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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變得很平靜了。
  盼云住在娘家,几乎足不出戶。連續兩個月,她都大門不邁,二門不出。有時,倩云急了,才拉她出去看電影。如果要她逛逛街,她就毫無興致了。她仍然在消沉之中,消沉得像是又回复到三年前,文樵剛死的日子中去了。但是,那時的她是個大刺激后的悲切,現在,她卻平靜得出奇。她對楚大夫說:“以前看屠格涅夫的小說,他有句話說:‘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層’,我總是看不懂,不知道怎樣算是沉在河流的底層?現在,我有些明白了,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層。”
  “是什么意思?”楚大夫問:“我不懂。”
  “我沉在那儿,河流在我身上和四周流過去,是動態的。我呢?我是靜態的,我就沉在那里,讓周圍的一切移動,我不動。”“是一种蟄伏?”“也是一种淹沒。”楚大夫深深看她一眼,沉思著不再說話。這些日子,楚鴻志成了家里的常客,几乎天天來報到。看病已經不重要,他常和盼云隨便閒談,他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他從不問在鐘家發生過什么事,從不提任何与鐘家有關的人物。如果她提了,他就听著。她不提,他也不問。漸漸的,盼云發現楚大夫的來訪,很可能是父母刻意的安排了。包括倩云在內,大家都有种默契,楚大夫一來,大家就退出房間,讓他們單獨在一起。盼云對這种“安排”也是懶洋洋的,無所謂的,反正,她正“沉在河流的底層”。
  這年的冬天特別冷,寒流帶來了陰雨,整日纏綿不斷的飄落著,陰雨和冬天對于心情蕭索的人總是特別有种無形的壓力。盼云常整日站在窗前,只是看雨。賀家夫婦為了想提起她的興致,特別買了一架新鋼琴,她坐在琴邊,完全彈不成曲調。強迫她彈下去,她會對著琴鍵淚眼凝注。于是,全家都不勉強她做什么。但,她自己卻在壁櫥里,找到一支她學生時代用的古箏。拭去了上面的塵垢,她有好些日子沉溺在古箏中。中國的樂器和曲調,彈起來都有种“高山流水”的韻味,涓涓輕湍,溫存平和。她也就陷在這种和穆中。楚大夫很滿意這种轉變,他常坐在她身邊,听她一彈彈上好几小時。有次,她問:“我這樣一直彈古箏,你不厭倦嗎?”
  “我覺得很安詳,很平靜。”他深深注視她。“而且,有种緩慢的幸福感,好像,我正陪你沉在河流的底層。有种与世無爭,遠离塵世的感覺,我喜歡這感覺。”
  她心底閃過一縷警惕,他話中的含意使她微微悸動。第一次,她認真的打量楚鴻志。他是個成熟的、穩健的男人,既不像文樵那樣瀟洒漂亮,也不像高寒那樣才華洋溢。他平靜安詳,像一塊穩固的巨石,雖然不璀璨,不發光,不閃亮……卻可以讓人安安靜靜的倚靠著,踏踏實實的倚賴著。她注視他,陷入某种沉思里。他在她這种朦朧深黝的眼光下有些迷惑,然后,他忽然仆向她,取走了她怀里的古箏,他握住她的雙手,深沉而懇摯的說:“有沒有想過一個畫面。冬天,窗外下著雪,有個燒得很旺的壁爐,壁爐前,有個男人在看書,兩個孩子躺在地毯上,和一只長毛的小白狗玩著,女主人坐在一張大沙發中,輕輕的彈弄著古箏。”她的眼光閃了閃。“什么意思?”她問。“我在美國D·C有一幢小小的屋子,D·C一到冬天就下雪,我們的屋里有個大壁爐。”他說:“我很少住到那儿去,一來這邊的工作需要我,二來,沒有女主人的家像一支沒有主調的歌,沉悶而乏味。”
  她抬起眼睛來,定定的看他。奇怪這么些年來,她從沒有注意過身邊這個人。奇怪著他講這話的神情。平靜,誠摯。但是,并不激動,也不熱烈,沒有非達目的不可的堅持,也沒有生死相許的誓言,更沒有愛得要死要活的那种炙熱。這和她了解的感情完全不同,和她經歷過的感情也完全不同,這使她困惑了。“你在向我求婚嗎?”她坦率的問。
  “一個提議而已。”他說:“并不急。你可以慢慢的考慮,隨便考慮多久。”“你很容易為你的家找個女主人,是不是?”她說:“為什么選了我?”他笑了。凝視著她。“并不很容易。”他說:“五年前,你沒有正眼看過我。你那幻想世界里的人物,我完全不符合。你一直生活在神話里。”
  “噢!”她輕呼著,訝异著。五年前,難道五年前他就注意過她。“而我呢?”他淡淡的說:“我的眼光也相當高,很難在現實生活中找到理想的人物。男女之間,要彼此了解,彼此欣賞,還要——緣分。”“這不像心理醫生所說的!”
  “暫時,請忘記我是心理醫生,只看成一個簡單的男人!好吧?”“你并不簡單。”她深思著:“為什么在美國?為什么在D·C?”“我在那儿有聘約,有工作。”他看了她一眼。“最主要的,我要帶你离開台灣,我不想冒險。”
  “冒險?”她惊奇的問:“冒什么險?”
  “你在這儿有太多回憶,換一個環境,能讓你比較清醒,來面對這個真實的世界。你心靈中有個影像,對你、對我都不好,假若你有決心擺脫這個影像,擺脫你腦中那份浪漫色彩濃厚的愛情觀,我們离開這儿!一個新的開始!一個家庭主婦,雖然平凡,保證幸福。”
  她看他,不說話。如果沒有愛情作基礎,婚姻怎么會幸福?你是心理醫生,你不知道人類內心的問題有多么复雜嗎?心中的影像?你指的是誰?文樵?還是高寒?你到底了解我多少?居然敢作如此大膽的“提議”?
  他緊握了她一下。“想什么?想我太冒失,太大膽?”
  “噢!”“這种提議需要勇气。”他笑笑,放開了她的手,他拍拍她的肩膀。“但是,絕對不是對你的壓力,你可以很輕松的說不,放心,說‘不’并不會傷害我!”
  “那么,”她舔舔嘴唇:“你的提議并不出于愛情?你并不是愛上了我?”“愛有很多种,人也有很多种,”他看她,認真的。“不要拿你經歷過的愛情來衡量愛情。你,倩云,和你的朋友們……多半從小說和電影里去吸收有關愛情的知識,于是,愛情就變成了神話。盼云,我很喜歡你,喜歡得愿意冒個險來娶你,但是,我并沒有為你瘋狂,失去你,我也不會死掉。”
  “冒個險,你一再提這三個字,為什么?”
  “因為你的愛情觀和我不一樣,這樣的婚姻本身就很危險,你希望的男人,是可以為你生為你死的那种!”
  “你不是?”“不是。”她凝視他,思索著他的話,看著他的表情。神話?愛情是神話嗎?她已經遭遇過兩次“神話”,帶給她的都只有椎心的痛苦。或者,她該只做個平平凡凡的人了;或者,只有平凡的人才有資格享受幸福。她想得出了神,想得有些糊涂了。
  “不要太快答复我,”楚鴻志又對她笑笑。“你需要很透徹的考慮,而不是一時的激動。想清楚,你再告訴我,想一年兩年都可以,我并不急。”
  她惶惑的看他,笑了。
  “你是個怪人,”她說:“處理感情的事,你也像在處理文件。”“你舉例并不恰當,”楚鴻志笑得含蓄。“文件也有最速件、速件,和普通的待辦案件。你不是我的文件。”
  她怔著,在這一剎那間,才覺察出一件事,人,确實有很多不同的种類。楚鴻志,實際上是深不可測的!
  有了這次提議以后,盼云的生活并沒有什么不同。楚大夫仍然常常來,她也仍然常常坐在那儿彈古箏。他們都不再提這件事,如同這提議根本沒有提出過一樣。盼云并非沒有考慮過,但是,那椎心的慘痛仍然鮮明,那心底的影像那么深刻,她決不認為,像自己這樣一個女人,會成為楚大夫的好妻子。她更不認為,幸福的本意就是坐在壁爐前,為一個自己不愛的丈夫彈古箏。這樣,雨季不知不覺的過去了,春天又來了。
  春天仍然不是盼云的,抱著尼尼,獨坐窗前,她的思緒會跑得好遠好遠。她還是“沉在河流的底層”,固執的沉在那儿,不想浮起來,不想透口气,也不想去窺探河流上面的世界。然后,有一天晚上,倩云從外面回家。她走進盼云屋里,脫下外套,她很神秘的說:
  “告訴你一件怪事。”“哦?”“好多日子以來,我都覺得我們大廈對面,在那個建了一半的大廈工地上,有個人常常在那儿走來走去,望著我們大廈發呆。我以為是工地上的監工,或者是管理員之類,根本沒注意他。今晚,我悶著頭走路,無意之間,居然和那人撞了一下,我抬頭一看,你猜是誰?”
  “是誰?”盼云本能的問著,已經開始心慌慌起來了。不要是他!不能是他!“是高寒!”倩云望著那瞪大眼睛的盼云。“你忘了嗎?就是鐘可慧的男朋友!”“唔。”她哼了一聲。“我問他在這儿干什么?他說:‘走路!’你瞧怪不怪!然后,他反問我了一個怪問題,他說:‘那個每天往你家跑的醫生是不是在追你呀?’我說:‘關你什么事?’他說:‘關系大了!’你瞧,這人不是有些神經病!”
  賀太太端著碗紅棗湯走了進來,這些日子,她就全心全意的忙著調理盼云。一會儿紅棗湯,一會儿當歸雞,一會儿枸杞子……就希望把盼云喂胖一點儿。她在屋外就听到倩云的說話了,走進屋來,她問:
  “高寒是誰?”“醫學院的同學!”“哈!”賀太太笑著。“八成看上你了!”
  “看上我嗎?”倩云打鼻子里哼了一聲。“假若是一年以前的高寒,追追我呢,我還有興趣,現在的高寒,送給我我也不要!”“怎么呢?”盼云蹙了一下眉,追問著。“一年以前,他在學校里的風頭可大了!開一次舞會,誰能和高寒跳一支舞,第二天就可以轟動全校!他能笑能鬧會彈會唱會作曲,弄了個埃及人合唱團,校里校外都出風頭。他自己也神采飛揚,又高又帥又挺拔!可是,自從他和鐘可慧交上朋友,他就完了!”“怎么呢?”盼云再問。
  “他們這段戀愛怎么談的,你該比我清楚。反正,可慧出了車禍,大家盛傳高寒衣不解帶的服侍,為了可慧,在學校里一天到晚曠課,是不是呀?”
  “嗯。”盼云哼了一聲。
  “從此,這個人就變了。合唱團解散了,他歌也不唱了,學校所有活動,他一概不參加。而且,他越來越嬉皮了,頭發不理,胡子不剃,穿得拖拖拉拉,人也變得霉起來了,整天無精打采。前兩天碰到高望,他說,他哥哥這學期要當掉了!他爸爸气得快要發瘋,因為,他們高家的經濟環境并不好,支持兩個儿子念大學并不容易!尤其是醫學院!”
  “哎,”賀太太把紅棗湯遞給盼云。“這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看,”倩云自顧自的說:“他們鐘家有點邪門,誰沾上誰倒楣!人家小伍和蘇珮珮談戀愛,雖然也吵吵鬧鬧,可是,兩個人都容光煥發的,誰會像他們這一對,弄得兩個人都霉气!”“噢,”盼云一惊。“可慧呢?可慧怎么樣?”
  “你不知道?”倩云惊訝的。“她跛了!一只腳比另外一只短了兩□,你曉得她多愛漂亮的,她本來活潑得像什么似的,現在變得也不說話了,常常對著要好的同學就掉眼淚。”
  “哦!”盼云呆著,一口紅棗湯噎在喉嚨里,差點嗆著。她望著碗里的紅棗,不自禁的歎了口气。
  “好了!”賀太太机警的看了倩云一眼。“管他們鐘家的事呢?反正与我們沒關系,不要談他們了!”
  但是,談可以不談,想卻不能不想。盼云又有好几天神思恍惚。站在窗前,她常下意識的向對面工地了望著。每當看到有那似曾相識的身影,她就止不住心跳不已。是的,談是可以不談,但是,大家都住在台北,人与人的關系實在太難斬斷啊!這天午后,出乎賀家的意料之外,可慧來了!
  賀太太一打開房門,看到是可慧,她就想找藉口關門。但是,盼云正在客廳里整理靠墊,一眼就看到了可慧,她立刻熱心的喊了出來:“哦,可慧!”同時,可慧奔了進來,直扑盼云,眼眶儿紅紅的,聲音啞啞的叫了一聲:“小嬸嬸!”立即,盼云緊握住可慧的手了。于是,賀太太知道無法阻止她們見面了。盼云拉著可慧的手,把她一直帶進自己房間里。一看可慧那紅腫的眼皮,那帶淚的眸子,那瘦削的下巴……和那滿身抖落的憔悴,以及那走路時一跛一跛的樣子……都引起盼云內心深處的酸楚和同情。活潑的可慧!會笑會鬧的可慧!天真動人的可慧!不知人間憂愁的可慧!怎么會弄得這么可怜兮兮的?房門一關起來,可慧的眼淚就出來了。她緊握著盼云的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好不容易看到親人一樣,她的淚珠扑簌簌的滾落,她抽噎著說:
  “我完了!小嬸嬸,我不想活了!”
  “哦,”盼云心中一緊,眼前立即閃過可慧縱身飛躍進車海中的鏡頭。她坐下來,把可慧按進自己對面的椅子中,撕了一張化妝紙,她遞給她,可慧立即用化妝紙去按住眼睛,淚水濕透了那薄薄的紙張。“不要急,可慧,”盼云溫和的說:“有什么委屈,你告訴我!說出來心里就會舒服了!什么事?”
  “你瞧,我跛了,我的腿再也好不了了。”
  “這并不要緊,可慧,很多人身体上的缺陷比你嚴重了一千倍,他們還是照樣活得好好的!而且,你的心智、才華、容貌……都沒有因為你的腿而減少一分原來的美好,是不是?”
  “可是,小嬸嬸,”可慧把遮著眼睛的化妝紙揉成一團,注視著盼云。她眼中滿含憂愁和恐懼。“我告訴你,高寒會不要我了!”“胡說!”盼云接口:“他決不是那种男人,他決不會因為你有這么一點點小缺陷,就停止愛你!這是你自己多心!你太敏感,太在乎這個缺陷,你就開始胡思亂想了。”
  “不,不是胡思亂想。”可慧緊盯著盼云,恐懼得嘴唇發白。“我告訴你,小嬸嬸,高寒心里有了別人!”
  盼云心中猛跳,震動了。難道她恢复了記憶?
  “有了誰?”她問。“我不知道是誰?”她憂愁的說:“我只是感覺得出來,他心里有了別人!”“哦!”盼云松了一口气。她并沒有恢复記憶。“那是你的幻想。可慧,你太擔心失去高寒,所以你就有了幻覺。”
  “不,”可慧搖著頭,淚霧迷蒙。“他常常對著我發呆,他心神不定。有的時候,我覺得他的人雖然在我身邊,他的心离我好遠好遠,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噢,小嬸嬸!”她苦悶的低喊:“我真希望,我出車禍的時候就死掉了,那時,我是最幸福的,最快樂的!”“不要亂說!”盼云顫栗了一下。
  “真的。”可慧盯著她。“高寒如果真變心了,我是不要活的!我跟你說,我宁可死掉,也不能失去高寒!我講真話!”
  盼云又顫栗了,覺得背上冒著涼意。
  “你為什么認定高寒會變心呢?”她無力的問。
  “我們吵架,昨天晚上,我們吵架了!因為高寒總是不守時,他對我遲到,對學校上課也遲到,他的功課又當掉了!我罵他沒有責任感,說他不夠積极。他居然對我大吼大叫的說:‘我是沒有責任感,我是不積极,我甚至不是男子漢,因為如果我是男子漢,我就去追別人了!’哦,小嬸嬸,我好怕,好怕,告訴我怎么樣可以讓他不變心?我好怕好怕!”
  “不要怕,”她咬咬牙,深吸了口气。“你不要去記住吵架時候的話,人一生气,什么話都說得出來!放心,可慧,他不會對你不負責任的!”“我很怀疑。”可慧打開了手提包,拿出一張縐縐的紙來,對盼云說:“你看看,這是什么意思?他現在只要安靜下來,就拿筆在紙上涂這兩句話!他又不要參加大專聯考,寫什么總統訓詞?”盼云接過那張紙,打開來,立刻看到高寒那虯勁的筆跡,在整張紙上寫滿了兩句話:
  “不到最后關頭,絕不輕言犧牲,
  不到最后關頭,絕不放棄希望!”
  盼云握著紙,怔著。半晌,她抬眼望著可慧,勉強的說:
  “這不能證明什么呀?”
  “證明他心里還有一個女人!”可慧神經質的叫著。伸手握住了盼云的手腕,揉著,晃著。她求助的、哀切的看著盼云。“你不懂嗎?我已經把整顆心都給他了!還有什么‘絕不輕言犧牲,絕不放棄希望’的話!這是對另外一個女人而言的!”盼云悚然而惊,她瞪著可慧。愛情,愛情是什么?會讓一個小女孩變得如此敏銳,如此纖細?她瞪著可慧,看到的是可慧那茫然無助的神態,那哀哀切切的眼睛,那憔悴瘦削的面頰,那恐懼憂慮的樣子……她的小手神經質的攥著盼云,那樣不安的蠕動,那樣不安的拉扯……
  “哦!”可慧仰了仰頭,讓淚珠在眼眶里轉動。“我真想死!我真想死!我真想知道他不要犧牲的是誰?不想放棄的是誰?我真想知道!”盼云背上的寒意更深了,她打了個寒戰。
  “可慧,”她幽幽的說:“我跟你保證,不會有這個女人!我跟你保證!”她把她的頭攬進怀中。
  于是,五月,盼云和楚鴻志閃電結婚。婚后,她立刻就和楚鴻志直飛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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