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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自耕的家坐落在台北市郊。
  好不容易,佩吟總算找到了那幢房子,鏤花的大鐵門深掩著,夜色里,隔著鏤空的鐵柵,她也可以看出花園里那种“庭院深深深几許”的情景,高大的樹木,穿花的小徑,扑鼻而來的素馨花香……挺不真實的,像小說中的“侯門”。佩吟還沒按門鈴,心已先怯了。只知道趙自耕是大律師,卻不知道他還是“富豪”。雨仍然在下著,佩吟撐著一把“陽傘”,花綢的傘面早就濕透了,傘外下小雨,傘內下毛毛雨,她的頭發和衣襟,都沾著水霧,連鼻梁上和面頰上都是濕漉漉的。她在門外先吸了口气,才鼓勇按了門鈴。
  先是一陣狗吠聲在迎接她,接著,有條灰黑色的大狼狗就直奔而來,縱身一跳,那高大而粗壯的身子就扑上了鐵柵,把佩吟嚇了好大一跳,本能的往后連退了兩步。那狗對她齜牙,門外的街燈,直射在它白森森的牙齒上,使她更添了几分寒意。“不要叫!黑小子!給我下來!不許爬在門上!”
  有個很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黑小子”?原來這條狗名字叫黑小子,倒很別致。然后,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就走了過來,一把拖住了狼狗脖子上的項圈,把它硬拉了下去,抓牢了狗,他抬頭望著佩吟。
  “是韓小姐?”他問。“是的。”她很快的回答,注視著面前這張臉,一張很漂亮的、男性的臉,濃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皮膚黝黑,有些像馬來人或印度人与中國人的混血。年紀很輕,大概不會超過三十歲。“請進!”那年輕人打開了鐵門,把那咆哮著的黑小子往后拉開。“趙先生正在等您。”他說,眼光溫和,態度有禮。使她怀疑他在這個家庭里的身分,看樣子,他不像佣仆之類,卻也不像主人。她跨進了門,一面問了句:
  “請問,您是——?”“我姓蘇,叫慕南,我是趙先生的秘書。”他笑著說,那微笑和煦而動人。他的眼光相當銳利,似乎已看穿她所想的。“我也住在趙家。來吧,我給您帶路。”
  他拍了拍“黑小子”的頭,又說了句:
  “去吧!”就放松了手,那狗一溜煙就竄進了那花木扶疏的深院里,消失在夜色中了。“別怕那只狗,”蘇慕南說:“等你跟它混熟了,你會發現它比人更可愛,因為它不會和你鉤心斗角。”她不自禁的深深看了他一眼。趙自耕的秘書?她沒料到趙自耕會用男秘書,她總以為,這些“成功”了的“大人物”,一定都有個“漂亮”的“女秘書”,而這女秘書的身分還是相當特殊的。跟在蘇慕南身后,她向花園深處走去,路面很寬,顯然是汽車行駛的道路,車道兩旁,全是冬青樹,修剪得整齊而划一。冬青樹的后面,一邊是花園,一邊是竹林,花園中影綽綽的只看到繁花似錦,到底是些什么花,就都看不清楚了。竹林很深,竹林后面,似乎還有亭台和花圃,夜色里完全看不真切。但,這一切已很深刻的震撼了佩吟。她不自覺的聯想起自己家中的小花園,小得不能再小,小得像個袖珍花園,自己家還是殘留的日式房子,目前在台北市,這种日式房子已不多了,大部份都被拆除了蓋大廈。自己家還是公家配給的房子,父親當了一輩子的公務員,就落得這棟配給的日式小屋。在沉思中,她繞過了好几個彎,然后她看到了那棟兩層樓的白色建筑物。像座小白宮呢!她想。房子并不新,卻相當考究,台階和牆面,都是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她匆匆一瞥,也來不及細看,因為,她的心髒已經在咚咚咚咚的亂跳,她開始怀疑自己來應征這個工作是智還是不智?怎么也沒料到是這樣一個豪門之家的小姐!考不上大學。她一定是個被寵坏了的,刁鑽古怪,驕气十足的闊小姐!要不然,就是個頤指气使,任意妄為的小太妹吧!來當這种孩子的家教,她真能胜任嗎?走上台階,他們停在兩扇刻花的柚木大門外了。蘇慕南并沒有敲門,就直接把門推開,轉身對她說:
  “請進來吧!”她走了進去,在玄關處收了傘,蘇慕南很解人意的順手接了過來,幫她收進一個暗櫥里。再推開一扇門,里面就是寬敞而堂皇的大客廳了。蘇慕南對里面說了句:
  “趙先生,韓小姐來了!”
  她走了進去,這才一眼看到,有個男人正坐在皮沙發的深處,一縷煙霧從沙發中裊裊上升,擴散在客廳中。房間好大,舖著厚厚的地毯,奶油色。她不由自主的看看自己的鞋,濕濕的,曾經踩過雨水,她怕把人家的地毯弄髒了。她還來不及看清是否弄髒了地毯,沙發深處的那個男人已站起身來,面對著她了。她看過去。趙自耕,頂頂有名的大律師,活躍在商業界、司法界、及新聞界的人物。她心中本來對他有個模糊的想像:半禿的頭,矮胖的身材,圓鼓鼓的肚子,有銳利如鷹的眼光,尖酸刻薄的言辭……她看過一部名叫“情婦”的電影,里面飾演律師的查爾斯勞頓給了她极深的印象,從此,“名律師”在她的心目中都定了型,全是查爾斯勞頓的翻版。
  可是,她眼前卻絕非這樣一個人物,她几乎是惊愕的望著趙自耕,他好高,起碼有一八○公分!他好年輕,一頭又黑又濃又密的頭發,有些亂蓬蓬的,頭發下,他的臉型方正,戴著一副近視眼鏡,鏡片后的眼光是奕奕有神的。他看來文質彬彬而瀟洒自如。他穿得很考究,筆挺的西服褲,咖啡色。米色的襯衫,外面是和褲子同色的西裝背心,打著咖啡色有橘紅點點的領帶。他身材瘦長,背脊挺直,雙腿修長……他簡直漂亮得有點過了份!而且,他這么年輕,看來只有三十來歲,怎么可能有個考大學的女儿?一定弄錯了,這人絕不是趙自耕!
  當她在打量對方的時候,對方也同樣在打量著她。她不知道自己給對方的印象怎樣,卻很了解自己的穿著打扮都太寒酸了,只是一件簡單的黑色套頭毛衣,和一條黑色薄呢裙,准像個小寡婦,她想。“韓小姐,”那人開了口,聲音很悅耳,几乎是溫柔的,但卻帶著种難以解釋的權威性。“請過來坐,好嗎?”
  她机械化的走了過去,几乎忘記還有個蘇慕南了。但,當她回頭去看的時候,蘇慕南已經不在房里了。她在沙發中坐了下來,趙自耕——如果他确實是趙自耕的話——也坐了下來,坐在她的正對面,他們仍然彼此直視著對方,毫不掩飾的打量著對方。“我以為……”她終于開了口,緊張已成過去,她的情緒放松了,因為,她几乎可以斷定,這人絕不是趙自耕了。趙自耕的架子好大,先是秘書,現在又是誰呢?趙自耕的弟弟?親戚?家人?或是——儿子?“我以為趙律師要親自和我談。”她說。他眼底掠過一抹惊訝。
  “我是親自和你談呀!”他說。
  “你就是——趙律師?”她困難的問:“我的意思是說,那位名字叫趙自耕的律師?”
  “是的。”他微笑起來,很有興味的看著她。“我一出生,我父母就給我取名字叫趙自耕,怎么?這名字有什么不妥當嗎?”“不是名字不妥當,”她困惑的搖搖頭,“是你本人……”她咽住了,覺得自己表現得好差勁,說的話全不得体,這人,居然就是趙自耕!“我本人?”他更惊訝了。“我本人有什么不對嗎?”
  “你告訴潘校長,你要給你女儿請一個家庭教師?”
  “是的。”“你的女儿——她多大啦?”
  “十八歲!”“你瞧!這就是不對的地方!”她率直的說了出來:“你不可能有一個十八歲的女儿!除非你十几歲就結婚了!你也不可能有這么大的名气和事業,除非你十几歲就當律師了!你太年輕,太年輕了!我一直以為,我要來見一個老頭子!”
  他深深的看她,那鏡片后的眼光,到這時才透露出一抹銳利,他似乎想看透她。“這是我一生听過的最技巧的恭維話!”他說,微笑起來,那笑容中竟有种嘲弄的意味。“你一定非常需要這個工作,對不對?”她怔了怔,接著,她就覺得有股熱血直往腦子里沖去,使她整個臉都發熱了!原來,他竟以為她在討好他,以為她說這篇話,是因為她急需一個工作!以為她是只搖尾乞怜的小狗?是個讒言媚笑的小人?噢,他确實是趙自耕!尖酸刻薄的言辭,永遠怀疑別人的天性,還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倨傲!
  她挺直了背脊。或者,她韓佩吟一無所有。貧窮、落寞、寒酸……大概都是她身上的標志。但她一定有一樣東西,是這個傲慢刻薄的大律師所看不到的,那就是她秉承父親的那身傲骨!“你錯了,趙大律師!”她冷冷的開了口,重重的吸著气。“我沒想到你對‘年輕’兩個字那樣重視,那樣喜歡,你畢竟也只是個平凡的凡人!甚至是個俗人!讓我坦白告訴你,我确實被你年輕的外表所困惑。但是,你虛有一副年輕而漂亮的外表,卻有顆蒼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她站起身來,直瞪著他:“抱歉,我占据了你一些時間,別人和你談話大概是要付律師費的,我算占了便宜了。我走了,你另請高明!”她轉過身子,不再看他,就大踏步往門口走去。
  “韓小姐!”他在她身后喊。
  她本能的停了停。“回過頭來,好嗎?”她不想回頭。可是,他聲音里有一种魔力,有一种使人無法抗拒的力量,她竟如同被催眠般回過頭來了。于是,她看到他一臉的正經和嚴肅,那眼光溫和而深沉。
  “如果我傷了你的自尊,你罵還我這篇話也夠厲害了!”他說,靜靜的看著她。“我确實有顆蒼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這是我的職業給我的訓練!你稱它為職業病也可以。但是,你呢?什么原因讓你在這樣年紀就如此尖銳和——”他頓了頓。“刻薄?”他微微抬起了眉毛。“你知道你的言辭有多么鋒利和刻薄嗎?”
  她怔住了,然后,她的臉又發熱了。這次,不是為了激怒,而是為了羞慚。是的,這兩年來,她變得好尖銳,好容易生气。或者,是家里的低气壓已經把她壓抑得太久了。她垂下了眼睛,忽然沮喪起來。
  “對不起,”她喃喃的說,不自禁的發出一聲低歎。“我并沒有存心要發脾气,我只是受不了別人的誤解和冤枉……”
  他走向她,停在她面前。
  “我們扯平了,好不好?”他問,他的聲音變得非常溫和,非常低沉,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又小心翼翼的加了句:“我——真的看起來那么年輕嗎?”
  “是的。”“謝謝你。”他笑了。“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并不像外界傳言的那么了不起,我确實是個凡人,而且是個俗人。”
  她抬眼看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她心里有些狐疑,有些迷茫,不太明白他這句話是气話還是真心話。因此,她沉默著。“我結婚得并不早,”收起了笑容,他一本正經的說:“我二十三歲結婚,二十四歲做了爸爸,現在,我女儿十八歲,你可以很容易算出我的年齡了。”他盯著她:“纖纖十歲那年,她媽去世了,幸好我母親一直和我住在一起,纖纖是奶奶一手捧大的。去年,她考大學落榜,我要她今年重考。說實話,她的成績很差,沒有一門功課好,我知道你教的是文史,我另外給她請了數理老師。那位老師每星期一三五晚上來,你——
  能夠在二四六晚上來嗎?”
  她仍然沉默著,心里在飛快的轉著念頭。從踏進這個客廳起,她就有份不自在的感覺。她瞪視著趙自耕,不知怎的,她不喜歡這個律師,不喜歡他的“优越感”,也不喜歡他語气里那种“大局已定”的自信,好像她求之不得要接受這工作似的。而且,听趙自耕的敘述,這女孩一定頑劣而難馴。自幼失母,又在祖母和父親的嬌寵下長大,每門功課都不好,可想而知,她是怎樣麻煩的女孩子。看樣子,接受這工作不見得會討好,說不定是自找苦吃。如果她聰明,恐怕還是不接受為妙。“對了,我忘了說一個要點,”趙自耕退到茶几邊,燃起了一支煙,噴出煙霧,他慢吞吞的說:“我提供五千元一個月的薪水,我知道你母親臥病在床,父親是公務員,因為你母親生病的關系,已經退休,你很需要錢用,所以,我出的薪水也比一般家教要高很多。”
  她愕然的瞪著他,眼睛睜得好大好大。
  “原來——你調查過我!”她抽了口冷气,心里的反感更重了。“你還知道些什么我的事嗎?”她憋著气問。
  “是的,你有個未婚夫名叫林維之,出國已經四年,你仍然在等他……”像被一根利針所刺,佩吟大大一震。他連維之都知道!他把她調查得一清二楚,她不像是來接受“家教”工作,倒像是來參加特務訓練一樣。她心里反感已如潮水澎湃,再也控制不住了。“夠了,趙律師!”她冷冷的打斷他。“你白白調查了我,我不准備接受這工作,我要告辭了。恐怕,你只好再去調查另一個人了!”她往門口走去。“看樣子,我又傷了你的自尊了?”他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著:“我并沒有安心調查你,所有的事都是潘校長告訴我的,她太喜歡你,欣賞你,所以生怕我不用你,才把你的情況告訴我。這也——犯了你的忌諱嗎?”
  她的手握住了門柄,她沒有回頭。
  “每個人都應該有他自己的隱私,你無權去刺探。”她咽著气說,林維之三個字撕痛了她每一根神經,触動了她內心底層的隱痛。“你真不接受這工作?”
  “不接受。”她轉動門柄,然后,她听到開門的聲音。奇怪,她沒有開門,是她身后有某扇門打開了。同時,她听到趙自耕的聲音,揚著聲調在喊:
  “纖纖!你進來吧!你老爸把你未來的老師給得罪啦,看你自己能不能留住她!”她驀然回首,完全是出于好奇,她要看看這個被嬌縱坏了的女孩子是什么樣子。于是,她完全呆住了。
  在客廳的一角,有扇門開了,那扇門后面顯然是間書房。現在,從那書房里,有個少女盈盈然的走了出來。她的頭發烏黑烏黑的,中分著,垂在肩上,几絲發絲拂在額前。她的面龐白皙,眼珠深黑得像暗夜的天空,閃亮如同燈下的鑽石,她纖細苗條,如弱柳迎風。那眉目清秀得像一張古畫里的仕女圖。她腳步從容,行走間,輕盈得像腳不沾塵。她穿了件寬寬的、淺藍色的真絲襯衫,系著條湖水色的長裙,整個人像一朵海里的浪花,像凌晨時天空的第一抹微藍,那樣纖塵不染,又那樣美麗如畫,那樣亮麗,又那樣清新,那樣柔柔的、夢夢的、霧霧的……又那樣純純的、靜靜的、雅雅的……。天哪,世界上竟有如此動人的女孩!
  佩吟被迷住了。
  她從不相信,自己會被一個女孩迷住。可是,現在,她真的被一個女孩所迷住了。纖纖,她的名字取得真好,再也沒有另外兩個字可以做她的名字了。
  纖纖徑直走到她面前,停下來。她那清柔如水的眼睛里盛滿了坦白、真摯、与說不出來的溫柔,靜靜的瞅著她。她的嘴唇好薄好薄,好小好小,她張開嘴來,聲音悅耳如出谷黃鶯,卻不雜絲毫做作,她輕聲說:
  “我會很努力很努力的念書,只要你肯教我!”
  她迎視著纖纖的眼光,那眼睛里逐漸涌起一种“我見猶怜”的乞求韻味。佩吟被“收服”了,她全面投降了。抬起頭來,她費力的把眼光從纖纖臉上轉向趙自耕。后者正專注的在研究著她的表情,立刻,她知道趙自耕已經在她臉上獲得了答案,因為,他微笑了,一种胜利的微笑。他問:
  “二四六晚上,行嗎?”
  她點頭。“七點到十點,會不會太長?”
  她搖頭。“那么,下星期開始,我會派車接送你,所以,你不必為交通工具操心。”她再點點頭。垂下眼光,她和纖纖的眼光又接触了,纖纖微笑起來,那笑容就像水面的漣漪,那樣輕緩而詩意的漾開,漾開,漾開……使她不知不覺的,被傳染似的,也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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