。可是,第二天,我又覺得,沒有那張离婚證書,我如何見你?我怎能對你說:‘跟我走,我們不能結婚,請做我終身的情婦!’我不能!”他用手支住額,痛苦的搖著頭,往事像一條鞭子,擊痛他每一根神經。“就這樣,一天天猶豫,蹉跎下去,最后,她同意离婚了,同意得那么干脆……我不知道你去過昆明,我也不知道她對你說了些什么,但我可以想像得出來……拋下家里未滿月的嬰儿,怀著一張离婚證書,我沒有擔擱一分鐘,扑奔重慶,准備向你忏悔曾有過的欺騙……”他長長的歎口气:“到了重慶,才知道短短三個月,世界早變了顏色。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愛情……夢想……及一切!”他把手從額上拿下來,淚光中,夢竹坐在燈下的身子只是個模糊的影子。他凄然一笑,吐出了一口煙,惘惘然的說:“就是這樣,總之都過去了,我知道,我說也沒有用,你不會相信。”
  夢竹深深的注視著何慕天,跟著何慕天的敘述,她似乎又回到了過去:小屋中絕望的等待,仆仆風塵的渝昆道上,那個自稱為“何太太”的女人,昆明街頭凜冽的寒風,以及那喝醉了酒搖搖晃晃走過去的青年……是真的嗎?何慕天的敘述有几分可信?那張半隱在煙霧中的臉龐清懼蒼白,那對閃著淚光的眼睛誠懇真摯……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唉!”何慕天再歎口气,滅掉了煙蒂。“小羅說:‘她已經結了婚,生活得很平靜,你別再麻煩她了!’結了婚,生活得很平靜!我還有什么話好說!朋友們唾棄你,深愛的人已改嫁,嘉陵江邊景物全非!我只有离開,只有遠走,走到見不到任何熟人的地方去!嘉陵江卷走了我的离婚證書,卷走了我生平唯一一次惊心動魄的戀愛,也卷走了我一大部份的生命……小過,我并不知道你已有了曉彤,如果我知道,我會不顧一切,不顧生命的爭取你!我會和楊明遠談判,會向你哀求……反正,我決不會讓你跟著楊明遠!但是,我不知道!”夢竹咬緊嘴唇,何慕天的神色和聲調讓她顫栗,她又看到往日那個何慕天了!豪放、瀟洒、痴情……她說不出話來,心情激蕩而迷茫。是這樣的嗎?是這樣的嗎?看來往日并非不可原諒!他!何慕天!就在她現在再望著他的時候,她仍可感到在胸中蠢動的那份深情,他對她依舊有往日的壓力和吸引力。不!這一切言語都只是他的花言巧語!只是在換取她的同情!他又在故技重施!不!你不能信他!決不能信他!你以前被他欺騙得夠了,現在又要被他所欺騙!不!你一定要堅強,要認清面前這個人!你不再是十八、九歲的孩子!不!他是個魔鬼,你決不能再受騙?!
  “不!”她突然的仰起頭來:“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個字!”何慕天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抓住窗欞,他竭力穩定自己。怎么回事?自己會變得如此脆弱?取出了煙,他再燃上一支。對夢竹點了點頭,苦笑了一下。
  “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他重复的說。“好吧,別談了,無論是怎么回事,現在來談都已經晚了。我們還是回到原來的題目上去,怎樣?”
  “原來的題目?”“關于曉彤和如峰。”“曉彤和如峰!”夢竹坐正了身子。“是的,我們該談談,曉彤是我的女儿,如峰是你的內侄!我管我的女儿,你管你的內侄……”“你的意思是——”“他們永不許來往!”夢竹斬釘截鐵的說。
  “為什么?”何慕天鎖緊了眉頭:“你可以恨我,似乎不必恨如峰!如峰沒有過失,曉彤也沒有!拆散他們,你怎么忍心?”“我必須拆散他們!”夢竹悶悶的說。
  “為什么?”“因為——”夢竹猛的提高了聲音:“不愿曉彤接近你!不愿曉彤回到你的身邊!不愿曉彤嫁給‘何慕天的內侄’!”
  何慕天的身子再度晃了晃,說:
  “好,如果我避開呢?”
  “避開?”夢竹猶疑的問。
  “我把公司交給如峰,我离開,到日本去,或其他的地方去,假如去不成,就到台中或台南找一個清靜的地方住下。我不參与他們,不卷進他們的生活……”淚涌進了他的眼眶,搖搖頭,他惻然而無奈的微笑了。“像你所期望的,我不接近曉彤,不收回曉彤,魏如峰也只是魏如峰,不是我的內侄。那么,你是不是能同意了?”
  夢竹不解的望著何慕天。
  “你為什么這樣迫切的希望他們結合?”
  “因為——”何慕天虛弱的笑笑:“我希望曉彤快樂。我——愛她!”夢竹一震,瞪視著何慕天,她忽然整個的迷茫了起來。這個男人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有一顆怎樣的心?她錯愕的、昏亂的、困惑的望著對方,久久都說不出話來。何慕天無力的抬起了眼睛,重复的問了一句:
  “行了嗎?你同意了嗎?”
  “你是說真的?”“你以為我在說謊?我欺騙誰?目的又何在呢?你——總應該相信我一句吧!”夢竹沉思了起來,時間在沉肅的空气中迅速的消逝,咕咕叫鐘已數度報時。夢竹猛的跳了起來,几點了?夜風正肆無忌憚的從窗口穿入,天際閃爍著几點寒星。該回去了,那儿還有一個未收拾的殘局!一個負气出門的丈夫和心碎的女儿!凝視著何慕天,她慢慢的點點頭,慢慢的說:
  “如果你誠心這么做,我不反對!但是,你必須對曉彤的身世保密!”“謝謝你,夢竹。”何慕天說,聲調是微顫的:“我會保密,你放心。你愿意再坐一坐嗎?”
  “不了,”夢竹說,聲音生硬而艱澀:“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夢竹走向了房門口,何慕天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望著夢竹的手放上了門柄,那是只瘦骨嶙峋、干枯龜裂的手——
  一只做過許許多多粗事的手——從她的手上把視線往上抬,触目所及,是她鬢邊的白發,和眼角的皺紋。他突然感到腦中轟然一聲巨響,整個身子都搖搖欲倒,他的手迅速的落在門柄上,蓋上了夢竹的手背,握牢了門柄——連帶夢竹的手一起。他沖口而出的喊:“夢竹!別走!”夢竹陡的站住了,惊愕的回過頭來,她接触到一對灼熱的眸子,听到了一個男性的呼喚——用生命、及全部感情所作的呼喚——她的思想停頓,意識消逝,精神迷亂,剩下的是愕然、茫然,和震撼全心的一陣天旋地轉。她張開嘴,只吐得出斷續的兩個字:“你?你!”“夢竹——”何慕天怔怔的望著她,痴情之態一如當年!“离散這么多年后,沒想到還能看見你!”他轉開了頭:“在你离開這屋子以前,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
  他轉身走開,到了壁櫥前面,打開櫥門,又打開一口小箱子,從里面取出一個精致的,雕刻著小天使的木匣子。捧著這木匣子,他走回夢竹的身邊,輕聲的說:
  “這里面,是我多年來的秘密,這個小匣子,就是在我們最要好的那段時間,你都沒有看到過。沒想到,今天我還會看到你,不久之后,我又必須守住我對你的諾言,离開這儿到別處去。以后,什么時候能再見,就更不得而知了。所以,在你走以前,把這個拿去吧。”
  夢竹愣愣的接過了匣子,望著何慕天說:
  “我可以打開嗎?”何慕天點點頭。夢竹開開了匣子。她看到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包括一條緞帶,一條碎花的麻紗小手帕,一個她以前用坏了的小別針,一朵發飾的小珠花,一張紙片,上面潦草的涂抹著一闋詞:“春漠漠,香云吹斷紅文幕,紅文幕,一帘殘夢,任他飄
  泊!輕狂不奈東風惡,蜂黃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滿池萍水,
  夕陽樓閣!”夢竹慢慢的抬起頭來,呆呆的望著何慕天。有那么長的一段時間,她覺得自己已經渙散、消滅、而不知身之所在。她眼前只浮著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每一片,每一點,每一絲……上面記載著些什么?盛滿了些什么?……她覺得那個小匣子越變越重,越變越沉,她几乎無力于再舉起它。而她的目光也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看不清楚……淚把一切都掩蓋,把一切都淹沒……心中充塞得太滿太多,像個貧無立錐之地的人,突然發現自己竟是個富豪,在倉卒慌亂之余,已分不清快樂或悲哀,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淚珠滑下面頰,視線有一剎那的清晰,那個男人站在那儿!她張開嘴,吐出了今晚第一次充滿真情的呼喚:
  “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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